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瑄
(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在文學思想史的研究中,文獻資料的載體形式是一個不能忽略的問題。研究者為了更貼近地還原某種文學思想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就必然要尋找最能反映其言說語境的文獻材料。文人小集,由于其編撰、刊刻和流通的即時性,非常適合于承擔這樣的功能。
文人文集編撰與出版的形式,關系到作者看待自己作品的方式,以及所期待的讀者的接受方式等等問題,近年已受到越來越多文學史研究者的重視。中國文人對自己作品著作權的自覺,有一個從無到有的發(fā)展過程。①參見淺見洋二:《詩來自何處?為誰所有?——關于宋代詩學中的“內”與“外”、 “己”與“他”以及“錢”、“貨”、“資本”概念的討論》,《距離與想象——中國詩學的唐宋轉型》,金程宇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90-412頁。生前自編文集,是文人意識到自己作品的完整性存在,進而加以整理、修飾以期將來能保存和傳播的重要手段。關于中國文人自編文集的最早記錄,大概是曹魏時期的曹丕、曹植等人;齊梁時期,自編文集的文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較多;唐人自編文集的數(shù)量更是劇增,白居易《白氏長慶集》的編輯和保存,成了備受文學史家關注的標志性事件。迄于宋代,著名文人如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楊萬里等都留下了自編文集的記載,文人自編集已經(jīng)發(fā)展為一種非常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②參見淺見洋二:《“焚棄”與“改定”——論宋代別集的編纂或定本的制定》,朱剛譯,《中國韻文學刊》2007年第3期;虞萬里:《別集流變論》,《中國文化》2011年第33期。自編文集,大多帶有總結的意味,因而把某一時期的作品集結起來,編為“小集”的情況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南宋時,文人“一官一集”或“一地一集”,多到“例子不勝枚舉”,編訂“小集”已成為當時流行的一種文化風尚。③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317頁。有些宋人的小集生前就出版了,④如楊萬里就曾“一官一集”且每集皆有自序,有些自序里就記錄了刻印出版的情況。今北京圖書館、日本宮內廳書陵部等地還藏有其淳熙至紹熙等單集刻本。參見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第992頁。但流傳至今的并不多,被文學思想史研究加以利用的就更少。
明清時期出版業(yè)迅速發(fā)展,文集出版便利,費用也不高,絕大多數(shù)文人都可以負擔或找到相關資助。對于那些想要爭取文化關注的人來說,小集的刻印因其篇幅小、費用低、時效高而頗受青睞。不少著名文人,如李贄、屠隆、袁宏道,生前沒有編輯刻印過全集,小集是他們把作品展示給公眾的最重要途徑,對其文化形象的塑造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李贄的《焚書》版行后,社會影響極大,“人挾一冊,以為奇貨”。①朱國禎:《涌幢小品》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65頁。李贄驟得盛名成為晚明個性解放思潮的領袖人物,以及后來被當作異端一再遭受打擊乃至下獄,均與此書有關。還有一些人,如清初著名文人朱彝尊、王士禛,晚年刻印全集時對詩文進行了較大的整理和刪改,但早年行世的小集中仍留下了他們文學活動的一步步印跡。如政治態(tài)度的變化,朱彝尊早年以“布衣”自尊,秘密參加過反清復明活動,其《南車草》和《竹垞文類》中均有不少懷念亡明的篇章;后來他由博學鴻詞入仕清廷,晚年自定的《曝書亭集》中這些內容大多被刪改。又如文壇地位、態(tài)度的變化,王士禛初入詩壇時與江南遺民詩人群體交游,態(tài)度謙遜恭敬,《入?yún)羌氛埩止哦葹樾?,《金陵游記》請杜浚、陸圻、冒襄為序,《詠史小樂府》請孫枝蔚為序,《憶洞庭詩》請歸莊為序……后來其官位日隆,文壇地位也日漸上升,再提到這些遺老時不免倨傲指點;其康熙八年匯刻的《漁洋山人詩集》及康熙四十九年編訂的《帶經(jīng)堂集》中,那些以后輩身份求教于人的篇章大多被刪汰;②蔣寅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參見其論文《略談清代別集的文獻價值》,《清史研究》2010年第3期。王士禛希望在全集里展示一代宗匠的面目,但那些曾使他逐漸在文壇立足的小集卻留下了其多年經(jīng)營的痕跡??梢哉f,這些產生于作者人生不同階段的小集就是文化史發(fā)生的直接參與者。
