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洋
富二代,也被稱為“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因為他們的父輩擁有龐大的財產(chǎn),足以使子孫無需努力工作,便享盡富貴榮華。
在中國歷史上所有的富二代之中,最典型的莫過于世界首富伍秉鑒的兒子們。不過,由于他們的父親伍秉鑒直到公元1801 年才接管怡和洋行,成為真正的富人,所以嚴格說來,1801 年以前出生的伍秉鑒諸子還不能算是典型的“富二代”。符合這個條件的第一位“富二代”是伍秉鑒的第五個兒子伍元薇,此人后來以伍崇曜、伍紹榮或伍紫垣之名廣為人知。
(一)
以上交巨額軍費為交換,伍秉鑒總算達到了退休目的
和清朝的許多富人一樣,伍秉鑒也擁有一個中國傳統(tǒng)社會司空見慣的大家庭:他的妻子陳氏和小妾魯氏前后共生了11 個兒子,作為獎勵,伍秉鑒為她們倆弄到了“一品夫人”的榮譽頭銜。這11 個兒子是:長子伍元芝、次子伍元蘭、三子伍元莪、四子伍元華( 伍受昌)、五子伍元薇( 伍崇曜、伍紹榮、伍紫垣)、六子伍元芳、七子伍元菘、八子伍元茅( 伍崇暉)、九子伍元蕙、十子伍元葵、十一子伍元藻。其中,前4 個兒子都是在伍秉鑒接管怡和洋行之前出生的,后7個兒子則是在伍秉鑒接管怡和洋行之后出生的。
廣東十三行商人的工作壓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大概由于這個原因,伍秉鑒的二哥伍秉鈞至死都沒有兒子。同樣,接管怡和洋行以后,已經(jīng)有了四個兒子的伍秉鑒也可能由于工作壓力過大,一連9 年沒有生育記錄。直到1810 年伍秉鑒已經(jīng)41 歲的時候,在父親伍國瑩病逝的同一年, 五子伍元薇意外出生。此前一年,伍秉鑒剛剛登上廣州頭號行商的寶座。伍元薇的意外出生,仿佛使他煥發(fā)了第二春,此后他又接連有了6 個兒子。
為不使哥哥絕后,伍秉鑒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宗法,將次子伍元蘭過繼到伍秉鈞名下。不料沒過多久,印度尼西亞坦博拉火山于1815 年大爆發(fā),引發(fā)華南地區(qū)的廣泛疫情,伍元蘭、伍元莪等伍家子弟相繼病逝,伍秉鑒只得又把長子伍元芝的次子伍長綿過繼給已故的伍元蘭,給伍秉鈞續(xù)香火。這樣一來,伍秉鑒身邊成年的兒子,就只剩下了長子伍元芝一人。
作為世界首富的長子,伍元芝與父親伍秉鑒的關系是特殊的。他自幼就跟著父親做外貿(mào)生意,在怡和洋行的發(fā)展過程中應當出了不少力??墒?,在伍秉鑒1826 年分家產(chǎn)時,卻沒有伍元芝一家的份,這絕不是精明無比的伍秉鑒一時疏忽:除了早卒而沒有后代的伍元莪以外,伍元芝的所有兄弟都獲得了伍秉鑒的家產(chǎn),甚至連過繼給伍元蘭的伍元芝次子伍長綿也有一份,惟獨缺了伍元芝父子。究其原因,可以從以下事件中看出端倪:1824 年,潘長耀生前經(jīng)營的麗泉行破產(chǎn)倒閉,清政府拍賣麗泉行資產(chǎn),買受人正是伍元芝。這樣,伍元芝通過 “買殼”并購的方式,自1824 年起成為獨立的外貿(mào)行商,所需的資金肯定主要來自乃父伍秉鑒。為了獲得這筆資金,伍元芝主動放棄了伍秉鑒的其余遺產(chǎn)繼承權。長子分家,次子出繼兄長并已過世,三子夭折,伍秉鑒只能提拔在世兒子中最年長的四子伍元華為自己第一順位的繼承人,也就是怡和洋行的少東家。
家庭多事,政府盤剝,工作繁忙,財力雄厚,所有這些因素,都促使伍秉鑒下定決心,盡早退休回家,頤養(yǎng)天年。早在1808 年,伍秉鑒就曾經(jīng)與潘有度共同遞交退休申請,但清政府只批準潘有度退休,伍秉鑒被迫領導廣東十三行熬過整個拿破侖戰(zhàn)爭和東南亞火山群爆發(fā)等災難。1822 年十三行大火后,由于清政府恤災不力,又一輪行商破產(chǎn)浪潮爆發(fā),將伍秉鑒拖得實在身心疲憊,再三提出退休,但仍一直未獲許可。恰恰就在這時,中國出了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
