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青
(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從辛格的敘事策略看《傻瓜吉姆佩爾》的猶太文化主題
畢 青
(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傻瓜吉姆佩爾》;第一人稱敘事;互文;猶太文化
當代美國猶太作家艾薩克·巴舍維斯·辛格的代表作《傻瓜吉姆佩爾》采用第一人稱敘述,透過猶太個體創(chuàng)傷記憶的獨特視角觀照民族歷史遭際,傳達出對歷史上普遍存在的反猶主義迫害這種敏感問題的審視和苦澀的反思。作品在情節(jié)的敷設(shè)上與《圣經(jīng)》構(gòu)成互文性指涉,通過對先知何西阿故事的主題的顛覆,凸顯出對傳統(tǒng)猶太教上帝觀的質(zhì)疑。作品敘事中蘊涵著對猶太民族歷史與現(xiàn)實深刻的思索,是美國猶太文學流變中不容忽視的文本現(xiàn)象。
1978年,當代美國著名作家艾薩克·巴舍維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因為其作品“以充滿激情的敘事藝術(shù),反映了波蘭猶太人的傳統(tǒng)”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一位31歲時才移民美國的猶太作家,辛格始終心系猶太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存續(xù)和猶太人的現(xiàn)實生存境況,他一生筆耕不輟,努力“以嚴肅作家的筆觸深切關(guān)注時代問題”[1]?!渡倒霞放鍫枴肥切粮癖救俗顫M意的作品,也是他的作品中獲贊譽最多的短篇小說。在這部作品中,辛格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通過吉姆佩爾的自我書寫呈現(xiàn)了猶太民族的苦難歷史,并且通過小說情節(jié)與《圣經(jīng)》的互文指涉,傳達出對猶太傳統(tǒng)宗教觀念的詰問,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部作品的文化向度以及作者對猶太民族現(xiàn)實與歷史的困惑和思索。
著名作家J·M·庫切認為,當代小說大致分為兩類:一類附屬于歷史書寫,“為讀者提供身臨其境的第一手資料”,另一類則與前者構(gòu)成一種對立競爭的關(guān)系,是“按照自己的步驟運行并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而不是按照歷史的步驟最終得出可以被歷史所驗證的結(jié)論。……它發(fā)展進化出自己的樣式與神話,在這一過程中,……甚至有可能揭示出歷史的神話結(jié)構(gòu)”[2]。庫切所指的第二類小說類似于亞里士多德所定義的“詩”,它“比歷史更富哲學性,傾向于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事”[3]。而這種對“普遍性的事”的藝術(shù)表達,它的價值在于以獨特的視角呈現(xiàn)了歷史,以敘事的虛構(gòu)性洞悉了歷史的真實。在《傻瓜吉姆佩爾》中,辛格通過一個猶太“傻瓜”的視角和聲音,講述了他憋屈的生活經(jīng)歷和苦澀的精神困惑,折射出猶太民族的歷史遭際,也蘊涵了辛格對猶太人生存問題的思考。
吉姆佩爾是小說的主人公兼敘述者。他是一個猶太人,原先在東歐小鎮(zhèn)弗蘭姆波爾做面包師,如今年近老邁,四海漂泊。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開篇從吉姆佩爾的自我介紹開始:“我是傻瓜吉姆佩爾。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傻瓜??墒侨思叶冀形疑倒稀N以还灿羞^七個綽號:低能兒、蠢驢、白癡、呆瓜、笨蛋、蠢人和傻瓜?!保?]為什么吉姆佩爾會被鎮(zhèn)上人視為傻瓜呢?概括地說,是因為他容易輕信別人。辛格讓吉姆佩爾成為敘述者,用直接引語記錄下了自己聽到的種種謊言和遭遇的欺辱:“吉姆佩爾,月亮落到了圖爾平,快去看呀;吉姆佩爾,沙皇到弗蘭姆波爾了,趕快逃跑吧;吉姆佩爾,你父母都復活了,正四處找你呢?!蚁褚粋€泥偶一樣相信每一個人?!保?]鎮(zhèn)上每家生孩子,按照當?shù)氐牧曀?,所有人都會收到葡萄干作為慶賀,但每次吉姆佩爾總是得到羊糞蛋。吉姆佩爾在面包鋪做學徒,每個來烤餅的家庭婦女也不放過他,把他當作笑柄取樂。
吉姆佩爾的“傻”使鎮(zhèn)上人肆無忌憚,他們合伙騙他娶了遠近聞名的淫婦艾爾卡。艾爾卡結(jié)婚不到四個月就生下了一個孩子,但她卻毫無羞愧感,反而還振振有詞地說孩子是早產(chǎn)。當吉姆佩爾就這事去求證鎮(zhèn)上最有學問的校長時,他也哄騙吉姆佩爾說:“亞當和夏娃也發(fā)生過一模一樣的事情。世界上的女人哪個不是夏娃的孫女?”[6]就這樣,艾爾卡依舊和鎮(zhèn)上的男人們明來暗往。每次吉姆佩爾羞憤難堪,當面戳穿她的奸情時,艾爾卡總會撒潑狡辯,甚至還破口大罵:“你這個討厭的畜生!你這個白癡!你這個野鬼滾出去,否則我要把全弗蘭姆波爾鎮(zhèn)上的人都叫來!”[7]吉姆佩爾飽受侮辱和損害,卻從不抗拒。我們不禁產(chǎn)生疑問,他為什么要相信別人,是缺乏辨識能力,真的很傻嗎?
