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娜
許多年前,卓南生曾特別強調(diào)自己是一位“來自一度被改名為昭南島的新加坡青年”,這句意味深長的身份表白在他其后幾十年旅日生涯的映襯下顯得耐人尋味。出生于被日軍占領(lǐng)時期的新加坡,求學于戰(zhàn)后“國論二分”時期的日本,成名于傳達“亞洲心聲”的國際時評,那個當年帶著滿腹疑問負笈東瀛的獅城青年,在執(zhí)著求索、學以致用的人生旅途中繪就了一幅博學、明辨、善察、慎思的個人畫像。值得一提的是,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輾轉(zhuǎn)走上的中國近代報刊史研究之路,又讓卓南生與同根同源的中國結(jié)下了更深的淵源。然而,時至今日他在字里行間對“華僑”“華人”“華裔”的審慎區(qū)別,又不由得讓人體察到這位古稀老人的內(nèi)心深處對政治身份和文化歸屬的敏感與自尊。
從新加坡到日本再到中國,從政論家到記者再到學者,從觀察政界到蜚聲報界再到投身學界,卓南生用“吾道不孤”來紀念他羊腸九曲、櫛風沐雨的追問之路。而陪伴與慰藉他的,除了高山流水的同道知音,更重要的是他對真相、真知、真理的求證精神與敬畏情懷。從就讀命運多舛的南洋大學到力排眾議、選擇不被看好的赴日求學,在談及早年人生轉(zhuǎn)折的最初心路時,卓南生神思凝重,“我們所處的那個不平凡的時代,你必須在錯綜復雜的社會中,對你的身份認同有自己的定位”。
“我們那個時代經(jīng)歷了身份認同的掙扎”
“我出生在新加坡,我的父母是20世紀30年代從中國廣東省的潮汕到南洋謀生的,先到泰國,后在新加坡定居。1942年2月15日,日軍攻陷新加坡并且改名為昭南島,我就是在這兩個月之后誕生的。雖然在三年零八個月的日軍占據(jù)時期,我完全沒有什么記憶,但是小時候,家長嚇唬不聽話的小孩時都會說‘日本兵來了‘憲兵隊來了。長大一點后,我從左鄰右舍或長輩們的聊談中,從小學同班同學喪失親人的遭遇中可以肯定,日軍的南侵行為和‘大檢證的屠殺事實是鐵證如山的。日軍占據(jù)時期是新加坡的一場災(zāi)難。所以,日本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日本兵為什么會來到新加坡,我從小就多少想要了解了?!?/p>
“在我成長的五六十年代,新加坡和馬來半島一直是作為一個單元(即馬來亞)來討論的。那時候,東南亞的民族主義可以說是風起云涌,我們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群眾大會。特別是1955年召開了萬隆會議,那年我十二三歲,正讀小學六年級,但是在學校的課堂里,同學們已開始關(guān)心時事。1957年,馬來亞聯(lián)合邦獲得獨立;1959年,新加坡獲得自治;1963年,馬來西亞成立;1965年,新加坡被趕出馬來西亞被迫獨立。我從小學到大學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不平凡的時代,所以在那個大背景下,我們這些青年人都很關(guān)心政治,因為你不管政治,政治會管你。同時,大家都比較有抱負,都會有一種‘夢,都有‘理想——該怎樣為新生的國家做一些事情。”
卓南生說道:“我在新加坡接受的是比較完整的華文教育,小學換過幾所學校,1956年到1958年讀初中,1959年到1961年讀高中。我們學生時代的老師基本上都直接或間接地受過“五四運動”的洗禮,所以像魯迅、巴金、老舍的作品,我在很年輕的時候都看過。中國的近現(xiàn)代歷史和中國文化,雖然教科書中介紹得不多,但基本的脈絡(luò)還是有所了解的。我從小就比較傾向文科,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都比較關(guān)心,對記者這個行業(yè)也非常感興趣。萬隆會議那一年,我的一位老師每天都會給我們講故事,講印尼的蘇加諾總統(tǒng)、印度的尼赫魯總理、緬甸的吳努總統(tǒng)、中國的周恩來總理,我的第一本剪報集就是關(guān)于萬隆會議的?!?/p>