原屬準噶爾汗國的新疆地區(qū)自1759年起被乾隆皇帝納入清朝版圖,此后一直還算太平。就在道光皇帝登基的1820年,長期流亡中亞、曾經(jīng)在喀布爾向英國軍官學習西方軍事的新疆大貴族張格爾和卓潛回新疆,借口清朝官員欺壓維吾爾人,煽動反清暴動。一開始,張格爾并未得到多少支持,但清軍在追捕張格爾的過程中,不斷騷擾新疆各族百姓,許多原先支持清軍平叛的部落反而被清軍洗劫以至殺戮,憤而紛紛倒向張格爾。1826 年,在中亞的浩罕汗國支持下,張格爾大規(guī)模反撲,短短半年內(nèi),張格爾集團從幾十人的小型暴動組織突然發(fā)展為20 萬大軍,一舉攻下了半個新疆,殺死參贊大臣慶祥、領隊大臣奕湄、領隊大臣蘇倫保、領隊大臣烏淩阿、領隊大臣穆克登布、辦事大臣音登額、幫辦大臣桂斌、幫辦大臣多隆武、幫辦大臣舒爾哈善等多名清朝駐新疆大吏。張格爾自稱蘇丹,建立政府部門,儼然要重建準噶爾汗國。消息傳到北京,道光皇帝震駭,下詔命全國總動員,由各省征調(diào)精銳軍隊西征,盡快從張格爾手中奪回新疆。
戰(zhàn)爭突如其來,清朝政府急需籌集巨額軍餉。清朝學者魏源在《圣武記·武事余記》中特別指出,清朝用兵與古代歷朝都不同,主要特點是“兵數(shù)少,餉數(shù)多”。同樣的軍事行動,清朝用兵規(guī)模通常只有明朝的十分之一,但消耗的軍費卻更多。魏源分析說,這是因為“前代興師,率皆加賦,故兵多而餉少;本朝全發(fā)內(nèi)帑,不加派一賦,故兵少而餉多?!逼鋵?,真正打起仗來,軍情如火,花錢如水,偏偏清政府自康熙末年以來,一直秉承“永不加賦”的祖訓,不許增加稅收,紫禁城里的“內(nèi)帑”( 內(nèi)務府的資金) 立即入不敷出,道光皇帝只得向各省攤派,同時連哄帶嚇地向富人,特別是政治地位較低的商人募捐。
1826 年征討張格爾,僅廣東一省就要上繳130 萬兩白銀軍費。身為廣東十三行總商和首富,伍秉鑒面臨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但他很清楚,這也是難得的爭取退休的機遇。幾經(jīng)討價還價,伍秉鑒與廣東官員達成協(xié)議:允許伍秉鑒在當年年底退休,但怡和行不能像當年的同文行那樣解散,應由伍秉鑒的子侄接手繼續(xù)經(jīng)營伍秉鑒為此繳納50 萬銀元(18 年前,潘有度也為退休花了同樣多的公關經(jīng)費) ;此外在廣東攤派的130 萬兩白銀的新疆軍費中,廣東十三行認捐60萬兩,其中怡和行負責10 萬兩,其他稅費還需要照常繳納。作為回報,清政府授予伍秉鑒的長子伍元芝“候選道鹽運使銜”和刑部員外郎的官職,加三品頂戴。endprint
就這樣,伍秉鑒總算達到了退休目的,可以把怡和行的所有權轉(zhuǎn)移給下一代接班人了。
(二)
縱觀家產(chǎn)分割細則,伍秉鑒顯得十分慷慨厚道,卻處處透著精明
不過,在正式交接之前,伍秉鑒還需要清晰地分割自己數(shù)目龐大、種類繁多的財產(chǎn)。放到現(xiàn)在,世界首富分家產(chǎn)必定會是各大會計師事務所和律師事務所趨之若鶩的大生意,可能要花掉好幾年的時間才能理清頭緒。不過,伍秉鑒那猶如超級計算機的大腦素來以迅速、精準地計算復雜賬目聞名世界商界。如果說潘振承的大腦是一個翻譯工作室,那么伍秉鑒的大腦就是一個會計師事務所,他需要的只是一位法律專家的協(xié)助。恰好,自幼與伍秉鑒相識的潘家成員潘健行長年擔任地方官幕僚,具備豐富的法律知識和經(jīng)驗。潘健行替伍秉鑒擬出的家產(chǎn)分割具體細則至今尚存,內(nèi)容大致如下:
伍國瑩有四個兒子,長子伍秉鏞( 東坪) 、次子伍秉鈞( 衡坡) 、三子伍秉鑒( 平湖)、四子伍秉鉁( 南洲)。如今,伍秉鏞、伍秉鈞兩人已先后去世了,所以由伍秉鏞的子孫及伍秉鈞的孫子( 也就是伍元芝的次子伍長綿,被伍秉鑒過繼給伍秉鈞) 繼承其財產(chǎn),與伍秉鑒、伍秉鉁共同參與家產(chǎn)分割。伍家的產(chǎn)業(yè)以怡和洋行為主,本是伍國瑩給伍秉鈞、伍秉鑒兄弟一萬兩白銀創(chuàng)立的,伍秉鈞去世后由伍秉鑒獨立經(jīng)營。由于伍秉鑒年事已高,考慮要退休養(yǎng)老,在族中征求意見,大家一致推薦伍秉鑒的第四子伍元華接手怡和洋行的經(jīng)營管理。怡和洋行的外貿(mào)生意雖然近年來發(fā)展順利,但以后難免遭遇波折,再加上伍家不斷添丁進口,如果疏于管理,奢侈揮霍,難免會重新陷于貧困的深淵。為此,各家代表經(jīng)過討論,同意分割家產(chǎn),并同意遵行以下的具體分割細則:
1、伍國瑩在怡和洋行建立以前經(jīng)營所得的資產(chǎn),一向獨立儲存,并沒有歸入怡和洋行的資本,這些資產(chǎn)應當連本帶息全部撥入家族祠堂基金賬戶,優(yōu)先用于祭祀先祖,以后子孫不得對其拆分。大家議定用該項資金購置生息財產(chǎn),并設立賬簿登記,由各房輪流管理;每年收到的租息除用于祭祖及子孫喜慶活動的開支外,有盈余的就平均分配給四房。永遠不能議論將該筆資產(chǎn)劃入洋行內(nèi)使用。
2、由伍秉鑒親手創(chuàng)造的那部分財富,包括銀兩、房屋商鋪、田地等平均搭配分為四份,由四房代表以抓鬮的方式認領有關財物和契約證券,當眾簽字交割完畢,以后各歸各管。
3、上述財產(chǎn)分割后剩余的部分,以及怡和洋行的辦理日常業(yè)務的房館倉棧,歸三房( 伍秉鑒一家) 作為怡和行資本,以維持行務運作及應付課稅之用。大家充分協(xié)商,各無異議。
4、伍秉鑒計劃在道光六年(1826 年)十月份之前向清政府申請退休,由伍元華( 商名“伍受昌”) 接替掌管怡和洋行行商事務。
5、分家以后,怡和洋行與外商的一切交易、應納稅餉和客戶賬目欠貸等項費用將永遠由三房獨自承擔。日后,怡和洋行無論盈利或虧損,都與長、二、四房子孫無關,三房不得借口怡和洋行繳納稅餉而牽連累及長、二、四房。
6、各房分到的財產(chǎn),都歸各房自行管理,將來如果出現(xiàn)盈虧,與三房及怡和洋行無關。不得因覬覦怡和洋行內(nèi)的財產(chǎn),而節(jié)外生枝,產(chǎn)生怨言。
7、全部有關資產(chǎn)和各房分得部分清單列賬如下( 略)。
縱觀整篇家產(chǎn)分割細則,表面上伍秉鑒十分慷慨厚道,將自己多年苦心經(jīng)營積累的巨額財產(chǎn)平均分配給三兄弟及其子孫,其實,這里面處處透著伍秉鑒的精明。
首先,伍秉鑒把大筆資產(chǎn)撥入伍氏家族祠堂基金賬戶,優(yōu)先用于祭祀先祖,以后子孫不得對其拆分,看上去十分浪費,有悖于視資本流動性為生命的現(xiàn)代金融理論。每個經(jīng)常旅游的人可能都知道,中國清代遺留到現(xiàn)代的建筑之中,數(shù)量最多的不是宮殿,不是寺廟,甚至不是住宅,而是祠堂。這些祠堂的建筑規(guī)格往往遠高于所屬家族的住宅,建造時必定花銷了相當可觀的人力和物力,看上去好像并無必要,更不實用,僅僅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習俗不假思索的尊重和繼承而已。事實上,清代富人紛紛這樣做,不僅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習俗的尊重和繼承,更是在清朝法律制度下,為了盡可能多地保全自身財產(chǎn)安全而作出的最佳決策。
關于這一點,曹雪芹的《紅樓夢》解釋得相當明晰。
