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韻
(星海音樂學(xué)院 音樂教育系,廣東 廣州 510006)
英斂之(1867-1926年),天津《大公報》的創(chuàng)辦人,民國時代著名學(xué)者、天主教教徒。英斂之對民末清初的教育、學(xué)術(shù)、文學(xué)貢獻(xiàn)很大,對女權(quán)運動的推動也是不可忽視的。追溯英斂之對女學(xué)的貢獻(xiàn),就要談到呂氏三姊妹。呂氏三姊妹即呂慧如(1875-1925)、呂美蓀(1881-?)、呂碧城(1883-1943),安徽旌德人,三人皆為清末民初著名的教育家和詩人。20世紀(jì)初,英斂之與呂氏三姊妹交往密切,并為時人傳為佳話。
呂氏三姊妹于1904年陸續(xù)與英斂之相識,而最先結(jié)識英斂之的是呂碧城,在她的介紹下,其大姐呂惠如和二姐呂美蓀方得相聚天津大公報館。
久居閨閣的呂碧城懷叛逆心理,于1904年逃離塘沽舅舅家,只身前往天津,并由方小洲夫人介紹,方得認(rèn)識英斂之。英斂之1904年5月7日日記記載:“方小洲偕夫人來,自同戢,方同春樓飯?!雹俜胶溃骸队恐壬沼涍z稿》,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三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145頁。下文注釋出處相同時,僅標(biāo)明書名及頁碼,其他引書亦同。第二天也就是5月8日,呂碧城便移居大公報館,當(dāng)日英斂之日記記載:“內(nèi)人偕小洲夫人去聚與園,并邀沈綬清之夫人。晡,接得呂蘭清女史一柬,予隨至同生棧邀其去戲園,候有時同赴園,予遂回館,少秋來。晚,請呂女史移住館中,與方夫人同住?!雹诜胶溃骸队恐壬沼涍z稿》,第818頁。方夫人即方小洲之夫人,當(dāng)時方小洲在塘沽任呂碧城舅舅嚴(yán)朗軒的秘書。呂碧城《予之宗教觀》一文也證實了呂碧城與英斂之初次見面的經(jīng)過。呂碧城到天津后,英斂之委以大公報編輯,并為之介紹諸多名流,如方藥雨、張少秋、傅潤沅、嚴(yán)范孫等。呂碧城亦向英斂之介紹其姊惠如,1904年5月18日英斂之日記有云:“接得碧城來函,內(nèi)附其姊一函,四六文極工妥,頗為出色?!雹鄯胶溃骸队恐壬沼涍z稿》,第825頁。在英斂之未見到呂惠如之前,就已經(jīng)欣賞了她的文采。
剛到天津十多天,呂碧城得知其舅嚴(yán)朗軒被撤任記過,這樣她就要隨其舅南歸。但叛逆和倔強的呂碧城不愿回鄉(xiāng),便寫信給英斂之,托他代覓學(xué)堂。④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825頁。而為了碧城的事情,呂惠如于5月24日只身由塘沽抵天津,晚呂惠如被英斂之請回館中同其夫人英淑仲同住。想必惠如的到來,是為了帶碧城回塘沽,然后一起南返,可是見到碧城不愿,不得不于5月27日返回塘沽,和嚴(yán)朗軒商量碧城留天津的事。此后,嚴(yán)朗軒同意碧城留津,所以次日,惠如再次趕回天津。5月31日,嚴(yán)朗軒亦至英斂之處談碧城事,委托英斂之夫婦代為盡心。呂碧城讀書一事雖經(jīng)多人商量,最終沒有結(jié)果,原因在于呂碧城國學(xué)根底深厚,津京一帶無適合呂碧城可讀之學(xué)校,正當(dāng)英斂之為之發(fā)愁之時,傅潤沅來到大公報館,說張印之愿與周緝之同辦女學(xué)。英斂之“久蓄興女學(xué)之志,惟苦于師范無人,不克開辦,今得此天假之便,乃奔走組織為天津公立女學(xué)堂”,①英斂之:《呂氏三姊妹集序》,《呂氏三姊妹集》,1905年。次日,英斂之就托傅潤沅夫人偕碧城去張印之處,很明顯,英斂之希望呂碧城能參與創(chuàng)辦女學(xué)。同時,“燈下教碧城法字”,②方豪:《英聯(lián)之先生日記遺稿》,第850頁。英斂之將呂碧城當(dāng)才女培養(yǎng),將自己法文傳授于她。
