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圣 良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河南 信陽 464000)
在戰(zhàn)國屈、宋等人之外,王逸《楚辭章句》還收錄了漢人的七篇楚辭作品,分別是賈誼(或無名氏)《惜誓》、淮南小山《招隱士》、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嘆》和王逸《九思》。漢人這些楚辭作品皆是屈原《離騷》、《九章》的模擬之作,后世亦稱之為漢人擬騷作品,對其評價也不高。漢人這些楚辭作品,多有游仙描寫。值得注意的是,漢代楚辭的“游仙”在模仿屈原“神游”的同時,又發(fā)生了一些頗有價值的新變。
漢代楚辭的模仿對象主要是屈原的《離騷》和《九章》。王逸《楚辭章句·九思序》云:“自屈原終沒之后,忠臣介士游覽學者讀《離騷》、《九章》之文,莫不愴然,心為悲感,高其節(jié)行,妙其麗雅。至劉向、王褒之徒,咸嘉其義,作賦騁辭,以贊其志。則皆列于譜錄,世世相傳。逸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竊慕向、褒之風,作頌一篇,號曰《九思》,以裨其辭?!盵1]314屈原所處的時代,仙話已經(jīng)產(chǎn)生,而屈原本人也確實接觸到了仙話,如《天問》就問到了一些早期的仙話傳說:“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又曰:“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所問分別為“嫦娥奔月”與“彭祖長壽”的仙話故事。然而,屈原的《離騷》和《九章》卻無一處涉及仙話傳說?!峨x騷》與《九章》中的“游”,主要還是以楚地流傳的昆侖神話為背景,游歷過程中所遇到的也都是神話世界里的神靈,屬于神游而非游仙。
從屈原的《離騷》、《九章》到漢人的擬騷作品,楚辭之“游”發(fā)生了由神游向游仙的轉(zhuǎn)變。漢代楚辭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有名的仙人。如《惜誓》云:“臨中國之眾人兮,讬回飚乎尚羊。乃至少原之壄兮,赤松王喬皆在旁?!背嗨珊屯鯁潭际侵南扇恕3嗨杉聪扇顺嗨勺?,《列仙傳》云:“赤松子者,神農(nóng)時雨師也。服水玉以教神農(nóng),能入火自燒,往往至昆侖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盵2]1王喬即仙人王子喬,《列仙傳》云:“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見栢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緱氏山巔?!税Q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shù)日而去?!盵2]9又如《七諫·自悲》云:“見韓眾而宿之兮,問天道之所在。借浮云以送予兮,載雌霓而為旌?!蓖跻葑⒃唬骸绊n眾,仙人也。天道,長生之道也?!盵1]250再如《九思·傷時》云:“蹠飛杭兮越海,從安期兮蓬萊。緣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臺。”安期即仙人安期生,《列仙傳》云:“安期先生者,瑯琊阜鄉(xiāng)人也。賣藥于東海邊,時人皆言千歲翁。秦始皇東游,請見,與語三日三夜,賜金璧度數(shù)千萬。出于阜鄉(xiāng)亭,皆置去,留書,以赤玉舄一雙為報,曰:‘后數(shù)年求我于蓬萊山?!蓟始辞彩拐咝焓?、盧生等數(shù)百人入海,未至蓬萊山,輒逢風波而還?!盵2]10漢代楚辭中還出現(xiàn)了神仙方術,如《惜誓》云:“澹然而自樂兮,吸眾氣而翱翔?!蓖跻葑⒃唬骸氨姎?,謂朝霞、正陽、淪陰、沆瀣之氣也?!盵1]229《七諫·自悲》亦云:“引八維以自道兮,含沆瀣以長生?!薄毒潘肌な刂尽酚衷疲骸半S真人兮翱翔,食元氣兮長存?!薄笆硽狻本褪且环N神仙方術,神仙家鼓吹通過“棄五谷”而“餐六氣”,人最終就能夠達到成仙不死之目的。漢代楚辭之“游”,正是因為仙人與神仙方術的出現(xiàn),才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游仙。