“我們這一代人,是經(jīng)歷過身份認同的掙扎、矛盾和心理斗爭的。我出生的時候是日本昭南島市民;1945年日本走了,新加坡又變回了英國殖民地;1959年新加坡獲得自治而非獨立,因為英國不太放心;1963年新加坡作為馬來西亞的成員后,我們又有了馬來西亞的國籍;等到1965年新加坡被迫脫離馬來西亞獨立,我們又成了新加坡公民。正是因為這段歷史,我們對華僑、華人、華裔分得很清楚,并且能夠說得很清楚。萬隆會議對我們的沖擊很大,所以初中的時候就有許多同學爭論,你究竟是中國人、是華僑,還是馬來西亞的華人?爭論的結(jié)果是更多的人認為自己既生于斯,就應(yīng)該留下來為新生的國家去奮斗和努力。當時非主流的思潮就是回到自己的祖國——中國,所以我有一些小學和初中同學(為數(shù)不多)悄悄地跑到了中國?!?/p>
卓南生停頓片刻道:“我為什么要提到這些呢?——因為在那個年代,經(jīng)過了二次大戰(zhàn)的洗禮和戰(zhàn)后的反殖民運動,我們擺脫了殖民地的命運,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思考,思考自己應(yīng)該為新的時代、為新生的國家做些什么。像‘為誰讀書?‘為何讀書?這些問題,雖然那時候沒有很明確地提出來,但是大家心里都在想,都在尋找自己的定位?!?/p>
1962年,卓南生進入南洋大學學習政治學,兩年多之后,就走上了留學的道路。但他并沒有選擇當時學位受官方承認的英聯(lián)邦國家,而是執(zhí)意去了日本。卓南生回憶道:“其實我高三時就想過要留學。20世紀60年代初,在‘哥倫坡計劃(ColomboPlan)的推動下,日本派專家到新加坡來免費講授日語,我高中剛一畢業(yè)就被學校推薦去學了幾周的日語課程;到了南洋大學后也一直在學日語。后來我申請到日本留學,與這段經(jīng)歷也有一些關(guān)系?!?/p>
“我是帶著問題留學日本的”
卓南生解釋說:“我之所以選擇去日本,主要有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在‘哥倫坡計劃下學過一些日語,我比較感興趣;另一方面是中學時代看過魯迅、郭沫若、郁達夫這些有留日背景的作家寫的東西,我對日本這個國家很好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當時的青年人對英語世界多少有種抵觸感:為什么一定要到殖民地宗主國留學?為什么只有去英國或者英聯(lián)邦國家才能獲得認可?我想走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去看看一個不同的國家。此外,更重要的是,我堅持認為,在亞洲去看亞洲問題,會與去歐美看亞洲問題的視角有所不同。所以,我決定試一試?!?/p>
盡管有父兄師長的勸阻,卓南生還是踏上了東渡日本的求學之路?!拔覀兡菚r候的年輕人都比較追求夢想,沒有太多從現(xiàn)實去考慮。但是親朋好友的勸阻也給我留下了一個探討問題的起點,那就是:我去日本究竟要看什么?我想,我要看的,就是它的變與不變?!眅ndprint
在深思熟慮之后,卓南生萌發(fā)了他最早的“問題意識”:戰(zhàn)后的日本是不是真的有別于戰(zhàn)前?日本是怎樣看待亞洲的?促使日本國策變與不變的因素究竟是什么?“這些問題對我的沖擊很大,我就是帶著這些問題留學日本的。并且一到日本,我就培養(yǎng)起了善于觀察的習慣?!?/p>
