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李軍
收稿日期:2013-07-20
作者簡介:李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聊城大學教務處講師;李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博士研究生,聊城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黨總支書記。(山東聊城/252000) 摘要:作為因反對日本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而起的中國公學,是在民族危機深重的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這所學校,不僅僅因愛國反日而建,更考量了革命派、立憲派對于救國道路的選擇。從這所學校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可以深入明晰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立憲派、清末官僚等階層對于政局的態(tài)度以及為之進行的活動。中國公學不僅是近代史上一所著名的私立學校,更是近代社會政治變遷的縮影。
關鍵詞:中國公學;立憲派;革命派一、困境中創(chuàng)立
中國公學,因留日學生歸國事件爆發(fā)而建立。1905年11月,日本文部省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①,留日生激于愛國激情,群起罷課反抗。特別是陳天華蹈海而死后,學界更加憤怒,留日學生先后發(fā)表了《對待日本取締中國留學生意見書》、《反對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之理由》等文章,認為“既惡本國之專制而志欲摧之,又何必郁郁以受異國之專政耶?”[1]表示“堅握束裝歸國,還我自由”[2],決定集體歸國。
為使留學生回國后有所安置,留學生總會制定了《歸國辦法》和《善后辦法》,要求“全體學生一律準備歸國”;“在上海設立留學生假定(臨時)事務所”。[3]在上海設立留學生臨時事務所,要求學部“將北京派送留學生之官費給與本會,辦理上海專門高等各學校。各省派送留學生之官費,由本省分會請領,在本省開辦普通學堂”[4];“要求學部將北京派送留學生之官費給與本會,辦理上海專門高等各學校。各省派送留學生之官費,由本省分會請領,在本省開辦普通學堂。但上海學校經(jīng)費有不足時,由各省籌補”[5]。留學生總會舉劉棣英、朱劍、吳勛、王敬芳擔任招待,籌劃興學事宜。據(jù)《申報》記載,1905年12月11日歸國人數(shù)231人,至12月15日,達2000余人,最終留日學生八千余人中,歸國人數(shù)計有三千余人。1905年12月21日,劉棣英、朱劍、吳勛、王敬芳在上海設立留日學生總會事務所,成員包括姚宏業(yè)、于右任、唐演、張石、吳仲旗、瞿鉞、孫衡、朱葆康、吳枬等人,主要負責聯(lián)絡學生、調查行蹤、擬定自治規(guī)則等事。劉棣英、朱劍、吳勛、王敬芳四人經(jīng)過磋商,制定了三項工作計劃:一是致書嚴復、馬相伯和上海紳商曾鑄,求其倡導宣傳和協(xié)助;二是上書學部及各省學務處,要求將各省派遣學生的官費酌提若干充作興學的經(jīng)費;三是要求歸國的留學生必須居留在滬上,等待學校的成立,不可星散。[6]同時,他們上書當時駐節(jié)上海的出洋考察政治三大臣載澤、尙其享、李勝鐸,陳述興學之利,請為轉呈學部撥款補助。
