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知子羅

劉宏秀

一

至今仍不能說清楚的，是我一個人走進怒江大峽谷的理由竟然是因為知子羅。

在中國的版圖上，東西部的差距實則是生產(chǎn)力的差距。內(nèi)地與偏遠，富有與窮苦，表面上似乎只是物質(zhì)層面上的區(qū)別，從東部地區(qū)的動車高鐵到西南邊陲的馬幫溜索，怒江的落后和貧窮依然讓人揪心。那些成為歷史的東西，一邊是被遺忘，另一邊是被尋找，遺忘的前提是丟失，尋找的依據(jù)是試圖觸摸，從而體驗一種真實的存在，讓那些被喚醒的記憶溫暖空虛。知子羅，這個被稱為中國都市圖變之前最后模板的地方，在怒江大峽谷的深處，在碧羅雪山的高山叢林中奇跡般得以保留，如果不是親歷，其觸目驚心的頹敗令人無法想象。

現(xiàn)在，我該如何來準(zhǔn)確地表述知子羅的位置，這似乎有些難度，地圖上，它只是一個被忽略的黑色小點。沿六庫北上，就進入了縱切橫斷山脈的怒江大峽谷。幾百公里的路途，幾千米的落差，兩山夾一江，滿目驚濤，滿眼蒼茫。以怒江邊的匹河鄉(xiāng)作為參照，一條從江邊向著碧羅雪山上延伸小路，像一根扯亂了的彈簧，你搭乘著一輛趕街的敞篷小車，坐在裝滿酥油餅的竹簍中間，被拉上碧羅雪山半山腰一個叫老姆登的怒族村寨，知子羅還在老姆登的南面，抄近道，還要走一段崎嶇的長滿茂密竹林的黃泥小路。大片不知名的花草長在路邊，碧落雪山的垂直氣候就是這樣：山頂白雪皚皚，山腰叢林密布，山下野花爛漫。

郁吉，一個十多歲的怒族小男孩，做了我的臨時向?qū)?。他的家住在老姆登，得知我要去知子羅，他說，我陪你去吧。

知子羅靜靜地躲在時間的深處，我甚至能夠感覺到它一起一伏的呼吸。

路邊的枯草叢中，一個黑衣人蹲在那里撿柴火，對面的高黎貢山和她身后的碧羅雪山沉默著。仿佛在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就像一頭在懸崖邊覓食的黑山羊。陽光是安靜的，山谷是安靜的，黃泥小路是安靜的，時間也是安靜的。我和郁吉從她身后經(jīng)過的時候，她轉(zhuǎn)身站了起來，一個蒼老的女人，臉上布滿了山褶一樣的皺紋，伸出粗糙的雙手，和郁積比畫著什么。她的語速很快，嗓音沙啞，像是在申訴，又像是在抱怨。在一個聽不懂怒族話的我和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面前，顯然，這位老女人的訴說是蒼白無力的，但這絲毫擋不住她訴說的欲望，以至于她的臉因為訴說而扭曲。

郁積說她有70多歲了。在怒江大峽谷，我見過太多這樣年齡的老人，放羊、撿柴也許是他們一生也做不完的功課，而大峽谷卻是一生也走不出去的課堂。

二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知子羅的安靜，那時，你已經(jīng)站在了知子羅的街頭，一條空曠的水泥路和盡頭處的教堂一覽無余。路的兩邊是一排廢棄了的舊房子，用石頭砌成的圍墻已經(jīng)坍塌，墻上的語錄和標(biāo)語充斥著某個時代的烙印。黑暗從陳舊的木窗里透出人去樓空的寂寞和荒涼，緊閉的木門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破舊的門板和被遺棄的農(nóng)具混搭在一起?；氖彽呐_階，破舊的門檻，沒有來得及使用、長出綠色霉苔的劈柴、銹跡斑斑廢棄的天線……時間一秒一秒地走過，面對眼前巨大的安靜，你感到迷茫和困惑。你仿佛看見一個久遠的年代正在被慢慢地復(fù)原，像一個被風(fēng)沙埋藏已久的古物，一旦在日光下呈現(xiàn)，帶給你的是與世隔絕的茫然，夢境一般。那些被時光切割成碎片的記憶正在被慢慢喚醒，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你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心生恍惚，身處何地？何時光景？內(nèi)心的迷茫瞬間傳遍全身，我知道，那是飛鳥飛過大峽谷后的虛空擊傷了我。

來時的路上，一根銹鐵管支撐著一個快要脫落的牌子，孤零零立在路邊，牌子已經(jīng)生銹，固定著它的鐵絲已經(jīng)脫落，上面寫著碧江老縣城五個字，像個符號，只一閃，就落葉般飄落，無聲無息?，F(xiàn)實里，那個叫碧江的老縣城已經(jīng)沒有了，知子羅卻頑強地存在著。

