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再見 [中篇小說]
一
余漢金為新買的魚缸加了陶粒底砂、基肥,還放上石頭和沉木,種陰草、莫絲、水榕、銅錢草。一切都弄妥后,他才把從北門市場買回來的錦鯉、招財、清道夫、紅尾劍、金虎皮、彩裙、紅劍魚等,放進缸里,滿滿的一缸,像高峰期107國道上的汽車。余漢金近看一會兒,又站遠去看一會兒,這才拿出煙來抽,對妻子段妮秋說:“是不是還少點什么?”
“要不把鍋里的福壽魚也往里放?!倍文萸镎驹趶N房口,手里還拿著鍋鏟。
余漢金笑,“那得多丑啊?!彼榔拮訉︳~沒什么好感,甚至連吃都不吃,趁機冷諷余漢金幾句是她樂意做的事。
這些都無所謂。余漢金四十歲這年,終于感覺人生需要點什么樂趣,或者說賺錢不是全部。——盡管在深圳這樣的城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二十年的努力,余漢金覺得自己盡力了,當然也不應該有任何悔恨,有了房子,有了車子,每天該賺的錢只多不少,還有什么可以悔恨的呢?唯一稱得上的,便是他覺得這一輩子沒有一個愛好。一個商人唯一的愛好便是賺錢嗎?不是,至少他覺得不是。但他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愛好什么。當然了,最后他想到了養(yǎng)魚。
余漢金是養(yǎng)過魚的,不是養(yǎng)在精致的魚缸里,而是十幾畝的大魚塘。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對了,剛好二十年。
二十年后,余漢金又想養(yǎng)魚了,能養(yǎng)一大魚塘更好,但那是不可能了,他回不到以前。于是他只能買回一個大魚缸,養(yǎng)這些多彩絢麗的觀賞魚。他覺得這事可以堅持下去,就像堅持一個愛好。
小區(qū)物業(yè)一個叫董科平的經理在養(yǎng)魚方面挺有經驗,有一次他們在樓下的客家餐廳里聊了起來,聽說余漢金也養(yǎng)魚了,董科平便教他一些養(yǎng)魚常識,關于養(yǎng)魚的種種經驗和感慨,甚至是魚缸擺放的風水,董科平竟一說就是一夜。余漢金也聽得著迷,同樣是養(yǎng)魚,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竟然是如此天壤之別。最大的區(qū)別是,前者是為了賺錢,后者只是為了清心。
往后,余漢金每在樓下請朋友吃飯,見到董科平,都要喚過來喝兩杯,兩人成了好朋友,經常歪著頭說起各自養(yǎng)的魚。一桌人看著他們,一時還插不上嘴,似乎都沒養(yǎng)過魚。余漢金挺為此虛榮的,就像朋友們有時會講起書畫、高爾夫、瓷器啥的,他也一樣插不上話。余漢金開始覺得生活有了一點兒意思。
然而由此帶來的麻煩也不少,就別說妻子平時的嘀嘀咕咕,怨聲四起,偶爾要出趟遠門,住上一段時間的,余漢金不放心家里的魚,還得好聲好氣求著段妮秋幫忙,凈水、加熱,喂食等,是挺麻煩的。平時就余漢金一個人弄,當成是一件趣事弄,不見得累,需要人幫忙了,并且交代注意事項時,就顯出了麻煩來。段妮秋麻煩,余漢金也麻煩。每次臨出門,余漢金還得跑北門市場,找水族門店的梁老板,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像在醫(yī)院里開藥一樣,每樣都標好怎么用。盡管這樣,余漢金還是不放心,因為他知道,妻子段妮秋實在討厭那一水缸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要是能吃的話,她早就把它們放鍋里蒸煮了。
二
如果有個女兒,或者兒子,跟父親余漢金同心,便能多一份力量,把養(yǎng)魚這件事做得像煮菜吃飯一樣平常。余漢金確實也覺得小孩更適合迷戀這玩意兒。然而,余漢金沒有孩子,沒有孩子不是他們不想生,他們做夢都想,至少余漢金是這樣。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要是在老家湖村,這個年紀的人都快可以當爺爺了。這真是人生一個大的缺憾,余漢金有時想得開,但終究是想不開的,一旦眼看別人家的孩子一年比一年不一樣,聽朋友們在酒桌上說起各自的兒女時,他就觸動頗大。朋友們意識到余漢金的臉色不對時,通常會一起噤聲,恰恰因此,讓余漢金更覺羞辱。人家不用多少努力就有的東西,他反而沒有,他就是有了別人沒有的,又有何意義?關鍵是,這樣的缺憾還不是暫時的,是一輩子的事。他——余漢金,這輩子,都別想要個親生的一兒半女了,因為問題恰好出在他身上;不是段妮秋,她好好的,胸高屁股大,一看就知道是生崽的好材料。這也是這些年來,余漢金感覺虧欠段妮秋的地方,人家是被他連累了,人家是可以兒女繞膝的,可以當媽媽當奶奶的。
一個沒有孩子的家庭注定是冷清的、空曠的,甚至有著一種過分的潔凈。段妮秋愛干凈,在親朋眼里,也是出了名的,但這樣的好品質在一個沒有孩子滋擾和搗亂的家庭里,竟顯得一點意義也沒有。余漢金倒更為羨慕那些有點亂的家庭,所有的亂,都源自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善意的搗亂。所以,當他聽著其他父母抱怨生孩子真麻煩,不單吃住穿,還要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搞不好一畢業(yè)就失業(yè)還得父母養(yǎng)著時,余漢金倒覺得那是一種炫耀了。余漢金這些年錢是賺了不少,第五大道的房子賣到兩萬多,他都能買下來。這錢如果沒有一個類似敗家子的角色來花,它們還真的一點價值都沒有,躺在銀行卡里就是一堆死的數字。
“還是余漢金和段妮秋好啊,沒孩子,二人生活,活似神仙。”有人這樣羨慕,其實更像是安慰,真讓羨慕的人和被羨慕的人換一換,羨慕的人保證不愿意。
起初,余漢金也努力讓自己想開些,真把自己當神仙了,每年五一、國慶,他都會和妻子出趟遠門旅游;省內,到國內,再到國外,眼界還真的一天比一天廣。尤其是在歐洲的一個叫克魯姆洛夫的小鎮(zhèn)看見滿城古樸的瓦房蔚然壯觀時,他真有豁然開朗之感,轉身跟妻子說:“你看,人家才是懂得生活的,山珍海味,最終養(yǎng)活我們的只需一口飯;高樓大廈,最終供我們休息的不過是一張床……”他把話說得文縐縐的,事實也是從小雜志上學來的。段妮秋聽得一愣一愣的,沒弄明白。
無論走多遠,他們還是得回到這個空蕩蕩的家。即使離開幾天,這個家就會變得不像個家,散發(fā)著一股新布料的味道,需要余漢金在家猛抽幾包煙,才能找回點人煙氣。
三
有了魚就不一樣了,魚是活的。除了人之外,家里還真的需要另外的活物。
余漢金是喜歡魚的,無論是今天魚缸里的魚,還是二十年前魚塘里的魚,他都一樣傾注了精力和感情。
