◎袁天勝
硬 嚼(外三篇)
◎袁天勝
硬嚼,屬熏燒(鹵菜),是鵝的翅膀、頭、頸脖、腳掌。這些,是以前人們買熏燒鵝時不歡迎的東西。
常接到朋友的問候電話,但更多惦念的是芙蓉鎮(zhèn)的特色菜——硬嚼。掛電話前總忘不了一句,啥時到你那玩,不去飯店,買點硬嚼,炒幾個素菜就行。
硬嚼,屬熏燒(鹵菜),是鵝的翅膀、頭、頸脖、腳掌。這些,是以前人們買熏燒鵝時不歡迎的東西。人們喜歡的是鵝大腿、鵝脯,要肉多。現(xiàn)在呢,家里來了重要客人,硬嚼成了待客的大菜。社會發(fā)展改變了人的飲食觀念。
身為芙蓉鎮(zhèn)人,以前對硬嚼只是聞其名,卻從未想到有人要專門品嘗,更沒有感受到它獨特的風(fēng)味。
一次,我城里的同學(xué)來電話,要來我這品嘗硬嚼。我說,這有什么好吃的,鹵菜而已,城里也跟我們這差不多吧。同學(xué)卻說,他們領(lǐng)導(dǎo)要來品嘗,有幾次遲了,沒買到,據(jù)說要十點半之前才買得到,要我提前買好。我只好答應(yīng),心里卻覺得他的領(lǐng)導(dǎo)有舍近求遠之嫌。
第二天上午,我特地在十點前,去同學(xué)指定的那家熏燒店買硬嚼。圍著熏燒(鹵菜)攤的男女老少,似在看西洋景,攤旁還停放著摩托車、電動車、轎車;那熏燒攤上,擺放著一大堆不見頭、脖頸、翅膀、腳掌的鵝身。一問,硬嚼價格比熏燒鵝貴十元,不論斤買,論套,一只鵝就是一套,我一下子買了兩套,五十多元。店主動作嫻熟,庖丁解牛般,卸下鵝掌、翅膀,把翅膀一剁兩半,脖頸剁成三四厘米寬一塊,鵝頭豎著一劈兩半,并不澆鹵汁。這東西,果然搶手,我買的是最后兩套。對此,我有點刮目相看了。
等到同學(xué)一行光臨。我早就擺下酒席,滿滿一大盤硬嚼,一盤蒜苗燒昂刺,兩大碗刀子魚湯,腌黃瓜、鹽水毛豆等幾樣夏天素凈的小菜。坐在上首的領(lǐng)導(dǎo)跟我說話時,眼光已瞄準硬嚼,迫不及待地說,硬嚼不錯,來品嘗品嘗吧。大家各取所需,領(lǐng)導(dǎo)夾了個鵝頭,我來了個翅根。一吃,果然妙絕,吃在嘴里,滿嘴的香,什么香,說不出,但很誘人,令人回味??纯创蠹?,都低著頭,吃得很投入。我禁不住說,真好吃。沒人抬頭,大家只是嘴里“嗯、嗯”地答,生怕影響了他們品味的情緒。
我也來個鵝頭,先是夾出鵝腦,吃在嘴里,似粉,而不粘,沒有油膩,很純,簡直是硬嚼的精華。不禁想起“鵝腦子燒豆腐”的故事來,我想,真要用很多鵝腦來燒豆腐,我是情愿多給錢的,因為這是絕頂?shù)南硎馨?!從此,只要有朋友來我這做客,硬嚼是必不可少的。
去年夏天,我一位揚州的文友來訪,想逛逛興化城古跡。我特地在前一天買好硬嚼一套,放冰箱,第二天帶去城里一家小店,中午熱給文友品嘗。老板娘端上來時說,一開始,覺得你帶這些來是多此一舉,熱了之后,才知道,味道確實好,估計一定好吃,我聽了只是呵呵笑。夾鵝頭給文友,她疑惑地看著笑瞇瞇的我,慢慢品嘗,笑容漸漸漫上她的面龐。一桌菜,她只將硬嚼吃了個干干凈凈,打了個飽嗝說,下次還來吃它。
我嘿嘿一笑,想再吃,早點說一聲,遲于十點就買不到了!
