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杳
大橋剛建好時他在上面來回奔跑,長長的腿在身后踢得很高,像只興奮的兔子。他是個小號手,水平不怎么高,據(jù)他自己說是因為缺乏練習(xí)。
小號的聲音很大,像個高音喇叭,煩人得要命。他不能在室內(nèi)練習(xí),會影響到鄰居。有個身材魁梧的鄰居曾威脅他,如果他再在房間內(nèi)吹喇叭——在那人眼中小號與喇叭沒什么不同——那人會把他的牙齒敲掉。沒有牙就吹不成小號了,空氣會從嘴角溜走。
我問他不可以用假牙代替嗎?他沒有回答。
后來,他去離家不遠(yuǎn)的一所學(xué)校里吹小號。每天清晨翻過學(xué)校的圍墻,在學(xué)生宿舍旁的小樹林里吹。學(xué)生們?nèi)淌懿涣?,他們的耳朵還要留著聽教授講課,在那之前不能被粗暴地蹂躪。他們紛紛起床從小樹林里將他驅(qū)趕出去,像群獵狗圍堵只兔子。他跑步的本領(lǐng)就是在那時練出來的。
“我是在叫他們起床?!彼驹诖髽蛏蠈ξ艺f,“早晨的時光多么寶貴,不應(yīng)該浪費在床上?!蔽液芡槟切W(xué)生,便沒有說什么。
學(xué)校他去不了,只好站在馬路邊上吹。馬路上車來車往,嘈雜得很,他不在乎,可交警不允許。穿著制服的人對他說,“你不能在這里吹小號,會攪亂秩序,引發(fā)車禍?!蹦侨撕芸蜌猓蝗葜靡?。那人知道他在吹小號,而不是什么喇叭,但他不允許他在這里吹。
“去劇場里吹?!蹦侨藢λf,“要找到你的位置?!?/p>
他的水平不足以加入樂團。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不練習(xí),水平就得不到提高,水平無法提高,就無法加入樂團,在劇場里演出。不在劇場里演出,就得不到鍛煉的機會,沒有機會他的水平難以提高。
我被他繞糊涂了,花了很長時間才勉強弄懂他的意思。
“你是個邏輯性很強的人?!蔽矣芍孕蕾p他的思維,如果他不吹小號,該有個統(tǒng)計員或會計之類的工作。
再后來大橋建好,他終于有了吹小號的地方——站在欄桿前沖著江水吹。他一吹,江水流得更快了。
“橋上的路直來直往,車輛不需要選擇與思考,一直走下去就行?!彼苄牢康卣f,“我不會影響到任何人?!?/p>
事實上他影響到了我,和像我一樣晨練的人。
我每天清晨在橋上跑步,總是能遇見他。他在橋的左側(cè)吹,我就在右側(cè)的人行道上跑,他在橋的右側(cè)吹,我就在左側(cè)的人行道上跑,盡量避免接近他。
因為他吹得實在不怎么樣,聲音高高低低,有時像汽車的喇叭,有時像渡輪的汽笛。這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步律,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紊亂起來。有一回天降大霧,他在橋上吹號,一艘輪船向他不斷鳴笛。對方以為附近有條船,怕出現(xiàn)碰撞,接連發(fā)出警告。
不過,說心里話,從遠(yuǎn)處看他的確弄得像模像樣。身體站得筆直,兩臂水平端著小號,讓人肅然起敬。尤其太陽升起時,陽光照在金色的小號上,仿佛他手中舉著把巨大的鑰匙。
我避著他,其他晨練者也避著他,大家都擠在與他相對的另一側(cè)人行道上。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還是與他在同一側(cè)為好,耳朵上受些罪,道路卻寬敞了。因為總是相遇,我們自然而然地熟識了。偶爾他停下小號休息時,我們會打聲招呼,說上一兩句話。那些往事是他斷斷續(xù)續(xù)講給我的,用了一年時間。
有一次,他問我他吹得如何?
我說不錯,緊接著又說,我不懂音樂。
他說人都應(yīng)該去了解些音樂。
我想說我會唱許多流行歌曲,但是忍住了。我得繼續(xù)跑步,沒時間與他辯論音樂。
從那以后他來大橋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我想他肯定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比如郊外。
冬天,我們在橋上再次相遇。他穿著黑色的短大衣,一絲不茍地吹著小號。天陰著,地上下了一層雪,江水和天都是灰蒙蒙的。
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停下來叫住我。因為好久不見,我決定對他寬宥些,浪費點時間給他。
“最近好嗎?”我瞟了眼他手中的小號。小號周身總是亮得刺眼,我想他肯定經(jīng)常擦拭。
他把小號收入號箱,“很好。我運氣不錯,加入了一個樂隊,明天要跟著他們離開這里去演出?!?/p>
“真不錯?!蔽姨嫠吲d,心中猜測那是個怎樣的樂隊。沒準(zhǔn)是馬戲團里的樂隊,那里需要他這樣的演奏。不過,現(xiàn)在還有馬戲團嗎?
他收好小號,蹲下身子,解開鞋帶。我看著他瘦高的身軀伏在面前,像個老式的黑火車頭。我以為他要重新系下鞋帶,結(jié)果他卻把鞋脫了下來。我吃驚地看著他。
“你會記得我嗎?”他問,只是隨意地問,看樣子并不在乎答案。
“會的?!蔽液退f我有個毛病,會記住見過的所有人,想忘也忘不掉。
他把襪子也脫下來,塞進鞋中,兩只腳赤裸地站在雪地上。他面對著我鄭重地說,“那么今后拜托你了。”似乎還輕輕點了下頭。
“沒問題,”我不知從哪來的勇氣,胡亂作著保證說,“請你放心?!狈判氖裁次易约阂膊恢馈?/p>
他又點了下頭,這次確真無疑。他彎下身,左手拎起兩只鞋,右手提著他的小號箱。
“我喜歡這座橋,這是個好地方。我想留下些腳印。”他偏著頭沖我眨下眼睛,他的眼睛小而亮,我第一次注意到它們。他著重說,“是腳印,不是鞋印。鞋是別人的東西,腳才是我們自己的。”
“是腳印,不是鞋印……”我重復(fù)著,很贊同他的說法。
他轉(zhuǎn)身走了,沒再說什么,也沒和我道別。他走得很從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真正的腳印,不是鞋印。我想他的腳一定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