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的黃瓜和媽媽的梨子
美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有一首小詩,題為《西錫安的普拉艾西拉的黃瓜》:
我們留下的最美好的是什么?
當然是愛、形式和我們自己。
必定是這些。但讓人難以舍棄的
是那些清晨,音樂
和黃瓜。樹上雨水,空蕩蕩的
小鎮(zhèn)廣場,太陽泛濫。
我們所忙碌的一切并不能讓我們
“唉!唉!”地太息,像我們對夜晚
和黃瓜所做那樣。
普拉艾西拉是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抒情詩人,西錫安是她所在的城邦。《劍橋古典文學史》(1982)說:“我們至今擁有四位伯羅奔尼撒女詩人的作品片斷”(第239頁),就包括這位西錫安的普拉艾西拉。流傳至今的,是她寫給阿多尼斯的一首“頌歌”的片斷(747),一首寫阿基里斯的酒神頌片斷(748)。在前一首頌歌里,冥界的幽靈問阿多尼斯:“你留下的最美好的事物是什么?”,他回答說:
我留下的所有事物中,最美好的是陽光,其次是閃爍的群星,和月亮的面容,還有當季的黃瓜,和蘋果、梨子。
這個片斷好玩,阿多尼斯真是仙人,沒有一丁點兒我們凡夫俗子的世俗氣。但使得這個片斷流傳至今的,卻是齊諾的引用——他解釋諺語“比阿多尼斯還傻”,意思是阿多尼斯將黃瓜與太陽、月亮并列起來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但如果我們放棄人類的自我中心主義這些俗念,黃瓜為什么就不能和太陽、月亮并列呢?
這幾天讀何兆武的《上學記》,“后記”中提到捷克作家昆德拉的《笑忘錄》中關(guān)于“坦克與梨子”的一段文字,讀來和阿多尼斯的黃瓜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講兒子發(fā)現(xiàn)媽媽的視力衰退了,隨之而來的,是媽媽看待事物輕重的變化:
有一天夜里,周邊大國的坦克侵入了他們的國家。這事情是如此令人震驚、令人恐慌,以致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人還能夠去想其他的事情。是八月份,他們園里的梨子熟了。一個星期前,媽媽邀請藥劑師來摘梨子。但是藥劑師沒有來,也沒有道歉說為什么沒來。媽媽不能夠原諒他,這讓卡萊爾和瑪爾凱塔很惱火。他們指責她說,大家想的都是坦克,而你,想的是梨子……
兒子對媽媽這種情況顯然是很沮喪,但現(xiàn)在兒子開始反思:
可是,坦克真的比梨子重要嗎?隨著時間的流逝,卡萊爾……開始暗自對媽媽的視野有了某種好感。在媽媽的視野中,前景是一個大梨子,背景上稍遠的地方,是一輛比瓢蟲大不了多少的坦克,隨時可以飛走并且消隱到視線之外。哦,是的!實際上媽媽是對的:坦克是易朽的,而梨子是永恒的。
是啊,坦克是易朽的,而梨子是永恒的??磥恚覀円f“比齊諾還傻”才對!
此刻,我想,昆德拉是否看過普拉艾西拉的這段阿多尼斯的黃瓜頌歌?否則,這樣的巧合也就太巧合了。當然,讀過還是沒讀過,巧合還是太巧合,都不影響我們對昆德拉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