說起來,余漢金之所以能到深圳發(fā)家,靠的還是在家養(yǎng)魚時賺的第一桶金。余漢金養(yǎng)魚是賺過錢的,在當時的家鄉(xiāng),還是一筆不小的錢。如今余漢金養(yǎng)了一魚缸需要花錢伺候的觀賞魚,難免遭到妻子和其他親友的調侃,說是因果報應。二十年前還真是,余漢金喜歡魚,那是因為他得靠魚賺錢,當然了,他也愛吃魚,蒸煮煎燉,或者是生魚片打邊爐,他都喜歡。不管是鯇魚、草魚、鯉魚、大頭魚、福壽魚,還是塘鲺、泥鰍、黃鱔、蚌殼,都能從他的魚塘里抓到……那時候,他幾乎以魚塘為生,至少三餐就離不開了。
余漢金高中輟學后在家里閑了一段時間,差不多有人在背后說他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出人意料地承包了村里的魚塘。魚塘很大,以前是一個姓徐的外鄉(xiāng)人在養(yǎng)魚,每年的收成都不是很理想,其實也是疏于管理。余漢金覺得自己可以弄一下,當然也是為了做點事情,不想被人小看。他趁機就把魚塘承包下來,給村里開了高價,答應一年給一萬現金,還每家每戶都有魚送;也就是說,不但有錢,還能吃免費的魚。村長以為余漢金讀書讀傻了,趕緊跑去問余漢金的父親余德民。余德民并不知情,以為村長找錯人了。村長說:“你以為我傻啊?!庇嗟旅襁€真有那意思。待余漢金回家,余德民一問,真有那么回事,村長沒傻,是余漢金傻。余德民問余漢金:“確定?”余漢金說:“確定?!庇嗟旅裼謫枺骸坝邪盐??”余漢金說:“有把握?!?/p>
就那樣,二十年前,也就是說,二十歲出頭的余漢金擁有了村里唯一的魚塘,先不管事情以后會怎么樣,反正村長、主任,以及村里的每家每戶,可都是樂意的,暗地里還不忘說說余漢金那類似可愛的傻。就連父親余德民,幾杯小酒下肚,也會在桌頭上嘮叨:“兒子啊,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因為余漢金答應不向家里伸手要一分錢,這事余德民就顯得有點管不著。
興許是傻人有傻福。余漢金不像那個姓徐的外鄉(xiāng)人,火急火燎的,一把魚塘拿到手,就拼了命往里面放魚,也不管能活下來多少;就算活下來了,又能長多大多肥?余漢金不急,先是請人架了幾臺泵水機,把魚塘的水泵干凈,又請人挖去塘底的污泥,足足有半人多深,挖出來的泥賣給東林荔枝園……做好這些,余漢金才開始蓄水養(yǎng)魚。余漢金在魚塘邊上搭起一個草寮,平時就住在草寮里,伺候一塘的魚,甚至連飯都是母親送過來的,沒人想象得到養(yǎng)個魚還需要這么用心,村人算是第一次見識。余漢金晚上也住在草寮里,半夜還拿長長的手電筒,從魚塘的這邊照到那一邊,照一圈,順著瓜棚,到芒花叢,一圈下來,沒什么動靜,他才又躺下睡覺。余漢金怕有人偷釣塘里的魚。他可以親自上門送,但不允許人家過來偷。
余漢金養(yǎng)魚那幾年,幾乎成了一個怪人,逢人必談魚,逢飯必吃魚,家里人都吃膩了,就他一個人還百吃不厭。每到網魚的時候,余漢金會穿上一身膠衣,蹚在脖子深的魚塘里拉網,還沒上岸,活蹦亂跳的魚就翻著肚子躍在水面上了。村里的孩子都圍著看,一邊看一邊驚呼。余漢金和伙計把一大網的魚拉上岸后,除了把大的肥的放進摩托車的兩個大水桶里,剩下的他會讓看熱鬧的孩子每人抱一條回家。于是,那個日子,注定是村里最熱鬧的日子,孩子們都抱著魚跑回家,魚都在他們的胸口活蹦亂跳,伴隨著驚叫,響徹整個村子。那天晚上,必將也是家家魚宴。
后來余漢金離開家鄉(xiāng)到了深圳,偶爾回家,還是有人懷念他當年的魚?!斑€是你養(yǎng)的魚好吃?!彼麄冋f。余漢金便笑得很開心,比說他的五金廠能賺錢都要開心。村里的魚塘后來又承包給了別人,可惜一年不日一年,最后竟荒棄了,塘邊長滿了野草,越來越窄,水也越來越淺,最后都不像一個魚塘的樣子了。余漢金起初每年回家還是會去魚塘看看,后來就不再去看了。他說,已經養(yǎng)不了魚了。
四
余漢金有時會看著魚缸出神,多好看的魚啊,這世間原來還有這么色彩斑斕搖曳多姿的魚,它們的名字也好聽,接吻、豬仔、清道夫、紅尾劍、神仙、金虎皮、彩裙……這些哪像是魚的名字啊。二十年前,余漢金一定覺得鯉魚草魚已經是最好看的魚了,至少比起黃鱔和塘鲺要好看吧。就像那時他已經把自己當作成功人士,到了深圳,才見識到什么是有錢人一樣。如今,他才知道魚原來可以美得如此炫目。
有一天晚上,余漢金從附近的體育館跑步回來,他最近一兩年每天堅持晚跑,據說晚跑比晨跑好。年輕時,他懶得鍛煉,人到中年,才突然覺得上了年紀,像是機器老化一般,他才意識到應該鍛煉一下了,論起晨跑和晚跑,其實他只是一大早起不來。余漢金大汗淋漓,正要上樓沖涼,卻被董科平叫住了,董科平正在樓下的客家餐館喝酒,看樣子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余漢金走近一看,在座的人竟然都認識,有婦科醫(yī)生,有派出所的干警,也有城管局的領導,個個都是酒鬼。以前余漢金也經常和他們一起喝,沒日沒夜地喝,把白酒當白開水喝。
“余老板,現在怎么很少見你喝酒了?”那個長得肥頭大耳的婦科醫(yī)生臉色鐵青,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余漢金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男人是怎么當上街道人民醫(yī)院的婦科醫(yī)生的。
余漢金擺擺手,笑著坐了下去。
“老啦,身體不行啊?!?/p>
“來,干一個?!?/p>
余漢金知道說話的是城管局領導,有一次喝酒,他們還就城管和小販之間的矛盾吵得差點打起來。
余漢金也不是那種可以被人嚇住的人,他脫掉濕透的運動服,立馬擺出要喝起來的架勢。
服務員拿來新酒杯,發(fā)現剩下的酒不多了,問要不要再來一瓶。
這時董科平才說話,“算了,今晚差不多了,老余啊,我是有事跟你說,咱們改天再喝個痛快?!?/p>
其他人歪歪斜斜的,陸續(xù)起身離去。最后只剩下余漢金和董科平,和另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董科平才說:“老余,我認識一位道士,真正的高人。你家里的魚缸放哪兒呢,風水如何?要不要請他去看一看,這事說小小,說大也大呢?!庇酀h金幾杯酒下肚,性子也開了,隨口就答應了董科平,“行啊,哪天你帶他過來再給我電話。”
本以為是酒后的玩笑話,幾天后,董科平卻真的把道士給請了過來。聽說道士住在南澳蓮峰道觀,深山老林,有緣人才能請到。余漢金也算是閱人無數,一眼見道士滿身肥肉,心里懷疑山林深處養(yǎng)不成這樣的身材。出于禮貌,余漢金還是請道士到家里一趟,笑臉相迎的樣子至少讓道士覺得他十分的虔誠。
道士一進門,倒是說了一句讓余漢金倒吸一口涼氣的話,后來余漢金對道士的信任這話起到了關鍵作用。道士說:“財旺人丁薄啊,先生?!庇酀h金猛地回頭看董科平,意思很明顯,董科平搖搖頭,表示他可一點都沒跟道士說起余漢金的情況。董科平再看著道士點頭微笑,意思是道士的厲害還在后頭。當然,后頭的厲害余漢金是沒辦法當即驗證的,比如道士要余漢金把魚缸放在門口,而不能放在陽臺邊上,比如魚缸的燈不能太亮,魚缸的水不能太滿,魚缸的魚不能太多,等等,余漢金都會照做,但他并不明白其中的理由,道士也三緘其口。倒是余漢金的妻子段妮秋在廚房里噼里啪啦摔著碗筷,以示抗議,這讓余漢金覺得很難堪,在外人面前丟了臉。