在《紅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中,主管寧國府經(jīng)濟事務的王熙鳳、秦可卿二人在夢中對話,討論投資問題。秦可卿這樣建議王熙鳳: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劃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日后可保永全了……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p>
秦可卿告訴我們,在清朝,一旦得罪抄家,“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币簿褪钦f,按照清朝法律,祖墳、祠堂及其附屬的周邊田地、房舍均屬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祭祀產(chǎn)業(yè)”,即便奉旨抄家,官府也不能沒收;即便想要出售,官府也不許過戶,是真正的永久性私有財產(chǎn)。
既然清朝中國富人被抄家的幾率非常高,那么所有富人都會預期,即便自己不被抄家,自己的子孫遲早也會被抄家。為了預防被抄家之后家族淪為赤貧,或不肖子孫變賣祖業(yè)揮霍,以至于祖先得不到祭品,孩子交不起學費的窘境,最好的方法莫過于購置一筆盡可能龐大的“祭祀產(chǎn)業(yè)”,其核心就是祖墳和祠堂,以及用以管理它們的家族祠堂基金。祠堂越大,家族祠堂基金越雄厚,家族的未來就越有保障。所以,以伍秉鑒為代表的清朝富人花費巨資建造祠堂和祖墳,并將巨款劃入流動性很差的家族祠堂基金,絕非他們不懂經(jīng)濟的荒謬之舉,而恰恰說明他們非常懂經(jīng)濟,而且懂法律,未雨綢繆,也就是秦可卿所說“于榮時籌劃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謂常保永全了。”endprint
其次,伍秉鑒慷慨地把自己經(jīng)營所得的財產(chǎn),除怡和洋行的商鋪、酒店、倉庫和船只等移交給下任怡和洋行的管理者伍元華以外,全部平均分為四份,由四房代表抓鬮認領。如此超乎尋常的慷慨行動中,也隱藏著伍秉鑒的如意算盤。
怡和洋行的原始資本全部來自伍國瑩,又由伍秉鈞和伍秉鑒兄弟共同管理,在伍秉鈞死后,四弟伍秉鉁也加入了怡和洋行管理層。所以,伍秉鑒本來就不占有怡和洋行的全部股份,而只占有一小半。但是,通過這次看似平均的分家,伍秉鑒讓自己的四子伍元華占有了怡和洋行的全部商鋪、倉庫和船只,其余財產(chǎn)自己占四分之一,自己出繼給伍秉鈞的次孫伍長綿占有了伍秉鈞的那四分之一。于是,伍秉鑒及其子孫名下的財產(chǎn)就從占整個伍氏家族的一小半上升為整個伍氏家族的一多半了,同時獲取了怡和洋行的全部股份。
究其根本奧妙,是由于伍秉鑒身處怡和洋行法人和最高管理者的有利位置,伍秉鈞又沒有兒子,名下資產(chǎn)全部劃歸過繼給的伍秉鑒子孫。難怪中國古人篤信“多子多?!保驗槎嘤嗟淖訉O可以被過繼出去,從而繼承親戚的遺產(chǎn);而像伍秉鈞這樣“無后”的人就很悲慘,正如《紅樓夢》中《好了歌解》唱的那樣,忙碌了一輩子,“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通過這次分家,伍秉鑒實際控制的財產(chǎn)反而有了進一步增長,難怪他要在家產(chǎn)分割細則中再三強調(diào):“今后,怡和洋行無論盈利或虧損,都與長、二、四房子孫無關……各房分到的財產(chǎn),都歸各房自行管理,將來如果出現(xiàn)盈虧,與第三房及怡和洋行無關。不得因覬覦怡和洋行內(nèi)的財產(chǎn),而節(jié)外生枝,產(chǎn)生怨言……大家充分協(xié)商,各無異議?!?/p>
