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紅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字匯》訛誤類析
周艷紅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字匯》對后世字書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但也有字頭字形錯誤或重出、反切用字與被切字相同或葉音與本音反切用字全同、釋義不明或錯誤、異體關(guān)系失于溝通或不合體例等不足。
《字匯》;體例;失誤;反切
梅膺祚所撰 《字匯》①明代梅膺祚《字匯》,《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下文所引條目均出于此,不再一一另注。成書于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其首創(chuàng)214部檢字法,體例完備,正俗字兼收,并成熟運用部首筆畫檢字法編排字形,因其通俗實用,其成書后不久便風靡一時。然而因其自身又有很多訛誤缺漏之處,從明代開始,人們就不斷對其進行校訂、增廣,補正其疏失之處,并進行翻刻,亦有專著對其進行校訂,如《字匯補》等。其中張自烈的《正字通》(原名《字匯辨》)在對《字匯》進行糾謬補正方面用力最勤,但由于《正字通》與《字匯》文字觀念的不同,有些糾正有失偏頗。近人張涌泉在《論梅膺祚的〈字匯〉》也舉例性地指出了《字匯》存在的一些問題。本文就《字匯》一書中存在的問題進行分類考辨,并分析了造成這些訛誤的原因。
(一)收字失誤
字書的首要任務(wù)是收字,中國古代字書,特別是大型字書,多具有累積性。在收字上,一方面轉(zhuǎn)錄前代字書中已收字形,另一方面又從文獻文本中摘取字形,既包括從文獻中摘錄當時通行的漢字,又包括從出土文獻中轉(zhuǎn)錄隸定楷化的古文字字形。由于不同的編纂者編纂整理目的不同,收字范圍也就有所不同,因此,我們不討論作者收字原則的得失,僅討論作者已收錄的字形中存在的問題。
1.字頭字形訛誤
《字匯》是在《玉篇》《四聲篇海》《洪武正韻》等字書、韻書的基礎(chǔ)上編撰而成的,剔汰了部分生僻字,增收了部分新字形,因此具有較高的實用價值。但其中有部分字頭為訛誤字形,如:《亠部》:“,周宣王《石鼓文》:其來。薛作首,鄭作。即直字?!苯癜矗海謥碓从趯Α妒奈摹肺淖值碾`定。《正字通》:“,舊注《石鼓文》:‘其來’,嶭作首,鄭作,卽字?!睂ⅰ捌鋪怼焙蟾臑榱说糇?。查《石鼓文》各篇,“其來”后為迭音字的有兩處,分別作“其來趩趩”和“其來”,均出自《車工》篇?!摆啞薄啊弊中畏謩e作“”“”[1]58-60,然而此二字與梅書所載“”“首”“”“直”“”等形相差較遠。“”當另有所據(jù)。宋代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收有《石鼓文》的摹寫本,《車工》篇“其來”兩個字下的字形分別作“”“”,且字下均無重文符號[2]93,此處字形正當為“”,與“”相距甚遠。由此可以確定,梅膺祚是將“”隸定為“”,進而將“”和“直”視為異體。薛尚功《法帖》中所收錄的摹寫本已失真,《字匯》作者依據(jù)錯誤的字形進行隸定,并加以溝通,更是錯上加錯,這是由于當時作者受時代局限,所見材料不足造成的?!蹲謪R》字頭訛誤的例子還有“”“”等多例,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詳釋。
2.字頭重出
字頭重出,是指形體、意義完全相同的字,在字書不同的位置同時出現(xiàn)。常見的字頭重出有同部重出和異部重出兩種情況。在以部首筆畫排字法的字典中,字頭重出是一種失誤。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字匯》中字頭重出者共有10組,其中同部重出者2組,異部重出者8組。
