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海燕
一般認識我的人,幾乎都知道我是上海演《江姐》,唱紅歌的。
殊不知,我是“文革”后上海第一個演唱和錄制“老歌”專輯的人。1984年江蘇音像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了《香格里拉——陳海燕80年代金嗓子》專輯,黎錦光老先生就是該專輯的音樂編輯,只是當時他的名字還不能被公開。
也算是緣分,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中國唱片公司上海分公司的一臺專場音樂會上,我有幸結識了晚會的藝術顧問,剛被中唱公司啟用整理老歌的三十年代赫赫有名的作曲家——中國歌王黎錦光先生。
《夜來香》《香格里拉》《五月的風》等等許多三四十年代風靡中國的“時代曲”,都是他寫的。也因為這些時代曲,黎老先生在十年動亂中,被批斗,被游街,被勒令打掃廁所,被勒令提前退休,受盡了折磨,吃盡了苦頭……
1983年見到黎老時,他已76歲,非常瘦弱,說話的聲音很輕。當他得知我曾在上海戲校有過整整七年坐科的京劇生涯后,我們的話題多了起來,因為他對京劇情有獨鐘。
接著,他又向我介紹了他的好朋友嚴華先生(周璇的前夫),沒想到嚴華先生竟然和我曾經(jīng)在美國“飛虎隊”任職的大姨夫是相識的老朋友,為此,我大姨夫還專程從美國飛回上海與嚴華先生又見了一面,交談甚歡……后來,幾乎每個星期天我都會受邀,來到華亭路上嚴華先生的家中——
嚴老操琴我吊嗓
黎老一旁指導忙
《貴妃醉酒》《玉堂春》
《瘋狂的世界》《五月的風》
華亭路上忘年交
細細摳來用心唱
行腔韻味窗下灑
曼歌妙曲繞上梁
隨著時間的推移,憑著我們共同的嗜好,經(jīng)常聚在一起切磋技藝,我與二位老人也越發(fā)熟識了解,繼而也隨便了許多。有一次,在吊完嗓子后,我突然心血來潮,在二位前輩行家面前,完全用周璇的腔調唱了一曲《天涯歌女》,笑得他們前仰后合,黎老的假牙也掉落了下來,直說:“真沒想到你這個會唱京劇的小丫頭學得如此的像!真像!真好玩!”我一陣得意:“周璇的許多歌我都很喜歡,在學唱的過程中也仔細琢磨研究過她的發(fā)聲、發(fā)音和特點。因為她是常熟人,說話不分前后音,我抓住這個只有前鼻音發(fā)音的特點加以夸張,再用直白單純的聲音表達,模仿得就像嘍!”通過這段時間你拉我唱的了解與磨合,二位老先生為我解析加工,嚴摳細唱了許多首老歌,使我逐步掌握了那個年代的時代曲的演唱風格。
當江蘇音像出版社邀請我錄制個人專輯(也是黎老的專輯《香格里拉》),并告訴我是黎錦光先生推薦時,我驚詫地雙手捂著嘴,瞪大了眼睛差一點跳了起來。黎老瞇著眼睛,邊拍著我的肩膀邊笑著輕輕地說:好好唱!好好唱!
進入衡山路唱片公司小紅樓錄音棚工作的時期,有一次錄音休息期間,我和黎老來到外間的窗前相對坐下,他說他很想抽兩口煙,因為許久不抽了,旁邊有人馬上點燃了一支煙遞了過來。黎老閉起了雙眼緩慢地、淺淺地抽著,抽了幾口就掐滅了煙蒂,對我說:“我氣管不好不能抽煙的,今天偷偷地過一會兒念頭?!苯又鴮χ巴馍钌畹睾粑藘上拢瑴愡^身子又對我說:“海燕,你聞這窗外的花香真好聞??!”我也靠過身去聞花,我問:“黎老,這是什么花?幽幽的一陣陣的香?!彼f:“這是晚香玉,人們也叫它夜來香?!薄耙箒硐??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蒼……”我情不自禁哼唱了起來。
黎老對我說了一個當年創(chuàng)作歌曲《夜來香》的故事。也是這個當年百代公司的錄音棚,也是夏日的暮色中,也是在錄音的間歇時,黎老來到窗前坐下抽支煙,此時桌上擺放著一瓶潔白的夜來香,在晚風的輕拂下,一陣暗香撲面而來,芬芳襲人,沁人心肺。他整個人仿佛在花海中蕩漾,清晰的樂句躍然而出,旋即鋪開香煙殼的紙,掏出鋼筆記錄下了幾句油然而生的旋律,這就是日后優(yōu)美動聽、膾炙人口的《夜來香》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過?!案静皇恰母铩信肺?、歪曲我所說的那樣,說我是為了討好日本人,專門為日本歌星李香蘭寫的,不是那回事。”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轉而傾過身來興奮地告訴我:“其實《夜來香》這首歌曲早已闖入世界歌壇了。等今天錄完音,我?guī)闳ノ壹医o你聽些資料?!蔽耶敃r心里還有些納悶,現(xiàn)在不就是鄧麗君在唱嗎?
