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德鄰
(北京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871)
2014年1月7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豐捷和鄧暉的《追索中華文明的根脈——記“清華簡”研究保護團隊》,主要內容是對清華簡研究團隊的采訪。文章把清華簡當作“中華文明的根脈”,對此我堅決不同意,因清華簡是偽簡。
清華簡是不是中華文明的根脈,前提在于它是不是真簡。早在2009年5月4日《光明日報》就發(fā)表了姜廣輝的《〈保訓〉十疑》,質疑剛剛披露的《保訓》一文,由此開始了第一波關于清華簡真?zhèn)蔚臓幷摗?010年12月出版了《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1輯,引起了新一波爭論。在這一波爭論中,質疑方提出更為有力的辨?zhèn)巫C據(jù),影響更大?!稓v史研究》兩位編輯晁天義和周學軍合寫《學界圍繞清華簡〈耆夜〉真?zhèn)握归_激辯》(2013年9月23日《中國社會科學報》)一文,介紹雙方的觀點,希望有更多的學者借鑒閻若璩等前賢的經驗,“圍繞清華簡《耆夜》的真?zhèn)螁栴}”,“坐實有關結論”。
就在學術界越來越多的人希望進一步討論清華簡真?zhèn)沃畷r,《光明日報》發(fā)表這篇《根脈》,極力贊揚清華簡和研究團隊,卻只字不提有人質疑,這有故意誤導讀者的嫌疑。
從報導的表面看,記者采訪清華簡團隊時未涉及簡的真?zhèn)螁栴},但實際上這是他們討論的主要問題之一,有下面這一段為證:
“(清華簡)整整三個月的搶救性清洗保護……‘竹簡在墓葬中泡了2000多年,就像開水中煮熟的面條,輕輕一碰就斷裂。一些污物又在竹簡表面形成一層堅硬的外殼,很難去除。有時一人一天只能清理一枚簡?!f起那段艱苦的日子,李均明反倒一臉幸福,“越累,越興奮。這不正好說明簡是真的,有誰能造假造出幾千年前的污垢?”
報導全篇只字未提有人質疑,李均明何以突然冒出兩句“這不正好說明簡是真的,有誰能造假造出幾千年前的污垢?”,說給誰聽?當然是說給兩位記者聽,兩位記者不覺得突然,因為此前他們討論過真假問題。但是讀者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李均明“幸福”、“興奮”,不是因為整理的竹簡多么重要,而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污垢能證明竹簡是真的。這說明團隊心中最為糾結的是簡的真假問題。這倒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清華簡是假的,那么這篇報導所說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但是“污垢”能證明簡是真的嗎?聞所未聞。別說是目測污垢,就是竹簡通過了碳14測年,也不能證明簡牘就一定是真的。因為:
第一,團隊取無字殘簡做碳14測年,測定的年代是戰(zhàn)國中晚期,可是這無字殘簡能代表全部清華簡都是戰(zhàn)國中晚期的嗎?胡平生《古代簡牘的作偽與識別》①《收藏家》1999年第4期。說,在香港流傳的簡有些是真假摻雜,“這也是販假者的一種‘技巧’”。清華簡也是從香港購來的,誰能保證不是真假摻雜?
第二,據(jù)說竹簡作偽有一種方法是用戰(zhàn)國墓中出土的戰(zhàn)國簡,刮薄,重寫,作舊。這樣的簡經碳14測年當然是戰(zhàn)國簡。誰能保證清華簡不是這樣造出來的?
第三,丁進曾撰文揭露清華簡是新簡作舊。姜廣輝懷疑《保訓》的一支殘簡是今人故意做成的。故宮博物院兩位專家看過清華大學所藏的竹簡后認為這是新簡作舊,但作舊不夠。對于新簡作舊的說法我曾有懷疑:“能通過碳14測年嗎?”我就這個問題向北大考古學院z教授請教,他搞了30多年碳14測年。他回答說:“他們搞不成,我能搞成,這需要對碳14測年有深入了解,需要添加一些元素?!边@表明在理論上說是能夠作偽。我沒看到過新簡作舊并且通過碳14測年的實例,但是看過不少仿古陶瓷通過科學測年的實例。吳樹在《誰在收藏中國》和《誰在忽悠中國》兩書中講了不少這方面的實例。洛陽的高水旺說仿品經過機場X光線檢驗后,年代會拉長。經科學家實驗證明,陶瓷經過X光線照射,每一秒鐘會將釉面老化程度提早二百年左右。景德鎮(zhèn)的李華明(化名)說,他配制了一種藥水,仿品浸泡在藥水中的時間越長,科學測年的年代就越久。仿陶瓷能通過科學測年,假簡就不能通過碳14測年嗎?