隨后,嚴(yán)朗軒及其子嚴(yán)象賢、惠如移居天津襪子胡同,也一同參與到女學(xué)堂開辦籌備之中。通過英斂之1904年6月到10月的日記可以看出,英斂之力促女學(xué)之開辦,大小事無不過問,親自為校舍、資金奔走。與此同時,呂惠如一家,亦在為女學(xué)創(chuàng)辦而忙碌。呂惠如參加了天津女學(xué)堂章程的制定工作。此外,英斂之、呂碧城、姚石泉等合訂女學(xué)章程,而商量女學(xué)章程的匯聚點在大公報館英斂之住處。
1904年秋,正當(dāng)女學(xué)堂接受報名注冊,準(zhǔn)備開學(xué)之時,英斂之夫婦需趕至上海為其三弟籌辦婚事。呂美蓀得知消息后,前往上海,得與英斂之夫婦初次相見。英斂之11月25日日記記載:“午飯后,(朱)致堯處,車送碧城二姐梅生至,予與內(nèi)人皆喜出望外。言昨由南京至上海,編尋予等,未得,今日尋于中外日報館,指向致堯處,始得之。”③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924頁。致堯即朱志堯;梅生為英斂之日記中的別字,即眉生,呂美蓀的字。可見,英斂之夫婦與呂美蓀初次相見于上海朱志堯處。隨后英斂之夫婦偕其三弟婦及呂美蓀至上海大南門,步至幼稚園,再訪務(wù)本女學(xué)。呂美蓀與英斂之夫婦一見如故,在接下來的三天中,他們形影相隨。英斂之視呂美蓀為親人,關(guān)心無微不至,連近視鏡都為其購買,并于11月30日偕呂美蓀由上海北上天津。呂美蓀初到天津,和呂碧城一樣都受到了英斂之的照顧,在她任職于北洋女子公學(xué)之前一直住在大公報館,衣食住行皆由英斂之為之準(zhǔn)備。當(dāng)時,呂美蓀對于林紓有著較高的評價,慕其譯述馴雅,曾推理林紓窈窕其筆,必也風(fēng)雅其人,故很想拜訪,英斂之資助路費,呂美蓀方得赴北京晤林紓。可見,在經(jīng)濟上英斂之給予呂氏三姊妹很大的幫助。
同時,英斂之介紹名流予呂美蓀,還領(lǐng)其至日本領(lǐng)事館,結(jié)識日本友人高尾夫婦及總領(lǐng)事夫婦等。1905年1月3日,英斂之送美蓀至北洋女子公學(xué),因碧城和惠如皆病,次日,美蓀正式代課。至此,呂氏三姊妹在英斂之的幫助下,齊聚天津北洋女子公學(xué)。而在相處過程中,呂氏姊妹與英斂之夫婦詩詞唱和、寫字論畫,其樂融融;英斂之對呂氏三姊妹無微不至,來回送往,宛如親人,呂美蓀詩作《析津寒夜出大公報館,館主英斂之伉儷步送返河北旅次》記曰“言笑倏起座,促去柝已示。攝冠裘送我,秦徐篤嘉意。聯(lián)步出崇館,超趯謝車轡。霜華涂何厚,靜踏藉藉地”。④呂美蓀:《葂麗園詩》,1931年,第9頁。
