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李靈珊 楚飛
“你看上去不怎么快樂?!?/p>
深夜,北京CBD的餐廳里,黃渤聽到這句話,半晌沒做聲,然后“呵呵”干笑兩下,在沙發(fā)上往前坐了坐,方才開口:“對。確實是這樣?!泵媲皵[著助手拿進來的紅牛和咖啡,為這個奔波了一天的男人提提神。晚上7點才從山東坐高鐵返回北京的黃渤,接受完采訪,12點又得繼續(xù)上路,奔赴位于京郊的電影《尋龍訣》拍攝現(xiàn)場,第二天還有早場戲等著他。
多少有些吊詭,帶給全中國人民最多快樂的黃渤,自己卻離快樂越來越遠。在國慶檔三部大片《心花路放》、《親愛的》和《痞子英雄2》上映之后,他最新的稱號已經(jīng)變成了“五十億帝”,意指由他主演的電影總票房超過50億人民幣,打破了此前由他自己保持的紀錄:“卅億帝”。
人民群眾喜歡黃渤,這個帶有青島口音、其貌不揚的男人,一顰一笑似乎都有戲味。他看上去總是樂呵呵的,令人發(fā)噱。以他初為大眾所知的《瘋狂的石頭》開始計算,由2006年到2014年間,不過8年,他已由這一時代最權威亦近乎是唯一的標準—票房—封神。速度之快,令人艷羨,也令當事者暈眩。
黃渤用“盲”來形容自己當下的狀態(tài)。他找不到方向了,一度曾癡迷表演的他,如今最執(zhí)拗的念頭就是“不能再這么演下去了”。40歲的黃渤,開始遭遇一場與自己的戰(zhàn)爭。乍看上去,屬于他的一切都花團錦簇,內(nèi)里藏著的,卻都是細細密密的缺憾、疲憊與恐懼。
接受采訪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渤這個宣傳期的最末尾了。雖然《心花路放》和《親愛的》仍未下片,但畢竟已經(jīng)是一個月前的話題?;貞浧疬@段時間所接受的密集采訪,黃渤心有余悸:“幾分鐘的,幾個小時的,還有十幾個小時的……我都被聊蒙了,有時都覺得自己像被審問的犯人一樣,記者問啥我答啥,有些話,都沒想過能不能說,就說出來了?!?/p>
也不是所有明星在密集采訪的時候會進入“問啥答啥”的狀態(tài),實際上,大部分明星在進入這種疲勞期后,回答會越來越簡短,態(tài)度也會隨之越來越不耐煩。但黃渤一直告訴自己,“我后來想想,哪有什么職業(yè),能有演員這樣的待遇啊—你說我何德何能,連小時候那么點小屁事兒,都被人關心?”
所以黃渤選擇了言無不盡滔滔不絕。《人物》雜志的記者剛好有過采訪黃渤十幾個小時的經(jīng)歷。她記得自己的采訪中間有次被打斷了,再回來的時候,因為兩人都有點想不起剛才聊到哪了,氣氛有點尷尬,黃渤主動接過話題,“我們剛談到哪里了?哎,我也有點想不起來了,別急啊,我們再慢慢聊,我先說點其他方面的,你看看有沒有用?”
這樣的黃渤,被他自己自嘲為“服務型人格”。過往教舞蹈班、全國巡回駐場、開店做生意,什么都見過,都承擔過,無形中練就了這身照顧人的本事。他怕人尷尬,遠甚于自己尷尬?!缎幕贩拧啡珖芡ǜ娴臅r候,所有主演一起去錄制某檔綜藝節(jié)目。那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之后了,所有人都已經(jīng)累得心不在焉。黃渤怕冷場,主動找話題,和周冬雨開玩笑,“未成年就不該穿這么高的高跟鞋”,周冬雨伶牙俐齒地了嗆回去,“可是我穿高跟鞋比你高啊”—黃渤的身高和外貌,一向是大眾笑點。在那個晚上,他的身高和外貌一次又一次地被提起、被開涮。末了,黃渤又招呼大家一起拍大合影,盡心維護著現(xiàn)場氣氛,哪怕這并非他的職責。
大概是因為自帶這種“永遠不會甩臉色”的氣場,所以也很少得到真正大明星的待遇?;氐嚼霞疑綎|,走在路上,會猛地被人拍后脊梁,一回頭,看見一張興高采烈的臉,“哎喲,黃渤,你回來啦?來來來,快一起照個相”,黃渤做不出來掃他人興致的事情,便只好順從地陪合影,順從地賠笑。
他甚至自我檢討,面對這種合影自己“實在沒法調(diào)動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臉上像掛了鉤似的,有那么一個模式叫做合影模式,“一來照相就掛上了”。
“你已經(jīng)是個老藤條了”,黃渤這樣對自己說,新木頭抽芽時,才會特別容易被折斷,但老藤條已然非常堅強。眼睛里揉得了沙子,才能看得更多更遠?!安蛔屓藢擂问且患玫氖?,不是嗎?”他反問過來?!昂萌司壎际浅蕴澇猿鰜淼?。”在劇組里,多拍幾個小時可以讓所有人都開心,那么為什么不呢?很多事情看起來不合理,但是“總得允許它發(fā)生”,比如在街上,見到有人吐痰,心里當然不屑,但是又能怎么辦呢?“你會沖上去說同志你錯了,你得擦起來嗎?”