次年,伍秉鑒甚至還專門給英國東印度公司寫信,要求對方以后不要再在文件中提自己的另一個商名“沛官”,因為這個商名是他從伍秉鈞繼承下來的,可能導致伍秉鑒的子侄“在他死去時,如果行號依然保留‘沛官的稱呼,會要求分成。”但在法律層面上,伍秉鑒名下的財產(chǎn)是大大縮水了,許多都劃到了伍元華、伍長綿等子孫和其他親戚名下。法律上名義所有財產(chǎn)和實際控制財產(chǎn)之間的這一巨大差距,也許可以解釋伍秉鑒為什么在分家8 年后的公元1834 年聲稱自己名下財產(chǎn)約2600 萬銀元,他的朋友卻說他起碼有6000 多萬銀元了。
伍秉鑒減少法律上名義所有財產(chǎn)有許多好處,其中之一便是大幅降低了加在自己頭上的苛捐雜稅,他急于退休的主要目的也正在于此。1826 年退休后的伍秉鑒本應“無官一身輕”,事實上,人們依舊經(jīng)常在怡和洋行內(nèi)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只是不再三天兩頭往官府跑了,取而代之跑衙門的是怡和洋行的新老板伍元華,不過他和過去一樣,繼續(xù)每天向父親早請示,晚匯報。
伍秉鑒確實退休了,他不再是清朝的三品大員,而是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商人;伍秉鑒確實退休了,擺脫官場繁瑣事務的他開始籌劃,為怡和洋行拓展更為廣闊的業(yè)務領域,屬于他的事業(yè)才剛剛開始。
(三)
詩人譚瑩曾寫詩贊揚伍元華“蠻貨遙通慰南顧,軍儲獨辦任西征”
在父親伍秉鑒的提攜下,伍元華以伍受昌或伍浩官三世的商名,成為怡和洋行的老板。這個身份使他更像一位官員,而不是商人。因此,他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新疆前線傳來的戰(zhàn)報,并據(jù)此籌劃相應的物資和經(jīng)費。從1826 年到1830 年,伍元華每年都認捐軍費,其中1826 年和1830 年兩次各10 萬兩白銀,同時以總商身份組織廣東十三行其他商人踴躍捐款。
他們欣慰地看到,這些軍費沒有被浪費,由于后勤補給充足,清軍長驅(qū)萬里,節(jié)節(jié)勝利,殲滅了全部敵軍,活捉了張格爾。按照道光朝的戶部檔案記載,清朝為平定張格爾暴動前后花費了1100多萬兩白銀,其中約四分之一來自廣東,廣東十三行又獨占廣東捐款的一半左右,余下的費用也多由廣東鹽商和其他商人承攬。就這樣,清朝漂亮地打贏了一場大型戰(zhàn)爭,百姓卻無需承受歷朝歷代因用兵導致的攤派苛捐雜稅之苦。資助政府突發(fā)事件開支,減少民眾經(jīng)濟壓力,是清朝大力發(fā)展商人階層的重要目的,也是其軍事和經(jīng)濟政策的一大優(yōu)點。當時,商人替政府報銷突發(fā)事件開支被稱為“報效朝廷”,在很大程度上, “報效”與“報銷”是一回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伍秉鑒、伍元華父子前后向政府和社會捐款不下1600 萬兩白銀,而清朝最富有的安徽鹽商江春終生不過捐款1100萬兩白銀而已,其他清朝商人的捐款數(shù)目則相差更遠。
在張格爾戰(zhàn)爭期間,伍元華表現(xiàn)得相當活躍,振興外貿(mào),報銷軍費,忙得不可開交。這些行動維護了祖國統(tǒng)一,減輕了廣東以至于全國民眾的負擔,獲得了清政府的嘉獎,也受到了社會各界的好評,詩人譚瑩曾經(jīng)寫詩贊揚伍元華“蠻貨遙通慰南顧,軍儲獨辦任西征”。
然而,所有這些功勛和光環(huán),都沒能保障伍元華的安全和名譽,甚至保不住他的性命。
自康熙時代起,清政府就一直嚴禁外國婦女進入中國大陸,中俄邊境的恰克圖如此,廣州也如此。但是,在1830年10 月4 日,英國東印度公司新任駐廣州大班盼師帶著年輕漂亮的妻子從澳門來到廣州,向東裕行司事謝治安( 謝五爺)雇了一頂轎子,前往英國商館下榻。這嚴重違反了清朝有關禁令,兩廣總督李鴻賓立即派人阻止,并將謝治安逮捕( 此人很快因嚴刑拷打死于獄中)。英國商人大怒,在商館外貼出告示,宣稱“現(xiàn)奉憲諭,不許我們坐轎。如洋商入我們館門,亦不得乘轎入內(nèi)……今后各級人等,一律不得乘轎進入公司商館大門,違者將強行驅(qū)逐”。
