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張煒：我的80年代

江寒秋

有位大領(lǐng)導看了《古船》不高興，拍了桌子

80年代，對于張煒最有標志意義的是長篇小說《古船》。

“那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書出版在1986年，我寫的時候是27歲，書出來是30歲?！睆垷樃嬖V記者，小說寫成之后只是在《當代》雜志上發(fā)表了，但當年“有一位很大的領(lǐng)導看了不高興，拍了桌子”。因此，單行本出版都很難?！鞍l(fā)表不久正好開全國青創(chuàng)會，會議后半截大家議論最多的就是《古船》?！?/p>

據(jù)了解，當時對于《古船》的指責，主要問題是所謂的“土改”描寫。而在《古船》之前，張煒還寫過一部短篇《第一扣球手》，一個打排球的農(nóng)民的女兒回家看到父親很辛苦，很難過?！斑@也被說成是誣蔑改革開放，當時任何文學活動都不準參加了。”

當然，除了意識形態(tài)上的尚未完全解禁，80年代文學蓬勃向上的狀態(tài)，集中的精神方面的聚焦力十分令人懷念。張煒說有個作家朋友，常常和他在一起互讀作品。他的《九月寓言》創(chuàng)作完成后，那位朋友一夜不睡，深夜兩三點鐘還在聽他讀《九月寓言》。讀到精彩章節(jié)，朋友捂著頭默默地到另一個屋子里去了，張煒則追過去問怎么了？那位朋友默不作聲。張煒只好把稿子放起來，準備睡覺。剛躺下，朋友卻走過來了，抽著煙說：“哎呀，原來文學在默默地前進！你的文字就像打在我頭上似的……我嫉妒，羨慕，激動！”

張煒說，1980年代中期的中國，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的小說傳譯過來應(yīng)者如云，《九月寓言》就有其中的筆法。莫言還曾恨恨地道：“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緊接著感覺到遺憾，我為什么早不知道小說可以這樣寫呢？如果早知道小說可以這樣寫，沒準《百年孤獨》我可以寫了?！?/p>

如果開列清單的話，或多或少受到《百年孤獨》影響的中國當代作家有一長串：莫言、張賢亮、韓少功、余華、格非、閻連科……“80年代文學和人一樣有氣質(zhì)。”張煒說。

面對“山河巨變”，只能一聲嘆息

那個年代的作家都有一種為山河立傳的情懷，他們行走大地，丈量中國的山河地理。

張煒同樣如此。

張煒的大地行走開始于1980年代初，那時他為寫《古船》做了很多社會性調(diào)查和走訪，但卻“沒有顧及自然山川和民間民俗層面，《你在高原》始于1988年，伴隨了更多的行走”。

在大山的游走中，張煒說一方面結(jié)識了游離于社會之外的邊緣人和畸零人的角色，拓展了認識人生的另一角度；同時又發(fā)現(xiàn)根植于中國本土的魔幻精神。他說：“如果遇到獾，你要防止它胳肢你，因為獾不吃人也不傷人，只是很喜歡逗人……”

放踵于山林原野間，歷經(jīng)二十余年奔波，張煒發(fā)現(xiàn)山河大變。他說自己家后面的那棵大李子樹，已經(jīng)連同老屋一起消失了，變成了一家礦區(qū)醫(yī)院的一角。而所到之處，山林大面積縮減，《聊齋志異》中流傳的故事還在，但林中野物早已難見其蹤。圍繞張裕葡萄酒基地的綠色葡萄園也大部消失，地下挖煤和工業(yè)園正向農(nóng)田步步逼近，土地開裂沉陷，越來越多的田園棄耕……

張煒說，面對“山河巨變”，只能一聲嘆息！

“心中從來沒有寧靜過……”

張煒告訴記者，他一直懷念80年代的文學氛圍，但對于所走過的山區(qū)和平原，卻十分痛感因為GDP劇烈增長帶來的諸多問題。他有時候會陪著遠方的客人深入半島內(nèi)地，車子不時經(jīng)過富麗堂皇的官府大樓，但也只在短短的兩三分鐘之間，就又會看到破爛不堪的農(nóng)舍。巨大的反差和慘烈的對比，讓蘆青河畔長大的他無比心痛。

蘆青河是張煒早期作品的一個重要標簽，他對這片精神家園的描寫迥異他人。八十年代的作家更愿意從尋根的角度關(guān)注鄉(xiāng)土，這種角度描寫下的農(nóng)村，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窮丑病似的生態(tài)。張煒筆下的蘆青河是一首舊時代的田園牧歌，他在那片似真似假的土地上構(gòu)筑了一個道德的烏托邦。但卻有許多人甚至認定他是反現(xiàn)代的，是站在落后的農(nóng)業(yè)文化立場上的文化保守主義者。

道德問題的確一直是張煒創(chuàng)作的一個核心，但應(yīng)注意到張煒對道德問題的關(guān)注，是因為他敏銳地覺察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推進改革的過程中，“利益至上的原則一躍成為社會生活中支配一切的首要原則”。

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不等于是一個惟利是圖的社會，也不等于是一個可以肆意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社會，張煒所要反對、所要譴責的是惟利是圖的市儈哲學，以及在它支配下所衍生的對自然的掠奪性破壞。因此，在《蘆青河告訴我》的后記中，張煒如此告訴人們：“我厭惡嘈雜、骯臟、黑暗，就抒寫寧靜、美好、光明；我仇恨齷齪、陰險、卑劣，就贊頌純潔、善良、崇高。我描寫著蘆青河兩岸的那種古樸和寧靜，心中卻從來沒有寧靜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