漢代社會神仙信仰盛極一時,確實與漢代帝王追求神仙長生有直接關系。據(jù)《史記·孝武本紀》載,方士欒大被漢武帝寵信時,“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而后漢武帝東巡海上時,“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3]464—474在這一萬民造仙的背景下,神仙信仰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為作家提供了大量的仙話傳說,漢代楚辭之“游”也因此實現(xiàn)了從神游到游仙的轉(zhuǎn)變。
從屈原的神游到漢人的游仙,楚辭之“游”亦發(fā)生了由神圣向世俗的轉(zhuǎn)變。屈原之“游”的神圣感,主要源自于兩個方面:一是神靈自身的神圣性。屈原神游過程中所遇到的神靈,都來自于早期的神話傳說。這一時期的“神話”,既沒有經(jīng)過秦漢“仙話”的改造,也沒有被魏晉“鬼話”所浸染,是“神圣性”尚未減退的真正意義上的原始神話。二是屈原對神靈的企求與依戀。屈原的神游,是現(xiàn)實社會“美政”理想破滅后的精神追求。屈原虔誠地向神靈陳訴,努力尋求與神靈的溝通,渴望得到神靈的理解和肯定,是因為神靈世界不同于現(xiàn)實社會的黑白顛倒、賢愚不分,那里有屈原向往的正義與公平。屈原的神游,帶有執(zhí)著于理想的正義感和使命感,是一種崇高而神圣的精神追尋。
漢代楚辭之“游”,則有著鮮明的世俗化特點:一是游仙路徑開始從天界轉(zhuǎn)向人間。屈原的神游,基本上是在遙遠的天界巡游;而漢人楚辭作品中的游仙,游歷的蹤跡竟出現(xiàn)了不少現(xiàn)實社會中的真實地點。如《七諫·自悲》云:“苦眾人之皆然兮,乘回風而遠游。凌恒山其若陋兮,聊愉娛以忘憂?!勀戏獦范猓習抑?。見韓眾而宿之兮,問天道之所在?!痹娙说挠蜗?,已經(jīng)不完全是在虛無縹緲的天界;而是“凌恒山”、“至會稽”,往來于亦真亦幻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中。在會稽山上,詩人不僅拜見了仙人韓眾,而且還在他那里留宿,并向他請教神仙長生之道。李澤厚先生說過,漢人心目中的神仙世界,“不是與現(xiàn)實苦難相對峙的難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現(xiàn)實人間相距不遠的此岸之中”[4]121。漢代楚辭作家將神仙世界移入到現(xiàn)實世界之中,其所反映的正是漢人神仙觀念的這一特點。漢人楚辭作品中游仙描寫由天界向人間的轉(zhuǎn)變,拓展了游仙詩的藝術想象空間,對后世游仙詩創(chuàng)作影響甚大。如曹植的《飛龍篇》,就將游仙遇仙的地點設置在東岳泰山:“晨游泰山,云霧窈窕。忽逢二童,顏色鮮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長跪問道。”[5]421二是世俗生活氣息。如《惜誓》云:“乃至少原之壄兮,赤松王喬皆在旁。二子擁瑟而調(diào)均兮,余因稱乎清商?!蓖跻葑⒃唬骸把猿嗨伞⑼鯁桃娂簹g喜,持瑟調(diào)弦而歌。我因稱清商之曲最為善也。”[1]229仙人赤松子和王子喬見到詩人非常高興,他們奏樂、歌唱以歡迎詩人的到來,還與詩人一起探討清商曲的美妙。再如《九懷·昭世》云:“聞素女兮微歌,聽王后兮吹竽?!薄毒潘肌麜r》亦云:“使素女兮鼓簧,乘戈龢兮謳謠。聲噭誂兮清和,音晏衍兮要婬。”漢代楚辭有關仙人奏樂、歌唱的這些描寫,頗具世俗生活情趣。三是世俗享樂意識。如《惜誓》云:“蒼龍蚴虬于左驂兮,白虎騁而為右騑。建日月以為蓋兮,載玉女于后車?!蓖跻葑⒃唬骸拜d玉女于后車,以侍棲宿也?!盵1]228再如《九思·守志》云:“歷九宮兮遍觀,睹秘藏兮寶珍。就傅說兮騎龍,與織女兮合婚?!睗h代楚辭的這種游仙描寫,帶有明顯的追求世俗享樂的色彩。
