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

鄧洪衛(wèi)

我外婆最初喜歡的是我外公，可后來又喜歡上了胡七，并跟胡七結(jié)了婚。

胡七生得高大帥氣，還能說會道，很會討女人的歡心。而我外公雖然長得不難看，但跟胡七比就顯得瘦小單薄了，又不會說話，口笨。

當(dāng)然，還有一點，胡七家有錢，我外婆的父母也愿意外婆嫁給胡七。嫁給胡七，那算是從糠籮跳進(jìn)米籮。嫁給外公，那算是從糠籮跳進(jìn)更“糠”的籮。我外婆一家不癡不傻，怎么選擇，透亮的事。

外婆對外公說，康大，我父母逼我嫁給胡七，沒辦法的事兒。

我的外公，也就是康大，悶悶地說，能再考慮考慮嗎？

外婆不忍心了，低聲說，嗯，我回去再抗抗婚。

還抗什么呀？過了年，胡七就吹吹打打用一乘小轎把我外婆接進(jìn)了門。

胡七在自家的場院里擺了幾大桌。胡家的親戚朋友都來了，鄉(xiāng)里的頭腦也到了，大家海吃海喝。

那場面，威風(fēng)。我外婆一家，光彩。胡七，高興。

這家伙喝得酩酊大醉。

問題出在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外婆起床上廁所，剛到院子里，院門“嘩啦”一聲開了，抬頭一看，可把她嚇傻了。一個日本兵，端著大槍，進(jìn)了院門，轉(zhuǎn)著賊溜溜的大眼睛，嘴里嘟囔著，啊哈，花姑娘的，大大的。

我外婆愣在那里，想跑，腿都木了，跑不動，張了幾遍嘴，好不容易才喊出聲來，胡七，胡七，鬼子來了。

屋里的胡七，嚇得從床上蹦起來，開門就出來了。

那鬼子已經(jīng)進(jìn)了院，向我外婆走去，聽到那邊門響，趕緊把槍口轉(zhuǎn)過去。他看那個男人高高大大，覺得不能掉以輕心，便向前走了兩步。胡七嚇得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屋子，嘩啦上了閂。

我外婆這時也緩過神來了，趁鬼子的注意力在胡七那兒的時候，貓下腰，沖出院門。胡家靠近后河堆。外婆拐到屋后，爬上后河堆，沿著河堆跑。

鬼子沒想到外婆會奪門而出，更沒想到會跑得那么快。他立即掉轉(zhuǎn)身，端著大槍追出門來，看到外婆已經(jīng)爬上河堆，便快步追上來。

外婆穿著紅棉襖，在河堆上瘋跑，像一團(tuán)滾動的火焰，分外耀眼。

鬼子更加激情澎湃，恨不得一步趕上外婆。

我外婆是個小腳女人，哪里跑得過日本兵，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而鬼子越跑越快，興奮地哇啦哇啦叫著。

眼瞅著就要追上了。

這時候，從河堆北面慢悠悠地走上來一個人，正是我外公。

我外公走路有些打晃，左手拎著把酒壺，右肩膀上扛著一把鋤頭。

我外婆恐懼的眼里又有了一絲希望，她跌跌撞撞向我外公跑過去，想抓住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外公壓根沒瞅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低頭繞過她，繼續(xù)慢悠悠地往前走。

鬼子見有一個男人向這邊走來，起初有點戒備，可一看，這人蔫頭蔫腦，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心里也就放松了。

小河堆窄，最多同時并肩走三個人。我外公往路邊靠了靠，畢恭畢敬給鬼子讓出路來。腳可沒停，繼續(xù)往前。

兩個男人就要擦肩而過。那時，我外婆就在前面幾米遠(yuǎn)的地方，跑不動了，一團(tuán)紅靜止在路邊。

鬼子一心奔那團(tuán)紅去，眼里基本上忽略了外公的存在。不提防腳下一絆，撲通，摔了個狗吃屎。

原來是將要擦肩的時候，我外公突然把腳伸過來。那動作真叫一個麻溜！

八嘎。鬼子嘴里嘟噥著，要爬起來。我外公迅速回轉(zhuǎn)身，舉起鋤頭，對著鬼子的后腦，一陣猛砸，把鬼子的腦袋砸成一攤泥。

我外婆聽到身后一聲鈍響，一下跌倒在地，癱在路邊。

這時候，河堆下的小街上不時傳來槍聲，后來竟然槍聲大作。

那一天，日本鬼子在六套制造了滅絕人性的“二六”慘案，屠殺了108人。

胡七一家除了胡七從后窗逃跑之外，無一生還，我外婆的父母也被鬼子槍殺在南大塘。

那天，鬼子屠殺完了之后，集合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小隊長野田失蹤。到處查找無果，遂撤兵回響水口駐地。

那個叫野田的小隊長，已經(jīng)被我外公外婆拖到后河堆下，扔到河里去了。

后來，我外婆就跟了我外公。

你怎么正好從河堆下上來呢？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我外婆問外公。

跟你說實話，那天晚上我本來想“鋤”了胡七，把你搶走的，可是我又猶豫不決，只好在河堆下喝酒，一直到天亮才下定決心，沒想到正好碰到鬼子追你，我機(jī)智果斷，三下五去二，就把鬼子“鋤”了。我外公很豪壯地說。

你真是個英雄呢。我外婆豎起大拇指說。

唉，就是那一夜，讓胡七占了先，早知道還是晚上在你們沒圓房前“鋤”了他。我外公惋惜地說。

哼，你瞎說什么呀，我根本沒跟胡七圓過房。我外婆生氣地說。

那一夜胡七干啥了？我外公問。

那一夜胡七醉得起不來，第二天早上才醒，要跟我圓房，我說要上廁所，沒想到出門就遇到了鬼子。我外婆說。

我外公長出了一口氣。

胡七曾經(jīng)去找我外婆，我外婆說什么也不跟他回去了。

你太自私了，你只曉得把自己的命當(dāng)寶，眼里沒有別人！我奶奶申斥他。

可是，可是，我花了那么大工夫，還沒跟你圓房呢，我這婚結(jié)得冤呀。胡七很委屈。

你不冤，如果不是我們家康大那天晚上手下留情，你會跟那個鬼子一樣被“鋤”了，你說，你冤啥？我外婆狠狠地說。

對，難道，你還想被“鋤”一次嗎？我外公把鋤頭在地上墩得山響。

胡七嚇得扭身就跑了。

外公哈哈大笑。其實他心里清楚，那天晚上，他是下了一夜的決心，可是最后的決定是：放棄，回家。

是那個倒霉的鬼子，瞬間改變了一切。

選自《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