小集受到的重視遠不如全集。從書籍的著錄情況來看,《四庫全書總目》集部以人系書,一般不著錄小集,《明史·藝文志》同樣如此?!犊偰俊泛汀端囄闹尽范家怨蠢找淮墨I基本面貌、構建文化史為編撰目的,其對小集的忽略乃至無視,掩蓋了小集曾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產生的重大影響,也掩蓋了文化史在發(fā)生之時的原生態(tài)結構。此外,由于一些作者“悔其少作”的心理,在全集出版后無意于小集的保存;加上小集一般印本較少,所以不少都亡佚了。如王士禛在二十三歲到二十八歲六年間曾刻詩集九種,但其中六種現(xiàn)在已無傳本。③參見袁世碩:《王漁洋早年詩集刻本》,《中國典籍與文化》2002年第2期。幸運的是,比起前代,明清兩代的文人小集還是更多地被保存了下來,崔建英《明別集版本志》與李靈年等編《清人別集總目》里,都可以看到不少。
與全集相比,小集刻印的機緣可能比較偶然,或獲得某項資金的支持,或因為身份、官職的變動,或由于地域的轉移……考察作者的心理動機,則大抵有二:一是出于對作品進行階段性整理和保存的意識;二是急于在文壇發(fā)出聲音。小集保留了較多寫作時的歷史語境信息,要了解文人的自我期許,考察其不同階段的思想變化,這些小集是最直接而可靠的材料。如能對這種距離作者最近的原始文獻進行細致考察,就可將觀察明清文人的語境距離縮短為某時某地之具體情境;這種帶有現(xiàn)場感的歷史語境,是文人全集,甚至年譜、詩文編年都無法提供的。④蔣寅《略談清代別集的文獻價值》中認為,“小集是文學史和作家研究最重要的材料之一,也是清代詩文集特有的文獻源”,“小集保留了作品的原始身份”。對于文學思想史的研究來說,歷史語境的復原能使我們跳出單純的理論探討,了解某種理論所針對的具體問題,從而能更準確地把握其重點和取向,評價其歷史意義與理論價值。
考察明清小集對文學思想研究的價值,選取袁宏道作為典型代表,首先是因為他在明代文學思想史上的關鍵性位置,同時也緣于他非常留心自己文集的刻印和流通。
袁宏道在晚明是帶動了一代文學風氣轉變的人物。在他之前,后七子倡導的復古文學觀盛行于世,雖有個別文士如湯顯祖、徐渭、歸有光等對之有尖銳的批評,然而并未引起多數(shù)人的重視,直到袁宏道大力排擊,才使“王、李之云霧一掃”。⑤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第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317頁。不過,在復古風潮籠罩文壇的時期,作為一個偏居于湖北公安的普通士子,袁宏道是否最初就能對其影響免疫?他反對復古的想法何時萌芽,又是被什么催生?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必須放到對其詩文的精細解讀中去追尋。
袁宏道從剛剛步入文壇就開始刻集贈人,前后共出版了九種小集,分別是出仕之前的《敝篋集》、為吳縣縣令時的《錦帆集》、辭官后游歷東南時的《解脫集》、暫寓儀真時的《廣陵集》、再仕京兆時的《瓶花齋集》、告假鄉(xiāng)居柳浪時的《瀟碧堂集》、復出為禮部主事時的《破研齋集》、典試秦中時的《華嵩游草》,以及紀游詩集《桃源詠》。諸小集皆經(jīng)袁宏道親自核定,大體上分詩、文二類。詩以時間先后為序,文則分體編年,篇目清晰,次序井然。他的全集,都是其身故后他人所編,存世的明刻本有何偉然編《梨云館類定袁中郎全集》、袁中道編《袁中郎先生全集》、陸之選編《新刻鐘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三種。盡管全集收錄的完備性優(yōu)于小集,但三種都是分體合編,有些同題詩因詩體不同被分編于各卷,導致寫作場景的模糊和時間順序的混亂。因而,錢伯城在整理袁宏道文集時,雖然以《新刻鐘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為底本,卻依照小集的編次順序,并以小集為文集結構的基本單元。①參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凡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本文所提到以及所引用的《敝篋集》詩,皆見于《袁宏道集箋?!返谝弧⒍?,第2-95頁,行文中不再一一標出頁碼。要細致考察袁宏道不同時期文學思想的變化,小集也明顯是比全集更加準確而便利的文獻來源。