留日學生歸國后滯留上海的舉動引起了清政府的不安,隨即下令“迅速各回本籍,不許逗留”。不久,日本文部省對取締規(guī)則重新作了解釋,并答應留學生會館10多項條件。而各大報紙又載清駐日公使楊樞命令:“限歸國學生,近者一月內(nèi)遠者二月內(nèi)一體歸東京上課,晚者,官費生停費自費生不送入學。”[7]留日歸國派與維持派在東京召開協(xié)議會,同意復課并電告回國同學。于是,在居無定所、學無校舍的窘迫情形之下,“觍顏東渡者大半,窮蹙四散者又半之”,最終留在上海的,不到罷學回國的十分之一。但是,留滬學生非但沒有退卻,態(tài)度相當堅定:“我輩歸國初心為興學耳,勿論東京交涉為失敗之交涉也,縱不失敗,長此俯仰隨人,長依賴外人之根性,墮獨立國民之精神,非丈夫也,我輩只知興學挽回教育權耳,不知其他。乃以多數(shù)之決議為興學之初步?!盵8]
1906年1月,留日學生各省代表召開會議,定校名為中國公學。劉棣英、朱劍、馬和負責起草學校章程。學校仿照同盟會體制設立評議部和執(zhí)行部,負責校內(nèi)事務,評議部由全體學生選舉代表定期開會,監(jiān)督彈劾職員,執(zhí)行部下設齋務、教務、庶務三科,干事由學生投票產(chǎn)生。4月10日,中國公學正式開學,學生共318人,分高等普通預科二班、中學普通四班、師范速成一班、理化專修一班。這最初318人中,“加入同盟會籍者四十馀人,隨后在上海加入者更多,前后將近百人;但隸屬憲政派者亦有少數(shù)”[9]。
開學之際,上海人士初見一大群剪發(fā)洋服的學生自辦學校,多起猜疑,贊助的人很少,開辦經(jīng)費除就地向上海總商會會長曾鑄募得數(shù)千元外,其他各界,毫無表現(xiàn),全憑公學數(shù)百人自己解囊相助。[10]學校教員薪俸沒有來源,日用開支無著,伙食不能維持,最嚴重者,因所租校舍兩個月房租未付,勒令遷出,學校遂陷入困境,處于瓦解狀態(tài)。而當時政治上及社會上的人,均不以中國公學共和制度為然?!扒笾诠俑疅o效,求助于紳商學界又無效”,中國公學創(chuàng)辦者姚洪業(yè)情急之下,投江自盡。
姚洪業(yè)在遺書中寫到:·教育史研究· 政治與教育之間:清末各派與中國公學 “我同志等之組織此公學也,以大公無我之心,行共和之法,而各同志又皆擔任義務,權何有乎?利何有乎?而我同志等所以一切不顧,勞勞于此公學者,誠以此公學甚重大,欲以我輩之一腔熱誠,俾海內(nèi)熱心之仁人君子憐而維持我公學成立,扶助我公學發(fā)達耳。乃自開辦以來……海內(nèi)熱力贊助者,除鄭京卿孝胥等數(shù)人外,殊寥寥。求助于政府無效,求助于官府無效,求助于紳商學界又無效。非獨無效,且有仇視我公學,毀謗我公學,破壞我公學者?!薄肮实附?,以謝我無才無識無學無勇不能扶持我公學之罪?!薄拔以肝抑T同學皆曰,無才無學無勇無識如某某者,其臨死之言可哀也……而振起精神,盡心擴張,無輕灰心,無爭意見……務扶我中國公學,為中國第一學堂,為世界第一學堂而后已?!薄拔以肝宜娜f萬同胞之官之紳之兵之士之農(nóng)之工之商皆曰,無學無識無才無勇如某某者,其臨死之言可哀也,而貴者施其權,富者施其財,智者施其學問籌劃,以共維持扶助我中國公學?!盵11]
姚洪業(yè)的遺書發(fā)現(xiàn)后,社會受到很大的震動。中國公學積極走出窘境,振作精神、奔走求助,一方面四處籌款,另一方面改變原來評議部、執(zhí)行部的設置,實行董事會制度,聘請鄭孝胥、張謇、熊希齡等社會名流為董事,將開辦時的學生主體的學校改變?yōu)槎聲黧w的學校,董事會推舉鄭孝胥為監(jiān)督。而此時,鄭孝胥、張謇、熊希齡等立憲派出于急于立憲的目的,公開支持中國公學,并力圖借助端方力量幫助中國公學。
上海,不僅是革命派活動的重要基地,也是立憲派活動的主陣地。熊希齡聯(lián)合張謇、鄭孝胥、湯壽潛等人擴大影響,在上海進行立憲運動。1906年9月,清廷宣示預備立憲,端方被任命為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借此時機,熊希齡、鄭孝胥等人一起出面請求端方資助。中國公學干事王敬芳善于言辭,推崇端方備至,頗得端方好感。而端方,作為滿族權貴中思想最為開明并對最高當局有著重要影響的人物[12],非常熱心學務②。他認為,如果能夠資助這批留學生辦學,也可算是在任期間的一大政績,不久,即派江蘇候補道夏敬觀與寧學司課員桂埴前往該校詳細調查。