呂碧城是個性極強的人,較難與人相處。在1904年底,呂碧城便因辦學(xué)之事與傅潤沅等人不和。據(jù)英斂之日記記載:“傅潤沅來,談女學(xué)堂事,大致因其妻與碧城意見不和,故生出無數(shù)波折?!雹莘胶溃骸队恐壬沼涍z稿》,第939頁。隨后,英斂之對呂碧城亦有諸多不快,英斂之1905年1月8日的日記首次記載他對呂碧城的不滿情緒:“與碧城、梅生略談學(xué)堂情形及辦法。碧毫無定見,未嘗出一決斷語。予默念日后艱難,及眾人退縮狀,自顧綿力,雖任怨任勞,奈反對者羣為抵隙蹈瑕之計,而共事者又未必與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也。為不快者久之!”⑥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946-947頁。1905年1月25日日記亦云:“送碧城回學(xué)堂,路中略話,甚不合?!雹叻胶溃骸队恐壬沼涍z稿》,第953-954頁。而此時的呂氏姊妹仍將大公報館視為己家,將英斂之看成最親近的朋友。1905年春,呂美蓀南歸,美蓀剛走沒幾日,呂碧城便與惠如口角,呂惠如不欲在學(xué)堂,因而當(dāng)天留宿大公報館。這次口角,想必是呂碧城的不對,故第二天,呂碧城向惠如謝罪,請其回學(xué)堂。⑧參見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937頁。此年,英斂之對呂碧城雖然不滿,但仍為三姊妹出版《呂氏三姊妹集》,其序言不乏溢美之詞。
隨著英斂之與呂美蓀友情日漸篤厚,與呂碧城則日漸疏離,1906年3月23日至5月5日,英斂之日記中僅僅兩次提及呂碧城。至七月,英斂之對呂碧城映象更加惡劣,這是在呂美蓀被電車所撞期間,英斂之到醫(yī)院看望美蓀,遇呂碧城,其日記記曰:“覺其虛憍淺薄之狀,甚可惡,遂即辭歸。”⑨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1070頁。次日,英斂之很早又至醫(yī)院,與美蓀閑話極久,呂美蓀不愿英斂之與碧城之間齟齬冷淡之情狀,故和婉勸勉英斂之。盡管呂美蓀在中間努力調(diào)停和解,但難以調(diào)和英斂之和呂碧城之間的矛盾。英斂之日記九月初十又云:“至醫(yī)院,碧城在,覺其虛憍刻薄之態(tài)極可鄙,大不快,漠漠良久,遂出。”①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1079頁。英斂之看不慣呂碧城,而呂碧城亦過于孤高,不放一人在眼里,對英斂之“不甚佩服”。②嚴(yán)復(fù):《與甥女何紉蘭書》,王栻:《嚴(yán)復(fù)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39頁。這樣,兩人矛盾自然而生。1907年元宵節(jié)后,呂美蓀從中再次勸解,然未起作用,呂碧城與英斂之矛盾激化。1908年10月1日《大公報》載署名耐久的《師表有虧》一文,文曰:“女學(xué)雖要緊,那充當(dāng)女學(xué)教習(xí)的人尤其要緊。不但學(xué)問要淵博,而且她品性尤其要端正”?!拔医鼇砜粗袔孜划?dāng)教習(xí)的,怎么打扮的那么妖艷呢,招搖過市,不東不西,那一種妖艷的樣子,叫人看著不耐看?!逼┻€勸說女教習(xí):“快快改良吧,別給新學(xué)堵嘴啦。”呂碧城疑為隱射諷刺,遂與英斂之決裂。英斂之1908年10月7日日記亦記載:“碧城因大公報白話登有《勸女教習(xí)不當(dāng)妖艷招搖》,其中一段,疑為譏彼,旋于津報登有駁文,強詞奪理,極為可笑。數(shù)日后,復(fù)來信,洋洋千言分辯,予乃答書,亦千余言,此后遂不來館。”
