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婷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余華的小說,歷來以殘酷和怪誕著稱,他選擇用殘酷的語言描述現實,用怪誕的情節(jié)諷刺現實。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現實一種》、《兄弟》等為人熟知的作品中,“死亡”是其必不可少的主題元素。通過多種方式的死亡描寫,展開情節(jié),揭示主題。但事實上,他的本意并不在于把所有人寫死,而是用死亡的殘酷性來激勵活著的人繼續(xù)勇敢而堅強的活著,即海德格爾所謂“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學,以此來追蹤活著的意義所在。相比之下,《第七天》則有所不同,余華一反常態(tài),首先將所有主人公寫死,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余華筆下,把對生前的追憶與死后的存在交匯融合,其所謂死者,不過是將人的一種存在方式轉化為另一種存在方式?!叭缥崛艘袁F在所有之存在形式為可喜,則死后吾人所得之新形式,亦未嘗不可喜?!雹龠@種突破生死界限的寫作,既是余華對于死亡的重新定義,也是他對于以往死亡即是終結的突破所在。
正如余華自己所說:“假如要說出一部最能夠代表我全部風格的小說,只能是這一部(《第七天》),因為從我八十年代的的作品一直到現在作品里的因素都包含進去了。”②因此,如果在《第七天》中以死亡為界限,那么作者對于生前的描述,是將死亡作為生命的終結,與活著相對立的存在,為現實絕望所生、為希望所棄的主人公形象之塑造,是對以往作品中“向死而生”的死亡本體論之延續(xù);而死后虛無世界的情節(jié)敘述,則將死亡引申為活著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是對活著本身的突破,亦融合了道家思想“以死為生,向生而死”的智慧。
人為什么活著?前蘇聯(lián)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提出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命題并作以回答:“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雹墼谧髡呖磥?,應該為“人類的解放”而活著。這種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的活著是對生的崇高解讀,是一種偉大的生的存在。而在余華作品中,活著得到了重新的詮釋,相對而言,這是對于生回歸自身的解讀,同樣偉大。
早在《第七天》問世以前,余華就用《活著》對“向死而生”這一命題進行過最直接的思考。雖然題為《活著》,內容卻充斥著死亡的元素,他選擇用死亡來回答人究竟為什么而活著。本應該幸福美滿的家庭,卻因種種荒誕的原因相繼離去:兒子抽血過多而夭折,女兒難產致死,妻子因病離世,女婿意外死去,僅有的希望外孫苦根吃豆撐死,這種殘忍的生命經歷并沒有讓福貴倒下,而是更堅定了他活下去的信念。用殘酷的死亡來突顯出活著之不易是余華冷漠描寫死亡之用意所在。拋開一切外在因素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死亡來結束除福貴外一切有聯(lián)系的生命存在,將其置于絕望的環(huán)境中,以此來揭示活著本身的意義與價值?!叭耸菫榛钪旧矶钪?,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④,是余華對于“活著”本身最純粹的理解。
