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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置

      2014-04-17 01:25:02梅驛
      十月 2014年6期
      關鍵詞:全總窗臺經(jīng)理

      梅驛

      一 一個人的王國

      一個人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待久了,那個地方就成了他的王國。

      生產(chǎn)部辦公室里的一張普通三屜桌,就是我的王國。盛達制藥廠的辦公樓坐北朝南,進去,朝右拐,順走廊往前走,南面的一間辦公室便是生產(chǎn)部,這間辦公室約有四十平米,一扇木質(zhì)門朝走廊開,進得屋來,南墻上兩扇玻璃窗一東一西,這扇門正對著西窗。辦公室里共有六個人,每人一張辦公桌。西窗下擺著兩張,東窗下擺著兩張,還有兩張擺在北墻邊,對著東窗下那兩張。

      我和蘇姐坐在西窗下,這是這間辦公室最好的位置。這棟辦公樓東邊種了幾棵松樹,擋住了陽光,東窗下就比不上西窗下亮堂,冬天還顯得陰冷。我的位置在西窗下的西側,靠西墻。我的王國很舒適。平日伏案辦公,文件夾、計算器、曲別針等用品觸手可及,方便得很。偶爾遠眺,能透過窗戶看到辦公樓前的蒲公英花。盼著下班了,抬頭就能看見東墻上的掛鐘。趴辦公桌趴累了,張開雙臂伸個懶腰,坐著的那把椅子便會“咯吱咯吱”響幾聲,被同屋的人聽到,少不得笑話我?guī)拙洌喊パ?,這可怎么得了呀,今今又長胖啦!

      同屋的人——當然也有自己的王國。不過,每個人的王國有每個人的特點。

      蘇姐的位置在我對面,她的王國很老舊,又很花哨。老舊的是她辦公桌上擺了一塊大玻璃板,花哨的是玻璃板下面壓著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照片。聽老前輩們說,退回十幾年去,辦公室里幾乎每張辦公桌上都擺著一塊玻璃板,那時候填報表,做憑證,開單據(jù),一式幾份,都得用復寫紙手寫,下面必須墊玻璃板?,F(xiàn)在都是電腦辦公了,誰還用那東西?那東西天冷時冰涼,能讓人手掌手背連同小拇指全長凍瘡。可蘇姐還在用。她的玻璃板下壓了很多照片。這些照片里的蘇姐,年齡從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不等,身邊的人也形形色色,有同行業(yè)標兵,有外國檢察官,有參加外面培訓時的同學。擺在最顯眼位置上的,是一張二十多人的合影照,蘇姐站在第二排中間,咧開嘴笑著,一條大紅綬帶把她的臉都映紅了。而坐在她前面的,正是當時的省委書記。那是她一生中最風光的時期,作為制藥系統(tǒng)的省勞模,她參加了那一年的“五一節(jié)全省勞動模范表彰會”,受到了省委書記的親切接見,并與省委書記合影留念。

      這兩年,蘇姐開始顯老了。隔不上十天半月,瞅著隔壁的領導們不在,她就會朝我招招手,嗯,今今,來!我就會笑著走過去,辦公室里的另兩位女士也會湊過來,三個人一邊嘰嘰嘎嘎笑鬧著,一邊幫蘇姐拔掉頭上的白頭發(fā)。那兩位女士一個叫余蘭,一個叫王燕,都是前兩年才招進來的大學生,都還沒結婚。她們倆的辦公桌在北墻邊,那是這間辦公室里最背光最陰冷的位置。不過,那沒辦法。她們既比不上蘇姐和我的老資格,也比不上我們的專業(yè)功底。蘇姐在生產(chǎn)部做了二十多年的成本核算。我是做生產(chǎn)統(tǒng)計的,部里向上級部門報送的各種報表,既要滿足各個部門不同的專業(yè)要求,又要滿足各級領導所要求的綜合性、統(tǒng)一性,所以不懂專業(yè)的人干不了,只懂專業(yè)的人也干不了。

      余蘭和王燕的王國雖然不如我們的舒適,但比我們的更有特點。這跟她們八零后的年齡有關。本來集團有規(guī)定,辦公桌上不允許出現(xiàn)與辦公無關的用品,就是喝水的杯子,也得統(tǒng)一放在一進門的那張小條桌上,可是余蘭的辦公桌上卻常會出現(xiàn)一些小巧玲瓏的化妝用品。這些物件原也是放在抽屜里的,可是用過之后隨手就放在了辦公桌上,尤其是那面小鏡子。這一天班上下來,她不知要用那面小鏡子照多少次自己。好在她的世界在東半球,后面是東墻,右面是北墻,她這些小零碎隨手一放總是靠北墻,很難被發(fā)現(xiàn)。

      王燕王國的特點是辦公桌下鞋多,最少的時候也不會少于五雙。這明顯是在鉆規(guī)定的空子,因為集團的有關規(guī)定只涉及“辦公桌上”,對“辦公桌下”沒有明確規(guī)定。有一次,她一貓腰就從辦公桌下抽出一雙,朝對面的大老劉發(fā)射過去,大老劉“哎呀”一聲中彈倒地。當然只是上半身倒。一挺腰起來之后,大老劉拿著那只后跟足有八厘米高的高跟鞋,沖王燕嘻嘻笑:這是啥型號的?王燕嘿嘿一樂說:飛毛腿。也經(jīng)常有女士的粉拳光顧大老劉,他一律來者不拒,還嬉皮笑臉。每當此時,他對面的陳建就塌著眼,或一言不發(fā),或從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來。

      大老劉和陳建在東窗下,陳建在東,大老劉在西。這兩位男士的王國都不太注重可持續(xù)發(fā)展,大老劉的字紙簍,半個月都不倒一次,而陳建愛抽煙,辦公桌上經(jīng)常有煙灰,還有幾個燙出來的黑點。他們二人都是從車間操作工一步步熬上來的,所以雖然平日一個嘻嘻哈哈,一個沉默寡言,到了關鍵時刻,卻都是當仁不讓的。

      這年,我們廠評集團級先進個人——我們制藥廠隸屬省制藥集團公司,所以這是個級別相對較高的先進個人。在生產(chǎn)部,我、蘇姐、余蘭、王燕、大老劉、陳建是候選人,而單經(jīng)理、李副經(jīng)理是中層干部,只有選舉權,沒有被選舉權。我們每個人把自己的紙條交給單經(jīng)理后,單經(jīng)理翻看了一遍,就宣布了評選結果:余蘭當選。

      幾天后,陳建急咻咻奔進屋,一頭扎到大老劉的字紙簍里,翻來倒去,然后拿著幾張翻出來的小紙條,怒沖沖去隔壁找單經(jīng)理——這時候就看出來大老劉不經(jīng)常倒字紙簍的好處了。結果,往集團公司上報的先進個人名單,改成了陳建。后來陳建悄悄對我說,單經(jīng)理原來還支吾,說余蘭要評助理工程師,你們倆票數(shù)差不多,就給她了。陳建說,你聽聽他這話說得!我明年還要評副高呢!

      下半年,余蘭沒有評上助理工程師,很難說這個先進名額就一定影響到了這個結果,但是這么一鬧,肯定會生出罅隙。余蘭好多天都不理陳建。秋天,我們部全體去植物園玩,余蘭不肯去,在我和王燕的百般勸慰下,才勉強去了。離開植物園時,單經(jīng)理請一位游人為我們照合影。站隊的時候,余蘭冷眼看著,等陳建站到左邊了,她才站到右邊,于是,整個位置發(fā)生了不應有的變化。本來是單經(jīng)理和女副經(jīng)理先在中間站好,其他人再依次一邊一個地站上去,不料因為余蘭最后也站到了右邊,致使單經(jīng)理的位置成了“左起第三”,女副和蘇姐反而居中了。當時大家倒沒怎么在意這個,單經(jīng)理還說,這是兩年前小余、小王來了以后,咱們生產(chǎn)部唯一的一張“全家?!?。

      他其實應該說那是第一張“全家福”,不料一語成讖,竟真成了我們這一茬生產(chǎn)部唯一的一張“全家?!薄?/p>

      二 集體辦公制

      星期三一上班,“全家福”洗出來了,每人一張。蘇姐正要掀起玻璃板壓在下面,單經(jīng)理和女副經(jīng)理推門進來了。女副先對蘇姐說,先別壓了,我看咱們怎么也扛不過,早晚得搬。既然早晚得搬,晚搬不如早搬。搬過去你再壓照片。然后又對大家說,要不然,大家收拾一下,咱們一會兒就搬?是問詢的口氣了。我們這位女副姓李名倩,跟我們說話總是用謙虛的問詢口氣,而單經(jīng)理跟我們說話都是干巴脆的命令式,但他發(fā)出來的命令,經(jīng)常是由女副先用問詢的口氣探了底的。

      單經(jīng)理跟在后面強調(diào),大家收拾一下,一會兒就搬。

      兩位經(jīng)理一唱一和,說的是集體辦公。對于我們來說,集體辦公是個新名詞。這個新名詞是盛達制藥廠的最高指揮官全總經(jīng)理在本周一的大調(diào)度會上首次提出來的。全總是改革派,上任兩年來,改革了營銷模式,改革了生產(chǎn)考核制,改革了報賬制度,現(xiàn)在又要改革辦公模式了。單經(jīng)理在周二一上班就傳達了全總的指示。全總說,集體辦公是指每一個部門都要在同一間辦公室里辦公。當然,大家一聽就明白,這個重大改革所帶來的實際上的改變,就是各部門的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全搬到本部門的大辦公室里,和職員們一起辦公。用我們生產(chǎn)部的專業(yè)用語來說,全總在宣布這個決定時,只講了“how”,沒有講“why”。這是他的一貫風格。全總最后強調(diào)說,這是總經(jīng)理辦公會的決定,由我負責落實。大家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問我,但不要討價還價,要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到本周五下班前必須完成!

      任何事都有個“why”,全總不講,不等于它不存在。而這件事的“why”又是那樣顯而易見,連小字輩都能一眼看出來。余蘭剛瞪著眼說了一句:這是誰想出來的鬼點子,損不損呀!王燕就把嘴一撇說,還不是為了監(jiān)督咱們這些小兵!倒是陳建補充了一句:這樣說就片面了,小兵也便于監(jiān)督經(jīng)理了嘛!于是大老劉做了總結:這叫一箭雙雕!

      確實,從這棟辦公樓建成開始,科長們就都在稍微小一點的辦公室里辦公,職員們則在隔壁的大辦公室辦公。辦公樓就是這樣設計的。后來“科”改稱“部”,“科長”改稱“經(jīng)理”,據(jù)說這一改,是企業(yè)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這一轉型,高層領導們的辦公室倒是都首先“轉型”了,都轉型成帶臥室、衛(wèi)生間的套間了,但部門經(jīng)理的辦公室卻是原封不動,仍在本部門職員們的大辦公室的隔壁小間里辦公。部門領導只有兩三個,占個小間也不擠,每個部門的職員最少都是四五個,占個大間也不寬綽。不說井水不犯河水吧,也算各得其所。時間長了,才形成了每個人的王國。雖然王國有大一些的,有小一些的,有好一些的,有差一些的。現(xiàn)在,在人員和工作量都沒有減少,其他辦公制度、程序也沒有變化的情況下,無端地改變二十多年的老傳統(tǒng),實行什么集體辦公制,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嘛!

      既然對“why”了解得如此清楚,大家自然都希望有人能把這事扛過去。不過,“扛”這種事,輪不到我們。我們沒有資本。對于這類事,我們通常的做法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就得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再在執(zhí)行中慢慢摸索出“對策”來。因為有了陳建那一說,我們對此還真抱了點希望,將心比心,雖然我們都不愿受經(jīng)理們的監(jiān)督,但顯然經(jīng)理們更不愿受我們的監(jiān)督?;蛟S經(jīng)理們當中有哪個有資本的,出來扛一下?

      我們拭目以待。

      周二上午,“天子腳下”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頭一個搬了。聽著樓上“嘰里咣當”響了半天,我們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正常??偨?jīng)理發(fā)話了,總經(jīng)辦“聞風而動”,帶頭執(zhí)行,不在話下。

      沒想到周三剛上班,我們的經(jīng)理就下了動員令。這讓我們有點兒意外。我們單經(jīng)理大名單廣,在中層干部里并不屬于“當當響”那一類,不是名牌大學畢業(yè),沒有碩士博士頭銜,又是外地人,在本地沒什么人脈,且業(yè)績、能力也都一般,所以在高層那兒并不吃香,按道理,輪不到他緊跟在總經(jīng)辦后面爭這個第二??墒窃捳f回來,越是這樣的人,說不定越想在這種時候拉個架勢給上面看看。

      兩位經(jīng)理把架勢拉起來了,可沒有人配合。沒有人搭話,沒有人動一動。我知道我們也在“扛”。這不是“扛”全總,只是“扛”單經(jīng)理,而且僅限于拖延一點時間。我們都下意識地反感被監(jiān)督,但我們也都明白既然是個干活掙錢的小職員,就得受監(jiān)督。所以,這個“扛”一下背后的“why”,其實僅僅就是為了“扛”一下。

      持續(xù)沉默當然對兩位領導形成了壓力,讓他們一時也顯得有些尷尬,但女副卻不愧是應對這種尷尬局面的高手。她的目光在辦公室里掃了一圈,忽然問:

      大老劉呢?

