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論太極拳知識的學習

王榮澤　李達峰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知識本身重要，但是，更有價值的知識卻是關(guān)于怎樣學習的知識。借而言之，太極拳本身的知識體系固然重要，而更有價值的卻是關(guān)于怎樣學習太極拳的知識。

1？郾人無完人

同一個師父會教出拳架風格很不同的學生，學生的學生又各顯特色，這個客觀規(guī)律告訴我們，老師即使想把全部東西傳給學生也是辦不到的，因為學生的情況與老師的情況不同，這個東西放在老師身上好用，放在學生的身上可能就沒用。學習需要老師，但我們學習更多的卻是需要“學無常師”?！叭诵斜赜形?guī)煛保粌H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此，做學問也莫不如此。壞人也有人性中善的一面，好人也難免有齷齪的一面，任何人都有“一技之長”，都有“技不如人處”。所以做學問要有這樣一種態(tài)度：人人可以為我?guī)?，不僅能向比自己高明的人學習，也能向雖不如自己，但有一技之長的人學習。如果我們不走學無常師之路，老師的東西只會越傳越少，路只會越走越窄。過分強調(diào)“正宗”不是好事情，如果我們死抱“正宗”不松手，就會固化師父的技能。李小龍、楊露禪、王薌齋等的功夫都不“正宗”。他們的功夫既無法復制，又非不可突破。每一個認真鉆研武術(shù)的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面對某個問題，冥思苦想，反復推敲，不得要領(lǐng)，后忽有所得，立即比畫，旋又推翻，以至躊躇半日，仍似是一無所獲。所謂的高人皆莫不如此。在茫茫人海中孜孜不倦地尋找不存在的高人，大可不必。練習需要交流、討論和辯論，討論要實事求是，不意氣用事，辯論者要學會靈活機變。人都是極難達到“全面”、“透通”這個境界的，世界上很多事情直到現(xiàn)在都存在爭議，沒有結(jié)果，在可預計的將來也將沒有結(jié)果，如宗教問題便是其一。既然不能達到“全面”、“透徹”這個境界，我們就要把自己的觀點放在“大概可能”的位置上，不能絕對化，要讓人家討論、指正、補充。在覺得別人某些觀點或練法不在你的接受范圍時，不要輕易說不，要先將自身融入對方的意境中，找出對方這樣講這樣做的理由。有時通過辯，會突然有新發(fā)現(xiàn)，會突然明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觀點是錯的，錯了的就要改。我們要營造能讓改錯者視改錯為純學術(shù)過程的氛圍，不要抓住不放。即便是圣人也做不到完備無缺。

2？郾法無定法

太極拳套路怎么練？我雖然練了四十多年，發(fā)表了許多這方面的文章和教了許多學生，但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一成不變的、自認為特有成效的練法，也還很難說清究竟怎么練最好。我特別理解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人的練法放之四海而皆準。愛因斯坦說：“在我提出的概念中，沒有一個我確信堅如磐石，我也沒有把握自己總體上是否在正確的軌道?！蓖跛G齋說：“師法當遵守，不可太拘泥。對拳學這門學術(shù)，我懂了沒懂，入門沒入門，還是個疑問?！庇终f：“你真要按我說的做就錯了，你不按我說的做就更錯了。”武術(shù)諺語有云：“師承十分古來無，接得七分即高徒，要想十分藝，三分須自悟……初學三年，打遍天下，再學三年，寸步難行?！薄督饎偨?jīng)》說：“一切圣賢者，以無為法而有差別。”所有圣賢者都認為沒有固定的法，只有各人理解不同而存在差別的法。如果這個說法是對的話，那么，所謂的方法就是一人一法，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個方法，方法就如恒河之沙，一沙一世界，一個人窮無數(shù)億年究法也將不得法。既如此，何來法？師父說的只是他本人的練習經(jīng)驗，并不一定適合學生，也并不一定都正確，師父說話不要太肯定、太絕對，不要太具體周詳，要讓學生有可思考可想象的空間。師父要創(chuàng)造條件，要讓學生接受他人的東西甚至與拳術(shù)無關(guān)的知識。經(jīng)典拳論言簡意賅、提綱挈領(lǐng)的好處是讓讀者不會迷失大的方向，不足處是讀者要花很大的功夫去揣摩，且在傳統(tǒng)武術(shù)理論中，幾乎所有拳術(shù)都存在用意深刻、用詞夸張的語句。當下，太極拳文章很多，好處是講解分析詳盡，不足之處是容易引讀者鉆牛角尖迷失大方向。武術(shù)現(xiàn)在烏七八糟的東西很多，我們要常用“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句話提醒自己。觀點本應(yīng)是建立在具體的理論之上的，而具體的理論是會錯的。“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知我說法，如筏喻者”。學生不迷信誰了，教學便成功了。不迷信師父，不迷信別人，不迷信權(quán)威，不迷信書本，用自己的分析、辨別、判斷，用自己的心靈去感知，用自己的思想去思考，就像李小龍。李小龍從不標榜自己是什么的“正宗”，他深知“正宗”會固化某門的功夫。一人一法，一時一法，法無定法，誰都正宗不了。講傳承沒錯，標榜“正宗”是無知。對于太極陰陽八卦之類，除了專門研究者之外，太極拳愛好者，武術(shù)愛好者，現(xiàn)代人，只要了解矛盾論、辯證法就可以了。