以上三點說明,一片竹簡經過碳14檢測為戰(zhàn)國中晚期的,并不等于全部竹簡上的文本就都是戰(zhàn)國中晚期人寫的。所說的真簡假簡是說簡文的真假,而簡文真假的鑒別不是科學檢測能夠解決的,必須通過分析文本來解決。
怎樣分析文本來辨別真?zhèn)危沤駥W者總結了許多經驗,并且制定了程序,程序中最重要的是辨文字和史事這兩項。為什么這兩項最重要,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說得很透徹:“蓋作偽書者不能張空拳,冒白刃,與直自吐其中之所有,故必依托往籍以為之主,摹擬聲口以為之役,而后足以售吾之欺也。”偽書在內容上抄襲往籍,在詞語上擬古。姜廣輝、付贊、邱夢的《清華簡〈耆夜〉為偽作考》②《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4期。就是通過查這兩項來辨?zhèn)蔚?。下面分別討論。
姜等分析指出《耆夜》中的“赑赑”、“祝誦”和“明明上帝,臨下之光”都是晉以后才出現(xiàn)的,先秦不可能出現(xiàn)。這是說簡文用了后世才出現(xiàn)的詞語。用這種方法辨?zhèn)螌以嚥凰?。遠的閻若璩等就不說了,最近的兩例,是大家記憶猶新的:
一例是《坎曼爾詩箋》辨?zhèn)?。上世紀70年代出現(xiàn)了一件文物,說是回紇人坎曼爾于唐朝元和十年寫了三首漢詩,經郭沫若考證是真的,轟動一時。但是張政烺卻認為是偽作,因為詩中的“東家”(意思是“財主”)一詞在唐代還未出現(xiàn)。這是一個鐵證,可惜當時沒受到重視。1991年楊鐮發(fā)表《〈坎曼爾詩箋〉辨?zhèn)巍罚嫖鲈娭械摹袄疃拧?、“詩壇”、“欣賞”、“東家”,指出新疆坎曼爾在唐元和十年不可能寫出這四個詞來。偽詩由此定案。
另一例是《孫子兵法》辨?zhèn)巍I鲜兰o90年代出現(xiàn)了戰(zhàn)國簡《孫子兵法》,媒體大肆吹捧,但是有人指出文中有“四面楚歌”這個楚漢相爭時才產生的詞,其偽立現(xiàn)。
姜廣輝等辨析詞語的方法和上面兩例是相同的,而其辨析更為透徹。姜等的文章是寫給專業(yè)人士看的,簡明扼要,一般讀者未必能看得很明白。為了讓一般讀者能看懂辨析的過程,我這里再為申說,除進一步辨析“祝誦”和“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之外,還增加了“毖精”、“月有盈缺”等例證。
1.《耆夜》講周武王八年伐耆獲勝后在文王太室宴飲,武王和周公當場作歌。在周公作的《 》中有一句“毖精謀猷”,“謀猷”見于《尚書·文侯之命》,“毖精”始見于宋代,它是一個演化生成的詞,由“毖慎”和“精虔”縮略而成,其產生經過了漫長過程。
先秦只有“毖”和“慎”兩個單音詞。雙音詞 “毖慎”始見于宋代。韓維、李綱等的著作中出現(xiàn)過這個詞?!氨焉鳌币沧鳌吧鞅选?,宋代王安石、明代畢自嚴等的著作中出現(xiàn)過這個詞。
“精虔”始見于唐末五代,在董浩等編纂的《全唐文》中共出現(xiàn)11次,時間從唐僖宗李儇至后漢,全部用于宗教語境中。如僖宗《祈晴敕》:“仍令河南府差官,應有靈跡處,精虔祈止?!彼我院?,“精虔”進入儒家和世俗,宋代顏復、明代申時行等的著作中出現(xiàn)過這個詞,申時行還并列地用“慎毖”和“精虔”,其《李偉神道碑銘》說:“而公慎毖、精虔、敬恭、匪懈,無不當上心者?!雹伲鳎┥陼r行:《賜閑堂集》卷二十,明萬歷刻本。
在“毖慎”和“精虔”這兩個詞出現(xiàn)以后,又出現(xiàn)了縮略詞“毖精”或“精毖”。在宋代洪咨夔、元代同恕、明代許弘綱和過庭訓、清代方孝標等的著作中出現(xiàn)過。