如果仔細分析吉姆佩爾的講述,讀者便不難發(fā)現(xiàn),從智力上說,吉姆佩爾并不傻。在敘事策略的運用上,辛格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手法,巧妙發(fā)揮了這種敘事技巧在傳達文本信息、塑造人物性格方面具有的直觀性和深刻性兩方面的特點。吉姆佩爾的第一人稱敘述,邏輯清晰,語言流暢,雖然他年紀大了,但對于細節(jié)也描繪得準確生動,讀者不難感覺出,吉姆佩爾具有一定的語言表達能力和分析判斷能力,這表明他不傻。與此同時,這種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通過深入敘事的結(jié)構(gòu)層面,將讀者直接引入敘述者經(jīng)歷事件時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產(chǎn)生塑造吉姆佩爾人物形象的作用。
每次遭受欺辱,吉姆佩爾總是想:“肩膀是上帝造的,負擔也是上帝給的?!保?]每次發(fā)現(xiàn)妻子與別的男人通奸,吉姆佩爾就會在心里自我安慰:“我決心永遠相信人家對我說的話。今天你不相信你的妻子,明天你就不相信上帝?!保?]不難看出,吉姆佩爾是一個恪守猶太傳統(tǒng)、虔誠信仰上帝的猶太人。實際上,他對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有深刻的認識,而之所以處處克己忍讓,是源于他對猶太教律法的深刻把握與虔誠踐行。猶太教十分強調(diào)“因行稱義”的道德原則,即人應(yīng)該以自己的行為表達對上帝的信仰。在《摩西五經(jīng)》及《托拉》中,上帝被賦予絕對的仁慈和公義等品質(zhì),所以猶太教認為,作為上帝的“特選子民”,猶太人應(yīng)該履行上帝在西奈山上賜示的律法。吉姆佩爾努力在生活中通過實踐律法,表達自己的信仰,他遵循圣書上的禁誡:“不可行不義、不可心里懷恨、不可隨眾行惡、不可報復”(《舊約·利未記》19:17-18),同時他堅信拉比的話:“圣書上寫著,一生做傻瓜也比作惡一小時強。他們是傻瓜,你不是傻瓜?!保?0]
吉姆佩爾不傻,他的行為、言談舉止與正常人沒有差異,然而,他卻被當作傻瓜對待,淪為別人捉弄取笑的對象,在周圍人的眼中他是一個不一樣的人,是社會的局外人,這種與眾不同的身份賦予他一個特殊的視角去觀察周圍的世界。在敘事中采用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便于將敘述者的內(nèi)心世界向讀者敞開,這樣我們可以直接深切地透視敘述者的內(nèi)心活動,因此傾向于對他產(chǎn)生認同,站在他的立場上去觀察他周圍的人和世界[11]。讀者從吉姆佩爾的視角出發(fā),便切身感觸到他生活的環(huán)境是個殘酷而瘋狂的世界:“全鎮(zhèn)的人都對我這樣,使我不得不相信!如果我敢說一句,‘嘿,你們在騙我!’那就麻煩了。人們?nèi)紩淮笈?。‘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大家都看做是說謊的?’”[12]鎮(zhèn)上幾乎人人都以吉姆佩爾的痛苦來構(gòu)筑自己的快樂。當吉姆佩爾和艾爾卡舉行婚禮時,小鎮(zhèn)沉浸在狂歡之中,“人們都喝醉了”。當鎮(zhèn)上人得知艾爾卡生了個私生子時,小鎮(zhèn)再次陷入狂歡,“因為我有了煩惱和痛苦,全弗拉姆波爾鎮(zhèn)的人都興高采烈”[13]。歷經(jīng)屈辱和迫害,吉姆佩爾深切地感覺到了在這個充斥著謊言和強權(quán)意識的世界上的生存危機,他只能忍耐,而唯一的期望就是:“整個市鎮(zhèn)不可能繼續(xù)這樣瘋狂”[14]。那么,為什么鎮(zhèn)上的人都選擇吉姆佩爾作為凌侮的對象呢?