      沒有人回答。

      她也沒有等待回答,當目光掃到一進門那張小條桌時,她已經(jīng)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去打水了吧?要不然,大伙兒準備一下,等大老劉回來,咱們就動手搬?

      她用的仍然是問詢的口氣,但單經(jīng)理不失時機地將問詢轉型為了決定:

      好,就這樣,等大老劉回來,就動手搬!

      等大老劉哼著歌進來時,女副已經(jīng)等在門口,伸手接過他手里的熱水瓶,隨手放在了身旁的小條桌上,一面已經(jīng)向大老劉發(fā)出了問詢:是這樣,咱們今天就搬辦公室,大老劉你身大力不虧,要不然,你幫單經(jīng)理搬一搬桌子?大老劉停止了哼歌,還沒完全醒過味兒來,單經(jīng)理已經(jīng)朝門外走去,并且用身體把大老劉也擠了出去,嘴上卻在下命令:走走走,幫我搬桌子去!

      先是單經(jīng)理的桌子,然后是女副的桌子,一前一后搬進了我們辦公室。

      先是單經(jīng)理,然后是女副,再后是大老劉,三根桿子似的,站在了那兩張辦公桌的周圍。經(jīng)理們的辦公桌是那種鋼琴漆的“一頭沉”,桌面比我們的大一圈。兩張“一頭沉”,外加三根桿子,占去了這間辦公室里全部的剩余空間。

      其余五個人,都站在各自的辦公桌后面。

      女副問,怎么安排?

      沒人回答?!霸趺窗才拧钡膯栴},不是我們這些小兵拉子該回答的。

      于是女副又發(fā)出一個問詢,或者說用一個新問詢回答了上一個問詢。她指著西窗下說,我看總經(jīng)辦的孫主任就搬到了這個位置。要不然,單經(jīng)理也搬到這兒?

      雖然那兒本來是我和蘇姐的位置,蘇姐在那兒待了二十多年,我在那兒待了八年半,但女副問的可不是我和蘇姐,而是單經(jīng)理。

      于是單經(jīng)理就做了決定,好,就這樣,我就在這兒!

      一語定乾坤。我和蘇姐開始收拾桌子,大老劉上來幫忙。由于幾乎沒有剩余的空間,全靠在女副的指揮下,東挪挪,西錯錯,先是蘇姐的桌子,再是我的桌子,被挪了出來。然后,先是單經(jīng)理的“一頭沉”,再是女副的“一頭沉”,挪到了西窗下。

      現(xiàn)在是我和蘇姐的桌子,一前一后堵在辦公室中間了。

      一時靜下來。大老劉站到門口,撣衣服上的土。我和蘇姐,各靠著自己的桌子喘氣。

      這個時候,女副又發(fā)出她的問詢了:大老劉、陳建,要不然,你們倆尊敬一下咱們蘇姐和今今?讓蘇姐她們搬到你們這邊,你們搬到王燕她們那邊?王燕你們倆呢,要不然就委屈一下,每人趴一張桌子頭?

      按理說,這算是一個相對穩(wěn)妥的安排,穩(wěn)妥就穩(wěn)妥在它是基于論資排輩的一種安排。論在生產(chǎn)部供職的年限,大老劉六年,陳建五年,都比不上我的八年半長。跟蘇姐的二十年就更沒法比了。但面對女副的問詢,這二位既沒有口頭回答,也沒有肢體表態(tài),大老劉照舊在門口撣土,連往東窗下走的意思都沒有。我腦子快速轉了轉,明白他們在想什么了,他倆都是從車間操作工熬上來的,如果算上那段,大老劉的工齡應該是十五年,陳建應該是十一年,都比我的八年半長。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到了壓力,還是因為累了,忽然就開口說話了,還費那個事干什么?我們直接搬到王燕她們那邊算了。一言既出,我驚覺這不僅僅是我自己的事情,就趕快看蘇姐。果然,一向?qū)ξ已月犛嫃牡奶K姐,此刻卻沉著個臉,不吭,也不動。

      可是女副已經(jīng)不失時機地來了個順水推舟,又發(fā)出了一個新問詢,而這個新問詢是沖著王燕去的。她說,這樣也好。那么,王燕,你的桌子在外手,你又比余蘭早來兩個月,要不然,你就先動?

      王燕“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緊接著“噌噌噌”又幾下,就把辦公桌拽到了東窗下的堵頭位置。等她一只只去撿那些散得滿地都是的高跟鞋時,人們才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由背光辦公變成了向光辦公,實際上提高了一格。何況又緊挨著大老劉了,以后再向大老劉發(fā)動襲擊時,根本不需要動用“飛毛腿導彈”,目標直接就在射程之內(nèi)了。

      不過確實是省了不少事。很快,一切安排妥當。一間盛六個人還嫌逼仄的辦公室,現(xiàn)在盛了八個人。

      八個人,誰都不說話,各收拾各的一隅之地。我的一隅之地已不再是我的王國。我抬眼看了看,蘇姐正在倒騰玻璃板下的照片,估計是因為多了一張“全家?!?,所有照片的位置都得重新排列。除了蘇姐,我的目光再朝習慣的方向瞅去時,瞅到的都不是從前的景物了。以前,我一斜眼就能看到窗外的大千世界,草坪上開了幾朵蒲公英花我都能數(shù)得清?,F(xiàn)在,我要扭著脖子才能看見辦公樓東邊的松樹枝。以前,我一抬頭就能看到墻壁上的掛鐘,現(xiàn)在,我一抬頭看到的是空空的墻壁,不,不是空空的,上面有很多斑駁的痕漬。蘇姐卻哪兒都不看,只埋著頭擺弄她那些照片。不就擺幾張照片嗎,怎么折騰來折騰去,到這時候了還不算完?

      下班時,我忍不住好奇地轉過去朝蘇姐的大玻璃板看了看,結果竟讓我在那兒發(fā)了好一陣呆。照片的擺放跟原來一模一樣——那張“全家福”根本就沒有放進去。

      三 衛(wèi)生風波

      如果不是因為后來的衛(wèi)生檢查,我們生產(chǎn)部貫徹執(zhí)行集體辦公制的工作,應該說已經(jīng)盡善盡美了。不然兩位經(jīng)理也不會善罷甘休。女副就經(jīng)常提醒大家,咱們單經(jīng)理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所以無論做什么,都要努力做到盡善盡美。

      搬家那天下午,我們在兩位領導的帶領下,對重新布置后的辦公室進行了完美化處理。其中的一個大項,就是對窗臺上的花兒進行了重新安置;其中的一個小項,就是對水杯子進行了定置管理。

      下午一上班,就看見兩位經(jīng)理進進出出,單經(jīng)理進出了三次,女副進出了兩次,然后就有五盆花放在了辦公室的地中央。

      再然后,女副就站在地中央發(fā)出了問詢:怎么安排?

      沒人回答。不錯,兩位經(jīng)理把他們養(yǎng)的花也從小辦公室搬過來了,自然同樣有個往哪兒安排的問題。可是,上午安排人的時候,都沒人發(fā)表意見,現(xiàn)在要安排花了,就更沒人出頭了。

      老實說,我對這事兒不怎么關心,所以直到那沉默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難度。難就難在我們六個人養(yǎng)的花,全都放在西窗臺上。這是陳建的主意。別看陳建一個大老爺們兒,平時不吭不哈的,倒是愛養(yǎng)花,也挺會養(yǎng)。陳建說,西窗臺光照好,全放那兒吧,我澆花時,一花灑就全澆了。于是就形成了現(xiàn)在的局面:西窗臺滿著,東窗臺空著。所以,女副問的雖是“怎么安排”,實際卻是誰給我們騰騰地方?這就有難度了。

      長時間沒人回答,女副就用一個新問詢?nèi)〈伺f問詢,而且直接指名道姓了,陳建,你養(yǎng)花內(nèi)行,要不然,你來挑幾盆不那么喜光的?

      這一回單經(jīng)理沒有再錯失時機,立即將女副的問詢轉型為經(jīng)理的決定,對,就這樣,安排花嘛,沒那么多講究,從實際需要出發(fā),陳建你來挑幾盆不喜光的挪到東窗臺。

      陳建沒動。

      有行動的是我。我站起來,走到西窗臺,把我的那盆文竹搬到了東窗臺。

      我對養(yǎng)花沒興趣。剛來生產(chǎn)部那會兒,部里人人養(yǎng)花,就我沒養(yǎng)。人們都攛掇我養(yǎng)一盆,我也沒動心,直到有一天老黃退休。那時我坐在北墻根,也就是我現(xiàn)在這個位置,老黃坐在西窗下西側,也就是我后來坐了八年的那個位置。辦完退休手續(xù)那天,老黃拎著一個大旅行包來收拾東西,收拾了半天,裝到旅行包里的不過一身工作服,一雙工作鞋,兩個筆記本,一根圓珠筆。按說本和筆也是公物,本不應帶走,只因?qū)儆诘椭狄缀钠?,不登記,也就沒人查賬,其他如桌椅、計算器、文件夾等,是要核對清點后上交或留下的。他拎著空空的旅行包茫然四顧,眼神里一時顯得很慌亂,這時候,窗臺上的一盆滴水觀音救了他,他驚喜地說,還有這盆花哩!這個在制藥廠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員工,在離開制藥廠時,手里總算有了一樣可以帶回家的屬于他自己的東西。就在那一剎那,我決定也養(yǎng)一盆花,就養(yǎng)了這盆文竹。

      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大大出乎我的預料。我把文竹放到東窗臺上后,所有的人都涌向了西窗臺,以致那里發(fā)生了嚴重的擁堵。一時間人來人往,盡管女副在人群外面反復說,行了,行了,搬兩盆就行了,能盛下這幾盆花兒就行了,可是沒人停止。等到人們重新坐下來,東窗臺滿了,西窗臺空了。又過了兩分鐘,兩位經(jīng)理的花兒們上了西窗臺。

      單經(jīng)理看了看兩邊的窗臺,做了總結:好,就這樣吧。今今帶了個好頭。單經(jīng)理這話一出,登時把我鬧了個大紅臉,想解釋一下,卻立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法解釋,因為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需要解釋的。后來陳建悄悄對我說,今今夠意思,多虧你救了我的駕。他說這句話的態(tài)度誠懇至極,但還是讓我不舒服,直接就給了他一個呸,你以為你是誰?我憑什么要救你的駕?我只是覺得如果等你去搬我的文竹,會讓我沒面子!

      安排好花,女副又發(fā)出問詢,要不然,咱們把定置管理也進一步完美一下?定置管理是“5S”之一,就是整頓(seiton),說白了就是定位,各種用品都要有固定的位置。比如,裝訂機要放在電腦一側,衛(wèi)生用具要放在門角,等等。我們環(huán)視一下辦公室,忽然就明白了,她針對的是大家喝水的杯子。女副曾要求我們把水杯子放到一進門的那張小條桌上,但大家執(zhí)行得不認真,尤其是愛喝茶的那幾位,一上班沏好茶,就放在手邊,隨時端起來呷一口。

      女副這一回接受了教訓,沒有再等那等不來的回答,而是走上前去,把人們的水杯子從辦公桌上拿走,放到小條桌上,后來也就有人主動把杯子送到小條桌上,很配合。

      大家沒想到的是,過了一會兒,女副又有了新的問詢。她先是招呼大家說,都看看,這樣擺行不行?大家看去,原來已經(jīng)給水杯都安排了位置,是按高低排的,大老劉的鋼化杯排在第一位,女副第二、王燕第三……一個挨一個,像一隊水杯子在接受檢閱。女副又問,要不然,以后咱就按這個位置放?單經(jīng)理立刻加以轉型,我看很好嘛!以后大家就按這個位置放,用完隨時放回原處,嚴格定置管理!