(1)同部重出者。《字匯》中字頭同部重出者僅有2組,分別為:
《女部》五畫:“妴,于袁切,音淵。婉也?!瓓?,同婉?!眱蓚€字頭中間隔47個字頭。
前者中間隔47個字頭,蓋因該筆畫下收字較多且兩字相距較遠,梅氏沒有發(fā)現(xiàn)而致重出;后者中間僅隔10個字頭,蓋梅氏因其釋義相差較遠而未合并,但字書是以字本位的,不辨同形字,雖然釋義相差較遠,亦當合并。又《集韻》《四聲篇海》均溝通“”“”為異體關(guān)系,“,同腌”條“腌”當做“”。
(2)異部重出者。《字匯》中字頭異部重出類有以下8組:
訇:《勹》:“訇,呼宏切,音轟。匉訇,大聲也。〇又胡涓切,音玄。地名,漢西域有訇鄉(xiāng)。”又《言部》:“訇,呼宏切,音薨。砰訇,大聲?!墩f文》:駭言聲。韓愈《華山女》詩:‘訇然振動如雷霆?!畎住读焊敢鳌罚骸坠橘暾鹛旃摹!中?。《蜀錄》關(guān)中流人訇踦訇廣?!?/p>
字頭重出現(xiàn)象在古代字書中是普遍存在的,《說文》《玉篇》中已有這種現(xiàn)象。如據(jù)何瑞《宋本〈玉篇〉重出字調(diào)查》,今所見《宋本玉篇》中有重出字284組之多。匯纂各類字書、韻書而成的篇海類字書更有大量的重出字頭。篇海類字書是梅氏收字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梅氏在編撰《字匯》時已發(fā)現(xiàn)了篇海類字書中的這種失誤,并有意識地進行了刪并,但亦有10組左右刪并未盡的情況。梅氏憑一己之力編撰《字匯》這樣收字量3萬多的大型字書,10組量已經(jīng)很小,較之《玉篇》《四聲篇?!范允且环N進步,但也是其瑕疵之一。
(二)注音失誤
1.反切用字與被切字相同
反切是古代重要的注音方式,反切原理是用兩個字音拼合另一個字的讀音,反切上字與被切字聲母相同,反切下字與被切字的韻和調(diào)相同。但如果反切用字與被切字相同,則起不到注音的效果。由于古代字書編纂的疏失,在韻書、字書中存在一些這樣的情況。《洪武正韻》多有這種情況,如《銑韻》“阮”小韻“阮”字下反切為“五遠切”,此小韻下又收“遠”字,造成“遠,五遠切”,被切字與切下字相同。同樣情況還有“位,于位切”“贍,疏贍切”“涉,失涉切”“直,直雙切”等。《字匯》反切的主要來源是《洪武正韻》,梅氏編撰《字匯》時對這類情況多數(shù)進行了改訂,如“遠”字反切改為“魚犬切”“位,于貴切”“贍,時念切”“涉,實聶切”“直,逐力切”,但仍有改之未盡的情況。如:(1)反切上字與被切字相同例?!度瞬俊罚骸皞?cè):側(cè)格切?!卑矗骸逗槲湔崱贰皞?cè)”在《陌韻》“窄”小韻下,“窄”字下反切即為“側(cè)格切”,是《洪武正韻》編纂中的疏失[3]54。又《一部》“丘”字葉“丘於切”,亦為反切上字與被切字相同。(2)反切下字與被切字相同例?!锻敛俊罚骸皦摹止艍那??!卑矗骸逗槲湔崱贰皦摹庇凇短╉崱贰肮帧毙№崱肮帧弊址辞袨椤肮艍那小?。
2.葉音與本音反切用字全同
葉音是南北朝以后的人讀周秦兩漢的韻文感到不押韻,就臨時改變其中一個或幾個押韻字的讀音,使韻腳和諧。故葉音不是當時漢字的實際讀音。因此,葉音反切與該字的本音反切應(yīng)當有所不同,但《字匯》中有葉音與本音反切用字完全相同的例子,使葉音失去了意義。如:《刀部》:“劘……又眉波切,音磨。削也,剴也,切也。又葉眉波切,音摩。王褒《九懷》:‘蹇驢服駕兮,無用日多;修潔處幽兮,貴寵沙劘?!卑矗罕疽襞c葉音均注“眉波切”,使得讀音前后矛盾,蓋因本音與葉音注音材料來源不同所致,本音反切當源于《洪武正韻》,而葉音源于《韻補》,梅氏匯纂后未能詳審,使得該字下注音出現(xiàn)失誤。
(三)釋義失誤