1907年,端方根據(jù)調查結果奏報清廷,請與撥款擴充規(guī)模: “該公學學生凡三百十八人,業(yè)經(jīng)逾額。設計高等普通預科二班,中學普通四班,師范速成一班,理化專修一班,其意注重完全高等普通,專為直入東西洋大學高等學校而設。雖師范、理化兩班不無欲速之弊,然其教授管理,嚴肅整齊,極能得自治之精神,守純一之宗旨。惟膳學兩費,約收三萬元,紳商常捐約一千七百元,不敷在二萬元之譜,倘蒙照數(shù)籌給,便可措置裕如。其校舍現(xiàn)系租用,月費不資,光線空氣皆不合法。若能集資建筑,不獨節(jié)省租金,并于衛(wèi)生有益等情。查學部片奏內(nèi)載嗣后京外派遣游學生,無論官費私費,皆應切實考驗,性行純謹,具有中學堂畢業(yè)程度,通習外國文字能直入高等專門學堂者,始予給咨。又準學部電開:預備游學之學堂,或獨設,或合籌,應請察酌會商辦理各等語。蓋公學宗旨辦法,皆與相合,所呈課程各表,雖須稍事改良,然使整理得人,必可日臻進步?!盵13]
端方令江蘇學會會同上海道臺瑞澂核議擇地建校,瑞澂非常重視,認為:“此事關系極巨,非有熟悉學務之員籌議難期妥善,以張季直殿撰及鄭京卿熟悉教育而且學問淵博,故于目前將如何擇地建校如何集資創(chuàng)設情形咨商核議矣?!盵14]在端方的支持和資助下,中國公學自1907年春,每年得到官府???12000兩,其他省份開明官僚、商界、學界等也有部分助款,再加上中國公學自行籌款,基本解決了學校資金困難情況,中國公學有了一定的經(jīng)費來源。
二、異見之紛爭
中國公學的創(chuàng)辦得到不同社會力量的共同支持絕非偶然,而是由時代的特殊性所決定。清末新政時期,教育改革是新政的重要內(nèi)容,出國留學成為發(fā)展新式教育的主流之一,新式知識分子人數(shù)在此期間大增。他們所受的新式教育使他們具有政治上和思想上的獨立性,他們力圖摒棄傳統(tǒng)社會,卻又沒有在萌芽狀態(tài)的新社會里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這是一個不受任何約束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易于接受任何的反叛思想,是所有改革和革命的后備力量。[15]恰逢此時,日本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為他們進行政治活動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契機。然而,因他們對資本主義認識的不同,又形成政見不同的派別。在革命派看來,實行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推翻清政府專制統(tǒng)治是最好的時代選擇;而立憲派同樣看到封建專制的腐敗,指出清政府:“以國民之膏脂供官吏之衣食,以國家之財政為大臣之利額,君主既無獨鑒之明,國會又無監(jiān)督之力,哀哀小民,莫可誰何,專制之毒,真如蛇蝎。”[16]立憲派對封建專制統(tǒng)治表現(xiàn)出的反感,與革命黨人相比并不遜色,只是從行動上并不如革命派激進。從這一點上分析,革命者與立憲派的分分合合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端方不同,盡管作為地方長官為中國公學的創(chuàng)立做出了極大的努力,但是革命是他最大的擔憂。其實,端方在此之前任湘撫時,華興會革命黨人寧調元與其他同志就計劃暗殺過端方。