整個過程道士都很少說話,似乎也是在故作深沉,一直到晚上,余漢金請道士用餐,特意到前進路一家素菜館。落座坐定,道士這才開了金口,說:“觀先生面相,不像是無子嗣之人?!庇酀h金一下又被點到了軟肋,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等著道士繼續(xù)說下去。道士卻不說了,一個勁地吃東西。待吃好抹嘴時,道士才小聲說:“問題肯定不在你身上?!?/p>
余漢金事后想,這道士還真不靠譜,竟敢挑戰(zhàn)科學。十年前,余漢金和段妮秋一起到的醫(yī)院,經過一系列檢查,最終得出的結果就是余漢金的問題,白紙黑字就那么寫著。反過來想,就算是段妮秋的問題,那又能怎么樣呢?難道余漢金還想離婚再娶啊。余漢金可做不來這樣的缺德事,不說段妮秋已經嫁給他快二十年了,就說這些年來,風風雨雨,也磕磕碰碰,一起走過來,也算是患難夫妻吧。段妮秋剛認識余漢金時,余漢金還只是一個湖村的養(yǎng)魚佬。
五
認識段妮秋之前,余漢金的魚塘發(fā)生過一件大事,最終也導致余漢金放棄了養(yǎng)魚。
那天晚上,余漢金拿手電筒照了一圈魚塘,并沒發(fā)現有什么大動靜,芒花叢里倒是有些聲響,余漢金以為是夜歸的呱雞或翠鳥,就沒怎么在意,倒頭大睡。
第二天,有人把草寮里的余漢金叫醒,“出事了?!薄笆裁词??”“大事,死人了?!庇酀h金起來一看,魚塘中央,確實漂著一具浮尸。余漢金嚇破了膽,承包魚塘幾年來,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情。當然,有一回就夠嗆了。打撈,報警,驗尸,偵查,初步確認死者是溺水身亡,根據現場遺留的釣具,推斷死者還是個偷釣者。死者年紀不大,二十歲左右,外鄉(xiāng)人,派出所貼了幾天告示,尸首都無人認領,聽說是個孤兒,沒辦法,余漢金花錢消災,幫忙處理了后事。事情過去大半年了,村里人都快把這事給忘了,余漢金卻突然見鬼了,所謂見鬼,其實并沒見到,只是經常會在深更半夜聽見哭聲,哭聲時而來自魚塘中央,似乎發(fā)自水下,悶悶的,嗡嗡響;時而來自魚塘對岸的芒花叢,抽抽泣泣,令人毛骨悚然。要說真是半年前的死者變成了鬼,那鬼也應該是個男鬼,偏偏半夜哭泣的卻是女聲,這就奇怪了,莫非這魚塘的鬼還不止一個?余漢金本不信鬼神,這下也弄得將信將疑,都不敢在草寮睡覺了,漸漸也失去了打理魚塘的興頭。有一天早上,余漢金到塘邊一看,傻眼了,白茫茫的一池死魚,甚為壯觀??磥碚孀尮眙[上了,余漢金覺得這魚養(yǎng)不下去了。沒過多久,余漢金就向村長退了魚塘的承包權。村長問余漢金下一步要干什么,余漢金說他要去深圳。
余漢金去深圳之前,又在家里閑了一些日子。段妮秋便是這時候找上門來的。段妮秋是來買魚的,她說她家里來了客人,一時找不出菜肉招待,一想,便想起了湖村的養(yǎng)魚大王余漢金,聽說養(yǎng)的魚又大又肥,遠近馳名。段妮秋踩著一輛單車,停在余漢金家的門樓口,還沒進門就喊:“余漢金家嗎,有魚賣嗎?”余漢金出來一看,是個陌生女孩,長得不錯,笑了,問:“姑娘,沒魚了,我不養(yǎng)魚了。”段妮秋詫異,問:“怎么不養(yǎng)了?”余漢金說:“魚塘里鬧鬼,養(yǎng)不成了?!倍文萸镞€是詫異的樣子,“那怎么辦?我家里來客人呢?!庇酀h金說:“我家還有咸魚兩條,要不你先拿一條去?!倍文萸锏故遣豢蜌?,跳著就進了余漢金家。余漢金的父母以為來的姑娘是余漢金認識的,可能還是余漢金的女朋友,便起身相迎,一路笑臉跟著。段妮秋一點怯生的意思也沒有,進屋就找咸魚,還差點把余漢金家的煤爐給撞翻了。多年后,余漢金只要一說起那天的情景,還能博段妮秋難得的一笑。
段妮秋提著咸魚,要給余漢金錢,余漢金擺手說不用了當是他請客。余漢金那會兒人高馬大,完全不像高中輟學時的樣子了,換句話說,挺吸引女孩子眼球的。段妮秋趁機多看了余漢金幾眼,兩人竟相視一笑,大概就是在那時,彼此埋下了好感。自那時起,段妮秋幾乎天天來湖村找余漢金說話。一個月后,余漢金要去深圳,跟段妮秋道別,誰知段妮秋竟要跟余漢金一塊去深圳。這讓余漢金一時不知道怎么辦,他一個人闖深圳,本來心里都沒底,若是還帶一個女孩,便更沒底了。余漢金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帶上段妮秋。段妮秋堅持要跟著余漢金的樣子,卻讓余漢金十分感動。那時他們已經相愛,誰也舍不得離開誰。于是,余漢金決定帶上段妮秋,臨走時,余漢金要去向段妮秋的家人告別,帶走人家的女兒,總得表下態(tài)讓人家放心。段妮秋卻跟余漢金說不必了,她從小就父母雙亡,如今跟著叔叔一家吃住,叔叔還好,就是嬸子老希望她離開,突然消失正合叔叔一家的意。一直到后來,余漢金和段妮秋在深圳結婚,也沒見到她所謂的叔叔一家或任何一個親人,連個收禮金的娘家人都沒有。這么些年過來了,段妮秋隱瞞不提自家事,余漢金也不便再刨根問底去探個究竟。
六
余漢金沒敢把道士說的話如實告訴段妮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背地里瞞著妻子干了什么對不住她的事,即使她無理在先,挑釁爭吵,余漢金也沒像以前那樣還口,而是主動認輸。這樣的軟弱似乎也不是因為道士的到來,早在養(yǎng)魚之后,余漢金的心性便開始這樣子了。余漢金的脾氣確實好了許多。
倒是,聽從了道士的勸告把魚缸挪到大門口鎮(zhèn)住門口開闊漏財之嫌后,余漢金還真是事事順心起來,好幾年前五金廠里被拖的一大筆款,屢次要不到,都當是沒了的,突然又接到電話,說欠了這么久了真不好意思明天就打款過來。果然,第二天余漢金就收到了對方的款項,不多不少,正好把當年的欠款給還了。余漢金做夢一般,禁不住和段妮秋分享這一喜訊。夫妻倆難得一起就同一件事情發(fā)表了一番感慨。
他們這些年,彼此一年比一年冷淡,段妮秋曾懷疑余漢金在外有女人,吵吵鬧鬧一段時間,余漢金始終沒承認,段妮秋也沒見著抓著,最后段妮秋還請了私家偵探,跟蹤余漢金長達兩個月之久。余漢金不知道段妮秋會連偵探都請上了,那時他總感覺有人整天盯著他,不可能想到那是妻子請來的偵探,他懷疑有人要綁架他,或者生意上跟誰發(fā)生了什么糾紛。他努力想,怎么也想不出來,自己開五金廠這么多年,還真只有被人欠款、沒欠過他人的款,似乎也沒得罪過什么人。有一晚上,余漢金正跟一個刑警大隊大隊長喝酒談事,話說一半,余漢金突然說:“有人一直跟蹤我,都一個多月了?!毙叹箨犻L忽地站了起來,問道“誰?”就差沒從腰間拔出槍來了。偵探者突然推開一個服務員,奪門而出。那個倒霉的偵探后來被帶到了派出所,幾番訊問后才說是一個富婆雇請的,至于富婆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余漢金知道了大概,他勸偵探別再跟蹤了,跟不出什么來的。偵探說,那可不行,這可是我的工作,富婆給了我足夠多的錢,我必須有職業(yè)操守。余漢金瞬間肅然起敬。