準確釋義是對字書的基本要求,也是衡量字書編纂得失的重要標準。字書中的釋義一般有兩個來源:一是利用前代字書、韻書的研究成果,一是吸收當時社會產(chǎn)生的新詞、新義?!蹲謪R》大量收錄了見于前代字書的通行字,又增收了不見于前代字書的新詞、新義等,這體現(xiàn)了《字匯》科學的編纂理念和方法。但《字匯》中存在為吸收前代字書的研究成果和誤解前代注釋而出現(xiàn)的釋義失誤之處。
1.釋義不明
《字匯·囗部》:“囫,呼骨切,音忽。囫圇?!瓏?,龍春切,音倫。囫圇?!?/p>
按:《字匯》在兩個字頭下均注釋有“囫圇”一詞?!班駠鳌币辉~,在《字匯》之前僅有《改并四聲篇?!肥珍?,其當為宋明時期出現(xiàn)的新詞,《字匯》能夠收錄,體現(xiàn)了它進步的一面,但梅氏未給予明確的釋義,又是其缺失之一?!陡牟⑺穆暺!の鸩俊罚骸班瘢字^囫圇,不破也?!表n孝彥、韓道昭父子的釋義較梅膺祚的釋義更加準確,《字匯》收此詞卻未能吸收韓氏父子的成果,當屬于其失誤之一,蓋因作者疏忽而致。
2.釋義錯誤
《人部》:“伎,又渠宜切,音奇。 與跂同,足多指也。又舒散也,《詩·小雅》:‘維足伎伎。’”
按:按照《字匯》的體例,此處當理解為記錄“足多指也”義時,既可用“伎”也可用“跂”。然而在“足多指也”義上二者并不通用??计鋪碓矗逗槲湔崱て骓崱罚骸凹?,同跂,《詩》:‘維足伎伎?!质嫔⒁病!薄蹲謪R》“伎,與跂同”的溝通當傳抄《洪武正韻》而來,《洪武正韻》亦當是傳抄前代的《增修互注禮部韻略》《古今韻會舉要》而來。其源頭當是訓詁學家對《毛詩》的訓釋,《詩經(jīng)·小雅·小弁》:“鹿斯之奔,維足伎伎?!薄睹珎鳌罚骸凹考?,舒貌。謂鹿之奔走,其足伎伎然舒也?!标懙旅鳌兑袅x》:“伎,本亦作跂。其冝反。”[4]422由此可見,“伎”與“跂”本是《詩經(jīng)》的異文,記錄迭音詞“伎伎”,由于迭音詞書寫形式不固定,故可能存在異文“跂跂”?!逗槲湔崱返惹按謺鴾贤ā凹俊迸c“跂”時均引《詩經(jīng)》為例證,是可以的。跂,《說文·足部》:“跂,足多指也。 ”[5]48《字匯》誤將“伎”“跂”的異文關(guān)系理解為異體字關(guān)系,遂在“伎”下增加了“跂”的“足多指”義,這是梅氏自身的認知失誤所造成的。
(四)字際關(guān)系溝通失誤
溝通字際關(guān)系是古代字書注釋中的重要內(nèi)容,常見的溝通字際關(guān)系的術(shù)語有“古文”“俗作”“訛字”“某與某同”?!蹲謪R》凡例中規(guī)定了其溝通字際關(guān)系用語,如《字匯·凡例》:“字有畫異而音義同者,于本字下切之釋之,而以同音同義之字列于下,注曰‘同上’,如:‘刏、’‘似、佀’之類是也。 至音義同矣,而畫有多寡不一者,仍屬于各部之中。注曰‘同某’,如‘胄、伷’‘僢、舛’之類是也。”這一條例一方面用于溝通異體字的字際關(guān)系,并利互見的方式指出異體字的“本字”(即正字),另一方面互見方式的利用也可大大減少字書的篇幅,便于查檢利用。然而梅氏在實際說解中卻沒有完全貫徹其制定的體例,而致在字際關(guān)系溝通中出現(xiàn)失誤。
1.異體關(guān)系失于溝通
對于字形筆畫微異而音義全同的,《字匯》“本字”下詳細釋義而在別體下注曰“同某”,這樣既指出了兩個字的異體關(guān)系,又可以大大減省字書的篇幅。然而《字匯》中有許多音義完全相同的異體字,作者并未貫徹這一體例,如:《口部·十二畫》:“,於禁切,音廕。聲也?!薄犊诓俊な漠嫛罚骸皣?,於禁切,音蔭。聲也?!苯癜矗憾呤且袅x全同,據(jù)其體例當于其中一字下注為“同某”,此條則與其體例相悖。
有些字的注釋內(nèi)容表面上看不盡相同,實為詳略的不同,仍屬于音義全同類,梅氏也沒有對其進行溝通和合并。如:《馬部·五畫》:“駓,鋪杯切,音丕。馬黃白雜色?!对姟旐灐罚骸序K有駓。’”《馬部·六畫》:“,蒲杯切,音坯。黃白雜毛。今桃花馬是也?!苯癜矗涸凇蹲謪R》的語音系統(tǒng)中,“丕”“坯”同音。 《一部》:“丕,鋪杯切?!薄锻敛俊罚骸芭鳎瑝??!薄皦?,鋪杯切,音丕?!惫识咦x音完全相同,釋義也相同。本應(yīng)用“同某”溝通,而失于溝通。