1906年,端方曾派人赴日偵查留日學生革命活動,在有關密札中,端方稱:“中國留學日本文武學生,人數(shù)甚眾,專心向學者固不乏人,而血氣未定,惑于邪說,投入孫文逆黨,倡為革命排滿之舉,亦屬不少,若不調查明確,無以別良莠而弭隱患?!薄爸袊鴮W生,為孫文逆黨所誘同謀作亂者,共有若干,派何執(zhí)事,如何運動?此外,有無主張革命邪說而并非孫文同黨者,務得詳細情形隨時據(jù)實密稟,以憑核辦。此事關系重要,務須格外慎密,勿得稍有泄漏?!盵17]同時,他還發(fā)布命令、密電,嚴防孫中山購運軍火發(fā)動江浙一帶的起義,緝拿革命黨人,派人前往香港偵探孫中山活動等等。在對中國公學撥款確定后不久,端方明確提出由四品京堂鄭孝胥為中國公學監(jiān)督,主持學校一切事務。
上述政見的矛盾和沖突從中國公學開始創(chuàng)辦時就有所表現(xiàn)。中國公學建立“僅及十日”,即發(fā)生了江蘇學生退學風潮。按照鄭孝胥的解釋,這次退學事件是因為中國公學副干事的朱劍在會中口出一言, 學生以此為借口認為中國公學排斥江蘇籍學生。其實,對于本次風潮的內(nèi)幕,鄭孝胥是十分清楚的,但是鄭孝胥對于此事本末“秘不宣布”,認為是因省界分歧而起,僅僅公開為“此事風潮最足以單簡之詞刺人腦筋者,中國公學排斥江蘇人之一言耳”[18]。雖經(jīng)校方多次解釋,并對朱劍批評,朱劍自行辭職,另公舉張邦杰繼任,但是江蘇籍學生執(zhí)意退學,退學者50余人[19],另外成立健行公學。此次風潮對于中國公學影響頗大。然而,風潮起后,江蘇籍學生登報之舉擴大了事態(tài),這使得社會人士對公學態(tài)度多少有些影響。其實,發(fā)起退學的高旭、朱少屏乃同盟會會員,高旭為同盟會江蘇分會會長。這次風潮退學的真正目的并非排斥中國公學,而是要進行革命。健行公學成立后,高旭、朱少屏等人秘密進行革命活動,他們以《黃帝魂》、《法國革命史》為教材,秘密發(fā)行《民報》、創(chuàng)辦《復報》,宣傳革命,影響青年,發(fā)展同盟會會員。其校歌隱含著革命意義:“祖國主任在吾儕,千鈞系一發(fā);祖國主任在吾儕,萬眾射一的。策杖可追紅日遠,銜石可填碧海寬;自強不息天行健,勉旃新少年。”[20]該校發(fā)展成為同盟會江蘇分會的外圍組織。健行公學的革命活動很快引起了兩江總督端方的注意,端方下令立即查禁報刊,逮捕高旭、朱少屏等人。健行公學只得于1907年末被迫解散。③
另一學生風潮發(fā)生在1907年,緩和與激進的態(tài)度差異再次表現(xiàn)出來。中國公學初辦時,仿照同盟會體制實行民主共和,同學是創(chuàng)辦人,職員也由同學選舉出來,并對全體學生負責,學校的組織分為執(zhí)行和評議兩大部。④但是,因為辦學各方面的實際困難,這種制度并未執(zhí)行下去。三干事張邦杰、王敬芳和黃兆祥,既要在外到處募捐,又要擔負維持學校的責任,覺得有穩(wěn)定的必要。1907年3月,在三人的請求和端方的同意下,鄭孝胥出任中國公學監(jiān)督一職,這意味著評議部形同虛設。1907年12月,三干事修改了章程⑤,取消了評議部。評議部取消后,學校的最高權力不再掌握在學生手中,而是官派監(jiān)督;原來公選出的干事為學校聘任的教務長,庶務長和齋務長。而這種未經(jīng)全體學生同意的行為,隨即引起學生強烈的抗議。鐘古愚、李琴鶴、但懋辛、羅毅、朱經(jīng)農(nóng)等人的反對最為有力,他們帶頭組織校友會就校章問題和三干事爭論不休,雙方均不妥協(xié)。1908年3月,鄭孝胥辭職。4月,端方派夏敬觀繼任。9月,中國公學設立董事會。而校友會的反對仍在繼續(xù),他們擬定了一個新校章,遭到夏敬觀與三干事的反對,這又進一步激化了原有的矛盾,鄭孝胥出面公開支持三干事。1908年10月,一百六七十名學生宣布退學,另租定校舍于愛而近路慶祥里成立中國新公學。中國新公學實行學生自治,選舉朱經(jīng)農(nóng)、李琴鶴、羅毅為庶務、教務、齋務干事。為爭取社會的支持,中國新公學成立了校董會,由上海地方自治的核心人物李平書擔任校董。中國新公學的成立,對于中國公學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這時候,中國公學的吳淞新校舍已開始建設了,但學生很少。內(nèi)地來的學生,到了上海,知道了兩個中國公學的爭執(zhí),大都表同情于新公學,所以新公學的學生總比老公學多。[21]