相比《活著》,《兄弟》并未達到預想的高度,但就其對死亡的敘述來看,亦是一部關于死亡的荒誕集合。親生父親在糞坑憋死,宋凡平文革中被活活打死,母親李蘭得尿毒癥而死,以及宋剛最后的臥軌自殺,所有親人的離去,李光頭選擇同福貴一樣坦然接受。其實,余華是想在此基礎上對“活著”有所突破的,于是在結尾讓李光頭學俄語、煉身體、上太空,在絕望中尋找生的意義,但并不能讓讀者理解與接受,以失敗告終。
在《兄弟》飽受爭議的七年之后,《第七天》與讀者見面。在書中,余華延續(xù)了其創(chuàng)作的一貫方式,集合了眾多離奇的死亡,與以往不同的是——敘述者已死。暫且拋開這一因素,那么《第七天》無疑是當代版的《活著》。
主人公楊飛從小失去父母,經歷了妻子李青先棄他而去,后因公司被查選擇自殺;養(yǎng)父楊金彪身患淋巴癌,在生命即將終結之時離家出走;雖非親人、勝似親人的媽媽李月珍車禍喪生,又因地陷未能送她最后一程。相比《活著》中福貴見證一家人的離去,余華將楊飛置于更加絕望的境地,每位親人的離去,他都未能相送,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這種描寫對生者來說是十分殘忍的,但在殘忍的同時,也給主人公留有一絲希望,如父親依然活著的希望。
余華用《活著》中的種種死亡讓本應美滿的家庭變得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以此闡釋“人為什么活著”的命題,認為生命應該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死亡的不確定性、荒誕性和死亡的必然性讓福貴也讓讀者理解了生命的珍貴,活著的不易。而《第七天》中親人的相繼離去,是讓本就破碎的家庭更加不堪,父親的存在是主人公楊飛活下去的希望所在,離婚后的楊飛與父親相依為命,這位與他沒有血緣關系的養(yǎng)父為了他放棄了一輩子的幸福,父子感情之深由此可見。所以,當患有淋巴癌的父親不辭而別時,在作者看似冷漠平靜的描述掩蓋下,是楊飛絕望的靈魂?!跋蛩蓝钡拿}在這里得以突破與升華——“向父死而生”,明知父親的死必然存在,只是不確定何時會發(fā)生,是無法挽回的,楊飛仍毫不猶豫的辭掉工作、變賣房產,只為父親活著。楊飛選擇了尋找,為了父親的存在而尋找,在不斷報以希望又不斷失望中尋找,在尋找中得以存活。
沒有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死亡的事實讓福貴選擇了接受、隱忍的活著。與福貴所不同的是,父親的失蹤而并非直接死亡,使楊飛在最后因希望破滅而走向了死亡。表面看來,作者讓楊飛死于飯店爆炸,但仔細咀嚼,在父親失蹤的一年多后,生的希望已然渺茫,來到和父親一同吃過的譚家菜館,坐在同樣的角落里,徒增傷感。本就神色黯淡的“我”,看到了前妻李青自殺的新聞這一導火索時,楊飛感受到的是對生的茫然和死亡的召喚。所以,當廚房起火,眾人破門而出,跳窗而逃時,楊飛選擇了坦然接受死神的來臨,以此來承接作者由“向死而生”到“向生而死”的轉換。
老子有云:“知其白,守其黑?!焙谑窍扔诎椎拇嬖?,在這里,可以將“黑”理解為虛無的世界,虛無是先于我們的存在?!拔覀兇嬖诘囊饬x應當是虛無賦予的,故此,歸于虛無的死并非同生的別離,而是和生的重聚?!雹?/p>
《第七天》中,余華構造了一個死后的世界,并將這個世界一分為二,對死亡進行了兩種解讀。通過象征著生死之界的殯儀館,有骨灰盒和墓地的人去了“安息之地”,在那里永遠地結束了生命,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死;而沒有骨灰盒和墓地的人到了“死無葬身之地”,在死亡的虛無世界中得到了永生,這種存在超越了死的限制,意味著生的無限與永恒。