《敝篋集》收錄袁宏道入仕前的作品,現(xiàn)存二卷,據(jù)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方y(tǒng)計,共有詩127題181首。該集以獨立成集的形式在明代至少刻印過三次:首次是在萬歷二十五年 (1597)袁宏道辭官吳縣縣令之際,由其門人方文僎整理、江盈科題序并主持梓刻諸事;②江盈科:《敝篋集序》,錢伯城:《袁宏道集箋?!?,第1685頁。第二次是在萬歷三十六年到三十八年,受知于袁宏道門下的書商袁叔度鎪刻包括《敝篋集》在內的袁宏道集五種,此次刻印歷時長、規(guī)模大,??级中蚊烙^,目前存世本較多;第三次刻印時袁宏道雖已過世而文名日盛,其集“為一世韻人所爭嗜”,故書商周應麐搜集了五種小集、三種雜著以及贗作《狂言》、《狂言別集》,合刻了《袁中郎十集》,其中有《敝篋集》。③姚士麟:《袁中郎十集序》,錢伯城:《袁宏道集箋?!?,第1709頁。萬歷二十五年刻本今未見,《十集》本是袁集的翻刻,目前存世者以袁叔度本最能反映該小集的原始形態(tài)。
《敝篋集》不是最能代表袁宏道文學思想特色的小集,但對于研究其文學思想的發(fā)展變化卻有重要的意義。這首先是因為它收錄的作品時間跨度很長。袁宏道“丱角能詩”,年十五六時,“于舉業(yè)外,為聲歌古文詞,已有集成帙矣”;《敝篋集》為其“諸生、孝廉及初登第時作”,④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珂雪齋集》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54-764頁。收錄的作品從其少年時代截至萬歷二十二年他二十七歲令吳之前,前后超過十年。這十余年袁宏道從一個遠僻小城的少年,到完成科舉考試取得進士功名,眼界、心胸、見識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此際其文學志向逐漸確立,文學思想的基礎已經(jīng)奠定。集中所收詩僅180余首,卻包含了他文學思想最重要的變化,即從盲目接受當時文苑風潮從眾地追隨復古詩風,到萌發(fā)自覺意識以詩歌表現(xiàn)獨特的個性與真實的人生感受,從理論形態(tài)上對復古文學觀影響下人們習于模擬的風氣提出尖銳批評。
學詩之初,袁宏道和大多數(shù)文人士子一樣,受當時主流風潮的影響,以唐詩為主要學習對象。如江盈科在《敝篋集序》里所言,其“丱角時已能詩,下筆數(shù)百言,無不肖唐”?!侗趾D集》181首詩中,擬舊題詩23首,大多沿襲舊詩題旨,如樂府《采桑度》寫青春之自憐,《折楊柳》寫送別之纏綿;四言《短歌,燕中逢樂之律作》仿曹操《短歌行》抒寫對人生短促、歡宴易散的感慨;組詩《擬作內詞》仿唐代宮詞擬寫宮廷中的悲歡細事。擬舊題詩的數(shù)量已約占整個詩集的13%,考慮到由于袁宏道后來不滿舊時的擬唐之作,⑤江盈科《敝篋集序》謂其“乃自嗤曰:奈何不自為詩而唐之為?故居恒所題詠,輒廢置不錄”。則其仿唐詩之作大半可能并未收錄在集中。如此,可以推斷在青少年期間,通過模擬來學習和熟悉古代詩歌的寫作傳統(tǒng),是袁宏道寫詩最主要的目的之一。
“肖唐”雖受復古思潮的影響,但現(xiàn)存《敝篋集》詩歌,與一般復古派的擬唐仍有差異。復古派擬唐,注重仿造唐詩的意象、境界和格調,習慣于語言、結構和體裁上亦步亦趨的跟隨,這些在《敝篋集》現(xiàn)存詩歌中卻并不突出;對語言技巧的關注,更似為袁宏道此期詩歌習作的興奮點。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有意識的修辭訓練,熟悉詩歌語匯和各種修辭格,使經(jīng)過精心錘煉的“詩歌語言”明顯區(qū)別于平淡的日常語言。二是表現(xiàn)出不愿步人后塵的慧心,偏愛精巧的構思,追求新鮮有趣的表達效果。以《青樓曲》為例。