八角亭是俯瞰怒江大峽谷絕佳的位置，站在亭上，怒江大峽谷盡收眼底，群山從遠處逶迤而來，層層交錯著推進，霧靄在峽谷里升起，隱隱約約，神奇的石月亮若隱若現(xiàn)，“二戰(zhàn)”期間，穿越高黎貢山那條著名的駝峰航線，曾以石月亮作為航標(biāo)。如今，八角亭空曠殘破，隔著破碎的窗玻璃往里看，地上除了灰塵便是蛛網(wǎng)，鳥雀們從敞開的門窗里飛入飛出，這里成了它們飛過峽谷歇息的地方。

空曠的街道上，一位老人進入視線，像個雕像。走近老人的身邊，才知道她看起來身材高大，盡管孤獨地坐在土墻下，依然能感覺到她的背部是佝僂的，一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從空蕩蕩的破袖筒中伸出來貼在胸前，托起自己干癟的下巴和一張滄桑的臉。蒼白的頭發(fā)在陽光照射下，越發(fā)顯得白蒼。你不知道該如何跟這位出現(xiàn)在岑寂而空曠里的人交流，老人不言語，盡管她那雙呆滯渾濁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你的身上，眾多的迷惑等待著你去回答：你是誰，你從哪里來，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想坐下來，坐在老人的身邊，和安靜中的知子羅一起沉默下去。盡管此刻，天空有一片白云飄過。

因為那片白云，眼前的知子羅更加清寂了。

三

空氣甘洌而清爽，那是碧羅雪山的氣息始終圍繞著你。所不同的是，除了這種氣息，還有怒江漸行漸遠的濤聲，一路上，你的耳朵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轟鳴，現(xiàn)在，你的身體被提升到海拔兩千多米的半山腰，那種喧囂就被拒之千里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安靜和清冷，盡管陽光那么明媚，空氣那么清新，你的心臟卻不習(xí)慣也承受不了知子羅的空曠和安靜，在這種安靜中，你的耳朵時時警惕著，想從某一個方向辨別出一種聲音來，哪怕是一只昆蟲的振翅，或者是一只貓輕輕的腳步聲，但是沒有，什么也沒有。一眼就能洞穿的街道，空曠的路面，雞在覓食，狗在路邊的廢墟里低頭逡巡，靜物一般。人類一旦退去，動物便會迅速占據(jù)城市，成為主人。

那時，你感覺到一種無名的恐懼從心底升騰，你想到了離開。就在你轉(zhuǎn)身的時候吧，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從石頭墻后邊閃了出來，又悄無聲息地走在了你的前面，影子一樣。你確信那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不合體的上衣幾乎像一件風(fēng)衣一樣罩住她單薄的身體，腳步踩在水泥地面上，竟然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響。你走在她的身后，故意弄出一些聲音來，想引起她的注意，因為，你渴望交流。endprint

她終于回過了頭，你的預(yù)謀得到了實現(xiàn)，心中暗自竊喜。

又是一張布滿滄桑的臉龐，你一時無法從那張臉上判斷出真實的年齡，但你終于看到的不再是一張麻木愚鈍的臉，盡管滄桑。至少你在那雙眼睛里找到了傾訴的渴望。

無法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從她的嘴里只能知道她就住在知子羅，20多年前的那場預(yù)言中的山體滑坡沒有在她的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地上演，她和當(dāng)?shù)氐耐林用褚粯?，?dāng)城市居民撤退的時候，他們卻從縣城周邊的村寨蜂擁而來，沒有恐懼，這些廢棄的老房子要比他們那些飄搖的竹樓結(jié)實得多，于是，曾經(jīng)的縣府大院，武裝部的會議室以及供銷社里都支起了鍋灶，對他們而言，這些地方太大了，太奢華了，除了居住，空閑的地方還可以養(yǎng)豬、養(yǎng)雞，堆放雜物。猛然間變成了這座廢城的主人，她的臉上有一種遮掩不住的滿足，因為一個不曾實現(xiàn)的預(yù)言，曾經(jīng)的主人在一夜之間棄城而去，令這些山民茫然、無所適從。

你向她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始終轉(zhuǎn)向大峽谷，一只手臂抬起，指向遠處的山谷說，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好的空氣，怎么會說走就都走了呢？我知道她的語氣中沒有埋怨，卻充滿著離群索居的無奈和失落。這座城市的記憶，帶給他的，或許是無奈、惋惜和傷痛。

聆聽之后，便有了為這個女人做點什么的愿望，看著她羞怯地望著你手中的相機，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你當(dāng)然愿意用這種方式回報。弄明白你的意圖，她笑了，有點羞澀，那只剛才還指過大峽谷的手臂瞬間垂了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在兩腿間靠攏。眼睛里溢滿著喜悅，臉上露出一絲靦腆的笑容，那一刻，時間定格在這張臉上，這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不帶任何雜質(zhì)的微笑，盡管從她那過于寬大不太合體的衣服上我看不出她是什么民族。