1966年,卓南生成為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新聞系二年級的插班生,他饒有興致地談到,“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是,我一進早稻田大學被接納為新聞系學生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這個系要關(guān)門了,你是最后一個學生。等到我本科畢業(yè)時,這個學科就真的關(guān)閉了。這種現(xiàn)象跟日本的特殊情況有關(guān):日本新聞教育與新聞實務(wù)界的關(guān)系是比較特殊的,日本的傳媒機構(gòu)并不指望新聞教育界為其培養(yǎng)人才,而是希望每個進入傳媒機構(gòu)的新人都是一張白紙,這樣就可以比較容易地將其調(diào)教成聽話的‘雇員。所以,日本的新聞學并不是一般想象的那么蓬勃發(fā)展,在戰(zhàn)前日本的主要大學也一直沒有新聞系。比如東京帝國大學(現(xiàn)為東京大學)就認為新聞學只是一門實用的學科,并沒有深厚的學理,不能登大雅之堂。因此東京帝國大學只是在1929年成立了一個新聞研究室,直到1949年才升格為新聞研究所。它的創(chuàng)建人就是日本現(xiàn)代新聞學研究和新聞教育的奠基人小野秀雄,他也是我老師的老師?!闭f到這里,卓南生亦不無自豪。
1969年本科畢業(yè)后,卓南生準備繼續(xù)攻讀碩士學位,由于早稻田大學新聞系已經(jīng)關(guān)閉,所以只好轉(zhuǎn)校。最初,他曾考慮師從記者出身的殿木圭一教授。
“殿木老師是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的教授,他會說一點中文和馬來文,對留學生也非常好。他在戰(zhàn)爭期間曾被日本同盟通信社(共同社前身)派往馬來半島,所以我曾向他表示想要研究有關(guān)日本占領(lǐng)新加坡與馬來半島時期的新聞史,他說那得去打聽是否有足夠的資料。但是一個星期后,殿木老師告訴我這方面的資料已經(jīng)不存在,建議我換個題目。”
結(jié)合殿木老師的反應(yīng)和一名曾目擊新加坡淪陷的前《朝日新聞》從軍記者,也是早稻田大學新聞系兼職講師酒井寅吉戰(zhàn)后寫的文章,卓南生認為,“要想從與戰(zhàn)前的‘亞洲及‘戰(zhàn)爭關(guān)系頗深的日本新聞學者口中獲得相關(guān)信息,是不可能的”。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卓南生只好放棄他最初的研究計劃,轉(zhuǎn)而將視角投向了日本學界因為并不關(guān)心所以也不會敏感的中國近代報刊史。當然,他最初的關(guān)心點,仍然是放在與新馬關(guān)系密切的近代華文報起源史。1970年,他最終進入立教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并且?guī)煆囊匝芯俊巴甙嫘侣劇倍劽娜毡窘瓚魝鞑ナ窓?quán)威——平井隆太郎教授。也正是在平井老師的引薦下,卓南生有幸兩次拜訪日本新聞學泰斗小野秀雄,并對他日后的研究之路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踽踽獨行,摸索中國新聞史研究”
“小野秀雄是日本新聞史學的開山鼻祖,相當于中國的戈公振。平井隆太郎是小野秀雄的嫡系大弟子,在平井老師的推薦下,我得以拜訪了當時已年逾八十高齡的他。”卓南生對初次見面時的情景仍記憶猶新,“第一次去,小野先生就從衣柜里取出了用布巾包裹著的他在大英博物館查閱《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時做的手抄讀報筆記。他還拿出了一冊私藏的《遐邇貫珍》原件給我看,并且建議我最好從資料較易找到的漢文報刊著手研究?!?/p>
正是因為這次見面,卓南生“萌發(fā)了步中國報史專家戈公振先生及日本新聞史學者小野先生后塵,前往英國倫敦查尋早期報刊原件及相關(guān)資料,以便整理近代中文報史的念頭”,并最終在跑遍日本、英國的各大公私圖書館,查閱多份中文近代報刊原件后,分別于1972年和1986年完成了碩士論文《中國近代新聞發(fā)生史(1815-1856)》與博士論文《中國近代新聞成立史(1815-1874)》。
卓南生說:“小野秀雄很追求新聞的發(fā)生史,戈公振也很重視這一點,但由于戈公振英年早逝,小野秀雄在這方面的成果和影響要比戈公振大些。在一些交叉性的史料中,我發(fā)現(xiàn)戈公振還留下不少可讓后人探討的空間。我的研究重點就是解析中國近代報紙從何而來,它與傳統(tǒng)的‘邸報等之間的聯(lián)系性與非聯(lián)系性,其實就是在小野秀雄和戈公振的基礎(chǔ)上填補或者糾正了原有史料的一些混亂?!?/p>