      到了國慶節(jié)前衛(wèi)生大檢查時,這項工作的預見性和先進性,就充分顯示出來了??偨?jīng)辦在布置衛(wèi)生大掃除時,特別強調(diào)檢查時會把定置管理作為重點內(nèi)容之一,而我們部對此已經(jīng)有恃無恐了。大家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良好的喝水習慣,愛喝茶的也大多不再喝茶了,要到實在渴了,才到小條桌前倒半杯水,咕咚咕咚喝了,杯子放回原處。我們的熱水瓶,打回水來就不再蓋瓶塞,以免喝水時燙了嘴。

      檢查衛(wèi)生是當代中國的一個光榮傳統(tǒng),是集體生活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每逢節(jié)假日,從市政府的辦公場所到監(jiān)獄的號房,都要檢查衛(wèi)生,評比先進獎勤罰懶。那年我老公因為闌尾手術住院,正趕上“五一”,醫(yī)院黨支部布置檢查衛(wèi)生,要求病號們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房打掃得干干凈凈,結果讓患者家屬們忙活了好一陣子。而最后評比出來的衛(wèi)生先進前三名,都是從單人病房中產(chǎn)生的。據(jù)說其中兩位是領導,病房是由秘書領著單位的清潔工打掃的,另一位是老板,花錢從保潔公司雇人干的。最后有心懷不滿的患者家屬買通了記者,在當?shù)貓蠹埌l(fā)表了一篇批評文章,說病房衛(wèi)生本是醫(yī)院方的責任,不應以此去折騰患者和家屬。醫(yī)院見狀,請記者吃了一頓飯,也在報上做出回應,護士對病房衛(wèi)生負有重大責任,但責任在于對付細菌、病毒,防止交叉感染,并不是患者吃完飯,也要由護士去把床頭桌擦干凈。

      我們的問題就簡單多了,生產(chǎn)部的衛(wèi)生,自然由生產(chǎn)部的人打掃。包括因?qū)嵭屑w辦公而空著的小間,仍由原使用部門負責。單經(jīng)理的動員講話結束后,單經(jīng)理和女副就率先鉆到空著的小間里收拾去了。我們也好一通忙活,擎著水管子沖玻璃,舉著綁了笤帚的棍子掃房頂,擦文件柜和燈管,抹桌子和墻面,等等。收拾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煥然一新的辦公室,確有一種蛻掉一層舊皮換了一身新皮的感覺。

      臨下班,馬主任帶著幾個人來檢查了。馬主任是老衛(wèi)生檢查員了,檢查衛(wèi)生有絕活,他只消用戴了雪白手套的手在柜頂上、門框上等犄角旮旯處一摸,便能判斷這個部門的衛(wèi)生搞得怎么樣。這天,馬主任的白手套在我們辦公室的好幾個地方都摸了,沒摸出什么問題,臨出門,他又朝西窗臺上摸了一把。他舉起手時,我們都驚呆了,連他自己也很吃驚,死角?。≡趺锤愕??

      西窗臺上蒙著厚厚一層塵土,讓馬主任雪白的手套幾乎變成了黑黑的五指山。

      款是鐵定罰了,每人五十元。單經(jīng)理和女副負有領導責任,正的一百,副的八十。

      罰款的通知是在大調(diào)度會上下達的。大調(diào)度會是制藥廠每兩個星期必開一次的一種協(xié)調(diào)生產(chǎn)資料、監(jiān)督生產(chǎn)進度、分配回籠資金、通報檢查結果的重要會議,董事長、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車間正副主任、部門正副經(jīng)理等所有中、高層領導都要參加。

      不能怪單經(jīng)理和女副面無表情,誰在大調(diào)度會上挨了批評,都會面無表情。

      單經(jīng)理和女副給我們傳達大調(diào)度會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們坐在西窗下,仍然面無表情。單經(jīng)理先分析了廠里的生產(chǎn)形勢,又安排了本星期的工作,接著話鋒一轉,說,這回,我們可是挨批評了,在大調(diào)度會上,點名批評!因為一個窗臺沒擦!

      這時候,我下意識地去看西窗臺。西窗臺上的花兒,全是紫羅蘭、君子蘭、發(fā)財樹等值錢的品種,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還有開著傲人的小花的,比東窗臺這邊的綠蘿、仙人球、滴水觀音更茂盛,更艷麗。當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擦了東窗臺,拿著抹布走到西窗臺時,或者當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擦了文件柜(或者燈管、玻璃等),拿著抹布走到西窗臺時,是什么原因使他們掉頭走開了呢?我相信肯定有人拿著抹布走到過西窗臺前,還不止一個人。

      這時候,女副的聲音很突兀地響起來,雖然帶點激動,但仍然是問詢式的:要不然,咱們把辦公室的衛(wèi)生分一分?一人一塊,目標清晰,責任明確,大家說,行嗎?

      沒人應聲。女副問詢,無人回答,類似情況早先也有過,但自從實行了集體辦公制以來,卻成了常態(tài)。原來兩位經(jīng)理在小間辦公,他們怎么把事情捏咕出來的,我們不知情。現(xiàn)在他們都搬到大間了,一切都在我們眼前,我們很快就看明白了,所有的主意都是女副拿的,所有的決定都是單經(jīng)理做的,而單經(jīng)理做出的所有決定,又都是在女副的推動和指揮下才得以實行的??疵靼琢诉@個,就有了對策,即不對前兩個環(huán)節(jié)做出響應。女副問詢,沒人回答,經(jīng)理決定,無人行動,要等到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啟動,這事兒才算真正開始。

      單經(jīng)理果然開口了,分分也好,每人一塊,誰該干什么,心里有底,出了問題,也好追究責任嘛。你說呢,蘇姐?

      單經(jīng)理果然做了決定,可竟然在決定后又附加了一個問詢!這個問詢帶著幾分咄咄逼人,而且直接點名,要蘇姐回答,讓人覺得那回答必須是同意。倒也是,誰都知道蘇姐是個隨和的人,那么,單經(jīng)理偏偏點了她的名兒,就是單揀軟柿子捏了。

      我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蘇姐。蘇姐的反應果然很強烈,她臉色蒼白,眼神慌亂,幾次似要開口,卻只是嘴唇一陣哆嗦,并沒有一句話說出來。單經(jīng)理只知道蘇姐為人隨和,卻不知道她還有一個特點,而我對這一點可是知根知底。蘇姐干工作,二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從無疏漏,不為別的,為的就是要聽人們說一個“好”字,怕的就是有什么不好被人“追究”。單經(jīng)理的問詢恰恰就是直奔“追究”而來,能有好結果嗎?

      蘇姐再一次開始哆嗦嘴唇,哆嗦了一陣之后,這一次到底把話說出來了,屁大點地方,總共這幾個人,怎么分?說完,蘇姐鼻翼兩側的肌肉又激動而緊張地抖了抖。

      蘇姐的話等于給我們定了基調(diào),大老劉立刻接上話,誰說不是?分什么分,倒好像有誰故意偷懶似的!王燕說,就是啊,就這么點地方,還用分?大家都再仔細點,肯定能把衛(wèi)生搞好。我說,也沒法分啊。最后又是大老劉,說,我提個正面建議,單經(jīng)理你是一把手,以后你少動點手多動點腦,專門負責檢查漏洞,發(fā)現(xiàn)了趕緊補上,肯定不會再挨罰了!大老劉這張嘴不饒人,他這個建議聽起來還真是很正面,很積極,可實際上,等于是給單經(jīng)理分了工,而且經(jīng)過這么一分工,只要出了問題,需要追究的也就只有單經(jīng)理了。

      關鍵時刻,還得是女副。女副果斷地說,好,就聽大伙兒的,暫時先不分。女副說完這句話,笑了一笑。這一笑,很輕,很淺,稍縱即逝,但又余味悠長。女副是個美女,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梁,稍有不足的是嘴巴有點歪,可也不是總歪,不笑不歪,一笑就歪,像一彎斜掛的月亮。別人通常都是笑的時候更好看,她一笑,就變成了一種頗讓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于是這事兒就掛起來了。當然是暫時掛起來。女副說的是“暫時先不分”,再結合女副的笑容,我們幾個人心里都清楚,這辦公室的衛(wèi)生,早晚是要分的。

      四 白虎位

      陳建的升職令是在廠里的大調(diào)度會上宣布的,然后由單經(jīng)理在我們生產(chǎn)部的小調(diào)度會上做了傳達,“茲任命陳建為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助理”。單經(jīng)理傳達完,女副沒有補充,大家都去看陳建。陳建的五官沒有顯示出笑的表情,他的笑整個是從臉上散發(fā)出來的。陳建說,過兩天,大家挑個日子,我請大家吃飯。單經(jīng)理笑瞇瞇地強調(diào),到時候,誰也不許請假啊,咱們部好長時間沒聚過了,這回得讓陳建好好出一出血!

      陳建升任經(jīng)理助理后的第一個決定,就展示了他的聰明。他若說今天下班請大家吃飯,那些心里不愿意去的人就很容易找到借口——你是臨時動議,他是剛好有事。陳建很清楚,他這回平步青云,很出人意料,得容人家有個心理平衡的過程。但上任飯,是一定要團團圓圓一起吃的,一個人都不能少,這涉及新官以后的威信問題。

      終于定下了日子,地點就在附近一家餐廳,下班后大家一起步行過去。服務員把我們領進了一個大包間,我們就都在門口站住了。雖然女副沒有發(fā)出問詢,但我們都意識到又一次面臨一個“怎么安排”的問題。按說也簡單,單經(jīng)理居中,女副在左邊,陳建在右邊就行了,左右護法嘛。其余的人可以隨意坐。問題是,我們以前出來吃飯,都是單經(jīng)理居中,女副在左邊,蘇姐在右邊的。這樣,陳建就推辭來推辭去,不肯坐在單經(jīng)理的右邊。蘇姐當然更不肯坐。鬧到最后,還是陳建坐在了單經(jīng)理的右邊。

      蘇姐又剛好害了胃病。這病早不來晚不來,是在陳建請客這天上午鬧起來的,惡心,嘔吐。又不能不去,人家一個一個問了的,前趕后錯,直到確認這一天都有空,這才定了,如果再不去,就是故意了,只好帶著藥上了戰(zhàn)場。藥又剛好是飯前服用的沖劑,就沖了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單經(jīng)理說“來,第一下”時,別人都端起白酒、啤酒,她端起黑乎乎的杯子,抿一口,咧咧嘴。單經(jīng)理說“來,第二下”時,她又端起黑乎乎的杯子,抿一口,咧咧嘴。到第三下,陳建說話了,蘇姐,我們都喝酒,就你喝藥?好像虐待你似的。要不,你分我們點,我們陪你喝藥?我們都笑,心里詫異陳建忽然就有了指東打西的口才。陳建接著說,要是不用我們陪你喝藥,你就先喝完藥,然后哪怕我們喝酒,你喝水呢,行不行?

      陳建也開始發(fā)出問詢了。

      蘇姐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兒,端起那杯沖劑,皺著眉頭,開始大口大口喝。我們都停止了動作,看著她。蘇姐喝完藥后,端起一杯水,我們端白酒的端白酒,端啤酒的端啤酒,單經(jīng)理就又下了令,來,第三下。

      繼團圓飯上冒出了口才,開始了問詢,我們很快又領略到了陳建的行動能力。之后的一個小調(diào)度會上,單經(jīng)理又一次提到了辦公室的衛(wèi)生區(qū)。他說,我和李經(jīng)理負責隔壁小間的衛(wèi)生。大辦公室的衛(wèi)生還是分分好。分分就省事了。分分也就好管理了。他扭一下頭,以少有的果斷口氣沖著陳建說,陳助理,你說,怎么個分法比較好?

      陳建掐滅煙,胸有成竹地站起來,走到辦公室中央,說,好分,這還不好分?西窗,包括窗臺,一個人;東窗,包括窗臺,一個人;走廊里的窗戶,包括窗臺,一個人;所有的桌子,包括電腦桌,一個人;所有的文件柜、門、燈管、電扇,一個人;地面、走廊地面,包括墻壁,一個人。正好六個人。至于誰負責哪塊,抓鬮好了。

      說著,陳建一抬手,手里已經(jīng)舉著六張小紙條,我都寫好了,大家抓吧。誰抓到哪個,誰就負責哪塊。一面說著,一面把小紙條團成球,攤在掌心里,慢悠悠往前走了兩步,卻又說,這樣吧,我?guī)€頭,先抓。他隨手拿了一個,展開,說,西窗。好,我就負責西窗,包括窗臺。

      這可真叫才華橫溢!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曾經(jīng)不得不掛起來的“老大難”問題,已經(jīng)通過了,開始執(zhí)行了,而且有了初步結果了,即“高度敏感”的西窗及其窗臺,已經(jīng)被他不顯山不露水地領走了。我注目看了看他——不得不刮目相看,這個中等個頭的中年男人,梳著三七開小分頭,戴著一副碳纖維架黑邊眼鏡,語言流暢動作麻利,正捧著剩下的五張紙條朝大老劉走去,一臉謙卑地笑著說,來,你第二個。

      大老劉抓了一個,剩下的人也就都抓了。

      在這周周末的大掃除中,我們就像被孫悟空畫了圈一樣,在自己的圈里忙來忙去,絲毫不關心圈外的事情。倒也好。我們忙得很徹底,很拼命,生怕在自己的圈里出點岔子。每個周末的例行大掃除,是制藥廠的固定節(jié)目,廠里不全面檢查,但會隨機抽查,查出問題來,該批評批評,該罰款罰款。

      我抓鬮時手氣好,分到的活兒不多,盡管手笨點,也總是第二個或第三個干完。而陳建卻總是最后一個歇下來,因為他忙完了西窗和西窗臺,還要忙別的,往墻上釘考核表啦,抻網(wǎng)線啦,修裝訂機啦,等等。在我們六個人中,陳建什么都不占優(yōu)勢,包括學歷、資歷,現(xiàn)在,卻當了經(jīng)理助理,他只有像個辛勤的小蜜蜂一樣,“嗡嗡”地飛個不停。這天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由得看了看陳建那個還空著的座位,我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正是一個非常適合經(jīng)理助理坐的位置。坐在東窗下的東側,抬起頭來眼一掃,整個辦公室一覽無余。一個可以統(tǒng)攬全局的位置!

      突然,一個問題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假如當初我沒有虛心或心虛地讓了那么一下,而是直接按女副的問詢執(zhí)行,那這個位置就應該是我的!

      而在北墻根辦公的應該是陳建!

      那么,陳建升官之后,會不會找個借口,再動一次干戈,和我調(diào)一個個兒?

      不對,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純粹是個偽問題。

      因為如果當初我直接搬到了東窗下,那這個經(jīng)理助理的職位也應該是我的!