此題唐人王昌齡、于均有作品傳世,①王昌齡《青樓曲》:“白馬金鞍隨武皇,旌旗十萬宿長楊。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庇?“馳道楊花滿御溝,紅妝漫綰上青樓。金章紫綬千余騎,夫婿朝回初拜侯?!庇?《青樓曲》:“青樓臨大道,一上一回老。所思終不來,極目傷春草?!眳⒁姟度圃姟肪硪凰娜⑽寰啪?,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445、6925頁。屬新題樂府,寫少婦閨怨。袁宏道詩未變唐人舊旨,卻沒有沿用王、于的絕句體而寫成了七律:“懶看梧葉下空堂,秋月秋風淚幾行。獨夜香皋緘遠字,經(jīng)年鸞匣緩離妝。蘭披別恨瀟湘浦,柳帶愁煙漢水傍。折盡庭花人不見,枉教蟢子墮流黃?!痹娭谢乇芰送?、于詩的青樓悵望意象;也沒有像成熟的詩人那樣,藉助一個核心意象來編織故事或營造氛圍;而是重疊梧桐空堂、秋風秋月、遠字離妝、瀟湘恨蘭、漢水煙柳等有關離恨的常見意象,密集使用秋、月、淚、香、遠、鸞、妝、恨、愁等詩歌里表現(xiàn)女性的高頻詞匯:由于這些意象和詞匯在傳統(tǒng)中曾經(jīng)反復使用,故便于達意而短于動人,讀者一望即知這是題寫閨怨,卻難以對其產生鮮活的同情——這恰好透露出此詩的習作性質。不過,雖然尚處于不能隨心所欲地驅使語言的階段,袁宏道似乎并不甘心局限于舊習陳套。在尾聯(lián),他突然放空了前面不斷迭加的怨女形象,讓思婦與嘉兆錯位,從而給前面剪影似的人物形象帶來了一點靈動的生氣。
《敝篋集》181首詩,其中律詩111首。有些詩對仗工整、聲律合轍而流暢自然,顯示出他對詩歌語言的掌握已非常熟練。如《登高有懷》:“秋菊開誰對,寒郊望更新。乾坤東逝水,車馬北來塵。屈指悲時事,停杯憶遠人。汀花與岸草,何處不傷神?”首聯(lián)的“開誰對”和“望更新”暗含了滄桑感。頷聯(lián)又用當句對“乾坤”、“車馬”,上句自然物理,下句人事人情;空間上闊大深沉,時間上由“東逝水”和“北來塵”的對照,凸顯出個人面對永恒時空的寂寥和身在匆匆塵世的無奈。頸聯(lián)轉視詩人,放大頷聯(lián)已有的動蕩不安之感。尾聯(lián)再把目光推開,花草所暗示的物候變遷背后,蕩漾著人世蒼茫的無奈感。這首詩明顯是學唐的產物:其意象基本是沿襲性的;其時空的構造有意融會宇宙、歷史與當下,追蹤盛唐氣象;其對現(xiàn)實政治、人生的關注,則仿佛老杜的情懷;只有貫穿全詩的淡淡消沉、絕望的情緒,屬于晚明而非盛唐。全詩流暢、自然而絕不平淡,可以說袁宏道對唐詩技巧的運用,已經(jīng)相當自如。
就《敝篋集》現(xiàn)存的大多數(shù)作品來看,袁宏道偏愛用曉暢的語言寫日?;?、個人化的獨特感受,而很少像盛唐詩人或者明代復古派詩人那樣,致力于營造宏闊深遠的詩境。他對于詩歌傳統(tǒng)的學習,側重于語言技巧的練習,而不是意象、情境的模仿。通過文字的精巧組合,以新鮮別致的趣味來吸引讀者,似為他此時熱衷的游戲。如《秋閨》中以“蛩吟生暗壁,螢火度空機”寫空閨寂寥,卻帶上微弱的聲響與動態(tài)?!督稀分幸浴吧称角绔I雪,樹老夜屯風”刻意突出江上有別于陸上平居的觀感?!度f二酉老師有垂老之疾,感而賦此。萬,里中老儒,余家父子兄弟祖孫皆從之游,其人可知》中“百年偃蹇窮途事,一榻艱難老病人”一句,“偃蹇”、“艱難”為迭韻對且四字同一韻部,以聲音的稠密反復強化命運滯澀之感;再前置“百年”、“一榻”,用數(shù)字整體覆蓋整個人生?!洱徫╅L侍御舅初度》中“百年日月徒婚嫁,萬里云霄有網(wǎng)羅”句脫胎于“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但情調卻迥然不同,“百年日月”、“萬里云霄”的豪情壯志卻陡然落空,強烈的落差頗有些自嘲似的漫畫效果?!侗趾D集》中這些隨處可見的既有明顯的仿古痕跡,又不落蹊徑、別具匠心的句子,正為后人窺見袁宏道早年學詩的思路提供了窗口,也反映出他雖被時代文學思潮卷襲,卻能守住一點靈慧明覺,不肯滿足于平庸穩(wěn)妥的精神取向。