問他,“如果你無所畏懼,你會做什么?”他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我很難想象?!彼f:“我不是這樣的人?!?/p>
就在采訪的前一天,黃渤在高鐵上,看到了一篇關于郝蕾的采訪。郝蕾說,“除了演戲,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的工作。包括接受采訪”,“我是一只鷹,你不要老讓我去排隊,大雁才排隊呢”。黃渤看得很羨慕,“果斷,干脆,根本沒有什么中間值,就是黑白”,但他不是,“真的做不到,沒辦法”。
《心花路放》過8億,寧浩帶著一撥主創(chuàng)開了一次慶功宴。當時許多媒體都在場,敬他酒的人排著隊,但他并未靜候大家來敬酒,而是端著酒杯滿場跑。其實慶功宴無非就是抽獎送禮,主持人是劉儀偉,開場沒多久,黃渤跑上臺去又成了半個主持人,他很認真地拿著每一項獎品進行介紹,兢兢業(yè)業(yè)的,“哎哎哎,大家看一下,這個作品是著名設計師張弛設計的,很棒很棒的……”,一個在場的記者回憶那幕場景,“像商場站臺的推銷員一般”。
而臺下,觥籌交錯,并沒有多少人在留心那個做推銷員的他。雖然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是“五十億帝”。
黃渤也有放縱自己的時刻:他曾主持金馬獎,這在別人眼里看來相當榮耀的事情,對他而言,出發(fā)點是,“不想活了”。
“那個階段,就是什么事不行就干什么事”。金馬獎主持在大眾看來也許很簡單:背背臺本,逗逗樂就成了。但實際上,這比拍電影難多了,“所有人的背景你要了解,以前的作品你要了解,提名的那些影片你要看,然后甚至這些人的花邊你要知道,誰和誰的關系怎么樣,誰比較能開玩笑誰不能開,這些你都得知道”,還得注意分寸,“要是前輩怎么胡說八道都行,你作為晚輩還不能太過分”。
他渴望著一敗。那個時候黃渤正在“事業(yè)上升期”—金馬影帝拿到了,高票房的片子也有了。但黃渤不知道哪里覺得不痛快,用撞墻的心態(tài)去嘗試那些高風險的事情,渴望撞出點什么,哪怕是血也好。包括出演《西游·降魔篇》也是類似的心理,“團隊的人都幫我分析,就說你去干嗎?你去演孫悟空又不是主角,沒那么大空間表現(xiàn),還是演一個周星馳演過的經(jīng)典角色”,但黃渤還是接了。他對日復一日的東西感覺到厭煩,“管虎說得挺對的,誰他媽說人就永遠得做什么,怎么就不能做別的?沒有那顆(敢于失?。┑男哪憔陀肋h不敢去嘗試,沒有嘗試你就永遠不會看到另外一片天空?!?/p>
但這幾次擲出去豪賭,最后黃渤都贏了。金馬獎主持得很成功,《西游·降魔篇》里那個有戾氣的“老猴”,成為關于孫悟空的另一個經(jīng)典詮釋版本。
那時他沒想到,真正的事業(yè)危機還沒到來。2014年的“五十億帝”,當被記者問道,“你覺得現(xiàn)在是你的黃金時代嗎”時,眼都沒眨地回道,“兩年前才是我的黃金時代”—就是他不痛快地給自己找罪受的那幾年。
“最好的時候可能是《斗?!?、《殺生》那個狀態(tài)吧”,黃渤懷念那個每創(chuàng)作一個角色前,至少用一個月去聊劇本的狀態(tài),“體驗生活,然后去當?shù)赝嫒?,看各種狀態(tài)或者跟你所飾演的這一類的人群多接觸,聊天,慢慢琢磨”,這個過程是讓黃渤覺得“特別愉快”的,但現(xiàn)在這種快樂幾乎蕩然無存了,越來越多的人問他,黃渤你有沒有20天的時間,來拍個戲,集中時間拍你,不行的話還可以再商量,再緊緊10天也行?!斑@樣來錢快不是?”黃渤咂咂嘴,“后來一想這個事情真的有那么缺錢嗎?好像也沒有?!?/p>