      這個想法在抬頭寺得到了充分驗證。

      我去找抬頭寺里的一位大師卜卦。大師雖然是位盲人,但據(jù)說看卦極準。他摸了摸我抽出的卦簽,往上翻了翻眼皮,翕動著嘴唇說,雷澤歸妹,緣木求魚。我說,什么意思?大師唱歌一般念,月令不好,做事顛倒,打算的多,遂心的少。我說,如何解?大師令我再抽一卦,當然要再付一次費,這回大師沒有唱歌一般念,而是拼命翻著眼皮,說,你待的位置不好。是白虎位。

      我問,什么是白虎位?

      大師說,面對宅門,東北角。

      我大驚,我和蘇姐待的正是北墻東邊。大師又說,你本來是有機會的。我又是一驚。大師又翻了翻眼皮,說,只可惜命逢羅計兩相沖,白虎當頭又作兇啊!

      底下還有“詳解”,但我根本沒聽清。

      走出寺門,我腦子里還存留著大師的那雙眼睛。這雙張開時也只有眼白的眼睛,居然能看出我是有過機會的。當然,我的機會到底怎么有的,到底怎么失去的,只有我最清楚。

      是單經(jīng)理給我打的電話。單經(jīng)理很少在下班以后給我打電話,更少在晚上給我打電話。我握著話筒,好像感覺到單經(jīng)理沉吟了一下,才說,今今,有件事,我先跟你通個氣兒。我“嗯”著,只聽單經(jīng)理說,咱們部門打算提拔一個人哩!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大氣都不敢出了,生怕漏聽了一個字。單經(jīng)理的措辭很謹慎,語速也慢了,你是咱們部的頂梁柱哩。當然,今今,你也知道,最終還得全總批。

      這個電話讓我一晚上沒睡好。怪不得單經(jīng)理,在這種事上,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夠可以了。但這個被提拔的人,能提拔到多高?是小組長,還是副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的可能性不大,已經(jīng)有一個副經(jīng)理了,總不能八個人的部門,三個經(jīng)理五個兵吧?要是小組長,就沒什么意思了,不過拿一點四的系數(shù),也就是普通職員掙一千,小組長掙一千四。我走的是副高級工程師這條線,系數(shù)是一點六。再說我跟單經(jīng)理并沒有特殊的交情,幾年來始終是單純的上下級關系,他何以會青睞于我?聯(lián)想到分不下去的辦公室的衛(wèi)生,我靈感突現(xiàn),莫非單經(jīng)理是想分化我們?是呀,他能給我打電話,就能給蘇姐、陳建、大老劉他們打電話。而且他還提到了全總。很明顯,這是暗示應該去找找全總。行啊,就為了這么一個系數(shù)一點四的小組長,讓我們四個人爭得死去活來,還要涎著臉去找全總,還不夠丟人現(xiàn)眼的呢!

      第二天我問蘇姐,蘇姐很痛快地承認了,給我打了。我不想當官兒,什么官兒都不想當。還得操心。我就干我的成本核算挺好。蘇姐就是這么一個人,自己干了二十年的活兒就是一切。她的話讓我又喜又愧,愧的是蘇姐心里比我干凈,喜的是幸虧沒上當,沒去找全總。

      第三天,陳建就成了經(jīng)理助理。我懊悔莫及,制藥廠的官銜,除了總經(jīng)理助理,少數(shù)部門也有經(jīng)理助理,總經(jīng)辦就設有主任助理,系數(shù)是二點零,我本來是知道的,怎么那晚就沒往這上頭想?這個職銜已跨入中層行列,具備參加大調(diào)度會的資格了,在我們部的小調(diào)度會上,也從默不作聲的聽會角色轉換成也要清清嗓子講講話的角色了。為什么不可以爭取一下?成與不成,值得一搏嘛!兩天后聽說,陳建是找過全總的。擺擺自己的有利條件,很正常嘛,正是職場上的規(guī)范動作呀!其實全總對我是有好印象的,今年年初,他還專門把我叫去,表揚我的一份報表做得好。他的表揚雖然簡短,但態(tài)度很真誠。他只說報表做得好,卻沒說好在哪里,因為那是只能心照不宣的。按照他的要求,我在報表中對一個數(shù)字做了“合理調(diào)整”,而這個數(shù)字一變,相關的一系列數(shù)字都得做出非常復雜的調(diào)整。你別說,這種活兒,也就是我,換了別人,很難做到這樣嚴絲合縫。這些都是我的有利條件呀。我怎么就沒去找一下全總呢?

      是的,我本應該去,也可以去,但是卻沒去。正如大師所說,我本來是有機會的,卻被自己錯失了。為什么?就因為那一念之差??偨?jīng)辦可以設主任助理,生產(chǎn)部當然也可以設經(jīng)理助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我怎么竟沒有想到,而陳建卻想到了?位置!

      只因為陳建待的位置是——大師說的是什么?對,玄武位。

      而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

      五 衍生物——互助組

      陳建包攬了生產(chǎn)部窗臺上所有花草的培育工作,包括東窗臺和西窗臺。他左提一遍花灑,右提一遍花灑,他去松樹下挖腐土,他拿著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枝。他原本就愛養(yǎng)花,但愛得默默無聞;當了經(jīng)理助理的他,連愛花也愛得熱切大膽了,愛得手有余香了。而我們所有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陳建兩手泥一身汗地忙,居然誰也沒有過去搭把手的念頭。

      我那盆文竹就在陳建的眼皮子底下。抽個陳建不在的空兒,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把頭略歪一歪,文竹細長的枝條就拂到了我的鼻子。那種感覺真好。我忽然覺得單經(jīng)理和女副把他們的花兒放到他們的窗臺前是對的,物我合一嘛。

      可時間不長,單經(jīng)理和女副的西窗臺又經(jīng)歷了一次考驗。

      也是大掃除。女副發(fā)布了命令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陳建不在。陳建因為照顧生病的父親,已經(jīng)請假三天了。女副朝西窗臺望了望,嘴巴張了張,這會兒,我們早已拿起抹布、笤帚,悶著頭,干起活兒來。女副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嘴巴又張了張,終究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其實,她說什么都白說,我們都想好了,一旦女副讓我們幫著搞西窗臺的衛(wèi)生,要是停留在不點名兒的階段,我們就秉承生產(chǎn)部的老傳統(tǒng),免開尊口;要是點了名兒,就痛快點回答她,有現(xiàn)成的兩句話就在嘴邊等著呢,只兩句,絕不多說一個字,衛(wèi)生區(qū)是分好的呀,我的衛(wèi)生區(qū)還搞不過來哩!

      想是想好了,但在我快要搞完自己那塊衛(wèi)生區(qū)時,那想法發(fā)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如此巨大,非但讓蘇姐、大老劉、余蘭和王燕驚訝萬分,連我自己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我拿著抹布,踩著椅子,爬上西窗臺,開始擦起本應陳建擦的玻璃。

      后來,蘇姐問我干嗎要替陳建搞衛(wèi)生,我解釋,要是沒人搞西窗臺的衛(wèi)生,單經(jīng)理和女副在搞好隔壁的衛(wèi)生后,一定會來搞的,他們絕不會讓上次的不幸重演,我們想要為難一下兩位經(jīng)理的目的不會達到。這說法聽上去就很牽強,其實也不是我的真實想法。我的真實想法要到后來的一次小調(diào)度會上才初露端倪。

      開那個小調(diào)度會時,陳建已經(jīng)上班。開會之前,陳建也已經(jīng)對我的仗義相助表示了感謝。但這種仗義相助純屬個人行為,而在實行了集體辦公、衛(wèi)生區(qū)劃分之后,兩位經(jīng)理和一位經(jīng)理助理顯然認為個人行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程序,或者說制度了。

      這個小調(diào)度會的主要議題就是制定這個制度。

      還是女副先投石問路。女副說,都十一月份了,大伙兒的年休假都還沒休完吧?我在想一個問題,要是有人休年休假,怎么保證這個人的工作不被耽誤呢?沒人說話。頓了頓,女副又說,要不然,咱們分分組?你們五個人,加上陳助理,兩人一組,分成三個組,一個組的兩個人,盡量錯開休假,這樣不就有保障了嗎?

      單經(jīng)理說,這個辦法不錯。我看就這么辦吧。大家自由組合一下。

      沉默又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事情有點邪門。按說,這么多年了,我們哪一年不休年休假?又有哪一次因為休年休假影響了工作?有人休假了,其他的人自會幫把手,有知道這項工作怎么做的,有知道那項工作怎么做的,實在沒人知道的,打個電話問問就是了。不能說生產(chǎn)部的工作沒出過紕漏,可是要說因為有人休年休假而出了紕漏,還真是沒有??墒牵犈边@么一說,又覺得這樣做還真是大勢所趨。工作就是工作,它的可靠性要靠規(guī)章、制度、分工、責任、獎懲等來保證,而那種建立在個人感情基礎之上的自覺、主動、互助是靠不住的?,F(xiàn)代工業(yè)管理,就是簡化人際關系,排除人際關系。就像上回陳建休假,是靠我自愿相幫才解決的,如果我不自愿呢?問題就很難解決了。當然,我的“自愿”也是有目的的,而一想到這個目的,我就不再往下想了。還等什么?這不明明就是我的機會來了嗎?難道我還想再錯失一次機會嗎?

      于是我率先開口說,分組好。陳助理不嫌棄,就咱倆一組吧。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包括兩位經(jīng)理。愛怎么看怎么看,愛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的機會我是定要抓住不放了。我這個口子一開,問題已經(jīng)不再是分不分組,而是怎么分了。又因為我已捷足先登,把陳建給組合了,剩下的也就簡單了。王燕隨樣學樣,提出她和大老劉一組,剩下蘇姐和余蘭,不想一組也是一組了。

      女副很滿意,說,這周,大家就集中學一下怎么做好自己組里另一個人的工作。工作要點啦、工作方法啦、注意事項啦,都要弄懂學會。下周咱們就照今天說的去做了。自從有了陳助理發(fā)出問詢,女副說話有時就不帶問號了。

      我立即開始學習陳建手里的那些工作。陳建成為陳助理之后,我們部門曾經(jīng)做過一次職能調(diào)整,現(xiàn)在陳建做的全是比較重要的工作,原材料放行啦,生產(chǎn)車間盤點啦,協(xié)調(diào)各個車間合理使用蒸汽、電力啦。這些工作都是要下到車間,直接接觸生產(chǎn)一線的,跟我原來的統(tǒng)計工作性質(zhì)完全不同。讓一個習慣了坐辦公室的女職工天天換上工作服、工作鞋下車間,有點難為人了,我卻心甘情愿,樂此不疲。其中有一項是復核簽字。作為生產(chǎn)部的復核人員,要對關鍵工序的關鍵控制點復核后簽字,有了這個簽字,車間生產(chǎn)才允許進入下一流程。陳建告訴我,不單單要看關鍵控制點是否符合要求,還要看指標是否處在邊緣狀態(tài),若連續(xù)七天都在邊緣狀態(tài),即使沒有超標,也不能再簡單簽個字了事,同時還要查找原因,進行分析,寫出情況報告,上報質(zhì)量部。

      為什么?我問。

      那種情況,說明生產(chǎn)已經(jīng)不夠穩(wěn)定,可能存在安全隱患,一旦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及時處理,就可能發(fā)生染菌事故!

      這好辦。不就多看幾遍指標嘛。我說。

      六 邊緣狀態(tài)

      天轉冷時,陳建把他的十五天年休假全休了。他父親的病情很不穩(wěn)定,需要人照顧。這半個月里,我替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連單經(jīng)理都說,真難為今今了。頭供暖氣那幾天,我的關節(jié)炎又犯了,只得早早就穿上了棉衣棉褲,腿上還得再搭一件小棉襖,需要起來走動時,就把小棉襖搭在椅背上,回來坐下,再搭到腿上。

      休完假回來上班的陳建見了,問,腿疼?我說,關節(jié)炎。陳建說,關節(jié)炎可不能凍著。我說,我這兒一天到晚見不著日頭,哪有你那兒熱乎!陳建稍稍一愣,又微微一笑說,那你來我這兒坐會兒吧?

      我臉上笑了笑,心里卻想,坐會兒?那原本就該是我的位置!你陳建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涂?這樣一想,我心里就翻騰開了。陳建的年休假已經(jīng)休完,據(jù)說父親的病情也有所好轉,很可能一時半會兒不用我再替他了,現(xiàn)在不趁熱揭鍋,那鍋說不定就涼了。播種了,耕耘了,現(xiàn)在該是收獲的時候了。

      于是我就正式發(fā)難了。我說,陳助理,舍不舍得把你那兒的日頭和暖氣讓給我?guī)滋欤?/p>

      嗯?怎么個意思?