《敝篋集》里的兩首七言歌行《古荊篇》和《長安秋月夜》,更是典型的模擬之作,主要模擬初唐“王楊盧駱體”歌行。②“王楊盧駱體”的基本特征,見周裕鍇: 《王楊盧駱當時體——試論初唐七言歌行的群體風格及其嬗遞軌跡》,《天府新論》1988年第4期。詩題和詩體的選擇很可能是受駱賓王《帝京篇》和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啟發(fā),語言修辭也有許多相似之處。首先,詩中有不少律句。如《古荊篇》中:“云連蜀道三千里,柳拂江堤十萬家”;“曉風楊柳菖蒲浦,秋月梧桐金井欄”?!堕L安秋夜月》中:“吹簫蹋鼓留天女,斫玉燒金煮鳳凰”;“玉盌難收覆地流,東風不著斷根草”;“紅閨紫塞三秋恨,碣石瀟湘萬里情”。這些句子的平仄格式基本符合近體詩的規(guī)則,七字之內,平仄錯綜,兩句之間,低昂相對:韻律和諧,正是初唐七言歌行的常見作風。其次,這兩首歌行的韻腳變換較有規(guī)律,雖未及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那樣整飭而極盡聲色之美,也大抵保持了四至六句一轉韻,平仄韻互換的基本原則。其三,大量用迭字。像“桃花滟滟歌成血,蘭炷漫漫火送寒”, “銅龍軋軋烏啼早,金屋沉沉秋漏長”,更是把迭字集中對置,使聲音綿密繁復,產生出搖曳纏綿的聲情效果。其四,好用頂針、蟬聯(lián)和排比修辭。頂針以前一句的結尾為后一句的開頭,在換韻的地方同詞迭用,使段落之間的承接語氣連貫,如“采桑陌上青絲籠,紅粉樓中白纻辭。白纻綠水為君起,青春環(huán)佩如流水”;“先入樓臺喧戚里,次經(jīng)池館趁游人。游人宛轉無窮已,千門萬戶秋如水”。蟬聯(lián)①據(jù)周裕鍇定義,蟬聯(lián)是一種詩歌的后一句或兩句接續(xù)重復前一聯(lián)中某些詞而使之有上遞下接趣味的修辭法。它和頂針有別,所銜接的詞語中間可以有其他詞語隔開,位置比較靈活。此種修辭為“王楊盧駱體”所獨有。見《王楊盧駱當時體——試論初唐七言歌行的群體風格及其嬗遞軌跡》。是后一聯(lián)接續(xù)重復前一聯(lián)中的詞匯,而使之有上遞下接的趣味,造成回旋往復、綿綿不絕的環(huán)套結構,如“丹樓繡幌巢飛燕,青閣文窗起睡鴉。鴉歸燕語等閑度,不記江城春早暮”;“年年先向離人滿,歲歲還依愁處生。年年歲歲秋自好,獨憐嬌黛無人掃”。排比則如“愿得長侍君王寵,愿得長隨玉輦看。又愿君心如月皎,那知妾貌比花老”;“愿得秋光守翠幃,愿隨流景送君衣。與君并蒂原并吐,與君雙鳳不雙飛”等句,一次次復沓徘徊的申告,使情緒累積得越來越強烈。其四,駢偶句占到全詩的一半以上,有些對仗甚為精工。如“東風香吐合歡花,落日烏啼相思樹”;“織成錦席迷蝴蝶,種得青梧棲鳳凰”;“香銷金鴨妾自燒,淚破紅綃君不見”等等,語辭在詞類、性狀、顏色、態(tài)勢甚至偏旁上的對稱,形成結構精巧的平衡系統(tǒng),帶來脫離日常實用的工藝美感。其五,辭藻華麗、意象精美、色彩鮮艷。“丹樓”、“青閣”、“合歡花”、“相思樹”、“蝴蝶”、“鳳凰”、“金蛾”、“寶炬”、“玉盌”、“赤鳳”……一派繁華,炫人眼目。其六,以賦為詩,鋪張揚厲。無論是對荊楚繁華的敷衍,還是對長安秋夜的鋪陳,都縱橫捭闔,充滿浮華夸飾的細節(jié)。駢偶化、音樂性、辭藻富麗諸特征均脫胎于初唐七言歌行,而頂針蟬聯(lián)、排比鋪陳等修辭的套用更是王楊盧駱體的專屬。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選擇這樣華藻繁縟的模仿對象,對于詩歌語言能力鍛煉顯然是十分高效的。
由于對傳統(tǒng)詩歌寫作規(guī)范的主動學習和對語言技巧的重視,按照傳統(tǒng)評判標準,《敝篋集》中已出現(xiàn)不少了佳作,因此在各種重要的明詩選本中,《敝篋集》都頗受青睞。錢謙益《列朝詩集》選袁宏道詩87首,《敝篋集》占了15首,僅次于《瓶花齋集》和《瀟碧堂集》,遠遠超過《錦帆集》和《解脫集》。朱彝尊選袁宏道詩24首,《敝篋集》竟占了10首,居袁宏道各種小集之冠,而其他小集最多的也只選了5首。②朱彝尊:《明詩綜》卷五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90頁。這些被袁宏道棄置敝篋的少年舊作,儼然被朱彝尊看作其詩歌成就最高的部分。沈德潛《明詩別裁》只選袁宏道詩1首,即《敝篋集》中的《感事》。③沈德潛、周準:《明詩別裁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9頁。陳田《明詩紀事》選袁宏道詩19首,4首出自《敝篋集》,僅比《瀟碧堂集》少1首。④陳田:《明詩紀事》庚簽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01頁?!豆徘G篇》更是被陳子龍《皇明詩選》和《列朝詩集》、《明詩紀事》反復選中,可見袁宏道對詩歌語言特征的把握和修辭技巧的運用,已經(jīng)受到主流詩家的普遍認可。他后來在《錦帆》、《解脫》乃至《瓶花》、《瀟碧》等集中多有俚質草率的詩句,往往被視為缺乏詩歌語言能力,不少論者由此而得出其詩歌成就不高的結論。但《敝篋集》里的這些作品可以證明,早在詩歌寫作的初期,袁宏道已經(jīng)掌握了提煉和修飾語言的技巧,要寫出形貌上符合傳統(tǒng)要求的詩歌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他后來詩里的瑕疵和紕漏,是有意的放任,是一種寫作態(tài)度的展示。