然而,中國新公學面臨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經(jīng)費的缺乏,李平書派新公學干事四處籌款。1909年8月13日,新公學的李琴鶴、薛莼圃致書熊希齡(時任東三省清理財政監(jiān)理官),提到奉天巡撫程德全助學三千兩,專為建筑校舍之用,請求辦理。9月10日,熊希齡致鄭孝胥的信中說:新公學學生“絕未損及老公學一語,齡頗嘉其所力,又以薛生等棲棲道路,情狀窘迫,特為轉懇雪帥,仗公之力,得捐此款,所以聲明留充建筑費者,慮新公學學生之隨意支銷也。異日者,兩公學感情浹洽時,再謀合并,則此款亦可為新中國公學還清外欠之需,于雪帥無分新舊之意亦相合也。此中微意,想邀洞及?!盵22]從熊希齡的意思來看,他并不非常在意新公學的成立,而是認為中國公學不能因噎廢食,應早日合并,結束分離局面。而“內(nèi)地來的學生,到了上海,知道了兩個中國公學的爭持,大都表同情于新公學,所以新公學的學生總比老公學多”?!啊袊鹿珜W的招牌一天不去,‘中國公學是一天不得安穩(wěn)發(fā)展的”。[23]同時,中國公學內(nèi)部張邦杰等人也主張調停,中國新公學董事長李平書迫于經(jīng)費問題也有想要合并的愿望。最后,雙方達成調停協(xié)議。調停的條件大致是:凡新公學的學生愿意回去的,都可回去;新公學的功課成績?nèi)砍姓J;新公學所有虧欠的債務,一律由老公學擔負清償。1909年10月,新公學接受了調停的條件,決定解散;愿回舊校者,自由回去。[24]中國新公學并入中國公學,所虧欠的11000余元亦由中國公學代為償還。
兩次學潮在中國公學的初期發(fā)展中加入了不協(xié)調因素。然而,追溯其產(chǎn)生的原因,我們卻不得不把其歸之于中國公學學生的身份不同和思想分歧。風潮的背后透露出革命派和立憲派時分時合、分而不裂的局面。其根源,在于清政府在預備立憲問題上的欺騙行為導致立憲派的希望一點點破滅,幻想的破滅使他們逐漸淡化了派別之間的成見,同革命派不斷接近。
至于是否有創(chuàng)辦者真正想避開政治、希望通過教育達到興國的目的,梁喬山的話值得深思。他說:“我不教人愛國,也不教人為家,我只教人作成他一個人。因為國家也是個人集成的,沒有干凈完美的個人,自然沒有干凈完美的國家。將個人之稟性去因勢利導,使個人之天才,得盡量之發(fā)展,這便是‘根本的教育。”[25]不難看出,梁喬山是想通過創(chuàng)辦中國公學以教育培養(yǎng)人才,他希望學生能夠自覺地提高認識,從而達到改良社會的目的,而非直接參加政治活動。遺憾的是,這種脫離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理想化的教育觀在當時并無實現(xiàn)的可能。
三、革命之助力
左舜生在總結辛亥革命經(jīng)驗時說:“孫文在清末提倡革命,一直到辛亥的成功,其所依據(jù)以為革命之最重要基礎的,不外三個:其一為學生,其二為華僑,其三為新軍。學生供給的革命的思想,華僑供給革命的金錢,新軍供給革命的實力;把這三種力量運用的恰到好處,革命的勢力乃能屢被挫折而卒底成功。”[26]從成份上講,中國公學是師生共同參加辛亥革命的組織。
