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故納萬境
——黎翠華散文管窺

袁勇麟

（福建師范大學(xué)協(xié)和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117）

一

黎翠華早年畢業(yè)于香港理工學(xué)院設(shè)計系，20世紀(jì)80年代赴法國留學(xué)，后定居在諾曼第省的一個小鎮(zhèn)霏崗，從事繪畫、寫作。著有散文集《紫荊箋》（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山水遙遙》（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2002年）、《在諾曼第的日子》（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3年）、《左岸的雨天》（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其中《山水遙遙》曾獲香港第七屆中文文學(xué)雙年獎（2001—2002）散文組推薦獎。在眾多海外華文散文中，黎翠華的作品獨具一格。臺灣著名作家余光中當(dāng)年為《香港青年作者協(xié)會文集》做總序時，稱贊她的散文富有“詩意”，并評述她的散文作品《我的燈罩》一文中的文句，“這真是水晶清透的上好散文”[1]?！断愀畚膶W(xué)》總編輯陶然欣賞黎翠華的旅外散文充分發(fā)揮了“他鄉(xiāng)散文書寫的魅力”，并指出讓人頗堪咀嚼的“并非異國風(fēng)情的獵奇，而是眾多小人物的生動生活寫照”[2]。香港嶺南大學(xué)中文系陳德錦教授認為，在香港中青年散文作者中，黎翠華“也許是寫作上最講究藝術(shù)意味的一位”，“在資訊交流頻繁的二十一世紀(jì)，散文寫作要不凸顯自我風(fēng)格，便容易受各類文學(xué)資訊所掩蓋。黎翠華能從一個殖民地漁村走向一個歐陸漁村，跨越了地域界線，放眼世界，卻不刻意趨時而能靜觀世情。在人際關(guān)系平面淡薄的時代，黎翠華有意表現(xiàn)生命的普遍情態(tài)，能發(fā)掘地方情之可感、人情之可愛、物情之可觀。在‘女性主義’已經(jīng)不再是時尚的今天，這位香港中生代作家正好體現(xiàn)一位女性深遠、多面、遼闊的感性”[3]。

王德威在《記憶的城市，虛構(gòu)的城市Ⅱ：香港的情與愛》一文中指出：“是在這里，天涯海角正好為萍水相逢作引子，而地久天長的神話寓意只宜由浮世邂逅來反襯?！盵4]當(dāng)然，王德威指的是香港，但我總覺得整個的世事人間恰是如此。喧囂嘈雜的浮華塵世，像懸著一盞盞紫紅翠綠燭燈的雕花庭廊，曲折蜿蜒。人人在這里錯身穿行，遠看一場盛事華宴，近身卻無非一段琴瑟小曲，藏著一個個故事，在行人匆匆的腳步間，像空中的微塵，于似有還無間飄揚、懸浮，然后輕輕落在你的身上。于是，一些揮之不去的情致就悄悄滲進你的心里。

將這份浮世微塵的景象演繹得活色生香的正是香港旅法女作家黎翠華。很難用什么語言概括她的文字，之前，在臺港及海外華文散文廣闊斑斕的園地里，我最欣賞的兩位女作家是臺灣的簡媜和馬華旅臺的鐘怡雯：簡媜的散文一向以清靈澄澈的敏銳感悟和沉穩(wěn)典雅的詩性筆觸著稱，她的文章善于在抒情的韻調(diào)里俯仰天地、探身浮塵，于婉轉(zhuǎn)自如間大徹大悟、大悲大憫。她的記憶書寫一向深情款款，卻又不乏寧靜睿智的反觀審視。如果說簡媜的散文是魔幻中的寫實，那么鐘怡雯的文字就是寫實中的魔幻，她總是能在最稀松平凡的日常角落里挖掘出種種離奇的故事，那些只屬于她個人流傳的故事，任情任性，像是一個精靈，輕靈靈、幽靜靜指點俗世一切，在貓狗花鳥、飲食風(fēng)物的徒步羈旅中制造一場青煙熏繞的巫術(shù)，制造一場生命的蠱惑。而現(xiàn)在，我只能說，黎翠華已經(jīng)躍過了寫實與魔幻的隔離融合過程，在她的筆下，或者說，在她的生命里，現(xiàn)實就是傳奇，寫實已是魔幻。