關于這些,余漢金也沒找段妮秋挑明,他有時為夫妻倆走到這一步感到傷心,卻又找不出是哪一方的原因,甚至都沒有一個具體的事由,導致他們的婚姻如此一步步往下滑。他真的想不明白。他是在乎家庭的人,盡管遺憾已經是注定的了。他后來也懷疑過段妮秋,是不是有了更喜歡的人,否則沒辦法解釋后來的態(tài)度和所發(fā)生的一切。一樣的是,余漢金也找不到任何證據,當然他不會無聊到去找什么私家偵探。段妮秋的外出卻日漸頻繁,她在外面結交了一大幫朋友,有一起打牌的牌友,有一起研究美容化妝的容友,還有練瑜伽的,戶外徒步的……總之,余漢金都難以想象段妮秋到底在外面有多少朋友,亂七八糟的,他也懶得去管。尤其是余漢金喜歡上養(yǎng)魚后,更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到了魚缸上,仿佛一下子找到生活中足夠有趣的事情,如果有一條魚突然死了,或者一大早起來看見魚們無精打采,余漢金會比發(fā)現段妮秋在外過夜還更為傷心和焦慮。
七
關于段妮秋的家世,余漢金有過打聽,盡管如此,知道的也不多,且和段妮秋自己說的都相符;只有一點,她隱瞞了,也不知道是否刻意。就是段妮秋還有一個哥哥,已經不在了,十多年前溺水身亡,據說是去偷釣魚塘的魚,不小心落水的。余漢金嚇一跳,想起了多年前養(yǎng)魚時魚塘也溺死過一個年輕人,該不會是同一個吧。如果是的話,那也太巧了。后來余漢金一直沒去證實此事,一是不愿意知道答案,二是更不愿意知道背后藏著的更大的秘密。余漢金人到中年,只想好好過日子,雖然夫妻感情不再好,余漢金還是不希望段妮秋離開他,如果連她都離開了,那他這一輩子就只能一個人孤寂終生了。
余漢金相信段妮秋是不會離開他的。不知怎么,這點自信,他自始至終都有。
大概是這么多年都走過來了,有風有雨,始終在一起,一個人不會輕易把伴隨多年的東西隨手扔掉。
余漢金帶著段妮秋剛到深圳那會兒,坐了一天的破中巴,跑低速,塵土飛揚。段妮秋暈車,在車上已經吐得不行了,有時趁著堵車,余漢金會把段妮秋帶下車,坐在路邊的樹下喘口氣;路一通,司機在車上大叫,“走不走?。俊彼麄儌z便連忙跳上車。到了深圳,人生地不熟的,兩人睡了兩天大馬路,就睡在草地上。剛好是夏天,夜里挺涼快,第二天露水也重,兩人的衣服都快濕了,不過太陽一起來,天就熱得發(fā)燙,濕衣服的就不再是露水,而是汗水了。
輾轉幾天下來,余漢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但他篤定一個信念:絕不打工,要做生意。家鄉(xiāng)倒有不少到深圳打工的人,有進廠的,也有工地上挑沙土綁鋼筋的,余漢金一個都不投奔。他那時很犟,也很堅強,不依靠他人,要自己闖天地?,F在想來,余漢金覺得那時的他有點理想主義,似乎弄得越悲壯便越有動力。殊不知,那是一種很危險的心態(tài),分分鐘會死人的;死的還不只是余漢金一個人,還有跟著他到處跑的年輕美麗的姑娘段妮秋。段妮秋二十歲還不到,皮膚跟早上的露水一樣,余漢金拉著這樣一個姑娘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到處跑,弄不好人家還以為他是在拐賣婦女?!菚r深圳到處發(fā)生這樣的事。也是余漢金運氣好,鬼使神差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預定好了的,都踏在了對的地方上,一步一個腳印。十多年下來,總體上真是一帆風順。從最開始的走街邊、賣水果、在五區(qū)市場,時刻害怕城管的突然包抄,到在西鄉(xiāng)開水果店;后來水果店又因故被拆,一次偶爾的機會,他承包下了一個瀕臨倒閉的五金廠。五金廠在別人的手里已經快死了,到了余漢金的手里卻慢慢活了過來;其實也不是余漢金多么懂得經營,他一個養(yǎng)魚的賣水果的,能懂多少五金,關鍵還是運氣好。一接手五金廠,便接到了一個大單,寶安廣場上一家剛建的豪華酒店,竟然把所有有關五金的業(yè)務都給了余漢金。余漢金喜出望外,親自到酒店找老總道謝,一去才知道,酒店老板竟然是南溪鎮(zhèn)上賣魚苗的方大槍。方大槍五年前就不賣魚苗了,離開南溪鎮(zhèn),跑深圳收購廢品,短短五年時間就成了千萬富翁,為什么?因為他用最大的倉庫儲存所有電子廠的當垃圾一樣清理的錫渣,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錫渣轉身一變成了寶貝,回收價一路高漲。方大槍這才知道,他的垃圾都成了金子。
這些年下來,余漢金和方大槍合作愉快,可以說,余漢金就是方大槍幫襯起來的,否則他的五金廠終究也逃不過倒閉的結局。余漢金是應該感謝方大槍的“救命”之恩的。
余漢金倒是對方大槍一直存有感激。但有一件事,使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尷尬。那就是方大槍喜歡余漢金的妻子段妮秋。這幾乎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朋友圈都知道,也奇怪,方大槍盡管喜歡段妮秋,卻一直對段妮秋敬而遠之,從來沒有半點非分之想,表現得頗為君子。方大槍直接當著余漢金的面說:“老余啊,你真是幸福,娶了小段,你知道,我挺喜歡小段的?!惫烙嫹酱髽屢娬l都會這么說,才弄得朋友圈里盡人皆知。方大槍就是那種貌似坦率實則也口無遮攔的有錢人,這點余漢金很是反感,一見到方大槍一副語重心長勸導人的樣子就感覺到此人的虛偽。和方大槍不一樣,段妮秋從未在余漢金面前提及方大槍一個字,仿佛刻意回避,彼此又是心知肚明的。余漢金隱約能感到段妮秋暗藏心里的歡喜,有一個那么優(yōu)秀的人在默默喜歡著她,盡管今生已是不可能,此事多少也值得一個女人銘記在心。在余漢金看來,段妮秋表面平靜,內心早已洶涌。
余漢金后來懷疑段妮秋和方大槍私下有往來,當然也只是猜測。余漢金甚至猜測方大槍早就和段妮秋認識,因為段妮秋有個哥哥的事就是方大槍告訴余漢金的,這些事情前后一合,似乎都不是湊巧能解釋得清的。往最壞處想,余漢金和段妮秋的婚姻可能還是別人精心策劃的一個大陰謀。當然,余漢金越想越離譜,尤其是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他患有先天性不育癥后,他最為擔心的是妻子段妮秋的肚子有一天會突然隆起來……而他再次見方大槍時,方大槍咬著Z字形煙斗笑著露出兩排牙齒的樣子也像一種羞辱。
八
余漢金和董科平特意跑了一趟南澳,親自去拜訪道士。道士深居南澳海灣山林之中,遠離城區(qū)。余漢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還在遐想,那得是一個怎么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孩,是董科平帶上的,坐在后座上,說話嗲聲嗲氣的,讓余漢金很不習慣。
車子足足跑了半天,像是跑了半個地球,越跑越荒野,高樓大廈全成了崇山峻嶺,倒不是路途真那么遙遠,是路本身不好走,彎彎曲曲,都繞著山腰纏,像條紅背帶。董科平看樣子早是道士的門下熟客,一路上喋喋不休,似乎在告訴余漢金:別看路途坎坷,絕對不虛此行。