著名批評家阿爾弗雷德·卡津的評論幫助點明了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他說:“這個受盡嘲弄與迫害的不幸民族再次在這個鎮(zhèn)上的傻瓜身上體現(xiàn)出來?!保?5]的確,吉姆佩爾是個猶太人,他的猶太身份成為他招惹災(zāi)禍的根由。誠如猶太作家路德維?!げ疇杻?nèi)所說:“真像一樁奇事,我本人身受了近千次,可總是依舊那么新鮮。這些人斥責我,因為我是猶太人?!麄兒孟裨诓豢伤甲h的猶太人的圈子里著了迷,沒有人能跳出來?!保?6]法國著名思想家保羅·薩特對猶太人的遭遇也曾做過類似的分析:“猶太人是根本壞的;他的長處,假如有,也因為是他的長處而變?yōu)槎烫帲氖炙瓿傻墓ぷ鞅厝粠в兴奈圹E,因為它從頭到尾每一寸都是猶太的?!保?7]辛格在接受《巴黎時評》記者采訪時,曾談到吉姆佩爾這個人物形象,他說:“我并不認為自己是依照意第緒語作家的‘小人物’這一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作的。我筆下的人物,盡管不是那種在世界上起重要作用的大人物,但也并非微不足道?!保?8]辛格擅長講故事,被譽為“偉大的寓言家”。他始終強調(diào),故事既要有藝術(shù)性也要有思想深度。他曾這樣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故事寫得恰當,是指構(gòu)思要精當,內(nèi)容和形式要統(tǒng)一,描寫要適宜。但還不止于此,在每一個故事中,我都試圖表達些什么?!保?9]在《傻瓜吉姆佩爾》中,辛格通過吉姆佩爾的經(jīng)歷試圖表達的,就是一位以“猶太民族之子”自居的流散作家對猶太身份和猶太民族歷史命運的體味和思索。
從歷史上看,不管猶太人本身怎么謙卑謹慎,外部世界總是以不平常的心態(tài)、不平常的方式來對待他們。自從公元135年,猶太人反抗羅馬統(tǒng)治者的巴爾·科赫巴民族起義失敗后,幸存下來的猶太人被迫開始了世界范圍的“大流散”,猶太人的流散史就是一部充斥著歧視與迫害的苦難史。在宗教信仰上,自公元4世紀以來,隨著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廣泛傳播,猶太人普遍被看作邪惡的化身,處處受到歧視,許多猶太人不堪忍受,只能改變宗教信仰,但歷史證明,改宗后的猶太人仍然被視為“可憎的猶太人”;在經(jīng)濟上,猶太人取得的經(jīng)濟成功使他們成為眾矢之的,因而總是遭到盤剝和排擠,甚至動輒被當?shù)卣疀]收所有財產(chǎn),并被驅(qū)逐出境。在政治上,猶太民族歷來是反猶主義運動殘酷迫害的對象,特別是在歐洲,由各國政黨煽動、各類反猶組織計劃實施、各個居住地民眾普遍參與的迫害猶太人的恐怖事件嚴重威脅著猶太民族的生存,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以希特勒為首的納粹法西斯更是喪心病狂地展開滅絕猶太民族的各種活動,這種慘絕人寰的暴虐造成600萬無辜猶太人被屠殺。
美國著名學者愛德華·亞歷山大說過:“二戰(zhàn)大屠殺之后,猶太人的身份便無法與歷史相分離。一個猶太作家的責任就是參與讀者想象力的建構(gòu)。如果他把人物同民族歷史割裂,他的作品無疑會缺乏生命力。”[20]辛格的許多作品都是通過匠心獨具的敘事策略詮釋猶太民族歷史與生存的主題。在《傻瓜吉姆佩爾》中,辛格以吉姆佩爾為敘述者,通過他對自己委屈求安生存原則的娓娓訴說,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不僅是小說人物的創(chuàng)傷記憶,還有他本人對歷史上存在的普遍性的反猶主義迫害這種敏感問題的審視和反思。
當代法國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評論巴赫金作品時,提出了文本間的互文性理論,她認為“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轉(zhuǎn)換”[21]。美國批評家費拉爾也認為:“來自文本各種網(wǎng)絡(luò)的語義元素超越文本而指向構(gòu)成其歷史記憶的其他文本,將現(xiàn)實的話語刻入他自身辯證的聯(lián)系著的社會和歷史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中?!保?2]任何文本都具有互文性,一個文本在結(jié)構(gòu)、行文和意義的賦予等方面,通過對歷史文化的文本的參照和關(guān)聯(lián),置身于一個開放的文本體系,并在與各個構(gòu)成文本的交互作用中傳達意義。