中國公學為辛亥革命在上海的準備做了輿論的影響。1906年春,蔣翊武進入中國公學,由劉復基介紹加入中國同盟會。留日學生謝寅杰邀請蔣翊武⑥、楊卓林、劉堯澄(蔣、楊、劉三人后來均為武昌起義重要人物)發(fā)起競業(yè)學會,三人公推謝寅杰為會長。1906年10月28日,競業(yè)學會在上海創(chuàng)辦《競業(yè)旬報》,“專吸收我同學為會員,十分之八皆我同學,而競業(yè)旬報編輯,幾全為我同學擔任”[27]。傅君劍、張丹斧、吳鐵秋、胡適先后任主編,謝誚莊、丁洪海、劉復基、蔣翊武等編撰,以“振興教育,提倡民氣,改良社會,主張自治”為宗旨。其實,這都是門面話,骨子里是要鼓吹革命。[28]1906年秋,劉道一奉同盟會總部之命,赴湖南策劃萍瀏醴起義,并在長沙水陸洲組織骨干集會,研究起義方略。蔣翊武以同盟會會員、《競業(yè)旬報》記者身份趕赴長沙水陸洲參加會議,且負責運動軍隊。不久起義失敗,蔣翊武被迫離湘走鄂。[29]1907年2月,楊卓林謀刺兩江總督端方,事情泄露,《競業(yè)旬報》被迫???。1908年4月該報復刊,每期印銷三千余份,至1909年6月終刊,共出41期。1907年4月,于右任組織中國公學和復旦公學的同學(楊守仁、汪德淵、葉德裕、金懷秋、王無生)經(jīng)過兩個月的籌備,創(chuàng)辦了《神州日報》,主筆多是復旦、中國公學的學生?!渡裰萑請蟆返膭?chuàng)辦目的是:“以祖宗締造之艱難和歷史遺產(chǎn)之豐富,喚起中華民族之祖國思想”,“激發(fā)潛伏的民族意識。”[30]刊行未及一年即遭火災,于右任辭職后,楊守仁、汪德淵、葉德裕等續(xù)辦。
在推翻清朝的辛亥革命史上,上海起義的意義極為重大,僅次于武昌起義。這不僅因為上海是當時中國的經(jīng)濟重鎮(zhèn)、文化中心,集金融、貿(mào)易、工業(yè)、新聞出版諸多中心于一體,而且因為上海是當時中國最大的國際性都市,為中外交通樞紐,一舉一動,朝野關注。在上海,有三支反清力量一直在積極行動,一是以陳其美為代表的同盟會,二是以李燮和為代表的光復會,三是以李平書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武昌起義爆發(fā)后,上海革命黨人極受鼓舞。1911年10月24日,陳其美、宋教仁、范鴻仙、沈縵云等在《民立報》館討論起義計劃,決議以聯(lián)絡商團、溝通士紳為上海起義工作的重點。不久,李平書等在革命黨人的影響下轉向革命。聯(lián)絡商團的同時,陳其美等人還聯(lián)絡、掌握了中國敢死團、敢死隊兩支群眾武裝。敢死隊是中公學生張承槱等人組織的以幫會力量為主要成份的武裝。經(jīng)于右任介紹,這支隊伍與陳其美取得了聯(lián)系,常在《民立報》館聚會,商討革命策略,并組織具體革命活動。
至于中國公學參加革命的師生具體有多少,現(xiàn)有資料很難作具體統(tǒng)計。胡適回憶說:“中國公學是革命運動機關。我那時只有十幾歲,初進去時,只見許多沒有辮子的中年少年,后來才知道大多數(shù)都是革命黨人,有許多人用的都是假姓名。如熊克武先生,不但和我同學,還和我同住過,我只知道他姓盧,大家都叫他‘老盧,竟不知道他姓熊。同學之中死于革命的,我所能記憶的有廖德璠,死于端方之手;饒可權死于辛亥三月廣州之役,為黃花崗七十二人之一;熊克武、但懋辛皆參與廣州之役。教員之中,宋耀如先生為孫中山先生最早同志之一;馬君武、沈祥云、于右任、彭施滌諸先生皆是老革命黨。中國公學的寄宿舍常常是革命黨的旅館,章炳麟先生出獄后即住在這里,戴天仇先生也曾住過,陳其美先生也時時往來這里。有時候,忽然班上少了一兩個同學,后來才知道是干革命或暗殺去了。如任鴻雋忽然往日本學工業(yè)化學去了,后來才知道他去學制造炸彈去了;如但懋辛也忽然不見了,后來才知道他同汪精衛(wèi)、黃復生到北京謀刺攝政王去了,所以當時的中國公學的確是一個革命大機關?!盵31]王云五回憶說,“我所任教之中國公學原系革命人士所創(chuàng)辦,嗣由清政府派員監(jiān)督,并補助經(jīng)費,平時雖不便明白宣傳革命,但自武漢起義后,師生即紛紛各回本省發(fā)動響應,請假者漸多。即軍事漸展至江蘇省,遂首先停課。其中有密邇上海之鎮(zhèn)江,即系中國公學學生張承槱君(其后曾任中央政府審計長)所光復,而建立軍政府者。