余漢金之所以答應董科平的邀請,就是為了散散心,早聽說南澳海灣有一處蓮峰道觀,香火旺盛,求之必應,尤其是求子。余漢金曾經還想過帶段妮秋一起來求子,不料段妮秋竟不愿意,一時還情緒激動;余漢金也能理解,他也是敏感之人,接受現實容易,如果還暗地里做無謂的抗爭,別人在背后的恥笑恐怕更難面對。再說,余漢金對道士還真有點感興趣,覺得他并非弄虛作假之人,似乎還真能看出點什么來。
蓮峰道觀位于山腰峭壁之上,背靠山體,面朝大海,堪稱勝景。山腳有路盤旋而上,路修得不錯,據說是一位求子成功的大老板出資修筑的。董科平把車開上山腰,輕車熟路的,直接開進停車場,那位置似乎專屬于他。道觀的規(guī)模還不小,儼然一處別墅,山腰呈L形,恰似一把交椅,端坐著,目觀千里滄海。余漢金盡管心里早有設想,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嚇一跳,他想象中的道觀應該是偏僻幽靜的,誰知道仰面撲來的氣息卻是一種張揚。時下已是黃昏,落日半含在海水中,蛋黃色的陽光鋪過海面,直接就砸在山腰上。來的車和人都不少,挺熱鬧,看來都是準備在道觀過夜的。
董科平來之前就跟余漢金說得很清楚,蓮峰道觀雖說是個道觀,其實更像一個別出心裁的旅館,觀里有房間,木板房,桌凳床也都是木質的,很古樸,雕了花鳥的門窗面向大海,很有詩情畫意。不少藝術家,如作家、畫家,一年中總要租住在道觀里一段時間,寫字畫畫兒,走山路,看大海,體驗與城市的喧嘩不一樣的生活。租金不高,一天都用不了一百塊,還包三餐,吃的是觀里人自己種植的山味素菜,比大魚大肉要綠色多了。董科平跟余漢金說這些時,聲音激動,恨不得馬上動身。
董科平說:“我先打電話訂房,那里的房子可比方大槍的豪華酒店還緊俏,天天有人排著隊去,有人一租就是一個月,不是觀里人攆還真不走了?!?/p>
余漢金那時還呵呵笑著,說,我們都是生意人,去那兒不寫作不畫畫兒的干什么啊。
董科平把頭伸了過來,湊近余漢金的耳邊說:“哎,你可真糊涂啊,知道那地方求子為什么那么靈嗎?他們都把女人帶到那兒去,面朝大海,石頭的肚子都能懷上孩子啊……哎,你還真應該帶上嫂子去試試看?!?/p>
不知怎么,被董科平這么一說,余漢金還真的有些蠢蠢欲動。余漢金倒不是信了此說,知道董科平也是開玩笑,但一想到能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做愛,也覺得真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董科平又趁著酒勁說,當然了,去的人也不一定就非要帶自己的老婆,嘿嘿,你懂的……這么說來,那地方還真成了男人外遇的理想去處了,難怪往來客人絡繹不絕,預訂個房間還得候上個把月。
余漢金知道叫不動段妮秋,他又不像董科平,總有使不完的女人。余漢金一個中年人倒成了董科平的電燈泡,還真是尷尬。進到觀內才知道,來客身邊還真沒有一個沒女伴的。董科平摟住帶來的女孩在一起瞬間就能融入人群,倒是余漢金單獨一個男的,顯得突兀。而且,房間緊缺,余漢金獨住一間房,簡直有些奢侈。
吃過齋飯,一直到晚上九點,余漢金和董科平才見到了上次的道士。所謂道士,到了城區(qū)是稀罕物,在道觀里,就顯得平常,有十幾位之多,都穿著同樣款式的灰色長衫,布鞋,布帽,走路悄無聲息,會突然出現在人們的背后。道士看上去比上次舒朗,心情不錯。三人喝茶,看海,觀月,促膝長談,道士話語不多,說的卻句句在理。余漢金似有茅塞頓開之意,如果不是董科平在一邊挑明,他都不好意思說出此行的目的竟是求子。
余漢金把十年前的檢查結果向道士坦白。道士沒有直接表態(tài),只是說:“余先生,你下次帶你夫人來散散心吧,就當是度假,來這兒看看山看看海,心情都會好很多?!?/p>
余漢金似有意會,點頭答應,可他心里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九
方大槍有一次酒后曾向余漢金說起一件往事。
那時方大槍還在南溪鎮(zhèn)北苑路販賣魚苗。有一天,來了一個小伙子,個子高高的,長得帥氣。小伙子一直站在方大槍的店門口,看著魚缸里的魚苗樣品發(fā)呆。方大槍忙問:“老板,要什么魚苗?”
小伙子不開口,給人的印象是斯文秀氣的,一開口,才知道,精神有點問題。
小伙子吞吞吐吐,目光游離,說:“我,我想買,買兩條鯉魚。”
方大槍開的雖是小店,但兩條鯉魚苗的生意還真沒做過,他本想把小伙子趕走,但看他固執(zhí)的樣子,似乎趕不走,于是隨手撈起兩條鯉魚苗送給他,算是打發(fā)走人。
小伙子沒走兩步,突然回頭問方大槍,把魚放在魚塘里養(yǎng),養(yǎng)大了,再把它釣回來可以嗎?
方大槍笑著說,可以,能把它們釣到就可以。
小伙子說,反正他要放,放進去兩尾,到時再釣起來,也是兩尾,不多釣,也不少釣。因為他妹妹喜歡吃魚,鯉魚,呵呵。
方大槍一口又喝了一杯五糧液,接著說:“兩個月后,是兩個月后吧,我記得。我看你好長時間沒來買魚苗了,那次剛好路過,就去你們村打問,才知道你的魚塘淹死了人,那人半夜三更去你魚塘偷釣,是吧?我當時就覺得巧,淹死的人不會就是那個小伙子吧,他把我送的兩尾鯉魚放進你的魚塘寄養(yǎng)了,兩個月后,他想去要回來,結果魚沒要回來,半夜卻被你的手電筒嚇到,滑進了塘里。
“我想是這樣的。當時我沒跟你講這些,你正煩著呢。我可不能講太多。后來我一直打聽,才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淹死在你魚塘里的還真是來我店里要了兩尾鯉魚苗的小伙子。他是一個孤兒,腦子也有問題,一直寄養(yǎng)在叔叔家里,他叔叔自然覺得是個大累贅,死了一了百了。
“但是,老余,你可知道,我說出來保證嚇你一跳,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告訴你,起初是找不到你,后來遇上了,我又說不出口了。因為,因為,我也喜歡她,沒錯,就是段妮秋,我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然而,事情已經這么多年了,盡管我不知道段妮秋當時是怎么會和你走在一起的,總之你們已經在一起了?;蛟S你們雙方都不知道的秘密,就我一個人知道。是的,就我知道,段妮秋就是那個向我討了兩尾鯉魚苗又溺水身亡的小伙子的妹妹。小伙子說過,她喜歡吃魚,尤其是鯉魚。
“我有一段時間經??匆娝T著單車從鄉(xiāng)里到南溪鎮(zhèn)上學,每次都從我的店門口經過,那時她應該讀中學吧,那時她多好看啊。不過很快我就沒見到她了,她叔叔不讓她讀書,要她去深圳進電子廠,她不肯,跟叔叔一家鬧,被嬸子一巴掌打出了家門,之后便不知去向了。我也是打聽了很多人,才知道她竟然跟著你來到了深圳,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她哥哥就淹死在你的魚塘里。
“這些年,我漸漸得知,她什么都知道。多么可憐可怕的女人??!沒多久,我轉讓了北苑路上的店面,也跟著來到深圳,那幾年,我一直在尋找你們。這事說起來很悲壯,哈哈,其實也蠻悲壯的,是吧,老余?”