總的來說,一方面,在習詩之初,袁宏道接受了當時籠罩文壇的復古思潮的影響。①《敝篋集》詩歌對唐詩的模仿,何天杰《李贄與三袁關系考》(《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第94頁)及梁靜《袁宏道詩歌語言結構研究》(復旦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第200-201頁)亦有所論及,可參看。意象的現(xiàn)成,語辭的熟套,時空的范型,模式化的結構,都是復古派所倡導的唐型詩歌理路。甚至有不少詩句是直接點化唐詩而來,如《長安秋月夜》中“盤花蜀錦傷心色,子夜吳歌斷腸聲”句脫跡于白居易《長恨歌》“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碣石瀟湘萬里情”乃是改寫“碣石瀟湘無限路”。至于選擇“王楊盧駱體”作為學習對象,很可能還受到復古派先驅何景明的影響。②何景明重視“流轉之調”和“風人之義”的結合,并作《明月篇》,公開宣稱模仿初唐四子。見《明月篇序》,《何大復集》卷十四,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0頁。但另一方面,袁宏道從一開始就敏銳地感覺到,字擬句比摭拾前人很難區(qū)別于庸眾,因此,他不滿足于復古派風潮下人們競相沿用的陳套、習于作偽的情感以及裝腔作勢的格調。在其習詩之初,這表現(xiàn)為他對復古派學唐路徑的不時偏離;在《敝篋集》的后期詩歌中,則表現(xiàn)為對復古詩學的背離與拋棄。
《敝篋集》存詩以編年為次序。萬歷十八年 (1590)之后的詩歌,越來越多出現(xiàn)了背離唐詩模式的傾向。自《即事》③錢伯城系之于萬歷十八年,見《袁宏道詩集箋?!肪硪?,第21頁。起,《敝篋集》里開始出現(xiàn)一些以議論為主的詩,如《感興》④舊題詩,李白有《感興》六首,借游仙題材抒情;袁宏道四首此題詩中有兩首純是議論,與李詩差別很大。、《偶成》、《避俗》、《狂歌》等等。嚴羽曾批評宋人“以議論為詩”,“議論”被看作宋調不如唐音的最重要因素;在明代復古派眼里,議論入詩則流入“宋調”,即成下劣之詩;王世貞甚至說樂府“一涉議論,便是鬼道”。⑤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59頁。袁宏道無所顧忌地以議論為詩,不僅表現(xiàn)了其對復古詩學規(guī)范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這些議論還體現(xiàn)了其偏離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觀,有追求個性、思想獨立的取向。如其《感興》詩中對俗儒假道學的批判:“魯國有微言,儒者竊其膚。家家饗五城,誰辨魚目珠?!彼叛运兹宀⒉荒茴I會儒學的真義,只是徒然具備虛假的形貌,對世態(tài)的諷刺已經(jīng)相當尖銳;而《狂歌》則幾乎全然藐視了一般儒者:“六籍信芻狗,三皇爭紙上。猶龍以后人,漸漸陳伎倆。噓氣若云煙,紅紫殊萬狀。酼雞未發(fā)覆,甕里天浩蕩。”對“六籍”、“三皇”如此不恭,其精神已非古典主義的價值觀所能范圍,而精神的發(fā)展必然引起審美趣味的變化:對虛假表象如此敏感疾惡,影響到他對詩歌徒有其表的堂皇形式的背離。