事實上,呂碧城和英斂之并未真正的決裂,辛亥革命后,兩人仍有多次聯(lián)系。1916年夏《萬松野人言善錄》出版后,英斂之曾送呂碧城一部,勸其信教,三個月無消息,所以寫信去問。1917年《安蹇齋叢殘稿》出版,其中有丁巳年寫的《復(fù)某女士書》。方豪仍推測是寫給呂碧城的,信中稱民國五年,呂碧城曾去香山訪英斂之,當(dāng)時呂碧城對佛學(xué)已頗有心得,所以,英斂之希望其能信奉天主教,所以信函多關(guān)于佛教的辯論。從信中得知,呂碧城曾寫信給英斂之,自稱“百憂鑠骨,萬念灰心”,③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英斂之:《安蹇齋叢殘稿》,丁巳(1917年)三月,第17頁。且“漏紙凄苦之詞,一把辛酸之淚”,不禁讓英斂之“悵惋悼惜,失歡短氣”,④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英斂之:《安蹇齋叢殘稿》,第14頁。故英斂之復(fù)書一封,希望呂碧城能自振奮,力自超拔,可見英、呂二人道義交情不同一般。復(fù)書闡述了人生之理,對佛教辯論較多。彼此的矛盾基本上化解了,旅美之后的呂碧城對于英斂之當(dāng)年對她的幫助和照料依然感動。她說:“予初抵津,諸友偵知窘?jīng)r,紛贈舊衣服及脂粉、胰皂等,日用所需,供應(yīng)無缺,其事甚趣,誼尤足感?!雹輩伪坛牵骸队柚诮逃^》,李保民:《呂碧城詩文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81頁。
英斂之與惠如及美蓀之之間難免也有磕磕碰碰的地方,但是矛盾是短暫的。英斂之與美蓀之間的誤會緣于美蓀之婚事。從英斂之1907年5月到8月的日記可以看出,英斂之因呂美蓀與朱翰章的結(jié)婚,未能及時告知英斂之,英斂之為之不快,但很快,呂美蓀從奉天歸來,與英斂之夫婦又一往熱忱。1908年10月,英斂之與呂碧城絕交,但與呂美蓀的友情依然。11月10日,英斂之于奉天女子師范學(xué)校訪呂美蓀,作《關(guān)外旅行小記》,22日,呂美蓀回訪英斂之,談近代詩章。1911年英斂之曾給呂美蓀寫信,惜未寄出,信中邀呂美蓀同游花園。而呂惠如對英斂之的不滿,亦多因碧城而起,1906年底,惠如由奉天致信英斂之,曾大怒,頗有絕交神情,但短暫的誤會很快化解。1917年,英斂之隱居香山靜宜園,呂惠如曾致英斂之夫人淑仲信函,信中有北上訪君之意。⑥方豪:《英斂之筆下的呂碧城四姊妹》,張玉法、李又寧:《近代中國女權(quán)運動史料》,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426頁。
可見,與深厚的友誼相比,呂氏三姊妹與英斂之之間的矛盾顯得那么微乎其微。在短暫的不快之后,他們?nèi)杂袝鶃?,情感仍舊深篤,友誼一直保持終生。
此世最親惟我輩,得天獨厚是君家。苔芩契合神無間,水乳交融誼有加。邱氏一門饒?zhí)N藉,劉家三妹并清華。沉沉女界數(shù)千載,一線光明麗早霞。⑦英淑仲:《題呂氏三姊妹集》,《呂氏三姊妹集》,1905年,第1頁。
英淑仲用上述詩句表達(dá)了對呂氏三姊妹才學(xué)的贊賞之情,從中也可以看出英斂之夫婦與三姊妹之間友情之濃厚。正因為如同親人般的相處,英斂之方能看出呂氏三姊妹的異同,在他的眼里,三姊妹具有才女的共同特征,又有著各自不同的定位。
呂碧城剛到天津,英斂之委以大公報編輯;初次見面,呂惠如便與英斂之夫人“一見即針芥相投,苔芩契合,遂盟為姊妹,矢以永好”;⑧英斂之:《呂氏三姊妹集》序,《呂氏三姊妹集》。英斂之與梅生一見如故,并鼎力支持三姊妹創(chuàng)辦女學(xué)。英斂之夫婦為何如此?惟一的解釋便是英斂之為呂氏三姊妹學(xué)問才華所吸引。在《呂氏三姊妹集序》中,英斂之將呂碧城三姊妹看成“祥麟威鳳”:
得讀兩君詩暨詞?;萑鐒t典瞻風(fēng)華,匠心獨運;碧城則清新俊逸,生面別開。乃摘其尤佳者,登之《大公報》中。一時,中外名流投詩辭、鳴欽佩者,紛紛不絕。誠以我中國女學(xué)廢絕已久,間有能披閱書史、從事吟哦者,即目為碩果晨星,群相驚訝,況碧城能開新理想,思破舊錮蔽,欲拯二萬萬女同胞出之幽閉羈絆黑暗地獄,復(fù)其完全獨立自由人格,與男子相競爭于天演界中。嘗謂自立即所以平權(quán)之基,平權(quán)即所以強種之本,強種即所以保國,而不至見侵于外人,作永世之奴隸。嗟呼!世之峩高冠、拖長紳者尚多未解此,而出之弱齡女子,豈非祥麟威鳳不世見者乎。①英斂之:《呂氏三姊妹集序》,《呂氏三姊妹集》,1905年。
英斂之驚嘆于呂氏姊妹的卓越才華,他評呂美蓀“素不屑弄事詞翰,然落筆清靈,極揮灑之致,亦頗與乃姊乃妹并駕齊驅(qū),各樹一幟?!雹谟恐骸秴问先⒚眉颉?,《呂氏三姊妹集》,1905年。對于呂碧城的學(xué)問詞華更是贊嘆,“人莫不詫為祥麟威鳳,在閨閣中固今世之僅見者”。③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安蹇齋叢殘稿》,第18頁。英斂之稱贊呂氏三姊妹能披閱書史,從事吟哦,各有千秋。不管是惠如詩辭的“典瞻風(fēng)華”,碧城之“清新俊逸”,還是美蓀“落筆清靈”,都讓英斂之為之贊賞。
英斂之欣賞三姊妹的文學(xué)才華,更欽佩三姊妹的能破舊錮蔽的新思想和獨立自由之人格。他賦予呂氏三姊妹很高的評價:“呂氏三姊妹承淵源家學(xué),值過渡時代,擅舊詞華,具新理想,為吾國女學(xué)之先導(dǎo),樹吾國女界之標(biāo)的。”④英斂之:《呂氏三姊妹集跋》,《呂氏三姊妹集》,1905年。而呂氏姊妹的“新理想”與英斂之不期而同,這促使求才若渴的英斂之更加重視三姊妹。因而英斂之夫婦“以獲交三姊妹為榮幸”,乃各錄其稿若干,刊以行世,其目的為“俾我國女界中,得所觀感興起,并以識予夫婦交游之幸,欽佩之誠?!雹萦恐骸秴问先⒚眉颉?,《呂氏三姊妹集》,1905年。英斂之不僅刊載其詩詞,還廣泛介紹三姊妹結(jié)識中外名流。三姊妹聲譽之所以能在教育界、文學(xué)界鵲起,實得力于應(yīng)斂之的揄揚。
英斂之自始至終都肯定呂氏三姊妹的才學(xué)。在不斷深入的相處中,英斂之對三姊妹的性情有不同的評價。相對而言,在呂氏三姊妹中,英斂之最贊賞呂美蓀,英氏夫婦對呂美蓀和呂惠如的感情較為深厚。
1、虛憍刻薄、放縱自恣——評呂碧城
呂碧城見到英斂之的當(dāng)晚,作《滿江紅》,她以這首充滿豪情的詞作讓英斂之刮目相看。初次見面,呂碧城給英斂之的印象便是才女、奇女。英斂之以“極佳”兩字來評價呂碧城詞作,常與呂碧城談話至深夜。隨著交往的深入,英斂之對呂碧城有另外一番的看法:有才氣,但虛憍刻薄。1906年9月28日英斂之日記記載“與碧城數(shù)語,覺其虛憍淺薄之狀,甚可惡,遂即辭歸。”⑥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1070頁。不久,其日記又云:“覺其虛憍刻薄之態(tài)極可鄙,大不快,漠漠良久,遂出。”⑦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1079頁。呂碧城 “性情高傲,目無余子”⑧蘇雪林:《女詞人呂碧城與我》,新加坡:《恒光月刊》,1964年。,有時甚至不把英斂之、傅增湘等放在眼里。呂碧城這個缺點令英斂之難免容忍,故英斂之難免在日記里多次說呂碧城“可鄙”、“可惡”。