英國商館本是怡和洋行的產(chǎn)業(yè),出租給英國商人的,現(xiàn)在身為房主的伍秉鑒父子卻被租戶禁止乘轎進入自家房屋大門,實為奇恥大辱。不僅如此,盼師夫婦事發(fā)時正在辦理最后一筆張格爾戰(zhàn)爭軍費報銷的伍元華也為此被清朝官員逮捕,扒光上衣鞭笞,并被迫繳納罰金,因為作為十三行總商,他對東裕行的不法行為負有連帶責任。殊不知1830 年的這起外國婦女進廣州的偶發(fā)事件,僅僅是伍元華一連串噩夢的開始而已。
自1822 年的十三行大火以后,伍秉鑒父子曾多了一個心?。鹤鳛橥鈬倘寺灭^和辦公場所的十三行夷館前廣場周圍原先立有柵欄,只許粵海關官員、十三行職員和外國商人進入,普通人未經(jīng)許可不得入內(nèi)。但在1822 年的大火中,柵欄被焚毀,此后因兩廣總督阮元的反對并沒有重建,任何人都可以進入,這個開放的廣場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小攤販叫賣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導致了一系列安全和衛(wèi)生問題。外國商人對此多有怨言,伍秉鑒父子也很清楚,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種混亂狀況隨時可能引發(fā)惡性沖突。于是,在阮元離職以后,當較為開明的兩廣總督李鴻賓和因主管張格爾戰(zhàn)爭后勤而與廣東十三行有長期聯(lián)系的廣東巡撫盧坤任職期間,伍元華雇人重建了廣場柵欄,還造了一座堅固的石門。秩序恢復了,廣場也清凈了,但伍元華沒料到,這一行為卻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endprint
1831 年初,道光皇帝將政績卓著的盧坤升任湖廣總督,調(diào)漕運總督朱桂楨為廣東巡撫。朱桂楨剛到廣州,正逢兩廣總督李鴻賓去海南鎮(zhèn)壓黎族暴動,朱桂楨于是又代理兩廣總督,成為廣東的一把手。新官上任三把火,朱桂楨的這頭一把火就燒到了廣東十三行總商伍元華頭上。一日,朱桂楨到西關巡視,看到十三行夷館前廣場周圍立著新建的柵欄和石門,認為這侵犯了中國主權,于是立即把伍元華叫來問道:“這是做什么的?”伍元華回答:“這是鬼子碼頭?!敝旃饦E聞言大喝:“內(nèi)地哪里容得下鬼子碼頭?我知道是你們這些人貪圖鬼子的銀錢偷偷做的,我將要你們的頭顱才算完!”伍元華不敢爭辯,任由朱桂楨命人將石門和柵欄拆毀。據(jù)英國東印度公司職員記載,伍元華“下跪并連續(xù)磕頭長達一個小時,粵海關監(jiān)督也在旁幫他開脫,這才得到豁免”。
死罪已免,活罪難饒,伍元華隨后又被關入監(jiān)獄,遭受長期的毆打和侮辱,經(jīng)過伍秉鑒多方奔走才最終得以釋放。幸好伍元華當時才31 歲,身體還結實,如果伍秉鑒沒有退休,他這把62 歲的老骨頭恐怕是不可能熬到重見天日那一天的。
受朱桂楨奏折的影響,道光皇帝很快也下發(fā)諭旨,肯定了朱桂楨拆毀商館廣場柵欄和石門的舉動,并且譴責伍元華和怡和洋行勾結外國人從事不法行為,他們在討伐張格爾戰(zhàn)爭中立下的功勛已經(jīng)被全然淡忘。
(四)
身為中國最大企業(yè)的老板,伍元華卻像只小螞蟻被清朝地方官隨隨便便踩死了
道光皇帝對伍秉鑒父子的印象開始變壞,而且很快就要變得更壞。與此同時,地球?qū)γ娴牧硪晃淮笕宋飫t正在青云直上,成為時代的寵兒。
1831 年12 月10 日, 英國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登上雙桅帆船“小獵犬號”,開始了他即將震動世界的環(huán)球旅程。在未來的5 年內(nèi),他會造訪南美洲、大洋洲、東南亞和非洲,但這張旅行單上沒有中國,帶給許多中國人“孔子西行不到秦”的遺憾。