“黑夜的恐懼就是害怕永生不朽,害怕存在的悲劇常演不衰,害怕必須永遠承擔存在的重荷。”⑥余華筆下“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們就是列維納斯描述的這樣一種存在,他們害怕生的悲劇重新上演,害怕承擔生存的重壓,只能選擇在死亡的虛無世界中遠離現實而永生。
“死無葬身之地”本是存在于生的世界中對人的詛咒,是惡毒的攻擊,被認為是對惡人應有的懲罰,在余華這里,又有了新的含義?!八罒o葬身之地”也就是“死無安息之地”,安息代表著永遠的死亡,而“死無安息之地”則代表著另一種永生,以死為生,向生而死。這種永生,不是永遠存在于生的空間,而是永生于死的空間,是對生的恐懼,對現實的排斥。相比較之前作品中通過冷漠描寫死亡,控訴現實,此時對死的崇尚,對“死無葬身之地”的動人描繪,其諷刺批判意味則力透紙背。
對于這種永生,其存在的原因是多樣的,余華對此做了多種闡釋,具體來說,在《第七天》中的“向生而死”可以歸為兩種含義。
較之余華以往的小說,《第七天》中的語言描寫是更加節(jié)制與冷漠的,這符合敘述者的死亡身份,但在主人公追憶往事時,人物語言隨情感而升溫,則顯示出作者對“情”表達的獨具匠心。楊飛與楊金彪之間的父子之情,跨越血緣、跨越生死。在現實世界中,楊飛竭盡全力尋找父親,以父親的存在作為自身存活的理由,向父死而生。當希望逐漸破滅,死亡臨近時,他選擇了接受。在死的世界中,他的目的依然是尋找父親,“我和父親永別之后竟然重聚,雖然我們沒有了體溫,沒有了氣息,可是我們重新在一起了?!雹吲c現實世界相比,死亡的虛無世界中依然有父親熱愛的工作,但沒有了疾病與苦痛以及死亡的威脅,與其在生的世界中遭受折磨,不如在死的虛無里得到永生,父子二人因此選擇了后者,為親情而永生。相比親情,愛情之永生以錯過告終。世人的冷漠與無情誘發(fā)了鼠妹跳樓事件的發(fā)生,使鼠妹與伍超在生的世界中錯過。得知鼠妹死訊的伍超賣腎為鼠妹買下墓地,卻不知此舉讓兩人在死的虛無中再次錯過,這一錯過便是死的永生。盡管可惜,但不可否認,鼠妹是感受著伍超的愛而安息的,伍超也是為愛而死,因此能為愛在死里得到永生。作為蟻族的代表,兩人在死亡的虛無里為愛情永生,是余華出于對現實生活中蟻族的同情。長期蝸居于地下室的蟻族們,處于社會下層,為了生存而拼搏、而犧牲,卻常受到社會的壓榨與不公,“愛情”對于他們來說是奢侈品,卻在《第七天》中得到了永生。
書中,友情的描寫最為特殊,若將楊金彪楊飛的父子親情、鼠妹伍超的愛情看作是生在死中的延續(xù),那張剛與李姓男子的友情則截然不同??缭缴赖慕缦蓿谏氖澜缰斜緸閿橙说膬扇?,在死的虛無中卻成為了為彼此而永生的摯友?!八麄冎g的仇恨沒有越過生與死的邊境線,仇恨被阻擋在了那個離去的世界里?!雹啻说然恼Q友情的用意在于,通過死的虛無遠離了現實世界中的地位、階級、身份、利益等外在因素,人與人之間處于平等的地位,可以充分展示這種較之生命更為珍貴的真與善的價值。余華在此賦予其虛無世界以消滅不平等的特權,以此來否定現實友情的復雜性與虛偽性。
余華在以往作品中常描寫死亡,但本意在于拒絕死亡。對死亡的不確定性與死亡發(fā)生必然性之理解讓他選擇了“向死而生”,說明他對于生活仍充滿希望?!对S三觀賣血記》中多次賣血的情節(jié),即是主人公對生命執(zhí)著追求之體現。明知道賣血是在用生命與死亡搏斗,許三觀依舊選擇賣血,是對生活的無可奈何,也是對“向死而生”的完美闡釋。但在《第七天》中,余華制造更多貼近現實問題的荒誕和無法避免的死亡,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余華是在用“向生而死”來對人性罪惡進行絕望地控訴呢?