英斂之對放縱自恣者大為不滿,在英斂之看來,呂碧城亦是一個放縱自恣、生活奢侈的人,這正是英斂之看不慣呂碧城的地方。英斂之給呂碧城信《復(fù)某女士書》中強調(diào):“凡夫樂于放縱自恣者無不以造物主為虛誕,以神魂不滅為狂妄,然凡抱此等觀念者,其效果或近而顯,或遠(yuǎn)而晦,皆無美善可言。”⑨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安蹇齋叢殘稿》,第15頁。英斂之日常喜歡儉樸之人,時常叮囑呂氏姊妹以此為要,1907年8月6日,英斂之送呂美蓀由天津返奉天,特囑咐其此后生活上應(yīng)以檢點、樸素為要。⑩方豪:《英聯(lián)之先生日記遺稿》,第1121頁。在這一點上,呂惠如、美蓀尚好,而碧城則“手散萬金而不措意”,11樊增祥:《手書二則》,呂碧城著,費樹蔚編《呂碧城集》卷二,上海:中華書局,1929年,第2頁。連呂碧城自己都承認(rèn)自己“習(xí)奢華,揮金甚巨”,12呂碧城:《手書二則》按語,《呂碧城集》卷二,第3頁。這當(dāng)然會讓英斂之大不滿意。
對于呂碧城的種種缺點,英斂之雖有不滿,但最終還是能給予理解和同情的,他將之解釋為“遭家庭變故,感身世之飄零,百憂叢集,激而成此,衡以常情,無怪其然?!?3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安蹇齋叢殘稿》,第18頁。他認(rèn)為呂碧城性格怪異是因為她遭遇特殊,這是合乎常理的。
2、神情豪爽,氣度光昌——評呂美蓀
初次見到呂美蓀,英斂之對其第一映象極佳,英斂之用性情相投,儼如骨肉八個字來形容,1905年3月10日英斂之日記記曰:“梅生自與予夫婦相遇,性情投契。儼如骨肉,相處百余日,不惟無厭意,而甚恨時日之短促。”14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970頁。英斂之對呂美蓀第一映象好,相處也日久情濃,他常與美蓀“話良久”,且“暢談極快”,“相談甚歡”。 對于英斂之和呂碧城的矛盾,呂美蓀常在中間作調(diào)解,英斂之自言“受其(美蓀)和婉之勸勉,心為之大快”。①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1070頁。
英斂之對呂美蓀的評價極高,1905年正月十一日英斂之日記記曰:“予偕梅生照相,只得一張,神情頗豪爽,絕似歐洲貴族婦女狀”;②方豪:《英聯(lián)之先生日記遺稿》,第960頁?!秴问先⒚眉沸蛞卜Q“眉生性豪爽,有古俠士風(fēng),言吐慷慨,氣度光昌?!雹塾恐骸秴问先⒚眉颉?,《呂氏三姊妹集》??梢?,英斂之贊賞呂美蓀,不僅在于她的才氣,更在于她豪爽的性格。與呂碧城的刻薄相比,呂美蓀的和婉之情、慷慨之氣更讓英斂之覺得親切。
3、端莊渾厚、有清貴之氣——評呂惠如
英斂之妻淑仲與呂惠如 “一見即針芥相投,苔芩契合,遂盟為姊妹,矢以永好”,④英斂之:《呂氏三姊妹集序》,《呂氏三姊妹集》。英斂之亦視其為妹,彼此情誼深厚。1904年5月24日英斂之日記記載了他與惠如初次見面時的情景:“九點,碧城之姊蕙如女史只身由塘沽來,極端莊、渾厚,可敬之至。午前移至佛照樓住。晚蕙如姊仍請回館中同內(nèi)人等宿。”⑤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828-829頁。初次見面,英斂之便用“端莊渾厚”、“可敬之至”來形容呂惠如,這個評價符合身為長姊、已為人婦的呂惠如。在密切的交往中,英斂之越發(fā)察覺呂惠如具有很好的氣質(zhì),覺其“頗顯一種清貴氣象”。⑥方豪:《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第968頁。