余漢金拍拍方大槍的肩膀說:“老方,你喝多了。”
十
從蓮峰道觀回來后,余漢金有點坐立不安,心事重重。他瞞著段妮秋,一個人去醫(yī)院做了一次全身體檢。他想再次確認一下十年前的診斷。這事做得有點偷偷摸摸,他怕在醫(yī)院遇見熟人,這些年醫(yī)院里出入的熟人還真不少,朋友們都上了年紀,常常在醫(yī)院出沒,就像年輕人紛紛在歌舞廳酒吧出沒一樣。余漢金想,如果遇上熟人了就說自己是來體檢的,以體檢之名查不育癥,他覺得還挺妥當。
雖然余漢金醫(yī)院沒少進,母親和父親的病,都是接到深圳后治好的,不過,還真沒有一個人來過。余漢金孤零零站在醫(yī)院大廳里排隊掛號,不敢到處張望,深埋著頭,像是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醫(yī)院里那股福爾馬林的藥水味,也加劇了他焦慮的心情。
一系列檢查下來,當天能見結果的,都沒什么大問題。余漢金這幾年煙少抽了,酒也少喝了,還天天繞著體育館晚跑三圈,出一身臭汗,身體還是不錯的。有幾項檢查的結果當天拿不到,醫(yī)生囑咐三天后取,余漢金想拿結果時再問難言之隱。這個醫(yī)生還算熟悉,姓康,之前父親的病就是他治愈的。余漢金一時間心情輕松地離開醫(yī)院,回家途中,還少見地去北門市場買了菜,以此博取段妮秋開心。
三天后,余漢金因為幾件雜事出門,只記得吩咐段妮秋照顧魚,倒忘了要去醫(yī)院取結果的事了??滇t(yī)生把電話打到了家里,余漢金當時也是順口留一個號碼,就留了家里的電話。他根本想不到醫(yī)院還能盡職到給病人打電話,想不到接電話的能是段妮秋。
電話那端問:“請問是余先生嗎?”
段妮秋說:“我是他太太,請問您是哪位?”
電話那端的語氣突然嚴肅了起來:“我是人民醫(yī)院康醫(yī)生,余先生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情況不妙啊,盡快過來確診一下吧。”
段妮秋一驚,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余漢金果真瞞著她去醫(yī)院檢查了。十年前,段妮秋想盡辦法買通醫(yī)生,讓余漢金一個好端端的男人成了一個不育癥患者。這是段妮秋嫁給余漢金后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段妮秋不想為余漢金生孩子,為余家續(xù)香火。十多年來,她一直暗中服藥??梢哉f,她嫁給余漢金就是為了讓他絕后,當初的目的那么強烈,以至于愿意用一生作為賭注。
段妮秋曾經有一個那么喜歡她的哥哥,那才是她唯一的親人,可那個親人卻被余漢金害死了。那年段妮秋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她還是個讀初三的小姑娘。于是她把一生都當成了一次復仇之旅,她埋伏在余漢金的魚塘邊假扮鬼魂哭泣,她用一瓶樂果毒死了余漢金一魚塘的魚……她沒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報復余漢金,最后唯有選擇接近他,甚至不惜跟他戀愛、結婚。二十年來,盡管青春已逝,唯有段妮秋的復仇計劃還在堅持著,中間也有過遲疑和猶豫,但都是瞬間,只要一想起哥哥是因她而死,她就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應因她哥哥而死的,否則他那短暫的一生就太不值得了。
段妮秋幾乎把余漢金的所有資產——銀行存款、房子、車子,都歸到了自己名下,余漢金完全信任她,甚至以此來博取段妮秋的歡心。段妮秋完全可以精心策劃一次完美的意外,讓余漢金死于非命,然而,這個計劃卻遲遲沒有實施。在此過程中,段妮秋一是擔心余漢金外面有女人,那樣她的謊言就不攻自破,所以她不惜請私家偵探調查,調查的結果是余漢金不僅沒有女人,甚至連女性朋友都沒有;二是擔心余漢金自己起疑心,去醫(yī)院檢查。這個擔心看似多余,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余漢金對自己的病情早已接受,謊言重復多了就成了真理。
如果不是蓮峰道觀道士的點撥,余漢金還真不可能再走進醫(yī)院。
段妮秋得盡早趕到醫(yī)院,處理妥當這一切,花再多的錢,她都得把白的變成黑的。
段妮秋匆忙的神情讓人以為是她的某個親人正在醫(yī)院里搶救,實際上,她是自己在搶救自己。
康醫(yī)生第一時間安慰段妮秋:別太緊張,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事情。
段妮秋欲開口。康醫(yī)生又說:“還是兇多吉少,發(fā)現得太晚了,已經是晚期了?!?/p>
段妮秋一驚,“什么?”
康醫(yī)生說:“余先生患了肝癌?!?/p>
段妮秋大腦嗡的一聲,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
十一
這不正是她想要的結果嗎?段妮秋回到家,可她分明又感覺難受。她想給余漢金打電話,一時卻不知道怎么跟他說。她想,余漢金顯然對自己的身體已經察覺出問題了,否則不會跑到醫(yī)院去做一個全身檢查。這些年,余漢金待段妮秋是真不錯,段妮秋覺得一切欺騙和陰謀,到這最后關頭,才真正是不可原諒的東西。如果余漢金真的有罪,那么這二十年來對段妮秋的照顧,也應該是償還清了,哥哥在天之靈,大概也會原諒余漢金的,因為余漢金接替哥哥照顧了妹妹段妮秋這么多年,沒什么意外的話,還會繼續(xù)照顧下去。倒是段妮秋,她一直以報仇的名義制造更多的仇恨。
段妮秋大哭一場,竟然睡了過去,夢中,她見到了哥哥。哥哥微笑著,還和當年一樣,問妹妹,要吃什么魚,哥哥幫她去釣。哥哥幾乎釣遍了全鎮(zhèn)的大溝小溪,到后來,大溝小溪都釣不到魚了,哥哥才會想到余漢金的魚塘,哥哥卻從沒想過偷釣,他向余漢金的魚塘放了魚苗,照他的邏輯,他釣的是自己的魚,并非余漢金的魚。哥哥全身濕漉漉的,說他冷,他依然笑著,又說:“妹妹,你其實跟對了人,你那么喜歡吃魚,你就應該嫁一個養(yǎng)魚的男人?!备绺缙鋵嵅恢溃詮乃缤龊?,段妮秋就再也不喜歡吃魚了,甚至一見到魚就緊張、惡心。所以,當余漢金把一缸的魚放在家里時,她怒火中燒,恨不得把它們都扔下樓去。她害怕見到活生生的魚出現在家里。