      我搬到你的位置上待幾天。什么時候我的關節(jié)炎好了,我再搬回來。

      陳建著實驚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辦公室其他人都抬起了頭,看著我和陳建。

      我又加了一句,陳助理不會不知道吧,我這個關節(jié)炎,可是這半個月來替你下車間跑一線凍出來的。

      陳建拿出眼鏡布,擦了擦眼鏡,然后他的眼睛就在鏡片后頭彎了,一絲笑紋從他臉頰上散開,我這兒有什么好的?搬到我這兒頂什么用?冬天的日頭,本來就半死不活的,外面還有樹擋著。再說了,咱們辦公室的暖氣哪一年都不熱,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樣吧,我才買了一套護膝寶,明天給你拿過來,你包上試試,準比換地方管用。

      我冷笑了一聲,不肯換就算了,用不著拿什么護膝寶來糊弄人。要是你那兒真不好,怎么舍不得換?幾天都不行?又不是永遠換,等我關節(jié)炎好了再換過來嘛。

      陳建說,不是我不肯換,是換了沒用。

      我說,你的意思是——你那個位置和我這個位置——都一樣?

      陳建說,不光是咱倆的位置,咱們這個辦公室的位置,哪兒不一樣?

      我說,既然都一樣,你怎么不肯跟我換幾天?

      陳建說,正因為都一樣,我才不跟你換哩。

      我又笑了一聲,你就是舍不得??申惤銊e忘了,你那個位置是我讓給你的!

      陳建往上推了推眼鏡,但眨眼之間又笑了,用輕松的口氣,說,好,是你讓給我的。說完站起身,從小條桌上拿了暖水瓶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卻又轉回身來,笑嘻嘻地說,既然讓給我了,哪有讓完再往回要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順手關上的門。這一瞬間,恐怕我最恨的不是陳建,而是我自己。所有的心機全部白費,所有的付出通通打了水漂。你以為有付出必有回報?你以為人家都傻就你聰明?你以為……你以為你不動地方就能時來運轉?你明明還坐在東北角的白虎位上,即便費盡心機,還不是“打算的多,遂心的少”?突然之間我又頓悟:可也是呀,我能去抬頭寺,人家就不能去抱腳寺?我能找盲大師,說不定人家找的還是一個明眼大師呢!我能知道自己這個位置是白虎位,說不定人家早就知道他那個位置是玄武位了,怎么會舍得拿他的玄武位,來換我的白虎位?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廂情愿啊。

      我真想哭,我真想揪自己的頭發(fā),可是我到底忍住了。我忽然想起陳建說的下車間復核簽字時,不單單要看關鍵控制點是否符合要求,還要看指標是否處在邊緣狀態(tài)。經(jīng)歷了這次較量,我感覺我已經(jīng)處在邊緣狀態(tài)了。

      第二天一上班,余蘭就趴在我耳朵根兒,說,今今姐,別生氣了,我這個位置才是全辦公室最不好的呢。

      我扭過頭,看看余蘭,余蘭又說,辦公室白天又不讓亮燈,要是碰上陰天,我連字都看不清呢。

      是的,余蘭就是那個整天整天背著光的人。但余蘭的話有些夸大。并不是“辦公室白天不讓亮燈”,而是如果天氣陰霾很嚴重,讓所有人都看不清字,辦公室是可以亮燈的;但如果陰霾得不夠,只有余蘭一個人看不清字,或者就算天沒有陰霾,到冬天的四點鐘以后,也只有余蘭一個人看不清字,辦公室的燈是不可以亮的。我們生產(chǎn)部一直是節(jié)能先進單位,按照兩位經(jīng)理和一位助理的思路,豈能因一人之私廢集體之公?

      我說,余蘭,有機會你跟單經(jīng)理提提,不讓亮大燈,能不能給你買盞臺燈。

      明知道這話不過白說說,我還是說了,而且聲音挺大,就為了讓單經(jīng)理也能聽見。我還明知道他聽見了也可以裝沒聽見,但我又知道他裝沒聽見其實還是聽見了。聽見了就得心里膩歪膩歪。可沒想到的是,雖然單經(jīng)理聽見了裝沒聽見,同樣聽見了的蘇姐卻沒裝沒聽見,而且緊接著大聲說,單經(jīng)理,你不能光給余蘭買臺燈,還得給我買瓶涂料。你看看我這兒的墻,一天掉下來多少白灰!蘇姐提著一雙工作鞋朝單經(jīng)理晃,晃得白灰塊像小雪片一般“撲撲”往下落,你看,這雙黑鞋才在墻根放了一天,就成白的了。

      單經(jīng)理沒法裝沒聽見了,就笑笑說,你往那兒放雙白鞋不就沒事了!

      單經(jīng)理這話說得本來挺藝術,但對象卻選錯了。蘇姐不愛開玩笑,也不會開玩笑,別人說個玩笑話,她往往回不過味兒。當下,蘇姐就把臉一沉,說,我就是提個要求,你買就買,不買就不買,你讓我放雙白鞋在這兒,那我的黑鞋放哪兒?

      我們都笑了,說,把黑鞋放到單經(jīng)理那兒,天天熏著他!

      笑聲未落,猛聽得“噼里啪啦”一陣脆響,急忙看時,原來是余蘭的那面小鏡子掉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粉碎。剛才還氣沖沖的蘇姐不知是因為受了驚嚇,還是為了躲避那飛濺起來的玻璃碴子,發(fā)出一聲驚叫,媽呀,這是怎么了?

      余蘭愣了一下,說,不怎么,不小心摔了鏡子。摔就摔了吧。反正留著也沒用,大白天地照照自己,居然看不清自己長沒長鼻子。

      我也心里一震:不僅僅是我,看來生產(chǎn)部也處在邊緣狀態(tài)了。這個詞語在工業(yè)生產(chǎn)中的意義,其實我在大學里就學過。也有叫“臨界狀態(tài)”的,本質(zhì)上是一種不穩(wěn)定狀態(tài),理論上有可能朝好的方向轉變,也有可能朝壞的方面發(fā)展,而實踐當中卻是后者居多。生活里也一樣,趕上要出事,出起來一樁接一樁,止都止不住。就在余蘭的小鏡子摔了一周后,我把生產(chǎn)部里一多半人的水杯子全摔了。

      七 不定期輪換制

      從根兒上說,摔杯子這事還是因陳建而起。陳建要去集團公司培訓三天。原以為他的年休假休完了,父親的病情也好轉了,該正常上班了吧,卻又要去培訓。行啊。第一天一上班,我就穿上工作棉猴,圍上圍巾,換上工作鞋,去了車間。干完活兒回來,剛坐下,大老劉就湊過來,說,今今行啊,這么冷的天,還替陳助理去干活兒,赤膽忠心呀,剛才單經(jīng)理還號召生產(chǎn)部全體干部職工向你學習呢!

      第二天一上班,我不僅沒脫從家里穿來的羽絨服,還把工作棉猴也披在了肩上,一屁股坐下,隨手又在腿上搭了件小棉襖,然后便開始瑟瑟發(fā)抖。女副過來問,今今怎么了?我說,我感冒了。

      女副畢竟是女副。她二話沒說,披掛了一下,就去了車間。陳建這套活兒,她早先干過,自是輕車熟路,她本人又是生產(chǎn)部副經(jīng)理,她簽的字當然合法有效。

      女副一出門,王燕就踩著高跟鞋去小條桌前沏茶,沏完茶,把我的水杯子拿了過來,放在我辦公桌上,說,剛打的開水,燙,正好先捂捂手,等涼點了再喝。

      王燕這點小算計,我想都不用想就明白。她什么時候關心過我?何況又有那番話,無非就是想讓那水杯子留在我的辦公桌上。她對水杯的定置管理最不滿,卻想拿我當槍使,讓我成為挑戰(zhàn)定置管理的第一人。她愛喝茶,用的是一個透明玻璃杯,水杯里常年放著茶葉、玫瑰花、枸杞、陳皮等。水杯子實行定置管理后,別人都不喝茶了,唯獨她仍然不放棄,早晨沏了茶,放到小條桌上,喝時再過去,高跟鞋每天都要“當當”無數(shù)個來回。

      我可不想讓人當槍使。王燕一離開,我就站起來,走到小條桌旁,把我的水杯子重新放回隊伍里。正要往回走,不料轉身時我披在肩上的工作棉猴的袖子甩了起來,連掃帶刮,只聽“嘁里咔喳”一陣響,小條桌上的水杯子紛紛掉了下來,一時競分辨不出掉了幾個,只見地上一片狼藉。就先察看小條桌上幸存的杯子。大老劉的鋼化杯因為排在第一位,離得遠,仍在原地昂然挺立著,保住了。余蘭的陶瓷杯倒了,滾了一滾,是朝里滾的,沒落地,也保住了。最后一個保住的是蘇姐的不銹鋼杯,落了地,卻沒摔壞。由此推算,一共摔壞了五個杯子,四個玻璃杯,一個陶瓷杯。

      我愣了一會兒,拿起笤帚,開始掃那滿地狼藉的玻璃碴子、陶瓷碎片,一邊掃一邊說,明天我給你們買杯子。

      大家都說,不用,不用。

      他們說歸他們說,我該買還得買。怎么買?按理說,摔壞了人家什么樣的,就該賠一個什么樣的,問題是原來那些杯子一個杯子一個樣,即便我還大略記得它們的模樣,可一時之間我上哪兒去一樣一樣地找齊?退一步,不管顏色式樣,只大體上照原來的質(zhì)量和價格買,就有了一個杯子高矮的問題。杯子的擺放,是要按高矮排序的呀。之前,個人使用的杯子在前,排序在后,誰也說不出什么。而現(xiàn)在,卻要現(xiàn)買杯子,而杯子后面是杯子的主人,弄得不好,豈不成了由我來給杯子的主人重新排一回序?萬一排得不合適了,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在這一點上,我只對一個人有把握,如果我把這個人的排序往后錯幾位,肯定會得到多數(shù)人的贊同,這個人就是大老劉。這段時間,大老劉的鋼化杯一派威嚴地排在長長一隊水杯子的首位,整個兒一鳩占鵲巢的意思,余蘭就曾趁兩位經(jīng)理、一位助理不在,笑著說,大老劉,你光個頭高就夠壓迫人的了,還弄這么大個水杯子,就不怕經(jīng)理們看著不舒服?蘇姐也幫腔,大老劉你弄個水杯子在這兒充什么天下第一,快換換吧。大老劉卻只是打哈哈,該換,該換,等它用壞了,立馬就換。其實就是個借口,拖延著不肯換。這回可好,八個水杯子摔壞了五個,最該摔壞的大老劉的水杯子偏偏完好無損。

      第二天,我提著一個大書包走進辦公室,大書包里是五個一模一樣的玻璃水杯。我先打聲招呼,哪位原來的杯子比這個好,就請多包涵。一邊打開包,一個一個地把杯子取出來,放在我的辦公桌上。這個嘛,我確實早有預謀,他們在小條桌上怎么擺,我就不管了。

      單經(jīng)理過來看了看,說,好嘛,這樣擺放起來也顯得整齊,只是可別拿亂了。

      陳助理就發(fā)出一個問詢,要不然,貼個標簽吧?

      女副一邊從自己的手包里往外掏東西,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貼個吧。說完,掏出了一個炮彈似的大鋼化杯。我說不讓今今買,今今非買。你們看,我有。

      那是一個嶄新的粉紅色的高檔炮彈杯,色彩靚麗,造型優(yōu)美,線條圓潤,細細的高高的,往小條桌上一擺,果然比大老劉的鋼化杯高出二指。于是就排在了第一位,大老劉從此降至第二,蘇姐的不銹鋼杯第三,那四個一模一樣的玻璃杯被攔腰貼了標簽,按單經(jīng)理、陳建、我、王燕的順序一溜排下去,最后一個是余蘭的陶瓷杯。

      每次上前去喝水,我們都要避開女副的炮彈杯的鋒芒,生怕一不小心被當胸擊中。炮彈杯總是蓋著蓋兒,蓋兒兩邊那兩條紅色的帶子垂下來,像皇后娘娘鳳冠上的兩條大流蘇。有它領頭,大老劉的鋼化杯再沒了威嚴,變成一副武夫相了。有一回因為水燙,只能慢慢喝,我在小條桌旁多站了一會兒,我端詳著那個炮彈杯,忽然心中一動:女副把它架在這里時,就不擔心擦炮走火,打著單經(jīng)理?

      再一想,可也是,自從有了陳建發(fā)問詢,接下來做決定的往往就是女副了,眼見得單經(jīng)理有點兒找不著自己的位置了。

      幾天后,這種狀況再一次得到驗證。正是周末大掃除的日子,陳建去集團公司開會。我的感冒說好了也算好了,說沒好還真是沒全好,干完我自己那份,我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動了。單經(jīng)理從隔壁干完回來,看看還沒動過的西窗下,看看坐著不動的我,接茬就用手里還沒放下的抹布擦開了西窗。隨后女副回來了,也就跟著單經(jīng)理擦西窗臺。等陳建開完會回來,一切都已結束。

      陳建說,今今你看可真是的,你還沒好利落,就……

      我截住說,那都是兩位經(jīng)理干的,我可不敢貪天之功。

      陳建愣了一下,接著便發(fā)出了問詢,要不然,咱們把互助小組的結組方式改一改?從固定制改為輪換制是不是更好一點?那樣一來,不是就可以把每個人的工作都學會了嗎?

