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在羊凹嶺東西大街的西端,有一間矮矮的土房,兩扇黑漆斑駁的木門里,一位老人坐在老舊的桌子后,戴著花鏡,低著頭,磨銀活。
這幾年來老人做銀活少,一個(gè)月兩個(gè)月也沒有一件。老人知道,現(xiàn)在首飾店里有各種各樣的首飾,可那些能禁得起看?老人干了一輩子銀活,瞧不起的就是手下重復(fù)。
銀匠快八十了,是土埋到脖上的人了。一個(gè)土埋脖上的人,再有多高的手藝,再有雄心和情愫,終也逃不脫這門里門外的光陰。
銀匠卻不理會日頭偏了正了,他每天還是早早地開門,灑掃,吃完飯,就坐在桌子后,花鏡架在鼻梁上,弓著背,做他的銀活。他只關(guān)心手里的活兒。
眼下,老人手下是一副富貴葡萄鐲子。鐲子下墊著一方厚實(shí)的羊氈,黑色。白的銀活放在上面,分明,閃亮。從化銀、成型,到雕出藤蔓、葡萄、葉子,老人足足用了三個(gè)月。三個(gè)月做一對鐲子,若在從前,師父會橫了眉眼,斷了飯呢。老人說,餓不著,有師娘和師妹呢。老人想起師妹,盯著鐲子,銼刀半天不動(dòng)一下。
鐲子是前一個(gè)女人訂下的。兩三個(gè)月前,女人走進(jìn)鋪?zhàn)訒r(shí),老人正在把玩一只指頭大小的銀核桃。這只銀核桃本是一對,是老人學(xué)徒期滿后做的第一件銀活,那一只送給了師妹葡萄。葡萄……老人深而重的嘆息繞著銀核桃。黑的氈上,小巧的銀核桃上的龍鳳祥云,分毫畢現(xiàn)。女人呼了一聲,就伏在桌上,看了半天,才抬起頭,微微一笑,說打個(gè)銀活。
老人問打啥?女人說:鐲子。光面的還是雕花?老人再問。女人回道:雕花,富貴葡萄。
老人一驚,抬頭把女人仔細(xì)看:你是誰?你怎么知道富貴葡萄?女人笑笑,沒說話,只告訴老人,不著急,活做好才是。
女人走后,鋪?zhàn)永锟瓷先ト缢畼訉庫o,卻暗流涌動(dòng),有風(fēng)呼呼從門里涌進(jìn),又涌出。
老人捏著銀核桃,盯著門下的一方白亮,直看得眼前一片黑。
老人的目光充滿歡喜和憂郁。老人就在這歡喜和憂郁中放下了他的銀核桃,開始化銀、澆鑄、雕刻……
三個(gè)月后,老人終于把一對富貴葡萄鐲子打磨好了。鐲子上藤蔓相纏相繞,如心里的愛般生生不息……女人來了。女人把鐲子托在手心看,套在手指上看,又戴在手腕上看,高興地說,不愧是徐一銀的徒弟啊。
老人一驚,臉上的老花鏡掉在地上,小心地問,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徐一銀?
我姥爺。
你媽媽是──你肯定猜出來了我是葡萄的女兒,在羊凹嶺大街改造工程的方案會上,我聽人說了你和你的鋪?zhàn)印?/p>
老人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不是說改南北街嗎?若是這條街,鋪?zhàn)泳捅2蛔×恕?/p>
你認(rèn)為還有保的必要嗎?女人乜了老人一眼,像你這種人,手藝再好,有什么意思?忘恩負(fù)義不說,還是賊,我就不明白媽媽當(dāng)初怎么喜歡你呢?哼,實(shí)話告訴你,街道改造方案是我改的,因?yàn)槟悖?/p>
老人的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女人又說,六十多年前,你偷了姥爺?shù)钠咸谚C子,你知道那是姥爺花費(fèi)了一個(gè)月打磨的,多少人出高價(jià),姥爺都不賣,說是要給他的女兒和你結(jié)婚時(shí)做陪嫁……老人擺著手不叫女人說了,說,我對不起你媽媽。
女人說,那鐲子,你真是送給媽媽說的李家姑娘了?
老人深深地嘆息,是給了她,她是縣里地下黨組織委員,師父和你媽媽不知道我加入了黨組織。當(dāng)時(shí),組織上缺錢……哦?那你就偷了鐲子?你為啥不給媽媽說?
我沒辦法,你知道,有紀(jì)律。
后來呢,你怎么不找媽媽說?
我找過,你媽嫁人了,我就一個(gè)心愿,還你媽一對葡萄鐲子。
第二天,女人要接老人團(tuán)聚時(shí),找不見銀匠。推土機(jī)蹲在鋪?zhàn)油?,等著作業(yè)。女人問銀匠哪兒去了?有人說,在醫(yī)院太平間。
女人站在黃塵黑土里,叫工程暫停一天,留下銀匠鋪?zhàn)?,設(shè)靈堂,祭奠老人。女人看著空空的鋪?zhàn)?,淚流滿面。
選自《經(jīng)典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