我要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片圖景，那是黎翠華建構(gòu)的文學(xué)花園。她的寫實，比起鐘怡雯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冰鎮(zhèn)清涼的糖水到酸辣勁味的南洋吃食，從迷彩瑰麗的印度風(fēng)情到長衫流動的越南景致，還有吉隆坡黏稠的堵車、曼谷五星級的泰式按摩和可愛的小老虎，甚至不具規(guī)模的小城書店、民間拜神祭鬼的儀式……鐘怡雯尚且留戀域外風(fēng)情，癡癡綿綿，而黎翠華卻將眼界回落到最生活的層面：她說護老院的老之種種，她談燈罩和五金店的隨想聯(lián)翩，她還關(guān)心天氣的時晴時雨，于是，廟宇、東大街、卡拉OK，甚至牙痛，甚至奶茶、苦瓜……不論多平凡多細微的人事景物，到了她的筆下，全都抖擻一新，煥然生機。也許這就是黎海華稱道的“細致”，那是一種俯身俗世凡塵的姿態(tài)，是用心聆聽萬物聲息的真誠。

黎翠華善于描畫，往往幾筆傳神。寫護老院，“電光管靜靜照著光禿或白發(fā)稀疏的頭，各有微妙變化的球體全部扭向同一角度……看真了，其實有人在打瞌睡”?！澳樕辖壷鯕庹值拇蟾旁趬粝牖ㄏ?。扶著助行架的在凝望跟泥土差不多顏色的地板，偶然有凄厲的哀叫有如狼嗥。住得越久的住客越沉靜，他們的眼神如潭水的深處盡處，再無去路”。真是寫足了那種人之老去的蒼涼與落寞。寫五金店，“店內(nèi)的東西擺得亂七八糟，鋼板、水喉管、角鐵、所有奇形怪狀又叫不出名字的金屬制品，層層疊疊的堆在每一個角落。店員呆呆地坐在柜臺后或是貨物堆里，沒有甚么表情，臉色灰黃，彷佛也長了銹，也是長年累月擺在那兒的一件金屬品”。再加上“赤著胳膊”的老板、“蓬頭垢面”的老板娘，“昏黃的燈泡”，零零落落，細細碎碎，拼湊起尋常百姓營生的蕭條與自在。還有東大街，“幽藍的夜色中，只見無數(shù)橙黃色的燈泡在閃光，有如星星。……幾家燒臘店亮得像著了火，雞鴨一只只掛在那里淌油，下面擠著人們發(fā)紅的臉，油光閃閃彌漫著對生之欣喜”。還有蘭桂坊那些赤膊披著彩色長發(fā)的美女、節(jié)慶的意味、樂隊和歌手的演奏、酒吧的七彩窗玻璃、異國情調(diào)的嘉年華……總之，大街廣庭、販夫走卒、游人說客，形形色色的人生，千姿百態(tài)的塵世萬象，在她的來去幾筆之間，就是一番天地。

二

恣肆大氣而又精細獨到的描畫，正顯示了黎翠華對世間萬物的深深有情，不是一片至情，不能將俗世凡塵看得那么津津有味，展示得這么精彩紛呈。如此“細致”的勾勒，很難想像如何將其拓展并自成氣勢。畢竟文學(xué)不是一筆一畫的工筆描摹，而是以追求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為終極目的的形而上哲思，提供給人們?nèi)粘Ｉ钪袇T乏的生命精神源泉。因此，文字書寫若只停留在日?，嵥榈男跣踹哆吨校瑹o疑只是一份失敗的流水賬本，遠未達到文學(xué)的殿宇。黎翠華的“磅礴”正是在這里凸顯了它的光彩。正如黎海華所說：“翠華散文最大的特色，是以纖美的文采、細節(jié)的鋪排為經(jīng)，而以細致的心理穿插為緯。她要在大千世界中砌出她的大觀園，為記憶里的一場盛世捕捉稍縱即逝的聲色光影?！盵5]