如果把父親楊金彪的癌癥、楊飛的不逃跑、鼠妹的跳樓、伍超的賣腎、李姓男子的襲擊、妻子李青的死亡通通理解為“自殺”,那么李月珍與二十七個死嬰,商場火災中被隱瞞的三十八條人命,以及強拆事件中小敏父母的不幸遇難則無疑應歸于“他殺”的行列。
看似遭遇意外車禍的李月珍,在死前三天發(fā)現了被當做醫(yī)療垃圾丟棄的二十七個死嬰,面對醫(yī)院的否認,媒體的壓制,作者選擇設置李月珍的車禍。不管是人為還是巧合,對車禍與發(fā)現死嬰的關系,作者留下了空白。但對于發(fā)現丑惡的主人公,作者選擇用殘忍的方式——先被超速的寶馬撞飛,又被卡車和商務車碾壓——造成其必死的結局。現實中揭露罪惡就會面臨死亡的威脅,這是作者的無奈揭露與批判。更進一步,擁有丈夫孩子的李月珍本可以去往“安息之地”,但余華并未如此設置,他選擇將現實的罪惡,實行仁心仁術的醫(yī)院人性之泯滅表現到極致,因此設置了“地陷”的情節(jié)?,F實的掩蓋使李月珍與二十七個死嬰永遠留在了“死無葬身之地”,在死的虛無中遠離人性罪惡而永生,這種存在的本身,就是對現實罪惡的絕望控訴。
在睡夢中遭遇強拆的小敏父母,還來不及與女兒告別,就被永遠的掩埋在廢墟下。這種人為的殘忍,是對人性黑暗的無情揭露與嘲諷。相比以往冷漠敘述,對存在于生的世界中的小敏,作者保留了同情,并沒有讓這位依然懵懂的孩子過早地了解現實的可怕,而選擇了掩蓋事實,讓她在廢墟之上孤獨地等待掩埋在廢墟之下父母的出現。真相對于孩子來說太過殘忍,《班主任》中“救救孩子”的呼吁在這里有了新的含義。
莊子云:“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痹凇跋蛏馈钡膬蓚€內涵中,前者的“為情而永生”可以理解為“殺生者不死”,余華筆下的親情、友情與愛情是跨越生死的存在,彼此的存在讓他們沒有了對生的留戀,忘生則得不死,是作者對人性中真情的正面贊美與留戀,也是對以往先鋒作品的延續(xù)與圓滿結局的設定?!兜谄咛臁分校嗳A依然選擇描寫現實的殘酷性,但通過“向死而生”到“向生而死”的轉換,讓之前諸多作品中死亡的遺憾在該書中得以彌補,即讓人物在虛無的存在中得到永生。而后者,“因絕望而永生”則可理解為“不生生者生”,換言之,對生的世界之絕望,也就不執(zhí)著于生死的界限,自然不存在所謂的死。余華筆下這些無辜的死,所謂的“他殺”而遺留于“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們,并沒有因為死的無辜而抱怨、而惱怒,在死的伊甸園中,他們是在對生的絕望中平靜、安詳地接受死的永生。對于生沒有過多的執(zhí)著,陰陽相隔的親人的生使他們滿足,忘記現實對自己的不公,以德報怨,使其得到了永生。
“以死寫生,是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次有意義的超越性的前行?!雹峥梢?,余華在《第七天》中并非簡單地跨越對以往死的理解,而是在對現實深入探尋、刨根問底后的選擇,是對“活著”有了更深體會后的表達?!跋蛩蓝迸c“向生而死”的融合轉換,是余華將西式的人生立場與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相互融合的結果,既延續(xù)了他對于苦難的描摹,對于生的思考,又突破了死即是人生終結的寫作瓶頸與思想瓶頸,從而延伸出更加廣闊的敘述世界,使死成為虛無世界的永生?!跋蛩蓝钡健跋蛏馈钡霓D變是探究余華《第七天》的主題意義所在。
注釋:
①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頁。
②張清華、張新穎等,《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第111頁。
③奧斯特洛夫斯基著,啟明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頁。
④余華,《活著》,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4頁。
⑤路文彬,《向生而死》,《中國圖書評論》,2007年第12期,第第86頁。
⑥埃馬紐埃爾·列維納斯著,吳蕙儀譯,《從存在到存在者》,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頁。
⑦⑧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分別引自第215頁,第143頁。
⑨王達敏,《一部關于平等的小說——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揚子江評論》,2013年第4期,第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