一覺醒來,段妮秋恍如隔世。那一刻,她竟然很想去看一看魚缸里的魚,仿佛它們成了余漢金的替身,她想最后看他一眼似的。段妮秋趿拉著拖鞋走出房間,老遠的,她就看見了鎮(zhèn)在門口右邊的魚缸,而所有色彩斑斕的魚竟都翻開白肚子浮在了水面上。不會吧,一時之間,所有的魚都死了,那些錦鯉、招財、清道夫、紅尾劍、金虎皮、彩裙、紅劍魚……都呈現死色,顯得十分可怖,就連魚缸的水也突然間渾濁了不少。怎么可能?段妮秋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親眼所見。她呆在了原地,突然渾身一陣戰(zhàn)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肯定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段妮秋覺得余漢金肯定會和這些魚一樣,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以前段妮秋巴不得發(fā)生的事情,如今真的要實現了,她卻感覺像是天要塌了。
段妮秋立刻給余漢金打電話,要他馬上回家。她第一次這么急切地想見到他,這個自己跟隨并算計了二十年的男人,一下子顯出了珍貴。
十二
盡管余漢金知道,魚的集體死去,完全是因為段妮秋喂養(yǎng)不當都撐死了,但事發(fā)之巧,還是讓余漢金頓生絕望,知道冥冥中已經大限臨頭??滇t(yī)生建議他要積極配合治療。但他覺得沒必要經受化療放療,他不想看著自己頭發(fā)一根根掉落,人一天天枯黃下去。
余漢金有時會想,如果那天不去體檢,是否就一點事情也沒有。仿佛那病,就像一個魔鬼,守候在醫(yī)院的某個角落里,伺機鉆進了余漢金的身體。余漢金看著魚缸,水草還在浮動,卻不見一只會游動的魚了。
消息很快便散開來,于是,說什么的都有。放棄治療本是余漢金堅定的決定,人們卻讓段妮秋來承擔過錯,說她為保留家業(yè),不顧余漢金的死活。余漢金這個決定讓段妮秋心如刀挖,還不便拿出來向人解釋。所以在親朋看來,倒是段妮秋見死不救了。
生時不多,余漢金卻出奇地安靜,除了傍晚出去跑幾圈,他幾乎做到足不出戶,有親朋來家里看他,帶了補品和水果,他笑臉相迎,把水果留下,將補品退回去,并說:“已經晚了。”如果有人給錢,他更是拒絕,說:“我自己都放棄了,你還堅持什么?!甭犝邿o不黯然。
方大槍也來了。雖是多年朋友和合作伙伴,方大槍還是第一次走進余漢金的家。方大槍倒是明說:“老余,閑話我就不說了,你要我?guī)湍闶裁础!庇酀h金撲哧一笑,心里想,老方啊,難道我還得求你幫我照顧段妮秋嗎?那也太便宜你了。余漢金轉而又想,自己走后,方大槍還真是照顧段妮秋的最佳人選。余漢金說:“老方啊,倒是有件事要你幫一下,就是我那五金廠,多少也值點錢,你看能不能幫我處理了?!狈酱髽屨f:“這個沒問題,包我身上?!狈酱髽尦隽艘粋€絕對出乎余漢金意料的好價錢,收購了五金廠,款項當天就打進了段妮秋的賬戶。
似乎一切都安排妥當,余漢金可以上路了,他每天都等著死神從正大門進來,倚在那個沒有活魚的魚缸旁邊,一手撐著玻璃,一手朝余漢金招引:“哥們兒,可以走了?!比缓笥酀h金會從客廳的沙發(fā)站起來,朝著死神走去,經過魚缸時,他或許還會回頭看一眼,看著魚缸,看著客廳里的布置,看著這個家,看著在廚房做飯的段妮秋……
十三
死神似乎雜事纏身,遲到了幾天。余漢金等著有點不耐煩,開始嘮嘮叨叨,嘮叨死神的不講信用,人家都等它多時了,它竟然遲遲不露面,太不像話了。
“要不出去走走?”段妮秋說。
長途不敢跑,怕會死在半路上,說不定死神就守到離家千里之外的路上。段妮秋其實想再去一次歐洲的克魯姆洛夫小鎮(zhèn),余漢金也懷念那個美好的地方,已經是七八年前了吧,不知它現在變了沒有,起了高樓嗎?還是依舊保持原樣?附近有什么地方呢?段妮秋提不起興趣,為了余漢金,她還是嘗試著去想一個稍微好點的地方,可以讓余漢金的心情舒展一下。
“你上次不是說過,南澳的蓮峰道觀,真那么好玩嗎?”段妮秋問。
“對哦?!庇酀h金說。
夫妻倆對視,一瞬間似乎都讀懂了彼此的心事。
道士曾有話在先,當時余漢金還覺得不可能,原來命運無常,余漢金竟然在這樣的時刻讓道士一語成讖。好吧,那就去一次蓮峰道觀吧,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其實他們也都知道,他們并不是去看風景,風景再好還不是過眼云煙。余漢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了一個虔誠的有神主義者,說是迷信則更容易解釋。——如果余漢金求子成功,也就是說,即使死了,他的生命還以骨肉的形式在世上延續(xù),多么美好的事情。
余漢金期待奇跡的發(fā)生,盡管這樣的期待帶著悲壯的情緒。余漢金跟段妮秋說過蓮峰道觀的求子盛況?!罢娴暮莒`嗎?”段妮秋語氣中有懷疑,卻并不否定,這完全不像她一貫的作風?;蛘撸緛砭褪菧睾偷娜?,只是復仇心理讓她呈現在余漢金面前的是另一副面具。
夫妻倆決定去蓮峰道觀,求子。
余漢金親自給道士打電話,預留房間。道士說,你們來啦。仿佛已經等候多時。余漢金說,是的,我們來了。
一樣的路程,這次開車的是段妮秋,余漢金還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一點都不像一個癌癥晚期患者,甚至和上次的董科平一樣喋喋不休,說起蓮峰道觀的好,可以想象,這好,都是在每一次復述中被無意識地夸大了的。
到達蓮峰道觀,同樣是在傍晚。夕陽沾在海面上,像是要把海水都吸進身體里去。余漢金先帶著段妮秋跟道士打了招呼,竟然腳步鏗鏘,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還洪亮。他像個主人,引領著段妮秋收拾停當,看樣子,是把段妮秋當成了新鮮的小情人。確實,兩人最近一次結伴外出,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吃晚飯時,余漢金的胃口奇好,竟然連吃了三碗黑米百合枸杞粥。段妮秋在一邊開玩笑:“照你這樣吃,這道觀遲早得倒閉吧?!?/p>
董科平突然來電話說,老余啊,我也在道觀里。
余漢金問,這么巧,你怎么知道我在?
董科平說,嗨,你的微信在百米之內。
余漢金問,你還是和上次那一個???
董科平笑著說,不是,另外一個,我們物業(yè)新來的文員,才二十歲。要不,見一面,你在哪個房間?
余漢金說,不用了,我和老婆一起。
董科平說,哦,那好,你最近身體如何?