《傻瓜吉姆佩爾》是以吉姆佩爾的婚姻遭遇為主要線索展開的,在情節(jié)的敷設(shè)上,辛格采用了互文性手法,把吉姆佩爾和艾爾卡的故事與《圣經(jīng)》中先知何西阿的故事相關(guān)聯(lián),形成了一個互文性敘事結(jié)構(gòu)。
《圣經(jīng)·舊約》中,上帝曾命令先知何西阿娶滴拉音地方的希伯來女人歌篾為妻,但歌篾淫蕩無恥,生活糜爛,與別的男人茍合,生下三個私生子。何西阿羞憤難當,決心休掉歌篾。但是,上帝卻授意他原諒了淫妻,何西阿聽命上帝的旨意用銀子和大麥將歌篾贖回,并對她進行勸導:“你當多日為我獨居,不可行淫,不可歸別人為妻,我想你也必這樣?!保ā杜f約·何西阿書》3:3)
在《傻瓜吉姆佩爾》中,吉姆佩爾重現(xiàn)了先知何西阿的故事。鎮(zhèn)上人逼迫吉姆佩爾娶淫婦艾爾卡為妻,吉姆佩爾深知艾爾卡生性放蕩,最初他堅決不同意這樁婚事,聲言“我永遠不會娶那個蕩婦”[23],但不久他就改變了想法?;楹?,艾爾卡依舊刁潑放浪,對吉姆佩爾發(fā)號施令,而且頻頻紅杏出墻。鎮(zhèn)上人有的幸災(zāi)樂禍,趁機嘲諷吉姆佩爾,有的建議他拋棄艾爾卡,甚至拉比都規(guī)勸他:“別管這個蕩婦,別管那一窩跟她在一起的雜種?!保?4]面對這一切,吉姆佩爾始終堅持信任妻子,寬忍了她的背叛。艾爾卡最終患癌癥病死,吉姆佩爾便把所有財產(chǎn)留給了六個孩子,自己只身云游四方。
乍看起來,吉姆佩爾故事的敘事架構(gòu)與先知何西阿的故事似乎如出一轍。不過,細讀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吉姆佩爾的故事和《圣經(jīng)》實際構(gòu)成了一種否定的互文關(guān)系。辛格通過對何西阿故事的指涉,使吉姆佩爾的故事文本與前者構(gòu)成一個文本參照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吉姆佩爾的故事利用其對前文本(《圣經(jīng)》中何西阿的故事)主題的解構(gòu),凸顯了辛格對傳統(tǒng)猶太教上帝觀的質(zhì)疑。
在《圣經(jīng)》中,何西阿的身份是個猶太先知。而在猶太教中,先知是指“受上帝精神所感動的講話者或布道者”,亦稱“上帝消息的傳遞者”[25]。上帝在猶太人中揀選出虔誠智者,啟示他們把神圣的諭旨傳達給猶太人。作為上帝的代言者,何西阿是上帝在現(xiàn)世的化身,他的作為呈現(xiàn)了上帝的意志和品性。《圣經(jīng)·舊約》中,“淫婦”作為一個象征符碼,常指涉猶太民族。她道德淪喪,縱欲無度,肉體的淫亂象征了宗教信仰上的悖逆不忠,即背棄上帝去追隨當時中東、西亞地區(qū)流行的其他異教神。但是,面對她的種種背叛出軌,仁慈的上帝依然寬恕她,接納她,珍視她為自己的伴侶,并表明:“那日你必稱呼我為我夫(My husband),不再稱呼我巴力。我必聘你永遠歸我為妻,以仁義、慈愛、憐憫聘你歸我,也以誠實聘你歸我,你就必認識我耶和華?!保ā杜f約·何西阿書》2:19-20)我們從上下文中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中先知何西阿娶淫妻的故事昭示的主題,其實是上帝對猶太人的仁慈。然而,在《傻瓜吉姆佩爾》中,吉姆佩爾的婚姻悲劇卻對上帝的仁慈品性提出了質(zhì)疑。
吉姆佩爾篤信上帝會依據(jù)各人在現(xiàn)世的行為施行獎懲,誠如拉比的告誡,上帝將把“應(yīng)許美地”賜予那些趨善避惡的猶太人。以上帝為指引,吉姆佩爾踐行仁愛,始終眷顧艾爾卡,明知她不守婦道,生活窘困,仍然娶她為妻,他主要考慮:“如果(這樁婚事)對她來說有好處,那么我也就感覺愉快?!保?6]婚后,艾爾卡不斷給他戴綠帽子,吉姆佩爾也經(jīng)常會激起憤怨,但每次都寬仁地相信了她的謊言,“她又是賭咒,又是發(fā)誓,全都具有說服力。我接受她的每一句話,盡管她的話刺得我遍體鱗傷”[27]。結(jié)婚20年中,艾爾卡共生下了6個孩子,而吉姆佩爾始終辛苦地掙錢養(yǎng)家,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吉姆佩爾耐心地企盼艾爾卡能夠明白他的心意,并且也能真誠地愛他。但是,等待他的卻是殘酷的現(xiàn)實。臨終時,艾爾卡向吉姆佩爾坦白:“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保?8]吉姆佩爾回憶當時自己的反應(yīng),他說:“她的話使我迷惑不解,不亞于挨了當頭一棒?!保?9]盡管敘述的語調(diào)平靜克制,沒有激憤的責怨,但我們能夠體味出其中深切的悲涼。吉姆佩爾想不明白,既然上帝是仁慈而講公義的,他為什么要苦待一個虔誠的好人,眼看他一生善良待人卻總是遭受欺騙而無動于衷?結(jié)婚20年來,對于艾爾卡的每次背叛,事后吉姆佩爾總習慣于安慰自己:“今天你不相信你的妻子,明天你就會不相信上帝?!奔放鍫柊巡回懙钠拮雍蜕系勐?lián)系在一起,讀來頗具反諷意味。我們感到辛格似乎意在表明,上帝就像艾爾卡一樣充滿了欺騙性,期望他的愛是虛妄的,結(jié)果只會是痛苦的精神傷害。