葷燒鰱魚
葷燒鰱魚是芙蓉小鎮(zhèn)的特色菜。初次吃葷燒鰱魚,還鬧了誤會。
帶幾個來拜訪的朋友去鎮(zhèn)上飯店吃飯。店主是我對象的叔叔。一坐下來就受到熱情歡迎,他說:今天給你們吃葷燒鰱魚。他們聽了,剛進門時的興奮一下子降低了幾度。鰱魚是市場上最廉價的魚,不管怎么燒,總有點泥腥味。平時是不用它待客的。在人們眼中,屬于平民魚。但礙于我的面子,大家都沒吱聲。
等到一海碗葷燒鰱魚端上桌,我們的眼睛不禁為之一亮。醬紅色湯汁厚厚的、濃濃的,一小塊一小塊的魚漾在湯中,若隱若現(xiàn),不知下面還隱藏著多少魚塊。碎碎的蒜葉碧玉般點綴其上。蒜的清香和著魚的騰騰熱氣彌漫了整個桌子。一嗅,濃香。再嗅,有點鮮辣,還有點甜。我們的筷子早就按捺不住。湯與魚肉是完全融合的,湯即肉,肉即湯,吃在嘴里酥軟鮮辣,滿口溢香。片刻間面前已是一小堆魚骨刺。幾雙筷子不停下去,不能再撈到一點魚肉了,才只好失望地嘬吸筷子上的湯汁。咂咂嘴,真是回味無窮!叔叔看得眼睛笑瞇成一條線,要將魚碗拿走。我們幾個連聲喊,留著湯汁拌飯吃吧。
我問,這魚咋這么好吃?再上一碗吧。叔叔笑說,沒有了,下次吧。
原來,葷燒鰱魚不僅似平常燒魚以蔥姜作料,油鹽醬醋糖齊下,還要加入豬油,花椒,放半鍋水。魚要二斤以上。先是大火煮沸,然后是小火慢燉四、五個小時,直至魚肉酥爛溢香,湯汁濃厚,味入魚肉,最后鍋內(nèi)只夠盛一海碗。所以,不預(yù)先準備,怎能吃到呢?
看來“人不可貌相”,再樸實無華的東西只要能遇到能工巧手也會大放異彩的。精美的器物需要精雕細琢,要花工夫,急不得。就像這葷燒鰱魚,需要小火慢燉,需要時間一樣。此后,只要看到大頭鰱魚,就會想起葷燒鰱魚的美味來!
蒸餐魚
餐魚是水鄉(xiāng)常見的淡水上層魚,體側(cè)扁,一般體長10至14厘米(最長的也可達20厘米左右),背緣較平直,腹緣稍凸。頭稍尖,側(cè)扁。體披中小圓鱗。體背青灰色,側(cè)面及腹面為銀白色。
餐魚畢竟是小魚,是不適宜煮湯的,所以一般紅燒。因為餐魚是很活躍的魚,所以脊背的肉吃起來很香,當然這也是餐魚肉最豐富的地方。如此,把餐魚腌制一下,無論是腌鹵制還是制成魚干子烹制,那脊背的魚肉都會香得你打嘴巴也不丟。
時間改變不了人的記憶,但會改變?nèi)说挠^念。長大了,常常在外赴宴,吃的是大魚大肉,那小小餐魚,卻是無緣再見。即使回老家,母親也是挑大的魚買。餐魚的美味似乎成了我兒時的記憶,流逝的時光成了我與它們之間的時空隔膜。
忽然有一天,我對餐魚的留戀和喜歡竟一下子倍增了,也才知道真正吃餐魚應(yīng)該在冬天。那是一次在飯店吃飯。酒過三巡,忽見端上一盤蒸餐魚,每條長約二十厘米左右,銀梭般,清清爽爽地躺在盤中,嗅嗅,臘香,淡淡的蔥姜味,豬油香味,清香而不俗,我不禁伸筷子過去,搛一條就咬餐魚的脊背。果然,清香,勁道,微咸,肥而不膩??曜铀坪醪宦犑箚?,讓我吃得手足無措。聽得酒友們哈哈大笑,我才回過神來,看他們都是動手拿魚吃,兩手分別抓著餐魚的頭和尾鰭,如恭恭敬敬舉著圣物一般,有滋有味,慢條斯理地撕咬,品味的勁頭兒十足,投入得很。
這味道,我是第一次品嘗到,飯后急著追問店家,才得知其制作方法。挑選大餐魚(一般二十厘米左右),要新鮮的,去其所有內(nèi)臟,去鱗,除鰓,清洗,稍晾干,腌制在干凈的壇子里,三、四天后魚腌制得入鹵了,再拿出來洗凈,放在干凈的蘆葦席上照兩、三個太陽后,從魚鰓穿成串吊在廊檐下陰干一個月左右,以防在烈日下暴曬讓餐魚冒油。蒸的時候也有講究,將餐魚洗凈,晾干,自不必說,用蔥姜榨成的汁水和著少量白酒灑在餐魚身上,再挑一小塊豬油均勻涂在最上面的一層餐魚身上,經(jīng)過蒸熟后,就有了那美味無窮的蒸餐魚,無一絲佐料痕跡,無怪乎被稱作芙蓉佳肴呢!