余漢金不說身體的事,他只是說,我要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就掛了電話,順手把微信也關了。
段妮秋問打電話的是誰。余漢金騙了她,說是一個朋友,結婚準備到這里度蜜月。余漢金這么說,其實也想引起段妮秋的興致,讓他們此行也像是度蜜月。余漢金訂了一禮拜的房間,也就是說,他和段妮秋要在這里生活一周。一周的時間本來不長,要是在以前,余漢金甚至都懶得去理會這樣的周期,只知道日子一天一天過,仿佛漫漫無期,可如今,一周的時間仿佛成了余生,一周就是七天,七天就是一百六十八個小時,一百六十八小時就是一萬零八十分鐘……余漢金的日子細化到了分鐘,每一分鐘都值得好好過,好好珍惜。
余漢金才出去逛了一圈,回到房間時,發(fā)現房間已經被段妮秋布置成一個家的樣子了。段妮秋有這樣的能力,這點余漢金承認。余漢金像在家里一樣出入房間,他想要是一輩子都這樣,也沒什么不可以。余漢金先在桌臺上寫了滿滿一張A4紙的周計劃,一邊寫還一邊和段妮秋商量,其實再怎么商量,一天能做的事都很有限,除了繞著道觀散步,倚著窗口看海,和道士喝茶、聊天,剩下的也就是吃飯洗澡睡覺了。余漢金刻意加了其他幾項,一是每天下山一趟,游泳,或者釣魚;二是每天爬到山頂,在更高的地方看海。下山難度不大,有山道,也有車道,上山對余漢金卻是一種考驗,需要段妮秋的鼓勵和幫助。
“還有一事我沒寫?!庇酀h金看著段妮秋,像是小年輕仔看著一個小女孩。
“什么???”段妮秋的語氣也輕柔。
“每天晚上,咱們還得魚水交歡?!庇酀h金嘿嘿笑了起來。
段妮秋的臉竟然唰地一下紅了。
是的,這事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美好的。第一天晚上,他們做足了充分的準備,很久沒有這樣好過了。
第二天一早,余漢金就帶上釣具去海邊釣魚,他釣魚當然不是為了吃,是想把魚養(yǎng)在房間里。這事做起來不是很順利,一直到快吃午飯了,余漢金才釣到一尾不知名的小魚。小魚當然沒有觀賞魚漂亮,但余漢金喜歡,他把它養(yǎng)在一個殘缺的甌缽里,放在房間門口。也就是說,這一周,余漢金夫妻倆必須與這一尾素昧平生的魚共處一室。
余漢金和段妮秋很快便適應了這里的環(huán)境,或者說,一開始,他們就以接受的姿態(tài)到來的,適應和融入其實并不是太難。每日的生活按部就班,段妮秋難得的笑容,在這里,卻時時刻刻可以見到。兩人說話的時間不多,眼神示意或者笑容,代替了言語。即使說話,他們也只說現在,和想象中的未來;他們不說過去,刻意回避也好,善意的遺忘也好,閉口不談,他們達成默契。
段妮秋看著滿眼青翠和綠波,突然低聲說:“真想一輩子都住在這里?!?/p>
余漢金只是在一邊微笑,輕聲問:“不打麻將啦?不練瑜伽啦?不做美容啦?”
段妮秋說:“你不說我倒忘了,還真有點手癢?!?/p>
兩人笑成了一團。
十四
在蓮峰道觀沒幾天,余漢金就和道士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才知道道士的名號叫“玄真”。緣分這東西是存在的,尤其是在一個將死的人看來。他們有時約在一起喝茶,散步,看院子里的花草。甚至,玄真道士還送給余漢金一套道士服,讓他假扮成一個道士在觀里行走。余漢金很開心,幾乎天天穿著那身衣服出入,像是五金廠里那些整天穿著工作服的員工。初來的游客都把余漢金當作道士,而他也以一個道士自居。
這天早上,余漢金約了玄真道士一起到山下沙灘走走。兩人走了半個鐘頭,有點累了,找了一棵木麻黃樹,在樹下盤腿坐著。
余漢金一直覺得玄真道士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至于何來這種感覺,他也說不清楚,只覺得一個人有著過人的容貌和才智,卻隱居于此,總得有個能說服人的理由。余漢金想問,一直不便問出口。自己的往事倒與玄真道士分享了不少,包括他在家鄉(xiāng)養(yǎng)魚為生的歲月,以及進城后的生活,由苦到甜,由簡單到繁雜。余漢金說得哀傷而消極,沒顧玄真道士的感受,忘了應該掩飾的情緒。玄真道士也看出余漢金的反常,他只是聽著,并沒多說。
“今天是第四天了。”余漢金不無感慨。
“你才四天,我卻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十年。”玄真道士回頭看山腰上的蓮峰道觀。
“十年啦?;叵肫鹗昵暗氖拢杏X十分遙遠了吧。”
“人一無心,十天就感覺遙遠。有心,十年卻恍如眼前?!?/p>
余漢金不知如何應答,看著玄真道士,若有所思。
“十年前,我的妻子離開了我,那時我還是一名大學教師,我蠻以為我足夠優(yōu)秀,沒人會背棄我,尤其是自己的妻子。當然,你或許可以想象,一個搞學問的人是何等的乏味和苦悶。我可能忽略了她,或者說,她需要的不是一個安靜的人。她跟一個賣煙酒的老板好上了,真可笑,她跟著我時,竟然過了八年無煙無酒的生活。是不是難為她了?”
“你還想念她嗎?”
“談不上。現在都已經有點想不起她的容貌了。有時我還會假設,如果她突然出現在蓮峰道觀,我能否一下子認出她來?不一定了。她能認出我來嗎?我這十年的變化也不小啊?!?/p>
“你是因為她才上這里來的?”
“算是吧,可能也不算,其實我是因為我自己。我的自尊心經不起背叛,我只能更為徹底地背叛生活和人生?,F在想想,我的所謂背叛,是一種無意識的皈依。”
“凡人或許會在生活里獲取更多的物質,包括女人,你在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我也是凡人。某種角度上講,我是更為自私、軟弱、退避的凡人?!?/p>
余漢金看著腳下厚如棉被的木麻黃葉子,似乎還在消化玄真道士的話。
“你有煩心事?”玄真道士問。
“我一直猶豫著該不該說?!?/p>
“你覺得怎么樣的決定讓你更輕松呢?”
“說實話,我不想看到人們同情的眼神,那樣我會更絕望,比什么都痛苦?!?/p>
“你連你的愛人都瞞著嗎?”
“那樣當然最好。但已經晚了,命運安排她比我還更早一步得知它的殘酷?!?/p>
“哦。我能理解你心里的痛苦。就像我當年無法面對現實,脫離至此,也是一樣的煎熬?!?/p>
……
段妮秋打電話來,催他們回去吃早餐。余漢金和玄真道士這才起身,各自拍拍屁股,沿著上山的路走去,一路鳥鳴不止。
十五
兩個月后,段妮秋確認懷孕。死神還沒有來到余漢金面前,死神會不會已經忘了有此差事呢?但愿。但總有一天,死神會想起來的,忘了并不等于沒有這回事。余漢金正在一天天消瘦下去。倒是段妮秋懷孕一事,像個奇跡一般,至少余漢金應該表現出發(fā)現奇跡的樣子,將死之年,一個本確診為不育的男人竟然在蓮峰道觀求得一子,還能比這更奇跡的嗎?身邊知道的人,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前來祝賀,然后一起渲染蓮峰道觀的靈驗。
總是會有不同的聲音存在,即使余漢金沒親耳聽聞,還是知道人們都議論了些什么。
蓮峰道觀再靈,也不可能讓一個不育癥男人突然就有了后代吧?段妮秋懷上了誰的孩子?余漢金臨死也要戴上綠帽子……
此時的余漢金似乎也只能將錯就錯,趁有生之年,高調行事一回。他請親朋好友一起聚餐。宴會當天,所有人都到了,唯有方大槍借故未來。大伙都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余漢金更是沒辦法忽略??磥?,段妮秋和方大槍之間,果真沒那么簡單。余漢金舒了口氣,心痛,也有釋然,畢竟方大槍深愛著段妮秋,他一個條件那么好的男人,竟然保持單身,似乎就為了等待這一刻。
段妮秋成了唯一掌握真相的人。她比誰都清楚,肚子里的骨肉就是余漢金的,在蓮峰道觀期間,她特意停止長達十多年的服藥。至于方大槍,在段妮秋看來,與其說是躲避不如說是絕望。方大槍知道段妮秋已經把他放棄了。
一個月后,余漢金安詳地去世,沒有受到更多苦痛的折磨。這令段妮秋感到很欣慰。
年底,段妮秋產下一子,取名余天生,母子平安。
過了年,人們卻沒再見到段妮秋。方大槍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銷聲匿跡了,人們嘩然,都以為段妮秋攜子和方大槍私奔了。
有一天,董科平在酒桌上說,那天他又去蓮峰道觀,看見一道姑,匆匆一眼,很像段妮秋。
不會吧,董科平肯定是看走眼了。
董科平后來特意向玄真道士求證,才確信,那道姑還真是段妮秋。原來段妮秋變賣了所有家產,帶著兒子余天生到了蓮峰道觀當道姑,起名“青水”。
再后來,據董科平回來講,余天生那小子,像條魚一樣,天天在海里游,嘿,竟越長越像余漢金了,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