在談及論文撰寫的過程時,卓南生毫不諱言當時的孤寂與隱憂,“我在寫碩士、博士論文的時候,可以說是完全在孤立的環(huán)境下自娛自樂,因為在日本沒有任何的中國新聞史專家或者同學可以交流,雖然起步研究的時候我會盡可能地向日本新聞史學界的老師學習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與方法論,他們也會對我給予鼓勵,但基本上就是自己一個人在摸索”。而即便是在論文完成之后,卓南生依舊心存忐忑,“我的研究在80年代末期以前都是孤軍奮戰(zhàn),也沒有人給我一個正式的反饋。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的內(nèi)川芳美教授曾對我說:‘真正的考驗要在中國?!?/p>
幸運的是,內(nèi)川芳美教授(時任日本新聞學會會長)在70年代末第一次訪問中國之后,就與中國新聞史學界常有交流并將卓南生的研究介紹給了中國。有一天,他很高興地向卓南生傳遞了一個信息:中國新聞史學界特別是方漢奇先生對卓南生的研究給予高度評價。原來在80年代,卓南生有關(guān)中國新聞史幾篇論文的日文稿經(jīng)由復旦大學的張國良教授翻譯成中文,先后刊于《新聞傳播》(黑龍江省新聞研究所)、《新聞大學》(復旦大學新聞系)、《新聞研究資料》(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等學術(shù)刊物上,開始逐漸得到了中國新聞史學界的關(guān)注,復旦大學的新聞史學家寧樹藩教授更是熱情地為他撰寫了推薦文。
在獲得中日學界廣泛認可的同時,卓南生也于1986年9月獲得立教大學首個社會學(主修新聞學)博士學位,他也是當時日本新聞學界少有的博士。
“那時候日本對學術(shù)看待得很崇高,據(jù)說早年東京帝國大學要頒給小野秀雄博士學位,但是被他婉拒了,因為他怕玷污了新聞學的招牌。就連小野秀雄都不肯要博士學位,所以他的學生們,其中包括我的老師——平井隆太郎、內(nèi)川芳美、香內(nèi)三郎、荒瀨豐,也就沒有一個人提交博士論文。”卓南生說,“當時日本的學術(shù)風氣非常嚴謹,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平井老師幾次催我提交論文,我都推辭了;香內(nèi)三郎老師要我把其中的《遐邇貫珍》那篇發(fā)表出來,并且學術(shù)刊物都為我聯(lián)系好了,但我還是以必須到大英博物館補讀完整原件為由婉拒了。”所以,卓南生在1986年拿到新聞學博士學位算是一件比較轟動的事情。endprint
“因為我是社會學研究院第一個提交博士論文的學生,審查答辯的時候立教大學也沒有什么程序經(jīng)驗,請來了東京大學的內(nèi)川芳美和立教大學的三位老師,大家就是喝茶、聊天,討論要怎么跟出版社談條件出書,因為百利堅出版社的社長早在兩年前就曾從東京打電話到新加坡表示有意出版?!弊磕仙e重若輕地笑道。
實際上,從1972年開始讀博,到1986年2月完成博士論文,再到同年9月獲得博士學位,卓南生的留日求學生涯不可謂不艱辛。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卓南生也終以他令人敬服的才、學、識、德贏得了中國學界的尊重。
“與日本相比,中國是另外一種學術(shù)氣氛”
回憶他與中國新聞史學界的結(jié)緣,卓南生說:“1992年,我來北京參加中國新聞史學會的成立大會,會上宣讀了已在日本發(fā)表的有關(guān)《循環(huán)日報》的考究論文,并結(jié)識了不少中國新聞史學界的專家和學者。能和這么多的同行進行交流,對于長期寓居東瀛,在中國報刊史領(lǐng)域踽踽獨行的我來說,感受是十分強烈和新鮮的?!?/p>