辛格從小時候起,就對上帝的仁慈心存懷疑,在自傳《尋求愛的年輕人》中,辛格記錄了自己和身為猶太哈西德教派拉比的父親的一次對話。他們談?wù)摰闹黝}是上帝和猶太人的苦難的關(guān)系,拉比父親說:“這是最大的秘密。就是圣哲們也無法了解。只要人還在遭受痛苦,他就無法解開苦難之謎?!谒羞@一切苦難的背后,是上帝無限的仁慈?!保?0]拉比父親的解釋重復了正統(tǒng)猶太教對上帝的詮釋,但無法令辛格信服,他曾頗為憤慨地表達了自己的疑惑:“我憂傷郁悶的原因常常是對那些正在受苦和世代受苦的人們的難以忍受的悲憫。我聽說過赫米爾尼基時代哥薩克人的殘忍暴行。我讀到過宗教裁判所的酷刑。我知道在俄羅斯、羅馬尼亞對猶太人的集體迫害。我生活在一個殘酷的世界?!也恢辉购奕祟悾苍购奚系?。是他讓人成為嗜血的動物,時刻準備施暴?!保?1]在辛格看來,上帝對猶太人歷史上遭受的苦難始終保持冷漠是殘忍的。
《傻瓜吉姆佩爾》的開放式結(jié)尾進一步表征了辛格對上帝仁慈品性的質(zhì)疑。艾爾卡死后,吉姆佩爾離開家鄉(xiāng),四處漂泊,他時刻在心里夢想著上帝的“應(yīng)許美地”:“那兒沒有紛擾,沒有嘲諷,沒有謊言。贊美上帝:在那兒,連吉姆佩爾都不會被欺騙?!保?2]吉姆佩爾憧憬的是一個與現(xiàn)實不一樣的世界,在那里,上帝將顯露仁慈,而猶太人也會改變屈辱的命運。但是,這樣的世界只能出現(xiàn)在吉姆佩爾的幻想中不免顯露出它的虛妄。辛格冷靜地指出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這樣的結(jié)尾也暴露出辛格對猶太人生存現(xiàn)狀的無奈和他矛盾的宗教觀,誠如有學者指出:“從某種意義上說,辛格信仰上帝不錯,但他對上帝的信仰僅限于相信上帝的存在?;蛘哒f,相信的是那個違約的上帝,而絕非是猶太教所宣揚的那個仁慈、公正的上帝?!保?3]
辛格是當代美國猶太作家群體中最具猶太性的作家之一,他的猶太性常常表現(xiàn)為對猶太歷史和現(xiàn)實的思考以及對猶太傳統(tǒng)理念的困惑和追索。在以《圣經(jīng)·舊約》和《托拉》為核心的猶太傳統(tǒng)話語體系中,上帝是至上至尊的存在,被賦予仁慈和公義兩大屬性。上帝對猶太人實施仁愛,但猶太人卻沉湎于縱欲、墮落,違背了與上帝的契約,因而遭受現(xiàn)世的苦難,這是正統(tǒng)猶太教反復宣示的命題,即仁慈的上帝面對的是墮落的猶太人,而苦難是他們應(yīng)得的懲罰。在《傻瓜吉姆佩爾》中,辛格巧妙地運用敘事策略,向讀者傳遞了對這種傳統(tǒng)理念的質(zhì)疑,表達出對傳統(tǒng)猶太教教義的挑戰(zhàn)。有研究者評論《圣經(jīng)》的價值時說過:“《圣經(jīng)》通過對上帝的論辯、責怨所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充斥著強烈人文精神的反權(quán)威、反傳統(tǒng)意識,開啟了猶太文化中的一種重要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以回歸人的本體為指向、以挑戰(zhàn)傳統(tǒng)中的不合理要素為特征,對后世猶太文化的沿革亦起到重要影響。”[34]從這個意義上說,《傻瓜吉姆佩爾》也是美國猶太文學流變中不應(yīng)被忽視的文本現(xiàn)象。
[1]Singer,Isaac Bashevis.Nobel Lecture.New York:Farrar Straus Giroux,1979:3.
[2]段楓:《歷史的競爭者——庫切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繼承與超越》,《當代外國文學》,2006年第3期。
[3]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81頁。
[4][5][6][7][8][9][10][12][13][14][23][24][26][27][28][29][32]Singer,Isaac Bashevis.Collected Stories:Gimpel The Fool to The Letter Writer.New York: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Inc.,2004.5,6,10,15,11,13,6,5,13,8,6,12,7,10,16,17,19.
[11]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7頁。
[15]Kazin,Alfred."The Saint as Schlemiel,"in Critical Essays on Isaac Bashevis Singer,ed.by Grace Farrell,New York:G. K.Hall,1996.