黎翠華能在飄飄揚揚的微塵滿天中畫出浮世圖像，喜怒哀樂、悲怨情仇、生老病死、人事代謝，浮世種種，原來盡藏在一點一滴的微塵中，被黎翠華捉個正著，于是，生命大義、生存真諦都一一浮現(xiàn)，那么真實，那么深刻。她總是能在最細微的浮塵中找到最晶瑩剔透的閃光。只不過是一個苦瓜，她尚能感受到生命的寂寞：“無論苦瓜被摘下來與否，在它成熟的頂峰，就已開始了下跌的命運。而它最令人珍惜的光芒，如同彗星劃過寂寞的夜空，無助而激烈地消失了，只在眼睛眨動的瞬間?！敝徊贿^是一次拔牙的經(jīng)歷，她卻能體會到生死的意義：“再可怕的事，到真的要發(fā)生，也不見得很可怕，死亡也大概如此吧？”只不過是一塊廢棄的荒地，她也能思考出生存的價值：“一種極有秩序的生活，每一件東西都有他們應(yīng)得的位置，各有各的道理?！敝徊贿^……太多在我們看來庸俗瑣屑的事物景象，在她的眼里就能成一片風(fēng)景，或者更確切地說，能夠成為一紙箴言，里面充滿了玄機，那是對生存的體驗，對生命的尊重，正如黎翠華自己所說：“我始終沒有看見朋友說的那座廟，但我覺得已經(jīng)看過了。心內(nèi)，有一種入了廟堂的敬意。”也許茫茫宇宙之間，各種奧妙機關(guān)，詭異魔幻，都不在什么雜草叢生的幽林深處，而恰恰是在我們生活作息的日?？臻g，舉手投足，眼神流轉(zhuǎn)，就能成為一個悠遠的傳奇。黎翠華是真正入了浮世，真正看透了微塵；卻又是真正走不出來也不想走出來的人，她寧愿守望在這片寸土，用至情至性點滴記錄。

正是在這“細致”與“磅礴”間，黎翠華筑起了自己的文學(xué)天堂，將浮世微塵收攏在內(nèi)。而讓人心動的還不止這些尋常生活的記錄與感喟，還有那些羈旅的隨感和念想。鐘怡雯在《天下散文選：1970—2010臺灣》的序言《臺灣散文史的另一種讀法》中，談到旅行散文時曾指出：“由于這股熱潮存在著明顯的競爭因素，出奇制勝的心理改變了傳統(tǒng)游記的體質(zhì)，旅行散文不再是單純的旅游心情與風(fēng)景之記錄，它有了強大的謀篇意圖，許多作者企圖為旅途形塑出明顯的題旨，或透過特殊事件來營構(gòu)異國情境?！盵6]不同于許多人筆下迷離而跳躍的旅行樂章，黎翠華筆下的羈旅生活更接近生活的實錄狀態(tài)，因為她曾經(jīng)旅居法國的實際生活經(jīng)歷，在她而言，那里不是異域，而是實實在在的另一處人間。因此，她的筆下少了獵奇的興奮和雀躍，多了些淡定的從容和平靜，于是她能很自然很安詳?shù)貙懯掠浫?。《巴黎的氣息》和《霏崗》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這樣的紀(jì)事文字。單看題目就能體味到其中的興致：機場住客、異鄉(xiāng)人、保羅、吉卜賽……不管是人還是事，都一樣鮮活生動，不同的只是他們?nèi)旧狭艘粚悠娈惖漠愘|(zhì)光彩，而這份光彩能在黎翠華筆下神采奕奕：她看拉曼賽車，從堵車一路看到路人，看各種名牌車經(jīng)典老爺車收藏古董車如何在馬路上你擁我擠，看紳士名流貴族名人如何流落街頭，蜷縮癱軟，看人們即使多么辛勞多么污穢也依然興致勃勃、朝氣昂揚的堅持著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又躍躍欲試。她看機場住客，一個身份難名流落機場的阿拉伯人，看他如何悠然自得地吃睡躺臥，看他如何“清凈無為的隔岸觀火”，還理所當(dāng)然的奉他為“偶像”，令人感慨萬千又思緒綿綿。她甚至像記日記般寫一次西班牙盛夏的旅程，火熱的車廂，渾濁的空氣，她也能找出閃光的觀察點，令大腦騰出些許余地思考上帝的子民問題。當(dāng)然，你也就不會懷疑她能將一次特別情調(diào)的就餐寫得那么此情可待，此意可解了。不能說這些都是多么大義，也許確確實實只是微言，但讓人不能釋懷的是，正是這樣的微言，才見出了真性情。尤其當(dāng)這些微言坐落在異域的環(huán)境中，更增添了一些特殊的情調(diào)和感受。黎翠華看來是真心要我們共享普天浮世的綿綿浪漫情懷。