實際上,卓南生真正投身學界是在1989年,而此前,他一直在為報社撰寫社論和時評?!拔覐?967年就開始寫通訊稿,算是比較勤奮的自由撰稿人。1973年正式加入報館后,我擔負起了新加坡《星洲日報》的社評工作,并且歷任《星洲日報》社論委員兼執(zhí)行編輯、《南洋·星洲聯(lián)合早報》(簡稱《聯(lián)合早報》)社論委員兼東京特派員?!?/p>
卓南生繼續(xù)回憶,“大概是在1987年夏天,我那時已經(jīng)接獲香港浸會學院(現(xiàn)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系高級講師的內(nèi)定聘書,可是報館又準備派我去做東京特派員,考慮到一方面特派員制度是我曾向館方極力建議設(shè)立的;另一方面,我總覺得,只是寫評論,沒有豐富的采訪經(jīng)驗就去當新聞學的老師,心里有點不滿足和不踏實。所以1987年我選擇作為《聯(lián)合早報》首名海外特派記者,重返東京”。
卓南生說,一年半后他能進入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任教,成為該研究所的首位外籍教師,還得感謝當時已從東大退休到私立大學任教的內(nèi)川芳美教授?!坝腥烁嬖V我,是內(nèi)川教授極力推薦我到東大任教的,因為80年代以前日本的國立大學在法律上明文規(guī)定不允許聘請外籍人士,所以我算是一個突破?!碑敃r,不僅《朝日新聞》刊登了卓南生的就職新聞與照片,《讀賣新聞》還在頭版以顯著的版位刊載了有關(guān)專訪,卓南生一時成為東京大學“國際化”的象征。
可說到這里,卓南生卻難掩遺憾,“從1989年到1992年,我在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擔任副教授的三年間,所里一直都在討論尋找出路的問題。在東京大學弱肉強食的學科博弈中,作為校內(nèi)的一個小單位——新聞研究所必須求新求變才能生存和發(fā)展”。卓南生說:“其實,當時新聞研究所雖然只有20個人,但它卻是全日本受到高度評價的研究所之一,因為這里名師薈萃,幾乎每一位老師都是新聞學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最高權(quán)威??墒?992年,新聞研究所改組為社會情報研究所,研究的范圍和視野擴大了,并且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新媒體與跨學科。2002年,日本教育部認為社會情報研究所十年來成果欠佳,于是就宣布解散了,當年還舉行了閉所儀式。盡管有人認為社會情報研究所的命運歸結(jié)于時代的潮流,但也有人認為,最重要的原因還在于社會情報研究所失去了新聞研究所時期對學科本身的明確定位,失去了研究的主體性。在這一點上,東京大學的經(jīng)驗也許可以作為中國的前車之鑒?!?/p>
“我第一次從新加坡來中國是在80年代后半期,也就是在新加坡與中國建立邦交之后。1989年轉(zhuǎn)到東大新聞研究所之后我還專程去過上海與復旦大學洽談辦學合作?!弊磕仙貞浾f,“第一次來大陸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覺得很新鮮,畢竟與我們是同一種文化?!?992年,卓南生再次來到北京,參加中國新聞史學會成立大會,當他看到中國有成百人都在搞新聞史的時候非常興奮,“我在日本生活了那么久,面對的都是日本學者和學生,我寫的中國新聞史基本上也都是給日本人看的,沒有對話的環(huán)境,更談不上相互切磋和交流??吹街袊侣剬W界的盛況,這使得我很想過來”。1994年,卓南生開始在日本京都龍谷大學執(zhí)教,1998年,他以龍谷大學國際文化學院教授的身份參加了北京大學百年校慶的一次研討會,“這次行程讓我覺得來北大也會很有意思。所以2000年,我利用學術(shù)年假,作為北京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客座教授在這里教了一年書。當時學校安排我住在未名湖畔的‘健齋專家樓,在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弊磕仙牢康卣f道。