[16]戈登·克雷格:《德國人》,楊立義、錢松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頁。
[17]考夫曼:《存在主義》,陳鼓應(yīng)等譯,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版,第292頁。
[18][19]Flender,Harold."The Art of Fiction No.42:Isaac Bashevis Singer."Paris Review 44(1968):1-23.
[20]Alexander,Edward."The Holocaust in American-Jewish Fiction:A Slow Awakening."Judaism,Summer(1976):320 -330.
[21]秦海鷹:《互文性理論的緣起與流變》,《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3期。
[22]王先霈、王又平:《文學批評術(shù)語詞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78頁。
[25]黃凌渝:《猶太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8頁。[30][31]傅曉微:《上帝是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81、83頁。
[33]喬國強:《論辛格對“契約論”的批判》,《國外文學》,2007年第3期。
[34]劉洪一:《走向文化詩學:美國猶太小說研究》,2004年版,第155頁。
A Narrat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Jewish Cultural Connotation in Gimpel the Fool
BI Qi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Gimpel the Fool;the first-person narration;intertextuality;Jewish culture
Isaac Bashevis Singer's most famous short story Gimpel the Fool is an account of a personal traumatic life experience,which,through the first-person narration,also represents a bitter examination of such a sensitive issue as widespread anti-Semitism in Jewish history.Singer constitutes a referential intertextuality with the"Book of Hosea"in The Bible,through which he conveys his challenge against the traditional Jewish concept of God's mercy.Gimpel the Fool profoundly contains a perplexed reflection on Jewish history and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Jewish people,which should be regarded as a valuable text in American Jewish literature.
I3/7-07
A
2095-5170(2014)06-0033-05
[責任編輯:林曉雯]
2014-06-24
本文為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流散文化視閾下的辛格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11SJB750025)、江蘇師范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文化視閾下的辛格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0XWA03)階段性成果。
畢青,女,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