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盛江
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時,在村口邊種了十棵椰子樹。到我懂事時,有次回家叔叔接我們進到村口,指著那幾棵椰樹告訴我,這是你媽媽成親時種的。我很驚喜,跑過去這摸摸,那看看。樹已長成一丈多高,粗壯、挺拔、葳蕤,樹尾結(jié)了串串青青的椰果。長大后我想起此事,又有點納悶:父母結(jié)婚時,怎么會想到種椰樹來紀念的呢?
后來從叔叔那里,我才斷斷續(xù)續(xù)知道母親的一些事情。母親的家庭在解放前是干革命的。外祖父是地下交通員,以賣豬仔的身份為掩護走村串戶,收轉(zhuǎn)情報,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瓊崖縱隊那里。我少年時見過他,高高的個子,背有點駝,光著膀子,牙齒幾乎掉完,嘴巴癟癟的,但身板硬朗,兩眼有神,愛靠在太師椅上喝黑咖啡。母親在海南解放前上過高小,識得字,嫁給父親后曾在村里當過婦女主任。我見過父母年輕時的一張相片,倆人一身戎裝,束腰戴帽,真?zhèn)€是英姿颯爽。
母親種的十棵椰樹中有一棵是紅椰。紅椰與一般的椰樹有所不同。它的枝葉、果實、樹根顯橙紅色,在椰樹的族群中僅占百分之一。它不僅因為稀少而珍貴,還在于椰肉椰水比一般的椰果好吃,椰根還能治病。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和父親回家過年,當時班車少,交通不便,父親顛簸勞頓好不容易回到家,牙齦上火腫痛。叔叔到那顆紅椰樹下刨下一把橙紅色的根,煎水給父親喝過兩次,腫痛就消了。從此我知道紅椰的根有此藥效,對紅椰油然而生出幾分驚奇和敬意。
叔叔閑時愛和我講村里的事。有次聊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饑荒,叔叔說,你媽種的那幾棵椰樹曾救過全家人的命。那時不允許個人“搞單干”,全靠生產(chǎn)隊的工分吃飯。但吃了幾個月的食堂大鍋飯,就鬧饑荒了。祖父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剁番薯。番薯剁成指甲般小塊,每天一簸箕,再抓兩把米,就是一家人一天的飯食。后來連米也沒了,祖父就去勾那幾棵椰樹果,一天一個,先撬開椰肉再剁碎,摻在番薯里煮。椰肉營養(yǎng)豐富,和著番薯煮盡管不是很美味,但那湯汁乳白乳白的,在那饑饉的年代還是很受用的,起碼不會因營養(yǎng)不良而引起水腫。一家人竟然靠那幾棵椰果和著番薯度過了難捱的饑荒。
椰樹在家鄉(xiāng)人的眼里全身是寶。椰葉能蓋房子,樹干能做房梁,椰肉椰水能吃,椰殼能做碗做勺做椰雕,果皮能當草紙能燃火能做壓縮板能做床墊。椰葉還有另外一種用途是做藝饃做“笠”(音)。有一年我見父親和叔叔在用椰葉編著什么,好奇的我跑過去靠著父親問他們編啥。父親說,做“笠”。“笠”是什么?父親說“笠”就是用椰葉編成手掌般大的長方形盒子,然后把蝦米、魷魚絲、豬油炒過的米包在里面,煮熟,就成“笠”了。做“笠”干什么?我又問。父親說,“笠”是消災(zāi)解禍的。家里人有白事災(zāi)禍不順的,要解“笠”,就把災(zāi)禍霉氣解掉了?!绑摇憋埡芎贸裕瑵B著椰葉的清香,透著濃濃的鄉(xiāng)情。許多南洋華僑回家探親還喜歡帶幾個回去呢。
父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家里有點田地,土改時定為中農(nóng)。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在儋縣和慶稅務(wù)所當所長。他長年累月在一個叫巴總村的駐點和農(nóng)民搞“三同”,我平時難得見他一面。聽母親說,在我小時父親是顧不上的。有次他下鄉(xiāng)回家,見我在搖搖晃晃地走路,笑著對他的同事說,我兒子會走路了我還不知道哩??商煊胁粶y風云?!拔母铩睍r一伙造反派不知出于何動機,氣勢洶洶地闖到我家要拉父親去批斗。我父親坐著不動,我母親攔在門口,大義凜然地說,我是貧農(nóng)的女兒,參加過革命,老謝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們要斗他,先拉我去!那伙人沒辦法,僵持在那里。幸好巴總村的幾十號村民聞訊趕到,擋住造反派,說你們斗什么人我們管不著,但這個人不能斗!造反派見村民人多勢眾,不敢硬來,只好灰溜溜地撤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精神有些恍惚。她對我們說,想留在家里呆一段時間,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姐妹說說話。母親住在村里的幾個月,我常打電話給叔叔問母親的狀況。叔叔說,我母親經(jīng)常到那幾棵椰樹前轉(zhuǎn)悠,這摸摸,那看看。有時干脆坐在椰樹前沉默半天,癡癡的不知想什么。我聽后淚流滿面。母親呵,我的母親,兒知道你想什么,父親走了,那幾棵椰樹是你和父親結(jié)婚時種下的,是你們一生愛情的見證、記憶和撫慰。
后來,母親也離我們而去。出殯的那天,我點上三柱香,叫上弟妹,插在那十棵椰樹前,恭恭敬敬地向椰樹三鞠躬。
人走了,樹還在。依舊青翠,依舊高聳云天。給人予果實,遮下一片蔭涼。我后來一直琢磨著母親和椰樹的關(guān)系。我覺得她很像一株挺拔的椰樹。風和日麗的日子,她默默奉獻甘醇,無怨無悔;狂風暴雨來臨,她傲然挺立,臨危不懼,寧折不彎。既使老了枯了朽了,化為一抔黃土,依然滋養(yǎng)著這片深厚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