在呂氏三姊妹走上社會最關(guān)鍵的時候,英斂之夫婦給予她們最重要的幫助。這份友情,三姊妹都記在心里,不管是在親密無間,還是在因誤會而疏離的時候,英斂之夫婦在呂氏三姊妹心中占有一定的地位。
呂惠如用“雙情交映,兩意相融”來比喻他們之間的友情,用“感君厚意”來表達(dá)對英斂之夫婦的感謝。⑦呂惠如:《與淑仲二姊訂盟書》,《呂氏三姊妹集》之《惠如文存》,第2頁。她稱贊英淑仲“豐神散朗,大有林下之風(fēng)。吐屬英豪,豈僅閨中之秀。雖為巾幗,實勝須眉”,“獨明淡泊,天懷乃承”,對英斂之更是佩服。而呂美蓀欽佩英斂之的才學(xué)、為人,及愛國熱情,也給予英斂之很高的評價,其為英斂之《也是集》作序曰:“當(dāng)世學(xué)識超邁,通貫中西者,新學(xué)界中固不乏其人,而都下英君斂之。尤負(fù)希世俊才,膨愛國熱血,其兀兀矻矻,淚筆婆心,窮年盡日,以報紙擴民智,以危言警當(dāng)權(quán)”,“斂之之為人不特富,于國家、思想、而于友朋尤摯?!雹鄥蚊郎p:《也是集序》,英斂之:《也是集》,大公報館刊行,1907年。英斂之夫婦去逝后,呂美蓀憶懷舊事,悲痛不已,作《哭英斂之并夫人淑仲》:
昔我越洪濤,帆向津沽指。津沽遠(yuǎn)何至,謀食向茲里。登岸北風(fēng)涼,衣敝不揜體。弱非逋亡客,望門思投止。賴有賢主人,為我卸行李。栽袍愧分綈,縮食感添七。伯鸞固我兄,德耀亦我姊。輝輝薄霄漢,于以見情偉。奮發(fā)激中腸,獨立自茲始。志士重酬恩,應(yīng)爾非德美。何期恩未酬,寄廡人雙死。銜哀遠(yuǎn)莫赴,愿逐悲風(fēng)起。飄我天朔方,摧膺薦馨芷。黃壚欲起扶,一慟二君子。慚無延陵義,掛劍報知己。⑨呂美蓀:《哭英斂之并夫人淑仲》,《葂麗園詩》,第45頁。
詩中稱英斂之夫婦為知己,為兄姊,坦言有了英斂之夫婦的幫助和激勵,三姊妹方能“奮發(fā)激中腸,獨立自茲始”。的確,英斂之在經(jīng)濟上、生活上、事業(yè)上都給予呂氏姊妹極大的幫助。同時,英斂之與呂氏三姊妹在思想有諸多相似之處,這種相似并非偶然,英斂之對呂氏三姊妹應(yīng)有或多或少的影響。
英斂之提倡民主,反對專制,其《說官》“自瀛秦以來,一統(tǒng)天下,專制之政興,人主之權(quán)日漸尊崇,遂至高無紀(jì)極,而官之一途,亦不得不水漲船高,與民隔絕矣。故‘君門萬里’之外,復(fù)有‘侯門如?!{。嗟呼!天澤之分別既嚴(yán),人事之乖違日甚,降至今日,而官遂得蠹國殃民,擅威作福之專利商標(biāo)矣!”認(rèn)為“官尊民卑”之惡俗能貽誤通國,“使吾民一蹶而無望復(fù)振,一亡而永不能復(fù)興?!雹庥恐骸兑彩羌?,第29頁。呂美蓀亦在大公報上發(fā)表言論:“夫我國叢弊之端,首在君民之分太懸,上下之情不達(dá)而窒。其間為蠹、為奸,病民悮國者,惟官而已。”11呂美蓀:《書端中丞奏興女學(xué)事》,《大公報》,一千二百三十號,1905年11月30日。其思想如出一轍。
英斂之主張變法,對革命人士充滿同情。呂氏姊妹在英斂之的介紹下結(jié)識秋瑾,雖未參與革命,但有著對革命者的同情。1907年秋瑾遇難,呂碧城哀痛。六月,英斂之應(yīng)呂美蓀之邀,撰文抨擊當(dāng)局,題名為 《黨禍株連實為促國之命脈》,此文被收入《也是集續(xù)編》。