漢代楚辭游仙描寫的世俗化,與漢人神仙信仰的特點密切相關。漢人渴望成仙不死,主要是為了享受快樂的神仙生活,并非僅僅因為神仙可以長生不死。司馬相如在《大人賦》中說道:“低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盵6]2596在司馬相如看來,像西王母那樣的長生不死就不足以讓人羨慕。于是漢人就按照世俗的幸福生活標準,對西王母的形象進行改造。漢人先讓西王母變成一位年輕而美麗的女仙,然后又給她配個丈夫叫東王公,夫妻二人分別做男仙與女仙之主。這樣漢人才算滿意了。西王母的形象在漢代的演變,正是漢人神仙信仰追求世俗享樂的結(jié)果?!洞笕速x》亦有與漢代楚辭相似的游仙描寫:“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盵7]2596可見,漢代楚辭游仙描寫的世俗化,乃是漢人神仙信仰追求世俗享樂特點的反映。
楚辭之“游”從神游向游仙、由神圣向世俗轉(zhuǎn)變的同時,抒情主體的思想境界與情感訴求也發(fā)生了從憫宗國到哀時命的轉(zhuǎn)變。
屈原的“美政”理想,是以對宗國故土深摯的愛戀為基礎的。劉熙載曾稱屈原是“有路可走,卒歸于無路可走”[7]8。屈原本應該“有路可走”,不管是放棄理想、隨波逐流,還是遠走他鄉(xiāng)、另投明主,現(xiàn)實困窘皆可迎刃而解。然而,對“美政”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對宗國故土的無限眷戀,決定了屈原最終會“無路可走”。在《離騷》的結(jié)尾處,當詩人對楚國的黑暗現(xiàn)實深感絕望,決定遠走他鄉(xiāng)、另尋明主的時候,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思想斗爭、矛盾沖突也達到了高潮,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著名的震撼人心的戲劇性場景:“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痹娙说纳裼芜^程,至此戛然而止?;孟胫械纳裼沃畼放c現(xiàn)實中的矛盾痛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和巨大的反差。朱熹《楚辭集注》云:“屈原托為此行,而終無所詣,周流上下,而卒反于楚焉,亦仁之至而義之盡也。”[8]26通過這一戲劇性的場景描寫,詩人的愛國情感得到了藝術升華。
漢人模仿屈原創(chuàng)作楚辭,對屈原的情感認同無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王逸《楚辭章句·九辯序》云:“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憫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辭’。”[1]182與宋玉一樣,漢代楚辭作家也是因為悲憫屈原,才擬騷以代屈原立言的。然而,由于時代背景及作家個體人生體驗的不同,漢代楚辭雖是代屈原立言,但抒情主體的思想境界與情感訴求實際上還是發(fā)生了從憫宗國到哀時命的轉(zhuǎn)變?!断摹烽_篇即云:“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這里的“余”無疑是指屈原。緊接著便是“登蒼天而高舉兮,歷眾山而日遠”,開始了游仙描寫。但在游仙之后,詩人卻發(fā)出了這樣的人生感慨:“彼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羈而系兮,又何以異乎犬羊?”麒麟如果不得“時”而出,其命運將會與犬羊有什么兩樣呢?“時命”之嘆,已初現(xiàn)端倪。到了東方朔的《七諫·哀命》,詩人以意名篇,漢代楚辭的“時命觀”得以凸顯。其詩云:“哀時命之不合兮,傷楚國之多憂。內(nèi)懷情之潔白兮,遭亂世而離尤。”詩人將屈原的人生悲劇,歸因于“時命之不合”。嚴忌的《哀時命》,更是題旨明確,且單獨成篇。詩人開篇點題:“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往者不可扳援兮,來者不可與期。