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毛
春節(jié)回鄉(xiāng)省親,得知去世20年的伯爺爺冥壽100歲了。肅立老人家墳前,心生諸多感慨。老人家兄弟4人,伯爺爺經(jīng)商,排行老二,我的親爺爺種田,老三習武,老四送去私塾,讀書不錯,可惜早夭。村里人公認伯爺爺性格最好,皺紋多,都是笑容趕路的痕跡。每當親人們聚在一起緬懷往事,總會說,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伯爺爺才會這樣和藹慈祥。而所謂的生意,就是他肩膀上的一副擔子,銷售渠道就是一雙腳,風里來雨里去,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掙。
我沒有親眼見過伯爺爺?shù)膿?,但我見過不少走村串寨的貨郎,他們的到來,大抵總是可以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的。通常,擔子的一頭收集牙膏皮、干雞腎皮、雞毛鴨毛,另一頭裝著餅干、米糕以及頂針、小圓鏡子、蚌盒裝的潤膚油,以貨易貨。冬天里,調(diào)皮孩子會冷不丁地被母親抓過身體,夾在兩腿間,盡管身子像蛇一樣扭動,雙手在空中瞎舞一氣,但到底還是會被潤膚油涂過臉上每一條皸裂的縫,哧溜幾聲,小孩們的耳朵靈敏,跟油入熱鍋幾乎是同樣的體驗。
與其說小孩們是歡迎貨郎,不如說是歡迎貨郎的擔子。家里有那些藏貨的小孩,固然歡天喜地換了好吃的;沒有藏貨的小孩,圍著擔子過過眼癮,也不虧啥。有時候幾個人商量好,整蠱貨郎,便趁他分神或因忙而無暇顧及之時,從籮筐里扒拉一兩顆糖粒子,在貨郎氣急敗壞的罵聲中成功逃遁,即使回家后要褪下褲子挨板子,心里還是無比歡喜的。
對于兒時的我,貨郎們似乎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聽他們與大人們的閑扯,明顯感覺他們的見識更多,連調(diào)戲小媳婦們的順口溜都“油”得多。甚至他們架起爐灶隨隨便便煮熟的豆角茄子,似乎都比自家做的菜更多幾分技術。
這種好奇心延續(xù)到了中學。語文書上那3個老貨郎的故事,我學得特別細致。《賣油翁》《賣炭翁》《賣橘者言》,有東西賣的人,似乎要比等著買東西的人更有故事。而歷史書上竟然說周朝設有一種采詩官的角色,搖著木鐸,神氣活現(xiàn)地走在田間地頭收集民謠,好聽就送一斤小麥,(打白條)覺得太好玩了!如果不是他們那么靠近雞鳴犬吠,“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樣的情詩能保留下來嗎?
只是大學期間看了《百年孤獨》后才知道,世界上最好的小說其實就是因為寫活了、寫全了貨郎這種角色。吉卜賽人賣煉金術、“地球是圓形”的知識、冰塊和照相術,阿拉伯人賣色情游戲,弗朗西斯科人賣歌謠,意大利男人賣自動鋼琴和一見鐘情,土耳其人賣玩偶,摩斯科特鎮(zhèn)長賣控制欲,萊茵諾神父賣教堂那套規(guī)矩—像極了地產(chǎn)商賣房還要兼賣物管,再到美國人賣火車車皮、橡膠和對工人的血腥鎮(zhèn)壓,直到嘉泰隆尼人開書店賣西方文化,馬孔多小鎮(zhèn)徹底隨羊皮紙稿隨風飄逝。參照《水滸傳》可以改名為“3個女人和105個男人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法則,《百年孤獨》則可取名“世界各國貨郎與馬孔多小鎮(zhèn)的商業(yè)外交史”,絕對“偉光正”。
因此,盡管所有人幾乎都對中國文學失望,即使有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整得像是趁人家下河洗澡之際偷了人家一條內(nèi)褲,我仍然對作家們的“錢景”表示樂觀。誰不知道而今的經(jīng)濟世界里,中國貨郎們所處的可是數(shù)得著一二的好年頭呢!而且,他們幾乎都是貨郎中的戰(zhàn)斗機,對賣實物已經(jīng)非常不屑了,他們一個個賽著賣夢!馬云賣懶人夢、張小龍賣軍機大臣夢、雷軍賣過家家夢、羅振宇賣故事大王夢,而湖南衛(wèi)視永遠在賣偷窺者的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