三

黎翠華還擅長記人，與紀(jì)事不同，記人似乎更講究深入的透視和刻畫，如果說，紀(jì)事可以采用速寫畫技，幾筆勾勒，那么記人則至少用些素描手法，調(diào)度好陰暗光影，方能見出豐滿之態(tài)。懷人之作免不了熏香縈繞，情意綿綿。黎翠華卻能跳出單調(diào)的回憶情結(jié)，感悟不少生命的滋味。黎翠華始終堅持自己的生命感受，真誠的加以展現(xiàn)，在寫到長姨時，她用童年視角回憶書寫，道盡了長姨曾經(jīng)的潤麗如玉，肌膚上柔和的初夏陽光、飽滿的黑色旗袍、溫?zé)崛缗Ｈ榈谋郯?、閃著藍光的長發(fā)，像一個極美而至不真實的畫面，籠罩著童年所有的夢幻癡想。然后再輕輕回落人間現(xiàn)場，以旁觀姿態(tài)再度喚起浮塵，讓童話泡沫逐一破滅，平凡的結(jié)局，平凡的歸宿，一切顯得自然，因為“對于她們，無論三缺一，或是一缺三，都是人生的悲劇”，“姐妹們和和樂樂”才是真實溫暖的人生。這樣的憶人，與其說寫人，不如說寫情；與其說寫他人，不如說寫自己，寫自己對人生的參悟。這也是黎翠華的憶人文章最深情的地方。

黎翠華還有很大一部分是當(dāng)下記人的散文，從保羅到房東，從系子到瑪喜婭，從畢太太到西蒙先生，從舞者到妲美，從黃老板到愛米莉……簡直就是一個豐富生動的人物寫生畫廊，擇取代表性的事件，鋪排生活性的場景，用幽默的語言，精妙的修辭，清醒而極富情感的觀察使她的文章充滿一種清新雨露般的生活朝氣，說保羅：“他口中的往昔像一場煙花盛會，鼓樂喧天，他自己羽扇綸巾，風(fēng)度翩翩走在其中，追逐著一角綠粉襖或紅綢衫兒，擲出白花花的銀子……這樣的背景只把今天顯得異常蒼白，蒼白得像陽臺上的陽光，把他半禿的頭照得蒙蒙亮?！卑岩粋€一生公子作風(fēng)而今落寞的古稀老人刻畫得入木三分。說系子：“她從沒有訴苦，仿佛把刀架在脖子上她仍舊慘然的微笑，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使我無法不對系子刮目相看?！币还P輕掃，已經(jīng)畫出了低眉垂眼、逆來順受的一個日式小女子，也為她的愛情悲劇留下了腳注?？傊?，看這生動的人物畫廊，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浮世如此精彩，因為每一個生活在你身邊的匆匆來去的人，都可以是這樣豐滿結(jié)實的個體，像一顆顆掛在枝頭的葡萄，瑩潤著飽滿的紫色光澤，在陽光下晶瑩美滿。

黎翠華的走筆是很有神韻的，不論“細致”或“磅礴”、紀(jì)事或記人，都顯得簡練豐實，又充滿濃郁的韻味。“濕滑的路面偶爾有車輛嘶嘶駛過，牽擺著幾行柔和的光痕，像一尾巧捷的魚，鱗光一閃，又消失在濃重的暮色里。這暮色沉沉的連同一種雨天的重量，把世界壓扁了在盡頭”。“青白色的街燈，像一個奇異地圓滿的月，細細的雨點在光暈里密密織造一幅永不完成的絲綢”。類似這樣的語句俯拾皆是，比喻精當(dāng)、巧妙，聯(lián)想開闊、深邃，像舞者在燈光下旋轉(zhuǎn)，將整個浮世人間的細塵微沫舞得聲色俱在。

看黎翠華點染的世態(tài)人情，總讓人想到一句古詩：“空故納萬境”。即以空靜澄澈的狀態(tài)容納世間人事的代謝浮動，我總認為，這空靜深處原來就是執(zhí)著于世的一泓深情，有了這深情，這空靜才更顯得廣闊，更顯得深沉。情到深處，才能真正用心生活，才能讓自己在浮躁焦灼的空氣中深深呼吸到沁涼的氣息。生活沒有奇跡，奇跡緣于我們自己心中的那份深情。黎翠華呼吸浸染于微塵間，在浮世中活得悠哉游哉，她是真正要在這浮世微塵中描畫一幅盛事圖景。這正應(yīng)了王德威那句話，天涯海角、地久天長，所有傳奇都在黎翠華捕捉的浮世邂逅、微塵起伏中慢慢醞釀。

[1]王良和.憑倒影去觀察自己——與黎翠華談她的散文[J].香港文學(xué)，2010（10）:10-21.

[2]陶然.他鄉(xiāng)散文書寫的魅力[J].香江文壇，2004（4）:60.

[3]陳德錦.旅法作家黎翠華的散文[J].香港文學(xué)，2010（10）:22-28.

[4]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3:301.

[5]黎海華.細致與磅礴——黎翠華筆下的傳奇[J].香港文學(xué)，2002（3）:48-50.

[6]鐘怡雯，陳大為.天下散文選：1970—2010臺灣[M].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