《親愛的》就是黃渤趕工狀態(tài)下出來的片子,“我后來還跟陳可辛導演說,覺得自己太對不起這個角色了”,在面對采訪的時候,他仍然顯得很自責,“怎么著前面也應該最起碼也有半個月和一個月的準備時間,大家一直在聊這個事,一直在琢磨這個事,多跟這些人多靠近一下,這樣他有可能會比現(xiàn)在更好一些”。
他像一個癡迷于運算本身的數(shù)學學童,“票房和你能有什么關系啊,聽起來是不錯,其實真正能讓你晚上睡覺都還挺開心的,是今天把一個一直認為都攻破不了的一場戲給拿下了”—比如《斗?!?,提起《斗牛》黃渤滿滿都是開心,哪怕那是他拍過最辛苦的一部戲,“景山那么高的山,從山下跑到山頂,一天跑36趟,攝影師都不行了,換人,換了幾撥,我還在跑,鞋子磨破了四五十雙”,他和導演管虎較上勁了,“最多的一個鏡頭137遍還是138遍,拍了好幾天”。
但那種日子多開心啊,“有時候一場戲真不知道該怎么演,通過琢磨琢磨,琢磨完了推翻,推翻完了再找到希望,一點點建立,然后回來發(fā)現(xiàn)又行不通,大家圍一塊一籌莫展,然后突然想到一個很奇怪的方式,找到一點希望,然后再慢慢建立建立建立”—就是這樣一點點較勁,涂涂改改,最終通了,順了,演出來了,成就感倍兒高,“這個工作它所吸引你的魅力就在這個過程里”,那個時候,黃渤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對演戲這件事感到厭倦,“以前看到好多成熟的演員在那兒聊,真不想拍了。我想怎么會?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可能對它失去興趣了呢?”
只是這一天,還是如期而至了?!澳瓿醯臅r候我已經(jīng)知道后面接下來有多少工作,電影、電視劇,給人感覺就是無期徒刑,遙遙無期啊”,黃渤苦笑了一下,“原來都是想著,哇靠后面還有幾個牛逼的事要干,想想就興奮”。
“人在半山腰的時候是最開心的”,他解釋,“有了一定高度,也有往下俯視的快感,但是還有一定距離,還有希望繼續(xù)攀登”,山頂其實特別沒有意思,“沒有再高的余地了,都是原地踏步,然后自己掉下來,而且所有的目光都在你身上,其實這是一個特別沒有意思的事?!?/p>
山頂和山峰,指的都不是票房成就如何,而是演戲的空間。“過去是眼高手低的年代,有高于你實際操作能力的審美,那你就要努力往那靠攏,當你的技術跟眼界實際已經(jīng)差不太多時,這個東西就變得無趣了?!边@個時候,需要提高的是意識,“也就是審美,需要停一段時間,看看書、電影—也不單是書和電影,看碟的過程其實是個學習、思考的過程。那個其實對演員來說是挺重要的一件事情?!?p>
但這些,現(xiàn)在都沒有了,“光忙活兒”,黃渤自嘲,“現(xiàn)在一說起來,別人問我,你看過那個電影嗎?沒看過。你看過法國那個什么嗎?沒看過。去年那個什么片子?沒看過?!?/p>
“你到了山頂上,一看,剩下的全都是失望”,他笑笑,撇撇嘴。
問:你說現(xiàn)在不是你最好的時候,前兩年才是,為什么呢?
黃渤:我也在總結原因,有外因有內(nèi)因,外因就是太忙了,內(nèi)因就是跟不上。拍《殺生》、《斗?!返哪莻€時候,感覺每拍一個戲,你都在帶著戲跑,有層出不窮的想法、假設、嘗試。慢慢慢慢的,這樣的東西在減少。而且有的時候工作太忙,應接不暇,本末倒置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事啊?那天有朋友發(fā)短信對我最近的成績表示祝賀,我說嗨,別人看起來很美,實際上蘿卜中間,是不是糠心的只有自己知道。
問:這種狀態(tài)你會慌嗎?