開始接觸太極拳時，聽老師講些簡單的要領(lǐng)，照書本一些簡單的要求練，難一點的反正也聽不進去看不懂，頭腦中沒有太多的為什么，練得興趣盎然。隨著練功的深入，隨體驗的增多和經(jīng)驗的積累，疑問多起來。如：架子高點好還是低些好，行拳慢些好還是快點好，動作配合呼吸好還是自然呼吸好，靜如山岳沉穩(wěn)好還是有節(jié)奏感韻味十足好，如在水中有阻力好還是活活潑潑如風吹楊柳好，對每動作攻防想象好還是無招無式假借好，意守穴位注意氣感好還是不意守好等等問題。各人所講都只是他本人的體會，各人所練都只是對某方面的側(cè)重。始終堅持某一種練法是做不到的。比如，有一種講法是越慢越好，確實慢有慢的味道。但是，當看到人家練拳如行云流水、韻味十足的神態(tài)時，依著練，味道也會挺不錯。選擇哪一種練法，要看練者身體、心理等方面素質(zhì)，還會受環(huán)境、當時情緒左右。某種練法可持續(xù)幾周幾個月，也可在一次訓練中幾種方法輪著練。初學堅持某種練法相當一段時間，待有了比較深的體驗后，再嘗試他法。某一種練法練一段時間后，與初練時比較會出現(xiàn)感覺減弱甚至消失的現(xiàn)象。這很可能是這種練法其應(yīng)有的效應(yīng)已練上身，習慣成自然，異樣感消失，也可能是此練法在練習時不知不覺已走樣或淡化。曾練過的一些練法會反復出現(xiàn)，每次出現(xiàn)都有不同的感覺，功夫也在長進中。許多太極拳練法是自己在推手中悟出來的。推手中，偶而出現(xiàn)的得心應(yīng)手之作不要放過，我們應(yīng)在記憶中回放這個情景，然后把用勁過程移植到走架中來，形成一種練法。遇到功夫好的或在某方面有特長的，揣摩他的推手用勁特點，想象與其推手相應(yīng)的走架用勁過程，然后模仿著練。走架時偶爾得來的用勁體驗要在推手中試用，效果好的，要強化這種練法，不好的，要棄掉。對別人走架時表現(xiàn)出來的輕浮松散、斷勁滯重等缺陷，要留意，甚至刻意去找，以此警示自己?？戳四撤N練法，覺得有道理，就依樣畫葫蘆，練一段時間有了體驗，就要記錄下來?？戳肆硪环N練法，又依樣畫葫蘆，有了體驗又記下來。

初學者對太極拳理可以知道很多，但是追求的卻要很少。初學者可以知道勁起于足，由腿而腰，形于手指，但不要去刻意實踐，否則一嘗試就全身僵硬，得不償失?？梢灾纼?nèi)勁名稱，可以知道久練太極拳套路和推手會練出內(nèi)勁，可以知道剛中之柔是真柔、柔中之剛是真剛等等知識。老師對學生要求不應(yīng)苛刻，學生只需做到勻速、不要用力、呼吸自然、動作準確就夠了。動作準確了，氣就會順了，拳打千遍其理自明，感覺慢慢都會上來。氣宜鼓蕩、神宜內(nèi)斂等等知識老師可以不講，宜粗不宜細，老師講得太多太細，反而成為學生負擔，不利進步。某武術(shù)雜志上有這樣一段話：李錦藩是李亦畬的族曾孫，曾跟李亦畬的二兒子學過拳。有一次，李遜之對李錦藩說：“你打架子給我看看?！崩铄\藩打了一趟架子后，李遜之說：“就這樣練，把勁打通再說?！庇忠淮?，李錦藩問李遜之：“我看拳譜上有■、捋、擠、按、采、■、肘、靠八法，這八法是怎么回事？”李遜之說：“分得那么清怎么能用？我一舉手這全部都有了。”沒過多久，李錦藩又問：“拳譜上講的十種身法，怎么做才合乎要求呢？”李遜之說：“你把頭豎起來，將身子豎起來，你就什么都不要管了，你感到順了，得力了，就行了?！睂W生看書了解太極拳方面的知識，在潛意識中有這么回事就行，很多體驗是可遇不可求的，潛意識中有這么回事可以幫助學生在以后的練習中比較容易產(chǎn)生共鳴。

3？郾學無止境

太極拳套路有陳、楊、吳、武、孫等傳統(tǒng)拳，有諸式精簡太極拳，有諸式國標太極拳，有自編太極拳，林林總總，數(shù)不勝數(shù)。選練一個楊式，一個吳式，一個陳式或趙堡，一個武式或?qū)O式，就基本上可以包羅全部太極拳了。學全四種太極拳要不了多少時間，練好太極拳卻是學無止境。練習太極拳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著熟、懂勁、神明。著熟，就是熟練套路。懂勁，就是練出“不運氣而氣自周，不加力而力自彰”的感覺。神明，就是練出“不用意而神自明”的境界。“不用意而神自明，不運氣而氣自周，不加力而力自彰”，其中的“神自明”、“氣自周”、“力自彰”有程度之別。久練太極拳，各種積極有趣的感覺出來、深化后，要防止自以為是，不要以為自己練習的方法最好，體會最深，已經(jīng)練到頂了。試想，如果久練太極拳者都這么認為，那么，到底誰又是真正“之最”呢？冷暖自知，各有各的好，不能自戀自滿。隨著練習的深入，美妙有趣的感覺會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多，越往后越好，無有止境。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既然是越往后越好，無有止境，那么，我們永遠就是個小學生，心中永存敬畏心，始終保持謙和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