“那時候北大學生很想了解世界,我也很想了解北大和中國,所以我們師生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好。當時北大正在籌建新聞學院,在這過程中我也有所參與,包括在《亞洲周刊》《聯(lián)合早報》上廣加介紹,也通過老同學、老同事聯(lián)系《南華早報》,促成多項合作計劃等等?!闭劶芭c北大新聞學院的淵源,卓南生興致盎然,“2005年,我將自己客座教授的關(guān)系轉(zhuǎn)入已經(jīng)成立了的新聞與傳播學院,2010年我提前從龍谷大學退休,將大部分時間都放在了北大?!?/p>
就此,卓南生成為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和北大華文傳媒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之一。在時任新聞學院副院長,也是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現(xiàn)執(zhí)行會長程曼麗教授的領(lǐng)導和卓教授的共同主持和推動下,“北大新聞史論師資特訓班”和“北大新聞學茶座”兩項系列學術(shù)活動成為中國新聞傳播學界交口稱贊的亮點。
“畢竟我們都是五四運動的受益者,心中還有一份北大情結(jié),我和程曼麗老師有一個共同的夢想,就是將新聞學研究會作為一項事業(yè)來發(fā)展。我感覺這里和日本相比,又是另外一種學術(shù)氣氛。”卓南生無比珍惜。
“我希望能在教育界做點事”
正如當年帶著問題留學日本一樣,旅居中國的卓南生同樣對這個正在發(fā)生巨變的國度充滿了他的觀察與思考。
“起初來到中國的時候,我看到的是比較傳統(tǒng)的研究模式,基本停留于教科書。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就顯得比較單一、比較粗淺。但是我也感受到了這里的知識分子求知欲很強,有很大的動力。再往后呢,我慢慢發(fā)現(xiàn)了中國學界的一個特征,就是隨著學科視野的擴展,對西方的理論學說有些饑不擇食、生吞活剝,甚至造成了歷史觀的模糊與混亂。同時,中國學術(shù)研究的體制與思維也存在一些偏差的問題,比如在過去一切都跟著計劃走,而現(xiàn)在呢,一切都跟著市場走,或者圍著課題轉(zhuǎn),學術(shù)研究失去了應(yīng)有的主體性。說得嚴重些,在某種程度上,學術(shù)水平不但沒有因為改革開放的到來而提升,相反,中國的知識分子面臨著一個更加彷徨與混亂的時代?!眅ndprint
對于這些問題,卓南生深感憂慮,“1968年我剛到日本不久,日本的知識分子就開展了一場針對明治維新百年的大辯論,也就是如何評價日本的近代史,如何看待日本的近代化進程與走上侵略道路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上У氖?,1968年正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有關(guān)明治維新的論爭沒有傳到中國,日本學界對近代化的反思沒有引起中國知識分子精神深處的共鳴。像中國現(xiàn)在的公害問題、霧霾問題、官商勾結(jié)問題等,認真分析,其中不乏日本近代化過程中的翻版。日本當年就是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過于相信近代化、相信武力,導致物質(zhì)上雖然進步了,精神上卻失去了仁義”。
除此之外,卓南生指出,“在新媒體的推波助瀾下,近年來一部分研究者似乎有從細枝末節(jié)中斷章取義的傾向,形成了‘歷史解構(gòu)熱。這種學風顯然有礙學術(shù)研究的正常發(fā)展和提高,是不應(yīng)該提倡的”。