留美預備學堂旋亦隨之。我在兩校停課后,遂集中時力,在天鐸報作種種有利于革命之宣傳,或撰寫社論,宣揚民主,或就電傳消息,畫蛇添足,為革命張目,而鼓動響應?!盵32]中國公學師生不僅參加辛亥革命,中國公學校園也成為革命軍事基地。1911年11月3日,上海光復。上海光復后,革命黨人和本地士紳成立上海政府,推陳英士為臨時都督,李平書為民政長。滬軍政府組成學生軍,步槍購自日本,中國公學成為軍事訓練基地。[33]不久,中國公學成為李燮和吳淞軍政分府所在地,軍隊稱為光復軍。中國公學對于辛亥革命的貢獻,孫中山評價說:“中國公學,創(chuàng)辦迄今,成績完美,如此次光復,樹勛立業(yè)之人,多出自中國公學者?!盵34]
中國公學是近代社會政治變革潮流中的產(chǎn)物。其建立的直接原因是日本頒布取締規(guī)則,其內(nèi)在因素是革命黨人與立憲派對于清政府統(tǒng)治的強烈不滿。中國公學建立的大背景是清末新政,而恰恰是這場改革為清政府培養(yǎng)了一批掘墓人。端方作為清末重臣,萬沒想到自己下了很大功夫扶持起來的學校最終卻成了革命的地方,就連鄭孝胥也不得不承認中國公學是早存于“有心人之腦?!钡挠媱?。正如張承槱總結的那樣:中國公學系由學生自行創(chuàng)辦,先有學生,后有學校,乃教育史上未有之奇跡一也;學生自行推舉人員治校,不僅開教育之創(chuàng)例,且徹底發(fā)揮民主自治之精神二也;辦學之舉,由陳天華烈士蹈海而促成;學校之存在,由姚宏業(yè)烈士跳江而持續(xù),以生命與熱血寫成開創(chuàng)歷史,令人可歌可泣三也;學校由愛國運動而起,由革命志士創(chuàng)辦,故校內(nèi)愛國革命空氣,極為高漲,學校創(chuàng)成為革命之樞紐機關,教職員及學生則多獻身革命,助成開國大業(yè)四也。[35]中國公學對于近代中國政治的歷史進程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注釋:
①關于1905年中國留日學生反對日本政府的“取締規(guī)則”,學界普遍認為該規(guī)則是日本和清政府相互勾結的產(chǎn)物,目的是破壞在日本的留學生革命活動。留日學生在反抗這一規(guī)則的過程中,表現(xiàn)了強烈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尊,是一場帶有明顯反帝反封色彩的運動(參見林增平. 林增平文存[M].北京:中華書局,2006.115. 王開璽. 取締規(guī)則事件與革命派領導下的留日學生運動[J]. 北京社會科學,1995(3).實藤惠秀. 中國人留學日本史[M]. 譚汝謙,林啟彥,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而李喜所、李來容經(jīng)過考證認為陳天華投海的主要原因是激憤于中國留學生在“取締事件”中的盲目、蠻干、紀律差,尤其是少數(shù)人的不知自愛,借機胡來。留日學生在沒有仔細研讀陳天華遺書的情況下,就認為是由于他們抗議日本政府不夠激烈,陳天華是以死來激勵他們,于是事態(tài)影響擴大,隨后發(fā)生集體歸國事件(參見李喜所,李來榮. 清末留日學生“取締規(guī)則”事件再解讀[J]. 近代史研究,2009(6).)。