復古詩學最核心的思想,是詩歌的體貌應像漢魏和初盛唐詩那樣高古典雅。萬歷十八年以后,《敝篋集》中背離這一審美要求的作品明顯增多。如《夏日泛舟》詩即在典雅景致中摻入俗趣,并列“空潭不受暑,野竹半捎云”和“公子收行蓋,佳人曬舞裙”,既向往世外高人的清曠超脫,又留情世俗男女的熱鬧繽紛;又如《贈李醫(yī)者》,在贊美其人格高潔“誰似豐城李公子,談笑直揖五侯家”之后,忽然轉入敘寫家庭生活:“朝賣藥,晚致身。大婦喜,小婦嗔。席未溫,呼先生?!鄙鐣赖乱暯桥c家居妻妾視角的落差造成滑稽的效果,突然改變的字數(shù)節(jié)奏更增強了這一效果,沖淡了道德主題的嚴肅性和崇高感。再如《寒食飲二圣寺》首句即言“珠池寶地都成劫,漢隴秦封且舉杯”,竟未對這座古剎表現(xiàn)出應有的敬意,打破了盛唐詩古寺題材莊嚴和深遠的格套。還有《郊外送客即席》一詩,“送別”是唐詩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早已形成了一定的套路,而此詩在常規(guī)模式下虛寫被送者前途“寶馬驕嘶塵百丈,朱帆高卷日千程”之后,不轉去敘說送別者的離情,卻去旁觀筵席的紛攘喧雜:“飛杯客子紛無數(shù),度曲兒童浪有情?!边@樣對生活中世俗人情的興趣和洞察以及撕破溫情格套的慢世冷語,已突破了“唐音”的藩籬??偟膩碚f,萬歷十八年以后,袁宏道詩中的世俗意味大大增強,這對于講究格調、極端強化高古審美理想的復古詩學來說,不啻為一種背離。
晚明復古派對唐詩的模仿,偏愛意象和語辭的沿襲,以致李攀龍被時人稱作“李風塵”,諷刺其意象語辭的不斷重復?!侗趾D集》后期的詩歌,出現(xiàn)了一些唐詩典型意象之外的類型,如《宿僧房》中“覺路昏羅縠,禪燈黑絳紗”句,昏暗迷惑,不似盛唐的情調。不僅如此,有不少詩歌甚至并不注重意象的塑造,意象只是被用作情懷表達的幫襯,如《夏日即事》中“歲月談空老,風塵拂袖高”、《秋日同鄒伯學過崔晦之村莊》中“鄰酒無因至,霜花有限開”等句,雖然也出現(xiàn)了形象,卻并非表達重點,其興奮點在于對個體生活的獨特感悟而不是對某種理想審美圖景的營造。從詩歌語言來看,存在不少辭不馴雅而意亦未工穩(wěn)之處;有些句式更是句義流利語法完整,完全不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散文化、口語化的句子,如《避俗》:“一朝見俗子,三日面生塵。所以薰修客,長年如畏人?!痹娋錅\近如口語,還用了表明邏輯關系的連詞,走到了名詞密集、語法極盡省略的“唐音”反面。又如《送峨嵋僧清源,時源請有檀香佛,刻鏤甚精》:“師行遍天下,無乃是神足?!眱删湮囊饴?lián)貫不可獨立,用虛詞“無乃”構成反問,常見于散文、口語而少見于詩,對于講究格調的復古詩學來說,是出格的做法。
復古派作詩多忽視詩人新鮮獨特的個體感受,而《敝篋集》后期的詩歌似乎有意識地要表現(xiàn)突出的個性,如《懷龍湖》詩標榜李贄,至言“朱弦獨操誰能識,白頸成群爾奈何”,將庸眾一概抹倒,不留半分和光同塵的余地。還有不少詩句表現(xiàn)了袁宏道自己不同于一般儒生的人生思考與選擇,如《偶成》中“誰是乾坤獨往來,浪隨歡喜浪悲哀。世情到口居然俗,狂語何人了不猜”,顯露出其渴望精神獨立,決不愿隨波逐流、掩藏自家面目的狂傲個性;《即事》中“浮云看物理,浪跡混風塵”則是其在衡量金錢、官位、氣節(jié)與個體生命的著落之處時發(fā)出的縱情之語;而《感興》中“所以逍遙叟,棲志沉墨鄉(xiāng)”比較了追求榮利的“貪夫”和向往不朽“書生”,認為他們生前的努力雖然方向不同,死后卻將同歸虛無,因此試圖超越有限的當下存在,進入“下無地而上無天,聽焉無聞,視焉無矚”的“沉墨之鄉(xiāng)”。這些對世態(tài)人情的深刻觀察,對個體生命的深刻反思,對自我的珍視與期許,使袁宏道不能滿足于詩歌的模擬,也孕育著他反對擬古的意識與決心。
總的來說,萬歷十八年是《敝篋集》的一個分界。據(jù)錢伯城的系年,從萬歷十二年到十八年以前,六年僅存詩27首,占總數(shù)的15%;萬歷十八年起,詩歌數(shù)量驟然增多,至萬歷二十二年,四年間有154首,占總數(shù)的85%;這顯然是編集時袁宏道揀擇的結果,他對于后期的作品應該更加重視?,F(xiàn)存前期的作品基本是仿古之作,而萬歷十八年以后的詩歌更加多樣化。除了保留學唐的部分之外,還如上所述,潛藏著試圖恣意暢言的飛揚之勢。在體式貌似規(guī)范的詩歌中,放誕之語、出格之情隨處可見;比興、意象、篇章、格調等等在舊有詩學體系中備受重視的觀念漸漸退居次要地位,自由暢快地抒發(fā)迥別流俗的意氣,成為袁宏道越來越強烈的寫作動力。