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屬詩?!苯酉聛恚娙艘浴暗累杖煌ā?、“江河廣而無梁”、“無羽翼而高翔”來突出“進”之難,游仙幻想也由此而引發(fā)。游仙描寫之后,詩人則又萌生了“退”而避害、遠禍保身的想法:“鸞鳳翔于蒼云兮,故矰繳而不能加。蛟龍潛于旋淵兮,身不掛于罔羅。知貪餌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痹谠娖慕Y(jié)尾處,詩人最終發(fā)出了“時曖曖其將罷兮,遂悶嘆而無名?!挥鑫耐踬?,身至死而不得逞?!敢家婈柎褐兹召?,恐不終乎永年”的人生哀嘆。嚴忌的《哀時命》,可視為漢代楚辭“時命觀”的典型代表。之后,王褒《九懷·通路》有“啟匱兮探策,悲命兮相當”,劉向《九嘆·愍命》亦有“哀余生之不當兮,獨蒙毒而逢尤”,王逸《九思·傷時》又有“時混混兮澆饡,哀當世之莫知”。自《惜誓》至《九思》,漢代楚辭之“哀時命”,可以說是貫穿始終。
屈原也有生不逢時的哀怨,如“哀朕時之不當”(《離騷》)、“陰陽易位,時不當兮”(《九章·涉江》)等,但這些只不過是詩人“美政”理想受阻時的幾句牢騷語而已。到了漢代,“哀時命”卻成了擬騷作品的重要主題。漢人代屈原立言而傷時哀命,實際上抒發(fā)的是他們自己的人生感慨。漢代楚辭的“哀時命”主題,是漢代“大一統(tǒng)”君主專制政治背景下的產(chǎn)物。漢代“大一統(tǒng)”君主專制的形成,使士人失去了戰(zhàn)國時期游說諸侯、直取卿相的客觀條件,只能做漢家天子忠順的奴仆。士人的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jīng)完全掌控在君主手中。士人與君主的關系,正如東方朔在《答客難》中所說的那樣,“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6]2865。漢武帝時期可謂太平盛世,竟然會同時出現(xiàn)司馬遷的《悲士不遇賦》和董仲舒的《士不遇賦》,原因就在于此。漢代楚辭之“哀時命”,正是漢代士人盛世不遇處境中悲哀與無奈心理的反映。
在《離騷》的結(jié)尾處,屈原明確表達了將要以身殉國的決心:“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边@是詩人登天神游、上下求索之后做出的人生抉擇。
漢代文人同情屈原的不幸遭遇,但對于屈原的以身殉國卻并不贊同?!稘h書·揚雄傳》云:“(揚雄)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6]3515揚雄認為君子如果遇到好的時機就應該大行于世,若時機不好就要像龍蛇那樣隱藏自身,遇與不遇都是命中注定的,何必自殺殞身呢!與揚雄一樣,漢代楚辭作家也不贊同屈原的以身殉國。在《惜誓》的結(jié)尾處,詩人云:“已矣哉!獨不見夫鸞鳳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極而回周兮,見盛德而后下。彼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羈而系兮,又何以異乎犬羊?”認為屈原應該“遠濁世而自藏”,以此來保全自己,這樣才合乎“圣人之神德”。王夫之《楚辭通釋》云:“惜誓者,惜屈子之誓死,而不知變計也。誼意以為原之忠貞既竭,君不能用,即當高舉遠引,潔處山林,從松、喬之游。而依戀昏主,迭遭讒毀,致為頃襄所竄徙,乃憤不可懲,自沉淚羅,非君子遠害全身之道,故為致惜焉?!盵9]159東方朔《七諫·謬諫》又云:“列子隱身而窮處兮,世莫可以寄托。眾鳥皆有行列兮,鳳獨翔翔而無所薄。經(jīng)濁世而不得志兮,愿側(cè)身巖穴而自托?!闭J為“經(jīng)濁世而不得志”,就應該“側(cè)身巖穴而自托”。嚴忌《哀時命》亦有“眾比周以肩迫兮,賢者遠而隱藏”、“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窮處”、“時猒飫而不用兮,且隱伏而遠身”。可見,漢代楚辭作家是用道家的退隱保身來否定屈原的以身殉國。