黃渤:慌的原因肯定是方向不明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方向了?,F(xiàn)在不是慌,它是盲,盲目的盲。頭扎在工作里面埋得太多了,需要站起來抬頭看看,這是我之前一直習慣的工作狀態(tài)—低著頭走路。這狀態(tài)有兩年了吧,開始只是隱約感覺到不適,沒有到劇痛,但時間長了,感覺越來越嚴重,趁能救的時候趕緊救自己一把。
我現(xiàn)在需要搞清楚一個東西,就是拍戲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再去接一個角色,是為了招呼觀眾嗎?還是證明實力、能力或者票房號召力?還是怕別人忘了你?想一想,反正這些都不是目前需要你去努力拍一個戲的原因,這就是問題。
人開始變得混沌,混沌其實就是缺少思考,缺少思考才沒有方向。有的時候我都要上臺了,在臺下還在想,哎喲,這什么事???我過來干嗎的?我都不知道。
問:如果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有兩年了,那你為什么一直沒休息?你在怕什么?
黃渤:不知道??赡苁侨吮旧碛泄ぷ餍枰谋灸?。一開始我不承認自己是個工作狂,后來發(fā)現(xiàn)還真是。我平心靜氣地跟同事們聊了一下天,我以為他們會否認這一點。結果所有人都說,你就是。
問:制約你的并不是名氣這樣的東西,對吧。
黃渤:這個東西說實話,我覺得比較虛。它當然給我?guī)砹撕锰?,行各種方便、受到人尊重、各方面的條件越來越好。但我并不喜歡那種狀態(tài)。我屬于哪種人?高檔小區(qū)挺好的,但說實話,我還是比較喜歡去馬路邊那種菜市場,住在旁邊的居民樓里,我覺得特別踏實,而且感覺也特別有生機。
問:你有一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嗎?比如拍那種能流芳百世的電影。
黃渤:演員其實只是一個工具,你能做到的是使這個電影比原來更好而已,但你左右不了電影根本的好壞。決定不了什么流芳百世。而且我覺得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一個能出這種作品的時代,各個領域都是,人的內(nèi)心憧憬?jīng)]有那么大,比較容易混沌。歷史各個時期都有其特點,我們現(xiàn)在不是一個在內(nèi)心特別充足特別強大的時代。
我看過一個說信仰的文章。國外的宗教,所有神都是受難的,信徒進去是懺悔。我們的宗教,進寺廟是去送禮,買點供果求保佑,這本身是個賄賂的過程。佛學本身不是這樣,但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里,一切都被物化了。我覺得這很說明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態(tài)。
問:那如果說回你個人,你自己有什么比較私人的理想嗎?
黃渤:想啊,沒想清楚,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羨慕什么人嗎?)羨慕,但是好多羨慕也沒用。比如我發(fā)小,天天在家里面,海邊開了一個咖啡廳,一個臺球廳。我每次一回去,人家大把的時間陪著你隨便玩。我有天一兩點給他打電話,對方說,大哥都幾點了不睡覺。我突然被捅了一刀一樣。確實你回頭想,沒事就組織一個沙灘party,海灘露營,去去嶗山,帶酒帶吃的,多好啊。大家都在這個地方停著,歲數(shù)也差不多,我覺得人家活得比我值多了。這個狀態(tài)我其實隨時可以得到,但是我又不可能真的去選擇,對不對?
問:你的生活狀態(tài)應該不太好。
黃渤:生活狀態(tài)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你能跟我解釋一下嗎,我哪還有生活狀態(tài)?太悲慘了。六七月份的時候去國外待了小一個月,這是近幾年我唯一一次休息。老早之前有次采訪,我說了一句話,現(xiàn)在想起來等于自己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我當時說:我們努力地工作,是為了更好地生活。現(xiàn)在完全反過來了,我努力地活著,是為了更好地工作。其實生活應該是生命的主體,現(xiàn)在基本上全都是在工作,這個東西有時候會讓你覺得更沮喪。
問:拍完《尋龍訣》,你的計劃是要休息,休息多久?
黃渤:這次要大休,不知道休多久,得休好了。不一定是什么事都不干了,去馬爾代夫買個房子就在那待著了。不是的,我就想做點別的,哪怕裝修裝修房子、做點音樂,或者說寫劇本都可以,但不能一直就這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