      無人回答。不過我還是挺佩服陳建的腦子快,明明不想和我一組了,或者說,明明沒辦法和我一組了,卻想出了這么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梢彩?,自從我和他一組之后,我很少休息,很少讓他替我上崗,而我卻總是在替他上崗,不錯,這些都是我自找的,我是有私心的,但我這個私心全是為了改變這個陰差陽錯的位置帶給我的霉運,我錯了嗎?我沒錯,但我卻不得不聽大老劉的冷嘲熱諷,我再也不想這樣了。

      女副不失時機地將問詢轉型為決定,嗯,這個想法有道理,好,就這樣。

      陳建立刻具體執(zhí)行,說,今今那幾項工作,我學得差不多了,下一步我打算學學蘇姐的。

      蘇姐不明就里,說,我的工作沒什么好學的,一看就會。

      陳建說,那是您蘇姐。我這么笨,看看可學不會,您得教我。

      蘇姐說,真要學?

      陳建說,那當然。以后咱們倆就是一組了。

      蘇姐吃了一驚,說,我跟余蘭一組,好好的,干嗎要換?

      單經(jīng)理插了話,換換好,都多學點東西嘛。藝多不壓身。

      女副也說,蘇姐您得充分發(fā)揮您的作用。

      我笑笑,說,好,我就跟余蘭一組。

      余蘭沒接話,沒說愿意,也沒說不愿意。不過她說不說說什么反正都一樣,既然不能把大老劉和王燕拆開,她就只能和我一組。不過,這個小女生也不是省油的燈,起碼不肯讓人把她當啞巴賣了??煜掳鄷r,她忽然對蘇姐說,蘇姐,你真是傻實在!倒把蘇姐嚇了一跳,說,我怎么了?余蘭說,換了我,就跟陳建講,你那套活兒我學不會!蘇姐搖搖頭,不以為然,你說的咧,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今今能學會,我怎么就學不會?

      八 巾幗明星崗

      到年底準備參評巾幗明星崗時,生產(chǎn)部已經(jīng)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跡象更加明顯了。

      巾幗明星崗是集團公司組織的一項活動。你可以說它是一個餿主意,但你必須承認只有高人才能想得出這種餿主意。過去每次評先進選勞模,總是男的多女的少,直到有一回受到省婦聯(lián)的點名批評,說你們一個制藥企業(yè),基本上男女職工各占一半,怎么到了評先進選勞模,男女比例就成了八比二?于是就有高人想出了這個餿主意,單給女職工設了一個獎項,設的又是集體獎而不是個人獎,以大大提高女性的獲獎比例。它還設計了一套特殊的現(xiàn)場評比環(huán)節(jié),實際上是通過對現(xiàn)場演示的強調(diào),來降低對業(yè)績的要求。饒是這樣,有積極性的女職工仍是不多,所以又設計了一系列的“領導高度重視”制度,年初申報時,各級領導都要廣泛動員,深入發(fā)動,凡具備申報條件的崗位,至少要有50%申報參加,經(jīng)審核后登記立項,納入項目管理。到了年終評比前,各級領導又要加強督促具體指導,如果哪個單位、部門出現(xiàn)年初已經(jīng)立項而年終未能參加現(xiàn)場評比的,以“空項”論,要追究該單位、部門領導的責任,必要時給予通報批評和經(jīng)濟處罰。

      我們部五位女士,正好符合申報條件,而且往年也申報過,大前年還得過一次優(yōu)秀獎。其實也費不了多少事,平時稍微注點意,臨近年終時把一年的成績加以總結、提煉和概括,制作成Powerpoint,這個Powerpoint包括圖片部分和文字部分。圖片一般以實物照片為主,包括工作照和現(xiàn)場照。到現(xiàn)場評比時,把做好的Power-point打到大屏幕上,再由一名口齒伶俐的女組員到臺上去演示、講解一番,就OK了。就算只評個優(yōu)秀獎,也能拿五百元獎金。當然,獎金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項工作”。

      今年年初,領導一動員,我們也就申報了。那時候既沒有集體辦公制,也沒有衛(wèi)生風波,沒有互助組,更沒有互助組的不定期輪換制。沒人拿它太當回事,報就報吧??傻搅四甑祝摐蕚鋮⒓蝇F(xiàn)場評比了,女副和單經(jīng)理幾乎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沒人肯出頭,去制作那個Powerpoint。這又不是分內(nèi)的工作,只能自愿,不能強迫。

      女副只得點名兒了,蘇姐,你牽個頭,大家一起做做?

      蘇姐說,我做不了這個。我腦子笨。

      女副說,謙虛。讓今今和你一起做。

      蘇姐說,我歲數(shù)大了,不想費這個勁兒了。你別找我了,我不做。

      女副又點,今今,你就牽個頭。去年就是你做的吧?

      我說,去年是我做的,可我今年不想做了。

      女副說,怎么了?

      我說,我手笨,去年就沒做好,今年不想再丟人現(xiàn)眼了。

      一個腦子笨,一個手笨,女副又點了余蘭和王燕。余蘭說我要參加年底的技術練賽,沒時間。王燕說我年底要結婚,沒時間。女副跟單經(jīng)理面面相覷了。女副自己是不會做的,她樣樣都來得,唯獨玩不轉電腦,而在這個Power-point里嵌入照片,還要用到Photoshop,這些,她更是一竅不通。更何況還有上臺演示的環(huán)節(jié)!即便能夠找其他人,比如陳建,把Powerpoint做出來,但總不能讓一個大老爺們兒冒充“巾幗”去登臺競技吧?

      女副從來沒這么沮喪過。她深深低下了頭。再抬起時,她嘴角牽了牽,嗓子不知怎么有些啞,說,項目完不成,是要影響到領導們的業(yè)績的。

      我們也都低著頭。誰都不說話。只聽得見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的聲音。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以前,我們樂意為了大家的利益,做一些額外的工作,當然自己也是有好處的,比如這種巾幗崗,拿到獎金了,每個人都有份,那個主做的人還會因為做的工作比較多,而多得一點獎金。但現(xiàn)在,我們沒有經(jīng)過任何商量,居然異口同聲地都不做了。沒有官銜的群體終于又有了共同點,四分五裂的生產(chǎn)部,因此又恢復到干部、職工兩大塊。這種狀態(tài)看起來更穩(wěn)定了一些,但實際上卻更加動蕩不安,因為這兩大塊明顯對立了起來,并有了拆臺的表現(xiàn)。

      這時候大老劉開口了。這兒本來沒他的事,他偏來插上一杠子,你們都沒聽見李副經(jīng)理的話?不光是單經(jīng)理要挨批,連全總也要受牽連,你們怎么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這話很險惡,大老劉還說得陰陽怪氣,明見得是在挑撥是非。他反正是坐在涼水盆里了。可他也不想想,他這話表面上是在為單經(jīng)理和女副幫腔,實際上卻是在出單經(jīng)理和女副的丑。我們這頭呢,也沒有贏得多少好感。這個大老劉,經(jīng)常干一些兩頭不討好的事情,不定哪天倒霉在這上頭呢。

      果然,女副聽不下去了,怒聲說,大老劉,你搗什么亂?咱們生產(chǎn)部從來就不缺人,要是有不愿意在生產(chǎn)部待著的,可以離開!

      大老劉不吭聲了,所有的人都不吭聲了。

      最后,還是單經(jīng)理打破了沉默,單經(jīng)理說,今今,你是女工委員,明天去女工委問一問,看看能不能去集團那邊銷了號。

      我說,好。

      什么事也不能總吊著,這就算個下臺階。

      幾乎明知是白問,第二天我還是去問了。制藥廠的女工委不是獨立部門,而是依附在總經(jīng)辦,女工委的負責人就是總經(jīng)辦的副主任,當然,是個女副主任。我敲開總經(jīng)辦的門,發(fā)現(xiàn)女副主任不在,別人告訴我,她正在跟主任商量事兒。習慣成自然,我就去了隔壁。敲了半天門沒人答應,又回來問,人家說,嗨,早換地方了,在西頭,233!就從東頭203,找到了西頭的233。門倒是一敲就有人答應,進去一看,里面有三張辦公桌,女副主任和男正主任正一左一右坐在兩張辦公桌的兩邊。

      事情很棘手呀,女副主任皺著眉,說,我可以幫你們問問,但銷號恐怕不好辦。都有編號呢!如果你們完成不了,就不要申報嘛!既然申報了,就做個Powerpoint嘛,很簡單的。我說,哪有那么簡單,不簡單。女副主任眉毛一立,說,我跟你們說,你們要是空了項,主管女工的王副總的獎金得受影響,全總得挨集團領導的批評。

      受影響就受影響,挨批評就挨批評,我心里想,跟我們有什么關系?立項的是生產(chǎn)部,不是我們女工中的任何一個人。嘴上卻說,知道了,我原原本本向經(jīng)理匯報。這時候,我猛然注意到那三張辦公桌不怎么對。嗯,肯定不對。那三張辦公桌上不但不是空的,而且是滿的,稍顯凌亂的,各種辦公用品一應俱全,桌面上還放著攤開的文件,說明兩位主任并不是臨時到這里商量個事兒,而是在這里正常辦公了!另一位主任助理大概也只是暫時出去了。那么,總經(jīng)辦的部門領導已經(jīng)違背了集體辦公制,又獨立辦公了?

      這真是個重大發(fā)現(xiàn)!

      又碰巧在樓梯口遇到了總經(jīng)辦的文員小劉。我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問,你們的主任們又單獨辦公了?小劉說,也不能那么說,兩邊都有位置。有時候在這邊辦公,有時候在那邊辦公。我說,???兩邊都占著?小劉說,可不是。我說,那什么時候在這邊,什么時候在那邊?小劉“呵呵”笑了,湊到我耳朵根兒,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幾位領導,主要的工作就是變著法兒整我們,而商量這種事,自然要到小辦公室,所以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那邊!

      這話自然不可全信。小劉和男正主任有些矛盾,我早就知道。但我還是懷著不可名狀的心情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蘇姐,沒想到蘇姐一臉平淡,說,今今,你整天不出辦公室門,什么事都不知道。不是只有總經(jīng)辦,營銷部、財務部也早那樣了。

      ?。吭趺磿??

      營銷部的經(jīng)理說,他們的訪客多,不是供應商,就是客戶,沒個接待的地方實在不方便,有時候談生意,在大辦公室里,人家根本不跟你談,就申請了個洽談室。財務部經(jīng)理說自己的電話多,很多電話又涉及公司的財務機密,就申請了個電話室。

      這么說,他們都回小間辦公了?

      哪兒呀!好容易逮著個機會,還不要間大的,還得離下屬遠點的。

      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里的“對策”?這“對策”可太高明了!好半天,我才說,那單經(jīng)理和女副也可以找個理由,申請一下嘛。

      肯定會,不過,等到他們申請時,誰知道還有沒有那種大間?

      九我是替別人干的活兒呀!

      集團公司的染菌調(diào)查組在一個周一入駐制藥廠,整個制藥廠一下子如臨大敵。工人私下里議論紛紛。以前制藥廠也染過菌,但都是內(nèi)部解決的,即便一批產(chǎn)品染了一大半,四五個大罐放了下水道,也沒驚動過集團公司。很快有消息傳來,這回染菌是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一批全染了,而且是在冬季這種最不宜染菌的季節(jié)。直接經(jīng)濟損失超過50萬元!

      單經(jīng)理和質(zhì)量部經(jīng)理陪同集團公司的調(diào)查組一同去調(diào)查,先去了原材料倉庫查看了各種原料,又去了車間。車間的工藝很復雜,但集團公司對此早有準備,派過來的調(diào)查人員都是業(yè)內(nèi)頂尖人士,對發(fā)酵、消毒、提煉等過程門兒清。他們從投料開始,按照工藝規(guī)程,一個工序一個工序地勘查、檢驗,一個疑點都不放過。

      到第二天的下午,單經(jīng)理推門進來,鐵青著一張臉,說,蘇姐,你跟我去一下。

      蘇姐站起來,說,干嗎?

      單經(jīng)理說,別問了,跟我走。

      蘇姐就懵里懵懂地跟著單經(jīng)理走了。

      蘇姐再進來時,腳步極輕,我沒有注意。蘇姐朝我對面一坐,我注意到了,就抬起頭,可一句問詢的話還沒有出口,就聽蘇姐喃喃地說,怎么能怪我?怎么能怪我?我急忙問,怎么了?什么怪你?

      蘇姐說,他們說這回染菌是因為我!蘇姐定定地看著我,說,我就在消毒工序上簽了一個字!這個字還是替陳建簽的!

      我心里一驚,消毒工序是整個工藝流程里最為關鍵的一個工序,簽錯了字,肯定不是小事。我問,你簽錯了字?沒在工藝范圍內(nèi)?

      蘇姐說,不是。在工藝范圍內(nèi)。

      我松了一口氣,說,在工藝范圍內(nèi),簽了字,那有什么錯?

      蘇姐說,他們說要是在邊緣狀態(tài),超過七天,就得進行調(diào)查。

      是呀,陳建跟我講過這種情況,連續(xù)超過七天在邊緣狀態(tài),說明生產(chǎn)狀態(tài)不穩(wěn)定,可能存在安全隱患,須向質(zhì)量部匯報,進行調(diào)查。不過我替陳建簽字那段時間,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我問,這點,陳建給你講過沒有?

      蘇姐說,講過??晌彝丝?。

      我半天沒有說話。蘇姐把雙臂放到桌子上,整個腦袋往雙臂上一趴,也半天沒說話。忽然,她抬起頭,一雙眼睛紅紅的,臉頰也是紅的,整個人都有些控制不住,她說,可我是替陳建簽的字呀!要罰也得罰陳建呀!

