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兒

詹麗霞

那年高考，我以幾分之差名落孫山，想到十幾年寒窗苦讀，理想、希望成了泡影，頓感前途茫茫，心情壞到了極點。

看著我灰心、絕望的情緒，父親和母親也是憂心忡忡，他們生怕我想不通，冥思苦想了幾個晚上，最后商定父親提前退休讓我接班。

于是， 19歲那年，在父親工作了30多年的工廠里，我開始了學徒工生涯，實現(xiàn)了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夢想。

慧兒和我是同一年畢業(yè)的。那一年，她也差了3分落榜了，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面對現(xiàn)實。慧兒的母親因此幾次托人帶信，希望我能抽空回來勸勸她。剛剛參加工作的那年冬天，我匆匆回到了老家。

雖然半年不見，但我的記憶里依然保留著慧兒學生時候的樣子，甩著粗長的辮子，紅撲撲的蘋果臉。然而，見到慧兒的第一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閃爍不定的眼神，矛盾地看著我，那有些空洞的眼睛里沒有淚水，只有無法壓抑的哀怨。我理解今天的慧兒如同當時的自己，我想盡辦法來撫慰和振作她的情緒，卻被她的尖酸和傷感頂了回來?？粗矍芭腥魞扇说幕蹆海意Р患胺?，顯得手足無措。

慧兒和我似乎有著天生注定的姐妹緣。從小時候一起玩耍的伙伴到上學，直至高中畢業(yè)，從未分開。在學校我們是最好同學，也是暗暗競爭的對手。那時村里沒有高中，我們結伴到幾十里以外的鎮(zhèn)上去上學，一個月回來一次，條件很艱苦。每次回來帶上米和油到學校換這個月的伙食，再帶點咸菜或腐乳改善生活，趕上村子里的魚池干塘，還能帶點用油炸的焦焦殼殼的小魚，到了學校大家都趴在一堆享用，家里交代要吃一個星期的用不了兩餐就搶光了。我和慧兒總是顯得特別大方，看著盤子里的佳肴搶完，故作輕松地扒拉碗里的白飯，好像吃得很香。有時候，慧兒會突然拉著我跑出學校，悄悄拿出私藏美味和我分享。

慧兒的個性確是極強的，學習也極為刻苦，有時候為了解答問題不吃飯，不睡覺，直到完成為止。她有問題也很少問我，有時我提醒她，她會馬上說我會自己弄懂的。每次考試后，她都會拿我比較，無形之中我成了她的競爭對手。被動中，我也和她暗暗較著勁。

在那年高考備戰(zhàn)期間，有一次一起回家，村子里晚上放映一部有名的影片?；蹆褐鲃诱f：“這么好的片子趕上了，正好放松休息下，你看嗎？我是一定會去看的?！蔽乙哺胶椭f：“當然要看，不看才是傻瓜呢?！?/p>

那晚，我最終沒去。聽母親說，慧兒媽和她一起出工時說，慧兒也沒去，一晚上都關在房里看書學習?？墒堑诙煸绯颗鲆娀蹆簳r，她興奮地對我說：“昨天晚上的電影太好看了，你看了沒？”我說：“當然看了，確實很好看呢?！?/p>

慧兒是有理想的。那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我和她并排坐著聊天，她很少和別人談到自己的理想，那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她想考師范院校，出來當老師，她說：“我很羨慕老師，可以教學生，還是鐵飯碗?！闭f話時，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幸福的期待，

慧兒的夢想終以3分之差破滅了。想了很多安慰或勉勵她的話，以她的聰明和敏感，她當然懂，我甚至感到她其實并不需要別人的安慰，這種安慰可能對好強、自尊的惠兒是一種更深的傷害。

沉默了好一會兒，空氣顯得太壓抑了，我走出屋子。在外面，她嬸嬸拉我到一邊，央求我一定要好好勸慰慧兒，說話時因為激動她的眼睛里含著淚水。原來在慧兒畢業(yè)的半年時間里，本來她是可以像我一樣頂替父親的工作而跳出農(nóng)門。但是，她的母親因為她是個女孩，而將這寶貴指標給了她那個讀不進書的弟弟。慧兒鬧過，也哭過，但是最終也沒能改變她的命運。

這一連串的變故和打擊，我理解慧兒的無奈、怨恨和傷感。考慮之下，我決定延長假期，每天陪著她散步、和她聊天，我們一起回憶成長的點點滴滴，在記憶的長河里，原來那些不起眼的開心、不經(jīng)意的矛盾都是那么難忘，我們甚至解開了多年藏在彼此心里的糾結，看著慧兒漸漸舒展的愁眉，我知道，我?guī)筒涣嘶蹆?，這只是開始，她今后的路，命運將牽引她走向哪里？我不知道。

回來后，我拼命地學習、工作，好像這樣才能對得起生活對我的垂憐和眷顧。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看見慧兒，聽說她在和家人僵持了大半年后，在村里當隊長的叔叔幫她聯(lián)系上了村里教書的事。聽說她做得不錯，她帶的學生成績一直很好，學校也對她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再后來，又傳來慧兒談朋友的消息，我為她端著心才漸漸放了下來。

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兩年時間里，我的工作幾次輾轉變動，也沒有機會回老家，聽母親說，慧兒兩次民辦教師考試都沒有通過，也許是心里的壓力大，和男朋友的關系也沒有進展，日子過得并不好。

畢業(yè)后第三年的夏天，我回老家探望生病的叔叔，慧兒的母親特意來見我，她憂郁和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我擔憂。她說：“慧兒想見我。”這是畢業(yè)后她第一次說想見我。

那一天下著大雨，雨順著屋檐傾盆而下，在灰蒙蒙雨霧中，我看見慧兒單薄矮小的身影在大雨中緩緩移動。到門口的時候，我迎上去，她立刻甩了甩被雨打濕的頭發(fā)，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坐下以后，簡單的客氣和寒暄后，就陷入了沉默，我說的話她好像似聽非聽，有時候會突然抬起頭，看著我，那種茫然的神情令我不解和焦慮。這時我才明白，那些屬于我們的歲月真的已經(jīng)遠去，一切都已改變。

離開的時候，她好像輕舒了一口氣，她定定地看著我，眼里流露出的微笑，是那么陌生，有種我無法讀懂的意味?？粗h去的背影，我不禁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我和慧兒的最后一次見面，不久后，她便決然的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在她過世后的第三天，從鄉(xiāng)教育站傳來了她最后一次民辦教師考試已經(jīng)通過的消息，大家好一陣唏噓。

我一直在想，如果慧兒活到現(xiàn)在，她一定不會是這樣，她面前的路會有很多，她會有很多選擇，她的思想會和這個時代一樣融入更多的責任和愛，而這個時代一定會讓她懂得活著才是最美好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