其實,“小獵犬號”不是一艘科學考察船,而是一艘英國皇家海軍的間諜船,負責為英國軍隊搜集世界各地的資料,為大英帝國的進一步擴張做準備。它不來中國,是因為收集中國資料的工作交給了另一艘間諜船,該船上也有一位博物學家。和達爾文一樣,此人也接受過系統(tǒng)的基督神學教育。
“小獵犬號”啟程2 個多月后,也就是1832 年2 月初,商船“阿美士德號”
從廣州黃埔港出發(fā),離開珠江口后,并未像其他英國商船那樣南下前往馬六甲海峽,而是轉(zhuǎn)向東北,前往東海和黃海。 “阿美士德號”船主叫林賽,中文名“胡夏米”,本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廣州商館的職員,與伍秉鑒父子是多年的故交;他身邊的博物學家名叫郭士立( 甲立),護照上寫著普魯士籍,其實他本是波蘭貴族,但故鄉(xiāng)已經(jīng)被普魯士、沙俄和奧匈帝國瓜分( 沙俄于1831 年最終吞并波蘭),不甘成為普魯士的亡國奴,流亡英國,投奔東印度公司,在華生活多年,熟練掌握了多省方言。
雖然道光皇帝覺察到“阿美士德號”并非商船,來者不善,多次嚴令沿海各地官吏驅(qū)逐,但“阿美士德號”依然在中國沿海逗留了半年多的時間,繪制了詳細的地圖,采集了大量數(shù)據(jù),回報英國東印度公司。林賽和郭士立發(fā)現(xiàn),以往默默無聞的上海是一個潛力比廣州更大的港口,而中國沿海軍備普遍不堪一擊。
失望的道光皇帝再次遷怒于廣東十三行,認為他們對外國船只疏于管理,身為十三行總商的伍元華于是又被抓到衙門,長期下跪并遭到鞭笞。伍秉鑒花了10 萬兩銀子把兒子從獄中贖出來,可是他們的噩夢卻依然沒有盡頭。
自從朱桂楨拆毀商館廣場柵欄和石門以后,十三行夷館附近的涉外沖突愈演愈烈,并漸漸波及清政府自身。到了1833 年4 月,發(fā)生了真正駭人聽聞的事件。一名叫“因義士”( 因斯) 的英國商人向伍元華投訴,說是英國商館窗外有人總在半夜砍木頭,噪音令他無法入睡,伍元華于是張貼布告禁止,卻沒有收到效果。脾氣暴躁的因義士認定伍元華懦弱無能,次日一早自己跑到粵海關投訴,結果在門口被一人用菜刀砍傷胳膊。因義士大怒,當天中午買了一箱煙花、爆竹、火箭,堆放到粵海關門口,聲稱如果清政府日落之前不能將砍傷自己的罪犯繩之以法,就將火燒粵海關。
清朝官民都嘲笑他的言詞,根本不當一回事。當天下午六點,因義士見罪犯未被抓獲,清朝官吏都要下班回家,于是悍然點燃引信,將煙花、爆竹、火箭一股腦地發(fā)射進粵海關衙門大堂,頓時火光熊熊。
火勢很快得到控制,但兩廣總督盧坤、廣東巡撫朱桂楨等廣東大吏并不逮捕縱火的因義士,反而向其道歉,( 據(jù)因義士給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信件所述,“給了我很誠懇的答復”) 并派兵連夜去抓捕砍傷因義士的人,次日將其戴上枷鎖游街示眾。結果,因義士名聲大振,而身為十三行總商的伍元華則再次因管理不力而成為替罪羊,被逮捕入獄。伍秉鑒只得以重修粵海關和“報效”鎮(zhèn)壓瑤族暴動的名義,前后捐了50 萬兩銀子,才使伍元華重獲自由。
更加悲慘的是,這錢白花了:多次遭到拘禁、鞭笞和毆打,徹底摧毀了伍元華的身體,他出獄后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
作為世界首富,64 歲的伍秉鑒再一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唯一的慰藉是,欺軟怕硬、媚洋戕華的朱桂楨遭到萬眾唾罵,只得托病辭職,從此在官場上消失了。