為什么袁宏道在萬歷十八年前后有這樣大的差異,《敝篋集》中也可以找到答案。其中可能部分緣于他心智逐漸成熟,對人生的思考逐漸深刻,以及閱讀道家著作習禪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他和李贄的會面。萬歷十八年,《敝篋集》有《得李宏甫先生書》詩,其中表現(xiàn)了袁宏道對李贄的仰慕、激賞與深切關心。緊接著《感興》、《偶成》等詩大放厥詞批評俗儒,截然不同于前期《病中短歌》、《病起偶題》等詩中哀傷迷茫的心態(tài),其思路之犀利、出言之盛氣,與李贄《焚書》的言論十分相似。袁中道說袁宏道見了李贄之后,“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始得“披露一段精光”,①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珂雪齋集》卷十八,第756頁。參之《敝篋集》,信非虛言。李贄對袁宏道最重要的影響,是鼓勵了他追求自我價值的決心和對抗潮流的勇氣,堅定了他獨立思考的信心。正是由于這一內在的精神轉向,才促使袁宏道拋棄了當時文壇視為正道的復古詩學,開啟另辟蹊徑、暢所欲言的創(chuàng)作追求,并萌發(fā)了扭轉復古之風的志向。②李贄對袁宏道的影響,可參見左東嶺:《從憤世到自適——李贄與公安派人生觀、文學觀的比較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張建業(yè):《李贄與公安三袁》,《中國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2000年第3期;何天杰:《李贄與三袁關系考論》,《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
萬歷十九年,二十四歲的袁宏道作了《述懷》展示他的自我認識,③關于《述懷》的詳細說明,參見拙文《無孔錘——袁宏道的應世策略》,《中國詩歌研究》2011年第8輯。以“手提無孔錘,擊破珊瑚網(wǎng)”自許?!盁o孔錘”是禪宗語匯,比喻非邏輯的言論方式,“珊瑚網(wǎng)”指撈取人才之網(wǎng);袁宏道如此宣稱,表現(xiàn)出突破一般社會規(guī)范的明確意愿。據(jù)袁中道的記錄,袁宏道在這段“語言奇詭,興致高逸”的時期,已有“刻意藝文,計如俗所云不朽者”的想法,①袁中道:《解脫集序》,《珂雪齋集》卷九,第451頁。有志于在文壇建立一番事業(yè)。然而這一宏愿如何得以實現(xiàn)?萬歷二十二年袁宏道寫下《答李子髯》二首,把此前率性的自我張揚、自發(fā)的獨特趣味凝結為明確的詩學主張。這兩首詩因其對復古詩風的批評而被學界反復引用,故在此不作重復解讀,只強調兩點:其一,他對復古詩風的批評是通過多個詩學范疇進行的,理論上全面總結與樹立主張的意識十分明顯;其二,這兩首詩不是零星的意見、偶然的批評,而以對近百年詩史的全面反思為基礎,暗藏著他躋身文壇創(chuàng)造歷史的雄心。至此,袁宏道在寫作中所表現(xiàn)出的種種個性因素,集中顯現(xiàn)為反復古的詩學主張??梢哉f,到寫作《答李子髯》亦即《敝篋集》接近尾聲的時候,他一生最重要的詩學事業(yè)已經(jīng)確立宗旨:那就是逆潮流而動,成為一個舊權威的挑戰(zhàn)者,舊規(guī)范的破壞者,舊習慣的改變者,從而在詩歌史上留下自己獨特的印跡——這將是他后來《錦帆》、《解脫》、《瓶花》諸集里以更加激進的姿態(tài)去努力實現(xiàn)的。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對《敝篋集》的分析,考察了袁宏道文學思想發(fā)展歷程中最重要的一次變化:即從懵懂接受時代文學潮流的影響,到萌發(fā)獨立意識、產生個性需求,以至確立文學主張的過程。以往對袁宏道的研究,多關注其出仕之后的文學活動與激進言論,《敝篋集》沒有受到多少重視。本文對此集的細讀,實際上探索了晚明詩壇由“復古”向“性靈”風氣的轉變的發(fā)源,同時也足以說明具有原生特性的小集是研究明代文人文學思想經(jīng)歷重要的文獻資源。袁宏道一生十分留意小集的整理、刻印和流通,九種小集都是剛完成就結集付印,未經(jīng)過大的刪定與修改,保留著創(chuàng)作期的鮮活原貌。時人已云,這些小集“懸日月而走南北,則人人知當時有中郎矣”,②畢茂康:《袁中郎先生全集序》,《袁宏道集箋?!犯戒洠?713頁。是小集的刊刻、流布逐漸塑造了袁宏道的文學形象,為他爭取到了各層文化圈越來越多的認可或響應,并最終成就了他在文壇的影響力。作為一個典型個案,袁宏道的《敝篋集》具體而微地展示了小集對于研究明清文人文學思想發(fā)展過程不可替代的優(yōu)勢。當然不止袁宏道,王世貞、屠隆、錢希言、方以智、王夫之、王士禛、沈德潛、厲鶚、孫星衍、阮元……還有許多明清小集等待著研究者去閱讀探索,以對文學思想史中的一些理論問題做出更加細致、更貼合歷史語境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