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莊而背莊，慕道而失德
——論劉伶對莊子思想的繼承與偏離

高 深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劉伶，字伯倫，魏晉時期沛國（今安徽宿縣，一說安徽淮北）人，“竹林七賢”之一。曾為建威將軍王戎幕府下的參軍。晉武帝泰始初，對朝廷策問，強(qiáng)調(diào)無為而治，以無能罷免。平生嗜酒，曾作《酒德頌》一篇。從劉伶言行、著作中對《莊子》的化用與引用來看，劉伶深受莊子影響。如“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1]858的思維方式與莊子“以天地為棺槨”[2]285（《列御寇》）的思維方式完全一致。劉伶《酒德頌》中“大人”形象，也直接受到莊子“大人”形象的啟發(fā)。但是劉伶對莊子的接受明顯偏離了莊子的精神實質(zhì)，貌合而神離。

一、劉伶“大人”形象與莊子“大人”形象比較

劉伶在《酒德頌》中以文學(xué)筆法塑造了一位“唯酒是務(wù)”的“大人先生”形象，寄托了他的人格理想。此“大人先生”有兩大特點：一是好酒：“行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1]296；二是借酒逃避折辱。當(dāng)“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之際，大人先生“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于是“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太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之?dāng)_擾，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1]296，逃避到醉鄉(xiāng)之中，忘卻現(xiàn)實的羞辱。

此“大人先生”雖是虛構(gòu)，卻有劉伶生活的影子，是劉伶的真實寫照?，F(xiàn)實中的劉伶，亦嗜酒如命，《晉書·列傳十九》記載：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溥z形骸如此。嘗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嬖唬骸?！吾不能自禁，惟當(dāng)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迯闹Ａ婀蜃Ｔ唬骸焐鷦⒘?，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仍引酒御肉，隗然復(fù)醉。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淙诵Χ??！盵3]1376劉伶設(shè)計騙妻子酒肉，活脫一個上癮的酒鬼形象。醉后與人口角，與其《酒德頌》中自欺欺人的大人先生以酒遮丑、尊嚴(yán)盡喪的狼狽相不分伯仲。

關(guān)于《酒德頌》“大人先生”的名稱，孫少華《劉伶<酒德頌>及其與道教服餌、飲酒之關(guān)系》作了探討，認(rèn)為“劉伶《酒德頌》中的‘大人先生’，用法即取自司馬相如之‘大人’”，指“真心修道的得道高人。”[4]118筆者認(rèn)為，劉伶《酒德頌》中的“大人先生”與司馬相如《大人賦》中的“大人”毫無相似之處。司馬相如《大人賦》中的“大人”因不滿人生短促、人世艱難，于是駕云乘龍遨游天庭，與真人相周旋，以群仙為侍從，過訪堯舜和西王母，乘風(fēng)凌虛，長生不死，逍遙自在。司馬相如筆下的“大人”僅指一般的“得道高人”。劉伶《酒德頌》中的“大人”的特點更與《莊子》中的“大人”相似，明顯受了《莊子》中“大人”之影響。

在《莊子》中，“大人”除表示“得道高人”之外，還有自己的特點。因為同為得道高人，莊子還有所謂“圣人”“真人”“至人”等分別?！按笕恕?，顧名思義，當(dāng)有異于一般“得道之人”的含義?！肚f子》論“大人”說：“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盵2]219（《徐無鬼》）可見“并包天地、澤及天下”的圣人才得稱“大人”。因此，“圣人”“真人”“至人”和“大人”之間的區(qū)別就在于“大人”之“大”，強(qiáng)調(diào)其胸懷遠(yuǎn)邁，雄視天下。莊子即具有“大人”的心胸?！读杏堋吩疲?/p>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2]285

莊子直接“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氣度何等不凡！現(xiàn)實中的劉伶也有類似“大人”的言論?！妒勒f新語·任誕》載：

劉伶恒縱酒放達(dá)，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1]858

劉伶“脫衣裸形在屋中”，面對他人譏笑，以“吾以天地為棟宇”辯解?！耙蕴斓貫闂澯睢敝苯踊昧松弦肚f子》的成句?？梢?，莊子“大人”形象對劉伶有明顯影響。

劉伶《酒德頌》所塑造的“大人先生”也具有莊子“大人”形象的特點，即“胸懷遠(yuǎn)邁”的得道高人。《酒德頌》開頭對“大人先生”的描述就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盵1]296“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的句式與《莊子》“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2]（《列御寇》）一句相同，流露出劉伶模仿的痕跡。劉伶因此獲得“志氣曠放，以宇宙為狹也”[1]298的美譽(yù)。此評價有過高之嫌，比較劉伶《酒德頌》和《莊子》中的“大人”形象，就可以見出劉伶“大人”形象的干癟，及其境界的低俗。