走進大峽谷，眼睛已經(jīng)習(xí)慣了山的偉岸高大，即使偶爾一座山坡上的怒族村寨出現(xiàn)在視野里，也感覺童話般的神秘。如今，石頭的殘破觸目驚心，石臺階向著山后無力而頑強地延伸，像一條掛上山腰的枯藤，身后的大峽谷幽深幽藍，懸在山腰上的知子羅就這樣與寂寥與空曠與蒼涼一起陷入無奈和悲愴之中。那一刻，悲情觸動了我的每一寸神經(jīng)，習(xí)慣了喧囂渾濁的都市，誰能承受這揪心的孤獨和荒涼？

終于，在一個拐角處，又看見了聚集在一起的幾個人，十四五歲的樣子，每個人的身上穿著不合體的衣服，有迷彩服一類的，也有運動裝，圍在一張低矮的木桌前打牌，臉龐被正午的陽光曬出一層黑亮亮的光來。這群無所事事的孩子或許是知子羅最后的堅守者，他們相信知子羅不會坍塌，時光已經(jīng)凝固，那個魔咒一樣的傳說已經(jīng)被碧羅雪山鎖進時間的深處。

眼前的知子羅，殘破而寂靜，盡管它既偏又小，聲名難顯，但一旦弄懂它的歷史，就會感覺到眼前的寂靜和殘破難掩其悲壯。也正是因了它的偏僻和小，才得以完整保留下上世紀(jì)80年代一個老縣城的版本。盡管，現(xiàn)實中的知子羅依舊保存著那個年代的殘垣斷壁，或許，正是這敗象時時提醒著人們該怎樣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人去樓空是繁華背后的表象，過眼煙云才不過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片段，在地老天荒的大自然面前，時間是忠實的守望者，人如滄海一粟，腐朽成泥，一生如昨。

我的眼前，只有樹是綠的，天是藍的，云是白的，高黎貢山和碧羅雪山是靜默的，怒江大峽谷是永恒的。

四

山那邊的老姆登已經(jīng)升起白色的炊煙，知子羅的空氣中卻聞不到煙火的味道。我該回去了，一直默不作聲陪伴著我的郁吉站在溝邊，兩眼茫然地望著大峽谷，望著老姆登，孩子麋鹿一樣的眼神中有一種琢磨不透的膽怯和警覺。

原路返回，再次穿過那片野竹林的時候，郁吉忽然撒腿跑了起來，我也跟著跑步而過，不明就里的我問其原因，他說，一有動靜，上面會有蛇掉下來。

大自然似乎總是給人類制造著麻煩。26年前，一個可怕的預(yù)言，人們在一夜之間棄城而去。如今，20多年過去了，預(yù)言沒有在現(xiàn)實中上演，災(zāi)害只是呈現(xiàn)于一種跡象，山體不曾傾倒，滑坡也沒有發(fā)生，一座古老的城池卻變成了廢墟。我知道，從1912年在這里設(shè)置云南省殖邊公署到前云南省怒江州府所在地，從一個叫碧江的老縣城到現(xiàn)在的村寨，百年知子羅已經(jīng)悲壯地黯然退出歷史舞臺。

回望知子羅，心頭涌起莫名的感傷，失去城市資源的庇護，塵封起過往已久的心事，知子羅依舊那么謙卑而有尊嚴(yán)地孤懸于碧羅雪山之上。

我不相信我是知子羅最后的過客，這個在傈僳語中叫做“好地方”的山嵐小城也不會坍塌，盡管怒江大峽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依舊那么脆弱，盡管這里的山民依舊貧窮，但他們的靈魂像神山一樣圣潔。

那一張張善良卻近乎麻木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無悲無憤，淡定得令人吃驚。在這塊人神共居的神秘凈土上，他們相信神愛世人，在一個個約定俗成的日子到來的時候，走進教堂，跪在神的面前，虔誠地懺悔著人類的罪惡。

五

沒有車，我無法下山，坐在郁吉家的竹樓前，眼前一片空曠，高黎貢山在我的對面集體呈現(xiàn)，靜默而安逸，臨江公路連同怒江卻在以另外一種方式向著大地深處沉陷，變成大峽谷中一條扭動著的白練。我的心是安靜的，連趴在我腳邊的兩只小狗南瓜和拿磨也是安靜的，三個孩子兩只狗一起圍在他們的媽媽魯冰花的身邊，迷茫地望著山下的教堂，望著怒江，望著大峽谷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石月亮。習(xí)慣了在都市里的喧囂和浮躁中掙扎，我的內(nèi)心幾乎無法承受這種令人窒息的安適，我懷疑自己會不會有住下來的想法。

教堂的鐘聲已經(jīng)敲響，夕陽西下，神的光芒將會遮蓋怒江上空碧藍澄澈的星空。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