即便如此,卓南生也表達了他對中國知識分子的理解與敬意?!爸袊幕蟾锩倪^程,我基本上是在日本看到的。從‘海瑞罷官到打倒‘四人幫,‘文化大革命的每個動靜我都很關(guān)心,‘兩報一刊的所有東西,我也非常關(guān)注。中國的學者失去了一個十年,但真正的影響可能還不止十年。那時候,我們這些華裔人士在不同的國度,可以自由地吸收知識,寫我們想寫的文章,看我們想看的書籍,思考我們想思考的問題,是相對比較幸福的。所以我總覺得和中國的知識分子相比的話,我很佩服他們,至少他們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堅持做學問。假如我們在某一些方面比他們的認識稍微深刻一些,看到的問題多一些,或者比他們多讀了一點書,我真的不認為有什么優(yōu)越的。相反,我認為我們之間可以有一些互補,特別是這些年跟年輕學者在一起交流,我也從中收獲了不少,挺有意思?!绷牡竭@里,卓南生不無期盼,“我對自己有過這么一個總結(jié):作為時事評論家,或者作為研究者,在日文世界里和海外華文圈,基本上我能做的事情,都盡力而為了。但是作為教學者,我覺得自己還很欠缺。我46歲才轉(zhuǎn)入教育界,不像方漢奇老師培養(yǎng)出了眾多弟子,這一點我覺得方老師是令我望塵莫及的。所以到了這個年紀,還是希望能在教育界做點事。作為教育者,我自認為還有一些剩余價值。”卓南生笑道。
在程曼麗、卓南生和能干的青年秘書團的共同努力下,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自復會以來招收了五屆共100名新聞史論師資特訓班的學員,每年暑假,這位謙謹儒雅的老先生都會奔忙于特訓班的前前后后,將他幾十年來的治學心得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學者。“師資特訓班的學員,不一定是來自名?;蛘哂泻芏喑晒木?,而是要他們帶著問題,愿意求學才過來的。我們這100位學員來自中國的60多所院校,我的想法是,提供條件、不求回報,假以時日,如果這些學員能在各自的園地里開花結(jié)果,我們作為教育者也就心滿意足了?!?/p>
在談到育人理念和選才標準時,卓南生強調(diào),“我的第一要求是學生必須腳踏實地地做事,先去大翻書亂翻書,再從中尋找靈感。研究新聞史的學生要去看原件,還得能找原件。第二是必須認真,安心向?qū)W同樣重要。還有就是我一直教育學生,歷史一定要做得很細,只有在別人無懈可擊的時候,才有辦法站住腳。這絕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畢竟只有足夠的嚴謹細致才能保證歷史的信度?!弊磕仙Z重心長地說。
“主體”與“定位”,是卓南生在談吐間雖不經(jīng)意卻頻繁觸及的詞語,這與他極力倡導的“問題意識”似乎存在著某種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國家命運的跌宕起伏,個體身份的曲折歸屬,多元文化的交織撞擊,歷史定論的莫衷一是……這些在70余年的過往人生中所經(jīng)歷的一切,造就了卓南生對于“我是誰”“我為誰”這些關(guān)乎存在與價值的問題,保持著慎始慎終的思考。透過他的累累碩果,卓南生的“主體意識”與“自我定位”如影隨形般地滲透在他的政論時評、學術(shù)研究、教書育人之中。無論是當年在新加坡拒絕盲從歐美風潮的他,還是后來在日本擺脫“國際化裝飾品”身份的他,或是如今在中國希圖超越自我、實現(xiàn)育人宏愿的他,這位已然功成業(yè)滿的老者,仿佛從未放松過對自我的認識與詰問。
正因如此,從出發(fā)到回首,人們眼中的卓南生,始終一面在彼岸,一面在起點。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杰出新聞學者口述實錄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10CXW001)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講師,復旦大學新聞學博士)
編校:鄭 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