（一）“大”之境界比較

莊子“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這段話是針對“弟子欲厚葬之”而發(fā)。莊子認(rèn)為人的生死如同四季的交替一樣自然，反對厚葬奢靡之風(fēng)。所謂“吾以天地為棺槨”云云，既是對弟子的安慰，也表現(xiàn)出莊子豁達(dá)的胸懷。莊子這種達(dá)觀的言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因此其特色鮮明，引人景仰。劉伶“以天地為棟宇”純?yōu)樽约骸懊撘侣阈巍狈x跡之辯護(hù)，這種大言不慚、放蕩荒唐、玩世不恭的行為與莊子坦然面對死亡的思想境界無法相比。劉伶“以天地為棟宇”只是承襲了《莊子》“以天地為棺槨”的字面意思，而不得《莊子》思想的精髓。

《莊子》中的“大人”形象具有超越的眼光，具有卓越的見識。《則陽》篇中被魏王譽(yù)為“大人”的戴晉人，以“蝸角”比喻當(dāng)時諸侯“觸”“蠻”，揭示了諸侯間戰(zhàn)爭的得不償失?！毒频马灐分械摹按笕恕毙蜗髣t猥瑣得很，具有魯迅筆下“自欺欺人”的阿Q的嘴臉。阿Q遭受羞辱之時，借回憶過去以忘卻現(xiàn)實；劉伶的“大人先生”則借酒麻醉自己，取得虛假的勝利：“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盵1]296可以說，劉伶“大人先生”形象與《莊子》的“大人”形象在“大”上相通。但《莊子》中“大人”形象是“通達(dá)”之“大”，而劉伶《酒德頌》中的“大人”之“大”則是打腫臉充胖子之“假大”，是對醉生夢死、渾渾噩噩的粉飾。

（二）對待“名”之態(tài)度比較

《莊子》中“大人”形象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無名”?！肚f子》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盵2]219（《徐無鬼》）莊子認(rèn)為，所謂“大人”應(yīng)該是雖然“澤及天下”，卻“名不立”。劉伶卻“以酒為名”，劉伶自謂：“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盵1]857《酒德頌》中的“大人”形象亦是“唯酒是務(wù)”，無益于社會，徒然以嗜酒聞名?，F(xiàn)實中的劉伶確有為名之嫌?！爸窳制哔t”中的七個名士雖然成就并不相同，但是在其中地位最低、成就最低的就數(shù)劉伶。在阮籍、嵇康等人名聲已著之時劉伶加入其中，很難說沒有依傍名人之嫌。

（三）“有為”與“無為”之別

莊子的“大人”能達(dá)至“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莊子》說：

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fù)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知北游》）[2]186

“無為”是指不任意妄為、不做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事?！盀椤笔琼樀蓝鵀?，遵循自然規(guī)律而為?！盁o為而無不為”雖然很難達(dá)到，但對于“大人”卻是容易的?！毒频马灐分械摹按笕恕毙蜗髣t相反，正事不作，“唯酒是務(wù)”。現(xiàn)實中的劉伶也是如此：除飲酒外無所事事，什么都不為。做官：以無能被罷免；處家：“不以家產(chǎn)有無介意”[3]1376；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3]1376。徒然以能飲酒忝為“竹林七賢”之列?！吨窳制哔t論》說：“伶處天地間，悠悠蕩蕩，無所用心?！盵1]296“無所用心”正是對莊子“無為”的偏離。

（四）“有己”與“無己”之別

《莊子》中的“大人”形象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無己”?！肚f子》曰：“大人無己?！盵2]141（《秋水》）“無己”就是舍己，即不順從自己的私意行背道之事。莊子說：“去知與故”[2]133（《刻意》）、“順物自然而無容私”[2]71（《應(yīng)帝王》），“知與故”就是自己的見識和理由，“私”就是自己的心思和意念?！盁o己”就是不憑私意做事。莊子推崇“無己”的圣王說：“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nèi)，不自為也?！盵2]115（《天道》）“不自慮”“不自說”“不自為”就是“無己”?！盁o己”的本質(zhì)就是滌除私志。

劉伶及其所塑造的“大人先生”恰恰相反，“縱意所如”，縱酒放達(dá)，任意而為。《晉書》稱其“放情肆志”[3]1376。這種“放情肆志”事實上是一種典型的“有己”的表現(xiàn)，從根本上偏離了《莊子》“無己”的精義，所以劉伶的言行便為當(dāng)時及后世所不齒，在《世說新語》中，劉伶言行被歸在“任誕”一類就是其“有己”極端化的反映。

綜上所述，劉伶筆下的“大人先生”有得道之名，而無得道之實。雖有繼承《莊子》之跡，卻背了《莊子》“大人”之實際，貌合而神離。

二、劉伶“酒之德”與莊子“全于酒”比較

劉伶《酒德頌》塑造這樣一個“大人先生”用意何在？從《酒德頌》之名可以看出他對“酒”之“德”的贊美。所謂“酒”之“德”就是“酒”的“功能”。在劉伶筆下“酒”有什么“功能”呢？在《酒德頌》中劉伶用大段篇幅描寫了大人先生飲酒之后半醉半醒的感受：“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盵1]296這是大人先生飲酒后的幻覺。這種幻覺使大人先生將現(xiàn)實的羞辱置之度外。這就是劉伶所贊美的“酒德”。