用“同上”或“同某”溝通字際關(guān)系,體現(xiàn)了作者對整部字書所收字的系統(tǒng)整理,但是由于作者疏忽或整理不徹底,造成了大量明顯的異體字未能溝通,也使得整部書顯得臃腫,不便于使用。
2.字際關(guān)系溝通不合全書體例
按:《字匯》用“同”溝通字際關(guān)系,同時也可指出“本字”(即詳細釋音釋義之字),然而,此處“”字既已詳細釋音釋義,又作了溝通,已不合全書體例;同時,“”下也作了溝通,這樣反而使得“本字”不明確了。
除以上幾種溝通失誤外,更有字頭重出而前后溝通不一的情況,如,《人部》:“,同僛?!庇忠娪凇俄摬俊罚骸埃瑺哭汕?,音欺。方相也。”字頭重出已是失誤,而且兩處說解不同,一處溝通相關(guān)聯(lián)兩個字的關(guān)系,另一處卻失于溝通。
舛訛甚多是《字匯》常常被前人詬病的原因,我們認為《字匯》雖然在收字、注音、釋義及字際關(guān)系溝通中存在諸多訛誤或缺失,但整體來看,作者在有意識地避免這些疏漏,雖有字頭重出現(xiàn)象,但與《玉篇》《四聲篇?!废啾?,重出量已經(jīng)減少了很多;雖有承襲《洪武正韻》造成的切語不當之處,但已經(jīng)訂正了《洪武正韻》的許多疏失之處。梅膺祚以一己之力,編纂成這樣一部體例完備,便于查檢的字書,有缺失之處也是難免的。這部字書不能因這些訛誤就降低了其價值,更不能忽略了其在字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
從造成這些缺失的原因看,既有因作者的疏漏,導致違反全書體例而誤,又有因承襲前代字書,缺少必要的考證而誤,蓋受限于作者的學識水平。這兩種情形在古代字書中是普遍存在的,這也與古代字書編纂過程中重纂集而輕考證的風氣有關(guān)。因此,我們在參考征引《字匯》時,必須對這些材料進行必要的辨析。
[1]郭沫若.石鼓文研究[M]//郭沫若全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
[2]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甯忌浮.《洪武正韻》研究[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4]孔穎達.毛詩正義 [M]//十三經(jīng)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89.
[5]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責任編輯 周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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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U Yan-hong
(School of Arts,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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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4
國家新聞出版重大科技工程項目“中華字庫工程版刻楷體字書文字整理項目”(0610-1041BJNF2328/11)
周艷紅(1986-),女,河北贊皇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漢字學、辭書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