      一句話把我說愣了。不是為了保證工作不出紕漏,制定了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嗎?怎么就真出了這么大的紕漏?不對呀,這個紕漏恰恰就出在這種制度上!一個互助組里的組員替另一個組員簽字,簽錯了,釀成了大禍。這叫什么?越俎代庖?李代桃僵?我忽然又想到,嚴格來講,制藥廠每個工人上崗之前都要經(jīng)過培訓,培訓合格后頒發(fā)上崗證,之后才能上崗。而這一切,生產(chǎn)部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從我們職員的角度講,也不能叫忽略,而是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推著我們走,我們也只能那么走。

      大老劉蔫巴巴地過來了,說,說怎么罰了嗎?

      蘇姐說,全廠通報,罰三個月獎金。

      算了,就算花錢買個教訓。大老劉說。我正要附和,哪料到蘇姐猛然一挺身子,站了起來,哪有這個道理?那不是我的工作,我替他干了,我倒要挨罰?

      我走上去按住蘇姐,說,先坐下,咱們慢慢想辦法。

      辦法根本沒得想。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蘇姐被通報批評,并被罰三個月獎金。但蘇姐想不通。蘇姐在我們辦公室跟單經(jīng)理、女副大吵了一架,不過,吵來吵去,也就那幾句話。我是替陳建干的,為什么罰我?再說了,是你們讓我替陳建干的,又不是我自己要去干的!

      單經(jīng)理說,是我們讓你替陳建干的,你跟陳建一組??墒?,是你沒干好。

      女副想息事寧人,說,下回注意吧。

      蘇姐說,還有下回?不行,我得去找賈總。

      蘇姐去找主管生產(chǎn)的賈副總時,在原來那幾句話之外加了點新內(nèi)容,我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多年呀,什么時候出過一丁點差錯?這回是我替別人干的活兒呀。我自己的活兒出了錯,你就是開除我,我也不來找你們!

      賈總沒起作用,她又直接找了全總。

      在全總的辦公室里,蘇姐的訴說又增加了點新內(nèi)容,我在生產(chǎn)部待了二十多年了,我還當過省勞模呢?,F(xiàn)在全廠子通報我,還罰我的款,有沒有天理?我是替別人干的活兒呀!反反復復這幾句話,說到最后,蘇姐一臉淚。

      蘇姐成了祥林嫂。她從下到上找了一圈,找完回來,就跟我們嘮叨,她找了誰,她怎么說的,那誰怎么說的。不管找的是誰,不管加沒加新內(nèi)容,她所說的那些話,中心一句都是“我是替別人干的活兒呀”!

      這個“別人”終于坐不住了,他找到蘇姐,說,三個月獎金我出,你就別去找了,行不行?蘇姐說,你以為我那么在乎那幾毛錢?陳建說,那怎么辦?蘇姐說,怎么辦是我的事,你別管。

      每次看到蘇姐一臉堅毅地出去找,我心里就不知什么滋味,我是勸不了她的。蘇姐這個人一根筋。一次不行兩次,一趟不行兩趟,蘇姐整整找了兩個星期。那段時間,我耳朵根兒常常響起蘇姐的話,我是替別人干的活兒呀。我是替別人干的活兒呀一我是替別人干的活兒呀!

      蘇姐的訴說不僅沒能扭轉局勢,反而讓自己越陷越深。這天上班,我們聽到了一個讓我們大驚失色的消息,蘇姐被調(diào)離生產(chǎn)部,到人力資源部“待分配”??梢彩?,蘇姐從一進廠就干成本核算,干了二十多年還在干這個,現(xiàn)在不讓她干這個了,你說她還能干什么?也只有“待分配”了。她失去了原來的位置,又不知道哪兒是她的新位置,她成了制藥廠里一名沒有位置的員工。

      蘇姐是報到的最后一天來收拾東西的。幾天沒見,蘇姐的臉頰明顯塌了下去,一雙眼睛呆滯滯的,她根本不看我們,只默默地收拾東西。她掀起辦公桌上的大玻璃板,一張張往起捏照片。如果說蘇姐留著大玻璃板是為了壓照片,現(xiàn)在這些照片終于還是沒地方放了。在人力資源部,連她也只是掛著,有把凳子坐就不錯了。她最后捏起來的是那張照有大紅綬帶的合影,合影大,上面還附著了一點灰塵,蘇姐用衣袖擦了擦,小心地放到了牛皮紙袋里。蘇姐抱著牛皮紙袋走到東窗臺,看了看窗臺上她自己養(yǎng)的花兒,什么都沒說。她還沒有退休,不能像從我們生產(chǎn)部退休的老黃一樣,把自己在廠里養(yǎng)的花兒帶回家去,而在人力資源部,就像沒地方放她的大玻璃板和照片一樣,她的花兒也沒地方放。走到小條桌前,蘇姐拿起自己的水杯,放到了包里,也什么都沒說。

      我跟在蘇姐后頭,說,蘇姐,我決定做巾幗明星崗了。我一定把它做好!這里面當然還得把你做上,到時候還得請你多多配合!

      我是在瞬間決定的。我要好好布置辦公室,在墻上貼上宣傳欄,在宣傳欄里展示我們生產(chǎn)部一年來精誠團結、各司其職完成的各項工作。我還要貼上幾面迎風招展的小紅旗。我要把這一切都照上,嵌入到Powerpoint里,我要把一切都做得漂漂亮亮的。我還要上臺去演示,我要把我們生產(chǎn)部的明星們巾幗不讓須眉的風采演示出來,我要讓制藥廠所有的人都對我們生產(chǎn)部的巾幗們有個全新的認識。

      十 “回頭看”

      巾幗明星崗的現(xiàn)場評比如期舉行。

      我是第三個上臺的。我拿著一根指揮棒,一邊指著屏幕上的Powerpoint,一邊講。其實,我根本就不用看Powerpoint,生產(chǎn)部所有的工作都在我腦子里裝著。這一年來,我們五位巾幗明星發(fā)布生產(chǎn)指令,監(jiān)督生產(chǎn)過程,考核指標,核算績效,盤點結余,包括我每個月向上級部門報送的各種表格,一樁樁、一件件都做得規(guī)規(guī)矩矩、完完整整!

      說到這里,我停頓了一下,往臺下看了一眼。臺下坐滿了觀眾。第一排正中間是從集團公司專程過來的女工委的領導們,兩側是我們制藥廠的領導們,全總、賈副總、王副總、呂副總等。他們有的看著我,好像又沒看著,有的埋著頭看材料,好像又沒在看材料。

      然后就開始分項陳述,分項陳述就要用到多種表現(xiàn)形式,數(shù)據(jù)、圖表、實物照片等。當然也就少不了蘇姐的照片。我做這個Powerpoint時,去人力資源部找蘇姐拍照片,蘇姐怨氣沖天地說,我現(xiàn)在拍什么照片?你還嫌我丟得丑不大?我沒辦法,只得說,給我找?guī)讖埬愕呐f照片吧。蘇姐從窗臺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扔給我,說,你揀著用吧。就是蘇姐裝照片的那個牛皮紙袋。我本來是要從里面找一張?zhí)K姐的單人照的,可翻揀那些照片時,蘇姐那張斜披著紅綬帶的照片一下子讓我百感交集,我就突發(fā)奇想,把那張照片掃描成了圖片,嵌入到了Powerpoint中。這也沒有錯,做這種參評的材料,自然要把能貼的金全貼上。這份材料做完,女副審查時,在這張照片上停頓了一下,問我,這張照片,都多少年了,放到這兒,合適嗎?我不假思索地說,有什么不合適?不就是一張照片嘛!女副狐疑地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女副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我在臺上講到這張大照片時,并沒有一跳而過,而是用指揮棒指著蘇姐的頭像,加了一句,這是我們生產(chǎn)部職工蘇曉慧獲得省“五一”勞動模范獎章時拍的一張照片。我手里的指揮棒往下一點,說,這是當時的省委書記。我停頓了一下——我看到臺下的觀眾都抬起了頭。我相信觀眾們都記住了那張被紅綬帶映紅的臉,可到最后的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巾幗明星崗的員工們上臺謝幕時,他們卻沒有找到那張臉。這也沒有錯,蘇姐已經(jīng)調(diào)離生產(chǎn)部了。

      在提問的環(huán)節(jié),果然有集團公司的女工委委員問道,怎么就四個人?不是五個人嗎?那個蘇什么,蘇一曉一慧,是叫蘇曉慧吧,怎么沒來?

      我回答,她已經(jīng)調(diào)離生產(chǎn)部了。

      評委“噢”了一聲,再沒往下問。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評委雖然是從集團公司來的,但畢竟只是主管女工活動的小官員,不好過問人事方面的事情,何況還是下屬單位的。當然,我的用意并不全在這里,我注目看了看那一溜老總們,除了全總皺了皺眉頭,其余人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回到辦公室,余蘭偷偷沖我蹺了蹺大拇哥。大老劉趁三位領導不在,說,今今膽子挺大呀,不怕他們——說著,朝西窗下努了努嘴。我笑了一聲,沒有說話。我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做了這個Powerpoint,并上臺演示,替他們解了圍,從而不至于讓領導們的業(yè)績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影響,而且,我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沒有出錯,或者說出格,我怕什么?

      我不僅不怕,在我的心底,我還希望我在臺上的這一演示,能大小掀起一點波瀾,哪怕蕩起一絲漣漪呢。可我等了幾天,廠里沒有任何動靜,倒是我們生產(chǎn)部,給了我一個不動聲色的震懾。是一個上午,女副從文件上抬起頭,注目看了一會兒蘇姐的空位,說,小余,你搬到蘇姐那兒吧。單經(jīng)理聞言,也說,就是,小余,你那兒不是背光嗎?搬過去吧。

      蘇姐的位置空了這么多天,兩位經(jīng)理一位助理誰也沒提出過讓余蘭搬過去,偏偏在我上臺演示之后,提出來了,這明明就是告訴我,今今,你別以為你聰明,能替蘇姐說話!你以為蘇姐還能回來?別癡心妄想了!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聲,蘇姐能不能回來,并不是由你們說了算的,只要蘇姐還在人力資源部,沒有分到具體崗位上,蘇姐就還有可能回來。余蘭聽到了兩位經(jīng)理的話,也點了頭,但沒有立刻搬,我還以為余蘭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哪知,到臨下班,余蘭悄悄問我,你說蘇姐倒這么大霉,會不會跟這個位置有關?我愣了一下,什么都沒說。第二天一上班,我一進辦公室,就發(fā)現(xiàn)余蘭搬到了蘇姐的位置上,而且,那辦公桌的桌面上已經(jīng)擺上了一面嶄新的小鏡子。

      到后來,我才知道,單經(jīng)理和女副這回的安排,是有備而來。下一個周一一上班,我們就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正中央站著一位女工,女副給我們介紹,這是吳鑫,小吳。剛調(diào)到咱們生產(chǎn)部,接管蘇姐的工作。又扭頭沖吳鑫說,咱們生產(chǎn)部辦公條件很艱苦,你就用蘇姐的辦公桌,位置嘛,你就趴桌子頭吧。吳鑫顯然不喜歡蘇姐辦公桌上的大玻璃板,掀下來,搬著,問,放到哪兒?我接過來,往文件柜頂上放,一時間悲從中來,難道蘇姐真的回不來了?

      瞅個別人不在的空兒,我問大老劉,你覺得蘇姐還能回來嗎?大老劉說,懸。我問,為什么?大老劉這個時候卻答非所問了,說,別說蘇姐,說不定我哪一天也得離開生產(chǎn)部呢。我吃了一驚,說,你瞎說什么呢?大老劉抬眼看了看我,說,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咱們李副經(jīng)理說的。我又是一驚,說,大老劉,到底怎么回事?大老劉從喉嚨里笑了一聲,說,我撞到過她和全總。

      什么?這回,我真的把眼睛瞪得銅鈴大了。

      真的。今今,當初你把她的水杯子摔壞了,我心里挺高興,這是個機會呀。你知道我媳婦在商場上班,我就讓我媳婦給她挑了個檔次又高又好看的水杯子,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大大小小提了好幾袋子,給她送過去了,說,商場的貨底子,賣不了,權當替商場清清倉。這樣子巴結她,還不行。還記得那回讓你們做Powerpoint,你們都不做的事嗎,她說,生產(chǎn)部從來都不缺人,有不愿意在生產(chǎn)部待著的,可以離開!那就是說給我聽的!

      我當然記得那天的事情,那話確實是說給大老劉聽的,因為大老劉說起話來陰陽怪氣的,但大老劉聽起來,卻有了言外之意,我腦子里又涌現(xiàn)出那個粉紅色的炮彈杯領著鋼化杯和其他一堆杯子的情景,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有誰能接觸到完完全全的真相呢?