魏晉時人飲酒成風(fēng)，他們的好酒、能酒與服餌有關(guān)，且與修煉神仙有關(guān)。有人認(rèn)為“劉伶《酒德頌》應(yīng)是描寫劉伶服藥之后的感受”，因為“魏晉修仙，藥、酒并用，二者缺一不可”[4]。不管劉伶所描寫的酒后的感覺是否與服藥有關(guān)，劉伶是把酒后的感覺描述出來、加以贊美的第一個人，《酒德頌》因此而揚(yáng)名。雖然魏晉之際及此前以“酒”為題的文學(xué)作品為數(shù)不少，體裁各異，但對劉伶創(chuàng)作《酒德頌》關(guān)系最密切的應(yīng)該是《莊子·達(dá)生》篇“得全于酒”的比喻。

王惠《劉伶<酒德頌>中的文化韻味》即認(rèn)為：“這位大人先生可以說是一位‘醉者神全’的人物。劉伶通過這位大人先生形象地為人們展示了‘醉者神全’的神態(tài)。”[5]在劉伶的《酒德頌》中的確有《莊子》“醉者神全”的影子。那么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在《莊子·達(dá)生》篇中，莊子為了說明“得全于天”的道理，引用了一個“醉者之墜車”的比喻：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懾。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2]157（《達(dá)生》）

莊子說，醉酒的人即使從疾馳的車上掉下來，也不會死，而清醒的人則有摔死的可能，為什么呢？是因為“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其“神全”，所以雖“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因醉酒得以保全尚且如此，何況按照自然的規(guī)律做事呢？“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莊子借“全于酒”比喻“全于天”的道理。莊子的目的是闡發(fā)順其自然的意義，反對人為。

莊子《達(dá)生》中的“醉者神全”是針對“墜車”之意外事故而言。墜車驚懼之害遠(yuǎn)遠(yuǎn)大于醉酒之害。醉酒的保全意義是相對的，而絕對的保全則是順其自然的生活方式。劉伶棄莊子《達(dá)生》之精華而取其糟粕，將醉酒之功能絕對化，尋求虛假的安慰，在酒精的麻醉中醉生夢死。耽于服食養(yǎng)性的魏晉士人，與劉伶一樣，都一同偏離了《莊子》自然無為的主旨。

對于劉伶縱酒的原因，有人以為劉伶以酒避禍：“當(dāng)時才智之士逃避現(xiàn)實甚至應(yīng)付世事的方式就是飲酒、醉酒。酒運用得當(dāng)，可以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糾紛，以期達(dá)到遁世避禍之目的。如阮籍為躲避司馬昭意欲將阮女嫁給自己兒子司馬炎的親事，飲酒大醉六十天，使對方無法提親，巧妙逃脫了卷入政治漩渦的麻煩，使司馬昭的陰謀落空?！盵5]如果說，魏晉士人之飲酒確有遠(yuǎn)禍全身的初衷，那么劉伶是個例外。他根本不存在政治方面的危險。劉伶絕非才智之士，不是政治人物，當(dāng)時影響也不大，他無能無用，像個小丑一樣被人歧視。他與所謂“禮法之士”的沖突也是醉酒所致，并無政治理念上的分歧。劉伶縱酒放達(dá)的原因，根本不是出于“托己保身”、全身遠(yuǎn)禍的目的，更不屬于文人名士發(fā)泄內(nèi)心不滿與苦悶情緒的借酒澆愁。孫少華認(rèn)為，“劉伶的好酒與服藥有關(guān)”，是當(dāng)時服藥成仙信仰的反映。酒不僅是藥引，更是“散解體內(nèi)燥熱的重要方法”[4]。不論劉伶縱酒是否與服食有關(guān)，劉伶崇尚莊子，卻又“唯酒是務(wù)”，以至于醉生夢死、玩世不恭，無論何者，都與沒有真正理解《莊子》精髓有關(guān)。劉伶對《莊子》的繼承與偏離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魏晉時期玄學(xué)名士“雖然大力學(xué)習(xí)和宣揚(yáng)莊老，其實際行為又是與莊老背道而馳”[6]的典型代表。劉伶得莊子其形，而不得其實，把自然無為的精神錯誤地轉(zhuǎn)化為消極懶惰、避世頹廢的借口，其人生價值觀發(fā)生了扭曲。這種扭曲對劉伶?zhèn)€人或可作為一己生存之道，但在人類思想史上卻是應(yīng)該批判的。

[1]劉義慶，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王先謙.莊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孫少華.劉伶《酒德頌》及其與道教服餌、飲酒之關(guān)系[J].求是學(xué)刊,2011(4).

[5]王惠.劉伶《酒德頌》中的文化韻味[J].蘭臺世界，2009（11）.

[6]熊鐵基.中國莊學(xué)史[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