本文作者與黎錦光(1985年攝于上海)
來到天平路黎老的家中,他馬上打開音響,很高興地逐一為我放送了具有爵士風格、倫巴節(jié)奏、小夜曲式的、重金屬搖滾的、不斷變奏的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日本等國制作的九個不同版本的聲樂演唱或器樂演奏的《夜來香》。黎老始終站著,非常投入地、很大聲地向我分析詮釋著這其中風格的轉換與改變,聽得我目瞪口呆。聽完后關了音響,黎老這才坐下對我說:“你現(xiàn)在聽到的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的音樂人對同一首曲子的不同理解的各自演繹。你在演唱時也可以對作品賦予自己的表達方式,允許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創(chuàng)意,還要帶有一點你陳海燕的烙印,因為這是藝術?!崩枥祥_心地笑了起來,我也被這位老人和剛才的音樂感染感動了,跟著也開心地笑了……
送我出來,在門口,黎老又鼓勵我在錄音時不要緊張,不要想太多,要放松的唱,跟著音樂感覺唱。此番話,我銘記在心,并對我在日后的歌劇表演藝術和歌唱藝術道路上的進取,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記得當我唱《討厭的早晨》,黎老要求我要有人物角色感,仿佛在敘述著七十二家房客;
記得當我唱《拷紅》,黎老要求我將京劇的行腔韻味糅合在紅娘的故作姿態(tài)的繪聲繪色中;
記得當我唱《五月的風》,黎老要求我音色不要太明亮,要表現(xiàn)出那種雍容的無奈;
記得當我唱《龍華的桃花》,黎老要求我要用“西皮流水”清亮流暢的方法來演唱……
難忘錄《葬花》這首歌時,開始唱得太飄,一遍遍地重來,黎老都不甚滿意,對我說:“聲音不錯,但要走心,要走到此時林黛玉滿目秋風掃落花的心里去,將她一顆凄涼的心抖出來,再試試?!敝匦麓魃隙鷻C,伴著音樂,想著小說和電影中描繪的情景和畫面,漸入林黛玉的意境,一曲唱罷淚濕衣衫,竟忘了是在錄音,透過淚眼看到黎老在玻璃后頻頻點頭了……
1984年,我的兩盒磁帶(當時還沒有光盤)《香格里拉》和《好時光》面世,獲得了成功,尤其是《香格里拉》賣得很好??删驮谖覀兇蠹覛g欣鼓舞的時候,傳來了《香格里拉》被禁的消息,我頓時懵了!后來天津的7位老人聯(lián)名寫了一封信給廣電部,表達了對該專輯的喜愛和帶給他們美好的回憶。廣電部派人專門來上海,將我們該專輯的主創(chuàng)人員一并邀齊,在外灘的廣播大廈,對專輯中的每首歌進行了審查。因原先就考慮到在當時的國情下能讓這些歷史老歌順利通過,得以再現(xiàn),出版社已經(jīng)請詞作家史俊先生對所錄歌曲進行了重新填詞。不久,《香格里拉》得到解禁,重新回到了商場的貨架上,深受人們的歡迎和青睞。
當時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聞訊專輯出版,專門進行了采訪報導,并刊登了一張我和黎老的合影,以示告慰海外華人:黎錦光先生依然健在,并繼續(xù)在譜寫新歌,在《香格里拉》專輯中錄有黎錦光先生晚期的作品。
這之后,黎老不斷整理出他于三四十年代寫的得意之作交給我,那是黎老自己親手一張張謄寫在普通信紙上的歌譜。他還在有些歌譜上作了評語和眉批:此歌旋律很好聽!此歌適合你!此歌當時很紅!黎老對我說:“望你以后有機會時,能在上海再把這些歌原詞原調原汁原味地唱出來。我是等不到了!”我懷著復雜的心情接過這些歌譜對黎老說:“我會的,等合適的時候我會的?!?/p>
這個畫面一閃就是三十年,時至今日,望著這些泛黃的手稿,思念之情油然而起??鬃釉唬貉员匦?,行必果。終于有機會能唱黎老的歌了!今年9月23日、24日,我和我的團隊選出22首中國歌王黎錦光先生的歌,在上海音樂廳上演《又聞夜來香——陳海燕音樂時事秀》,我將在舞臺上用歌聲來實現(xiàn)一個承諾許久的老人的遺愿,以此來完成一個跨世紀的夢和一個三十年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