英斂之努力地追求言論獨立自由,他創(chuàng)辦《大公報》,頂著官紳的干涉,敢于發(fā)表言論,其《說報》認(rèn)為報紙為“一國之代表”,“國民程度之高下,智識之閉塞,風(fēng)俗之美惡,要以報館之多寡,消路之暢滯,記載議論之明通猥鄙征之?!雹儆恐骸兑彩羌?,第13頁。呂氏三姊妹受其影響,感受到報紙在宣揚民主,鼓吹女權(quán)的作用,紛紛作文在各大報刊上慷慨陳詞。呂碧城更兼任大公報館編輯。呂美蓀亦支持辦報,甚至為大連泰東日報的刊行,特寫了《祝大連泰東日報》,詩曰:
曉鍾聲動?xùn)|方白,智砭愚仰巨文。此是生公真說法,半天花雨落紛紛。②呂美蓀:《遼東小草》,宣統(tǒng)一年(1909年),第7頁。
英斂之反對排滿之論,1907年有排滿者言“排滿所以保我漢族,將其秕政漏習(xí),一掃而空之,再興中國,正所以不為異族奴隸也,”對此,英斂之批評這些排滿保漢之論者不明利害,他們“目的既乖,識見尤謬”。③英斂之:《黨禍株連實為促國之命脈》,《也是集續(xù)編》,大公報館刊行,1910年,第6頁。受此影響,呂碧城自言“無滿漢之見”,呂氏三姊妹亦交異族朋友,如趙爾巽,袁寒云等。
英斂之早年注重教育,提倡為國家儲備人才,尤重視人格教育。其《今世人之人材果足今世之用乎》曰“造育人材固為立國之根本,而變化氣質(zhì),最為世間之難事。中國刻當(dāng)初變科舉為學(xué)堂,其教育不普遍,課程不完備,自不待說;歷觀各報所記,學(xué)界風(fēng)潮,各省學(xué)堂,無不鬧事者;而鬧事之原因,起于飯食者,十之八九”,“所可斷言者,足見吾國人格之卑矣!”④英斂之:《也是集》,第2頁。呂氏三姊妹能走上教育之路,要得力于英斂之的大力支持和幫助。呂碧城在《大公報》上相繼發(fā)表《興女權(quán)貴有堅忍之志》和《教育為立國之本》,呂美蓀也發(fā)表《書端中丞奏興女學(xué)事》一文,上述文章都闡述了教育的重要性,也強調(diào)了興女學(xué)的重要性。
在思想上,呂氏三姊妹受英斂之影響,同時也保持著獨立,尤其在宗教思想上,呂碧城三姊妹并未蹤其所仰。英斂之是民國時代著名的天主教教徒學(xué)者,他于一八九五年,二十九歲時便正式信奉天主。從英斂之日記遺稿可以看出,在與呂氏三姊妹相處期間,英斂之日必彌撒(天主教儀式),但民國后呂氏三姊妹的宗教信仰卻與其相悖,這便引起了英斂之與呂碧城之間一場關(guān)于佛教的辯論。1917年,英斂之作《復(fù)某女士書》,英斂之在信中批判佛經(jīng)禪集“因衡以科學(xué)名理途術(shù),其間矛盾齟齬,相違相伐處,幾于觸目皆是”,⑤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安蹇齋叢殘稿》,第18頁。又認(rèn)為佛學(xué)“于大本大源處既極背謬,且因其不能輔世澤民,而徒為社會人群害耳!”⑥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安蹇齋叢殘稿》,第18頁。當(dāng)時,呂碧城已從道學(xué)家陳攖寧問學(xué),同時對佛學(xué)已有心得,故英斂之勸導(dǎo)他“苦?;仡^,懸崖撒手”,⑦英斂之:《復(fù)某女士書》,《安蹇齋叢殘稿》,第14頁。但盡管怎么勸說,呂碧城對天主教始終未有所悟,最終還皈依佛學(xué)。呂惠如和美蓀亦未涉足天主教,她們雖未能皈依佛門,但他們是佛家虔誠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