②端方是清末熱心學務的官僚之一。1905年底,端方出國考察時,熊希齡跟隨端方任參贊,回國后不久出任兩江總督,以其在歐洲見聞積極施行新政,熱心留學事務,經(jīng)努力獲得耶魯大學每年捐贈學額11名,干尼路大學贈6名,維斯里大學贈3名女大學生名額,均免收學費(參見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 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政治軍事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3.)。此外,端方與袁世凱、張之洞等極力主張停科舉、廣興學堂。端方任兩江總督期間,大力興辦小學堂、創(chuàng)辦女子學堂、高等學堂、實業(yè)學堂,推動了中國教育早期現(xiàn)代化(參見沈云龍. 端忠敏公奏稿 卷八 [A]. 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十輯)[C].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
③ 后據(jù)報紙上評價:健行公學以教育壇場而提倡革命,上承愛國學社之余緒,下開上海大學之先聲,不可謂非革命歷史上一紀之物也(資料來源: 發(fā)起健行公學校友會啟事[J]. 申報,1936-02-22.)。
④ 1905年,同盟會在東京成立,通過了同盟會的章程草案。章程根據(jù)西方三權分立的思想,規(guī)定同盟會由相互獨立的執(zhí)行部、評議部和司法部組成,其中執(zhí)行部中設庶務、內(nèi)務、外務、書記、會計和調查六個部門,由總理節(jié)制。當時,同盟會成員多為留日學生,取締事件發(fā)生后,許多同盟會的成員也回國了,并參與了中國公學早期的籌劃工作,同盟會的體制也就隨著應用到了中國公學的建制上了。
⑤ 王敬芳在解釋中國公學修改校章時說,當時共和制度所以修改,有三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日本取締規(guī)則風潮結果,原發(fā)起公學的留日學生有一部分仍回日本。公學成立后不久,即有同發(fā)起公學的朋友朱君少屏等,因意見不合,率領一部分江蘇學生退出公學,另辦健行公學。因此原發(fā)起時的學生日少,而各省新考入的學生日益加多。學生內(nèi)部的情況,與初發(fā)起時完全不同。第二個原因是當時政治上及社會上的人,均不以公學共和制度為然。曾記一日赴鄭蘇戡先生處,時報館的狄楚卿君在坐,極言公學學生主體之不可。邇時我為擁護公學計,侃侃與之辯駁。狄君行后,鄭頗怪余言太憨直。當時社會對公學之批評,可見一斑。第三個原因是當時工學既無校舍,又無基金。除初辦時鄭蘇戡先生曾捐開辦費一千元(或二千元),姚烈士遺書宣布后南洋華僑胡子春、林某(忘其名)等激于義憤,次第捐洋數(shù)千元(或萬余元)外,丙午年內(nèi)實無各省官款分文之補助。經(jīng)濟困難,岌岌可危。故欲求公學存在,非向各省請求補助不可。公學之共和制度,既為政界及社會所詬病,若不修改,必為籌款最大障礙。根據(jù)以上三個理由,乃延請鄭蘇戡、張季直、熊秉三等數(shù)十人為董事,修改章程,而學生主體的學校遂變?yōu)槎聲黧w的學校。董事會根據(jù)新章公舉鄭蘇戡為監(jiān)督。一年后,鄭君辭職,董事會又舉夏劍丞敬觀為監(jiān)督,至辛亥鼎革始解職(資料來源:王敬芳致胡適函[M]. 莊建平. 近代史資料文庫(第9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208—209.)。
⑥ 王建中在《蔣翊武事略》中說:“翊武在滬時,善楊卓林,興創(chuàng)《競業(yè)旬報》,以通俗體鼓吹民族主義”(參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五)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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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小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