漢代楚辭作家還把游仙與退隱相結(jié)合,開始出現(xiàn)了游仙隱逸化的傾向。如東方朔《七諫·自悲》云:“引八維以自道兮,含沆瀣以長生。居不樂以時思兮,食草木之秋實。飲菌若之朝露兮,構桂木而為室。雜橘柚以為囿兮,列新夷與椒楨。鹍鶴孤而夜號兮,哀居者之誠貞?!痹娙恕皹嫻鹉径鵀槭摇薄ⅰ半s橘柚以為囿”,將隱居環(huán)境描寫引入游仙過程之中,有“善鳥香草,以配忠貞”之用意,而游仙隱逸化傾向也由此而發(fā)端。到了嚴忌的《哀時命》,游仙隱逸化傾向則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栋r命》在游仙過程中還具體描寫了隱者居處的環(huán)境之美:“鑿山楹而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霧露蒙蒙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虹霓紛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怊茫茫而無歸兮,悵遠望此曠野。”《九章·涉江》云:“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眹兰傻倪@段隱居環(huán)境描寫,明顯受到了屈原的影響,但它又與屈原的描寫有所不同。它退去了流放者眼中的凄清與蠻荒,變成了隱居者喜愛的空曠與幽靜。于是在這一清靜、幽美的環(huán)境中,詩人過上了與仙結(jié)友的隱居生活:“下垂釣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與赤松而結(jié)友兮,比王僑而為耦。使梟楊先導兮,白虎為之前后。浮云霧而入冥兮,騎白鹿而容與?!痹谶@里,游仙與退隱已經(jīng)完全融合在一起。漢代楚辭游仙與退隱的這一結(jié)合,開啟了后世游仙隱逸化的基本表現(xiàn)形式,在游仙詩發(fā)展史上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漢代楚辭游仙與退隱的結(jié)合,究其原因,主要是作家的人生觀受道家思想影響所致。漢代社會雖然是儒學獨尊,但道家的影響也不容忽視。漢代文人在仕途受阻時,總是轉(zhuǎn)向道家的退隱保身以求解脫。漢代文人的人生觀是以儒道思想為主導,相對來說,受神仙思想的影響還很有限。這是因為,漢人的神仙信仰畢竟還不是虔誠的宗教信仰,尚無法從根本上對文人的人生觀產(chǎn)生影響。因此,漢代文人仕途受阻后,不可能在游仙中得到真正解脫,更不會將游仙作為最終歸宿,于是道家的退隱便成為一種必然性選擇。漢代楚辭的游仙隱逸化,正是文人對儒、道、仙諸家思想理性思考后人生追求的真實反映。
文學史上模擬之作一般都難以超越原作,漢人的楚辭作品自然也不例外,其價值和影響根本無法與屈原的作品相比。然而,由于時代及作家人生體驗的差異,漢代楚辭之“游”在屈原神游的基礎上,又發(fā)生了一些新變,正是這些新變使得漢人的楚辭作品成為了游仙詩發(fā)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1] 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 劉向.列仙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 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
[5]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Z].北京:中華書局,1983.
[6]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 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 朱熹.楚辭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 王夫之.楚辭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