      轉眼就是新年。我的報表重新?lián)Q了一個大冊子,但舊冊子還不能人檔,新來的吳鑫對工作還不熟悉,對以前的事又不了解,需要時不時查閱我的舊冊子。這讓我覺得新賬雖已建立,但舊賬并未了結。然后就是全年總結。這也是每年年初的例行公事。我已經(jīng)在電腦上調(diào)出了歷年的總結,準備進行一番例行的“復制”與“粘貼”,單經(jīng)理卻在小調(diào)度會上傳達了新精神。

      單經(jīng)理說,在剛剛召開的大調(diào)度會上,全總要求在制藥廠各級、各單位、各部門范圍內(nèi),嚴肅認真不走過場地開展一次“全年工作回頭看”活動。全總說,以前我們每到年初,都要對上一年搞個全年總結,總結年年搞,搞來搞去老一套,成績大大的,缺點小小的,錯誤沒有沒有的,空話套話連篇,據(jù)說有的人直接就在電腦上玩“復制粘貼”,號稱只用鼠標不動鍵盤。今年你們別跟我再來那一套了!你們都給我回過頭去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過去一年里都有哪些事做對了,取得了哪些實實在在的成績,還有哪些事做錯了,造成了什么損失,即使是那些做對了的,是不是也有一些美中不足,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那些做錯了的,是不是里面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也不要輕易就全盤否定……

      單經(jīng)理坐在西窗下講,我坐在北墻下聽。全總眼觀六路啊,還知道人們直接在電腦上玩“復制粘貼”,可是,現(xiàn)如今,普天之下,誰寫總結不是這么寫?就說這次“全年工作回頭看”活動吧,不就是回顧一年的工作,形成書面材料嗎?還不是換湯不換藥?又能換出什么花樣來?

      這回是王燕先開口,全總行啊,常有新思路新提法。

      單經(jīng)理接口道,對了。這回“回頭看”,全總還說,如果哪位同志覺得有困難,不知道怎樣“回頭看”,沒關系,你可以先不要動手,等一等,我給大家做個樣子看看!

      都覺得匪夷所思,在制藥廠工作這么多年以來,還沒有誰見過一個老總親自做一樣工作給工人當參照系的。全總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我們就等著。

      兩天后,全總的“回頭看”終于出爐了。完全沒有預想中的那種聲勢浩大,電閃雷鳴。就是那么一份兩頁紙的紅頭文,格式還不是很正規(guī),竟在題頭左上角標了一個分類號:“回頭看之一”。實際上,與人們的想象完全不同,全總的“回頭看”根本不是那種對過去的一年進行全面回顧式的大文章,而是僅僅涉及一個很具體的問題:集體辦公制!文件說,集體辦公制自實行以來,一直存在著一些爭議。現(xiàn)在“回頭看”,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集體辦公制確實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也對多年形成的辦公秩序、工作流程、協(xié)作關系等造成了一定的沖擊,暴露出它還有一些與當前的社情、廠情不相適應之處,經(jīng)深入調(diào)查研究,咨詢學術機構專家的意見,并經(jīng)總經(jīng)理辦公會研究,權衡利弊,決定取消。從即日起一周內(nèi),各部門應有序地恢復到原來的辦公格局,各部門經(jīng)理回原辦公地點辦公。

      總經(jīng)辦的文員小劉把文件送到我們生產(chǎn)部時,特別加了說明,全總有交代,文件要在干部職工中間傳閱,不要采取一個人念大家聽的方式。大家都識字嘛,自己看。又說,這個文件已經(jīng)上了咱們廠的局域網(wǎng),也可以從網(wǎng)上看。

      于是都奔了電腦。

      陳建第一個發(fā)表評論,這么大的事,也沒在大調(diào)度會上講講,直接就下了文件。

      單經(jīng)理接口道,你忘了?上回大調(diào)度會,全總說了,以后要改進工作作風,簡化辦公程序。這就是第一炮啊,估計以后能利用局域網(wǎng)傳達下去的指示就不再上大調(diào)度會了。

      幾乎是全廠嘩然。生產(chǎn)部的辦公室也亂成了一鍋粥,不到半年的時間,辦公格局從分到合,現(xiàn)在又從合到分,到底折騰個什么勁兒?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我做Powerpoint時,去質(zhì)量部核實一份數(shù)據(jù),正趕上質(zhì)量部的人議論他們經(jīng)理去跟全總申請記錄室的事情。是啊,有一多半的部門都找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申請了這個室、那個室,全總能這么聽之任之嗎?可我完全沒有想到,全總的“新政策”居然是讓集體辦公恢復到以前的辦公格局,而且這回跟當初提出集體辦公還不一樣,那時候只是口頭發(fā)布命令,現(xiàn)在卻白紙黑字寫在了紅頭文上。

      讓人更想不到的是,各種各樣的議論挺多,動作卻沒有。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到星期五下班,我們居然沒有聽到一次“嘰里咣當”的搬家聲。整座辦公樓,仿佛都在屏聲斂息地享受著少有的安寧。吳鑫忍不住,天天樓上樓下地勘察情況,每次一屁股坐在我一側時,都朝我噘噘嘴,以示沒有變化。后來有一回,她趁經(jīng)理和助理不在,湊我耳朵根兒嘮叨,單經(jīng)理他們怎么還不搬,搬過去我就不用趴桌子頭了。我聽他們說,上回全總發(fā)話以后,生產(chǎn)部是第二個帶頭搬的呀!

      我說,此一時,彼一時也。

      我能想象出單經(jīng)理的為難之處。好幾個部門,而且全是那些重要部門的經(jīng)理們,已經(jīng)有了新的王國,新的接待室、電話室、記錄室,比原來那些小間要寬敞得多。怎么肯輕易再搬回原來的小間去?連總經(jīng)辦都沒有搬嘛。單經(jīng)理即使借別人幾副熊心豹膽一氣兒吃了,恐怕也不敢?guī)н@個頭。那等于把整個中層全得罪了。當然,話說回來,不搬,就會得罪全總,可那畢竟不是他獨自一個。

      可全總畢竟是全總,全總拍桌子了。全總在周一的大調(diào)度會上,把會議室的大圓桌拍得“嘭嘭”響,震得圓桌中間的假花“簌簌”抖??偨?jīng)理辦公會的決定必須執(zhí)行!“回頭看”的決定尤其必須執(zhí)行!三天內(nèi)必須給我搬完,到時候我一間屋一間屋地查,哪個敢不搬的,就地免職!“回頭看”活動這才剛剛開始,剛開始就給我來個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往下還怎么進行?

      單經(jīng)理在小調(diào)度會上只這般傳達了全總的指示,并沒有講到生產(chǎn)部哪天搬。整個這一天,辦公樓里仍然很安寧。直到周二下午,吳鑫從外面回來,帶來了新消息。吳鑫說,工會已經(jīng)開始搬了,設備部好像也在做準備。

      也難怪,最怕被就地免職的中層干部,莫過于工會主席。

      單經(jīng)理想了想,向女副發(fā)出問詢,早晚是個搬,要不然,咱們明天一上班就搬吧?女副說,好,明天一上班就搬。雖然決策程序反常,但決策本身顯然有效。單經(jīng)理打開隔壁小辦公室的門,查看了一番,又把窗戶全部打開,透了會兒氣。頭下班前過去關窗時,隨手帶了一盆花過去。

      周三一上班,單經(jīng)理和女副正收拾自己的東西,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女副接了,撂下電話,說,先別收拾了,呂副總的電話,說有事,叫咱們仨馬上都過去一下。呂副總分管干部人事,是中層們最怕的副總之一,單經(jīng)理、女副、陳助理都不敢怠慢,趕緊跟著去了。

      吳鑫朝我噘嘴,這個呂副總!再晚十分鐘來叫,他們就搬走了!

      我安慰她,沒事,呂副總又不管搬家的事,不會變啦。

      時間不長,十來分鐘后,單經(jīng)理、女副和陳助理都回來了。他們?nèi)齻€人誰都不說話,表情各異。前后不過相差十來分鐘,氣氛卻大變了。我們都看出了這個大變,只是一時不明白哪里變了。

      正在這時,一個人推門進來了。是總經(jīng)辦的文員小劉。發(fā)通知,發(fā)通知!紅頭文!“回頭看”之二!陳助理迎過去接了,瞄了一眼,遞給了女副,女副瞄了一眼,又去看單經(jīng)理,單經(jīng)理一推門出去了。門沉悶地響了一聲后,女副清了清嗓子,說,大家都坐好,咱們臨時召開一個小調(diào)度會,宣布一項決定。

      我們都坐了下來。女副頓了頓,說,是一個任免通知。這樣吧,我就不念了,大家傳著看看吧。對了,大家也可以從局域網(wǎng)上看。

      是“回頭看”的紅頭文,上面這么寫著:

      回頭看之二:

      關于糾正803車間染菌事件的處理決定

      經(jīng)重新調(diào)查,803車間R30-5批染菌事件,主要責任在于生產(chǎn)部違反公司有關規(guī)章制度,未經(jīng)培訓,就派一個沒有資質(zhì)的員工代班上崗,生產(chǎn)部職工蘇曉慧也須負失察之責。茲決定:

      一、免除單廣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一職,另行任用。

      二、任命李倩為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陳建為生產(chǎn)部副經(jīng)理。

      三、蘇曉慧待崗一個月期滿,返回原崗位,仍任生產(chǎn)部成本核算員。

      十一 我的文竹死了

      雖然發(fā)生了人事變動,搬家的事仍按原計劃進行。女正經(jīng)理李倩搬回原處,男副經(jīng)理陳建也搬到隔壁的小間辦公,不過把他的辦公桌留下了。征得原單經(jīng)理的同意,他的“一頭沉”搬到了小間,交給陳副經(jīng)理使用,而他的其他物品,也搬到隔壁小間暫時存放,等那個“另行任用”落實之后,再該去哪兒去哪兒。他們的花兒,也搬到了小間的窗臺上,他們的水杯子,自然也不用在小條桌上排隊了,女副拿起她那個粉紅色的炮彈杯時,我突然記起大老劉說過,這個水杯子是他送給她的,包括這回的“回頭看之二”,大老劉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曾神神秘秘地跟我說,瞧見了吧?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就只好笑笑了事。

      與此同時,我們的位置也重新做了安排。沒有人問詢“怎么安排”,也沒有人就如何安排做出決定,好像一切順理成章,自然而然。我回到了我待了八九年的那個位置,西窗下的西側。蘇姐的辦公桌被騰了出來,放在了我的辦公桌的對面,也就是她待了二十多年的那個位置。東窗下,是大老劉和王燕,大老劉在西,王燕在東,這兩個人是徹底用不上“飛毛腿導彈”了。北墻邊,東側是余蘭,西側是吳鑫,雖然光線差點,起碼不用趴桌子頭了。唯一有點牢騷的是吳鑫,她騰出了原來蘇姐的辦公桌,再把東西搬到陳副經(jīng)理留下的辦公桌上,等于白白多折騰了一回。不過她也很快就自己想開了,說,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不是你的終歸成不了你的。好像為了證明是真想開了,她把蘇姐的那塊大玻璃板,從文件柜頂上取了下來,挺細心地把已經(jīng)落滿灰塵的玻璃板洗凈擦干,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蘇姐辦公桌的中央。

      這時候,余蘭獨自在小條桌前忙活了一陣,我過去喝水時發(fā)現(xiàn),她把水杯子的隊列順序重新排過了,我的杯子被她放在了頭一個。

      花兒們被重新搬回到西窗臺。等一切就緒,我在我的失而復得的位置上坐下,然后用目光在辦公室里掃了一圈。其實不用看也已經(jīng)想到了。位置還是原來那個位置,看到的已不再是原來的景象。是的,已經(jīng)不是了。昨天下班,我去找抬頭寺的盲大師,我說,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那個位置就是我的王國。盲大師翻著眼皮,一只手在我卜的卦簽上摸來摸去,摸了足有兩分鐘,才說,你回不去,你根本就回不去。他的話讓我怔了半天。

      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卻又根本沒有回來。我把頭略歪一歪,窗臺上文竹的細長的枝條就觸到了我的鼻子,可是已不再是原來那種感覺。不,感覺很不好。我又試了試,是的,很不好。我轉過臉看了看,文竹的葉兒雖然還是綠的,但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種很滋潤的綠,而是一種干巴巴的綠。我仔細察看了一下文竹的根部,怪不得,它的根兒已經(jīng)爛了。

      我的文竹死了。

      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死的。從它的干枯程度上看,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了,只是由于它對綠色的堅守不放,才讓我們覺得它還活著??伤吘顾懒?。我得另外再養(yǎng)一盆了。我們辦公室里的人都養(yǎng)花,就連吳鑫調(diào)來時,也是帶著花兒來的,我不能成為辦公室里唯一不養(yǎng)花的人??晌也荒茉兖B(yǎng)這種纖細柔弱的文竹了。養(yǎng)什么呢?周日下午,我在花木市場逛了整整三圈,終于買下了一盆巴西木——粗粗矮矮的那種。

      周一早上,當我抱著巴西木來上班的時候,蘇姐也回來上班了。我把巴西木安放在窗臺上的時候,她正掀起玻璃板,往玻璃板下擺放她的那些照片。她從牛皮紙袋里取出了一張大照片,放在了正中央的位置。我想,當然還是那張她當勞模、受到省委書記接見的大合影。可是一瞥之下,不對呀,照片上的人似乎變少了。我探過身子去細看了看,那不是去年逛植物園時生產(chǎn)部的“全家?!甭铮?/p>

      昨天我特意去照相館放大了一張,蘇姐說。

      責任編輯 伊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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