興化干絲
興化早茶是興化食文化的亮點。來興化不品嘗興化早茶,那就不能算是真正來過興化,而興化干絲則是興化早茶的精髓。
興化干絲做法為一燙二煮,于是興化干絲分別有了燙干絲、煮干絲兩種。燙干絲的卜頁有講究,要薄而有彈性,切成中指長、牙簽細為宜,用開水燙泡,以去豆腥味。另備好燙干絲的鹵汁,即用適量高湯、生抽醬油、綿白糖、醋、鹽煮熬成粘稠湯汁。臨上餐桌前,廚師從泡卜頁的大水盆里隨手抓出一把,兩手迅速一合,用力擠壓去水分,放在盤子里再用開水燙,接著一手抓住盤子,一手捂住干絲,再擠壓去水分后推到小碟里,“小寶塔”赫然現(xiàn)在眼前,廚師麻利地自上而下澆鹵汁,均勻滴下些許麻油,丟幾片黃色的醬生姜片、幾粒紅皮花生、幾根綠綠的香菜(芫荽)。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漂漂亮亮的燙干絲做成,映著光線,燙干絲襯著這黃的、白的、紅的、綠的,就有了勃勃生機,你不看作雕飾的玉品才怪!那么,喝早茶的儒雅老者半晌吃一筷子干絲,再喝一口茶,如此悠閑的心境是可以理解的。那吃在嘴里滿嘴香,咽下去,還是滿齒頰的香,是可以品得到的;那嚼生姜片,嗑花生米,品干絲的聲音也是可以聽得到的,和著喝茶聲音就是美食進行曲吧。
煮干絲看重是煮,用適量水、高湯、雞絲、木耳、嫩竹筍、小河蝦等“鮮物”配上佐料,武火燒沸,文火稍燉,將一份煮干絲的鮮味推至極點就行了,也有不過癮的,在上面撒一些白胡椒粉,烘托煮干絲的鮮味。
煮干絲的鮮香與燙干絲的香甜迥然有別,因做法不同,常被人說成是“文臣武將”,這“文臣”是指煮干絲,“武將”就是指燙干絲了。老練的食客請客喝早茶嘗過燙干絲后,一般都會再點一份煮干絲,可謂“文武雙全”,著實過癮。
在興化鄉(xiāng)下,過去只能在春節(jié)大年初一才能吃到燙干絲,那是我盼望過年的主要原因之一?,F(xiàn)在興化鄉(xiāng)下做紅白事宴請,早上都會有燙干絲或煮干絲。
那時我老家砌房子,臨到“上梁”——房屋的屋梁架好,是要請親友來吃一天的,因為這是大事、喜事。親友們晚上來,喝大麥燒,吃“六大碗”,開開心心。第二天的早飯卻讓父母親犯了愁,請教鄰居王爺爺,他笑嘻嘻說,不能讓親友們吃光米粥,嚼蘿卜干,我晚上給你們切盆干絲,明天讓他們喝茶,吃燙干絲,再買點雞蛋什么的,就漂亮了,畢竟上梁是做大事。
王爺爺是城里人,為人和善、誠懇,常在別人面前夸我父母親的勤勞,批評別人對我父母親勤勞致富的嫉妒。平常他總喜歡自己燙一小碟子干絲,就著玻璃杯里的綠茶喝早茶。眼睛高度近視的他吃干絲時就像在鑒賞一件藝術(shù)品,靠得很近,夾一小筷子干絲慢慢品嘗一會兒,再喝一口茶水,帶著很嚴肅的表情沉思一會兒,才會繼續(xù)品嘗,我們小孩這時一般不敢走近他。
那一晚,王爺爺在白熾燈黃黃的暖色調(diào)下,低著頭,微彎著腰站在他家的八仙桌前,左手按住切成條狀、疊在一起的卜頁,右手拿刀切干絲,他動作不緊不慢,速度很均勻,刀下的干絲細如粗棉線,一根根給“搓”了出來,而他則是“搓棉線”的大師。他高大的身子立在那里,鐵人一般,低著頭,右臂在不停動,一會后就會捶捶自己的后背,他這是一個壯漢在做細活。王爺爺嗜煙如命,平常煙不離嘴的他,那晚切干絲時沒有抽一根煙,與平時他切菜時那香煙絲燒得一厘米長多一點才彈掉判若兩人。
第二天的燙干絲放在大臉盆里泡燙之后,擠干水分,澆上麻油、醬油、綿白糖、味精,配了些燙得半熟的大蒜葉莖,攪拌勻了端上桌子,竟讓親友們吃得開開心心,小屋子漾滿了笑聲,這可是那時城里人才能吃到的呀!王爺爺去世后,我父親為他的喪事東奔西走忙,再次讓我想起那晚低頭彎腰切干絲的王爺爺?shù)母叽笊碛?,回憶竟也如燙干絲般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