伍元華身為當時中國最大企業(yè)的前臺老板和法律意義上的世界首富,竟然就這樣像一只小螞蟻一樣,被清朝的地方官隨隨便便地踩死了,雖然他沒有犯任何罪,雖然他和他的家族為國防、賑災和眾多的公益事業(yè),累計共捐獻了1600 多萬兩白銀的巨款,幾乎相當于清帝國半年的國庫收入。在中國的傳統(tǒng)制度之下,商人的地位和命運就是如此卑賤。他們可以富可敵國,但在專制皇權和官員的眼里,他們的財富隨時都可以予取予奪,而且像羊毛一樣應當經(jīng)常剃掉;他們可以捐得一官半職,但依然必須向通過科舉考試“正途”獲得職位的官員搖尾乞憐,后者壓榨起商人來則毫無顧忌。商人的財富越多,負擔的責任就越大,人生安全越?jīng)]有保障,富豪榜其實就是“殺豬榜”。在給伍元華送葬的路上,伍秉鑒是否曾想起自己的童年好友、潘有度的長子潘正亨說過的名言:“ 寧為一條狗,不為行商首!”endprint
(五)
禍不單行。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廣東十三行商人都無比驚駭和恐懼
伍元華之死,給予伍秉鑒異常沉重的打擊。伍元華不僅僅是他的一個兒子,更是苦心培養(yǎng)了十幾年的接班人。如今,伍元華又死了,誰來接班?伍秉鑒只有一個選擇——第五子伍元薇,盡管這個選擇并不理想。更糟的是,這位繼承人將面臨中國五千年來前所未有的復雜變局,承擔難以想象的重大責任。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是,伍秉鑒接班人伍元薇的人生軌跡與此完全相反。
和其他富二代一樣,伍元薇含著金湯匙出生。身為世界首富的第五個兒子,比四哥伍元華小10 歲,伍元薇的出生本來就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在伍秉鑒執(zhí)掌怡和洋行時,沒有人期待這個男孩會成為中國最大企業(yè)的接班人,所以他并沒有系統(tǒng)地學習商業(yè)知識,整日錦衣玉食,浪蕩之余也埋頭科舉考試,似乎無需為余生操心??墒?,大哥自立門戶,二哥出繼,三哥和四哥接連去世,1833年底時,23 歲的伍元薇居然成了伍秉鑒最年長的在世繼承人。伍秉鑒沒有別的選擇,一切進展得很快,伍元薇選擇“紹榮”為商名,正式接管怡和洋行。以后,人們將會稱他為伍紹榮、伍崇曜、伍紫垣,或是伍浩官四世。
由于沒有系統(tǒng)地學過商業(yè),又基本不懂外語,伍紹榮明顯地缺乏十三行商人必要的素質(zhì)。據(jù)說他在驗貨的時候,只在碼頭上瞟一眼外國商船的大小,就對外商說:“這船上的貨,我出X 萬兩銀子。”如此做生意,不虧本才奇怪,花甲之年的伍秉鑒對這個兒子實在放心不下,只得像年輕時一樣,事必躬親地照看買賣。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因義士火燒粵海關、伍元華去世、伍紹榮繼任怡和洋行老板這一系列事件發(fā)生的半年之后,也就是1834 年初春,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到廣州,令全體廣東十三行商人都為之無比驚駭和恐懼:
有史以來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企業(yè)、廣東十三行的主要貿(mào)易伙伴——英國東印度公司,宣布停止貿(mào)易經(jīng)營,進入破產(chǎn)清算程序!
這怎么可能?英國東印度公司難道不是大英帝國最主要的經(jīng)濟支柱嗎?難道不是壟斷著世界上利潤最豐厚的對華貿(mào)易嗎?難道不是“大得不能倒”嗎?怎么會就這樣突然垮了?伍秉鑒、伍紹榮父子和所有廣東十三行商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待續(x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