從以上“毖精”一詞產生的過程看,它不可能產生于先秦。簡文作者不知道“毖精”一詞產生的經過,誤當作先秦用語而寫入周公的《 》詩中。
2.周公作歌《明明上帝》中有“作茲祝誦,萬壽亡疆”,從上下句的關系看,上句中的“祝誦”是表示祝愿的意思,所以“祝誦”通“祝頌”,兩句的意思是“作此祝頌武王萬壽亡疆”。
先秦文獻中不見雙音詞“祝誦(頌)”。北宋出現(xiàn)了在“祝愿”的意義上使用的“祝頌”、“祝誦”。至南宋,朱熹在研究《詩經》時用“祝頌”或“頌?!眮砀爬ㄒ活愒娋?。如他說《詩經》中的“酌以大斗,以祈黃耇”、“壽考維祺,以介景福”等詩句都是祝頌語。受朱熹影響,學者紛紛用“祝頌”來論《詩經》。在佚名編的《毛詩集解》中共用了10次“祝頌”。潘自牧根據(jù)朱熹等的論說,在其《記纂淵海》卷七十四專門立“祝頌”一目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引《詩·天保》中的祝愿詩句來說明。以后“祝誦(頌)”一詞廣為流傳。清代翟灝編《通俗編》卷十立《祝誦》目,下列祝誦語句,有“天下太平”、“風調雨順”、“國富民安”、“萬壽無疆”、“千秋萬歲”等。在“萬壽無疆”條下注:“《詩》凡六見:《豳風·七月》與《小雅》之《天?!贰ⅰ赌仙接信_》、《楚茨》、《信南山》、《甫田》是也?!薄对娊洝分械摹叭f壽無疆”是最有代表性的“祝誦”句。
通過應用熱力學第一定律對100WM循環(huán)流化床鍋爐的5種燃料的熱力計算,得出各處煙氣溫度如表2所示,而各換熱器溫度如表3所示。
至明代,文人寫祝頌詩文時常把“祝頌”一詞寫入其中。如:劉大夏《端午日感懷》:“感懷吟罷無他事,祝頌君王有萬年?!焙鷱V《圣孝瑞應歌》:“書成愿得磨崖鐫,祝頌皇圖億萬年。”
簡文的“作茲祝誦,萬壽亡疆”像是明代人的寫法,寫了“萬壽亡疆”,還特別說明是“作茲祝誦(頌)”。如果《明明上帝》真是周代人所寫,那就應當如《詩經》只寫“萬壽無疆”,而不特別說明“作茲祝誦(頌)”。不但《詩經》的作者不會特別說明“祝誦(頌)”,宋之前的作者也都不會特別說明“祝誦”,這可以《樂府詩集》證明。北宋末年郭茂倩編纂的《樂府詩集》收錄從漢至五代的“燕射歌辭”、“郊廟歌辭”等,搜羅殆盡,其中有大量的祝愿詞句,但是未出現(xiàn)“祝誦(頌)”一詞。
簡文作者應當讀過《毛詩集解》一類的著作,知道“萬壽無疆”為“祝頌之辭”。他很可能襲用了《毛詩集解》中的這段話:“蓋所謂‘萬壽無疆’、‘天子萬年’皆是祝頌之辭?!备摹叭f壽無疆”為“萬壽亡疆“,改“祝頌之辭”為“作茲祝誦”。
3.周公的《明明上帝》中有“月有盈缺”一句,先秦文獻中不見“盈缺(闕)”一詞,更不見用“盈缺”來描寫月相的詞句。最先分別用“盈”和“闕”來描寫月相的是《禮記·禮運》:“播五行于四時,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闕。”“三五”是說三五一十五天。當時“盈”、“闕”尚未連用成詞。《禮運》成篇約在秦統(tǒng)一中國之后。東漢末年鄭玄為《周禮·保章氏》作注首次用“月有虧盈(一作盈虧)”。唐代賈公彥作疏:“云‘月有虧盈’者,此則《禮運》所云‘三五而盈,三五而闕’也?!?/p>
鄭玄之后,用“虧盈”、“盈闕”來描寫月相的句子大量出現(xiàn)。“月有虧盈”、“月有盈缺”成了常用詞。在傳世文獻中,所有的“月有虧盈”、“月有盈闕”,其源頭都是《禮記·禮運》的“三五而盈,三五而闕”。先秦人未見《禮運》,所以不能概括出“月有盈缺”。
4.周公的《明明上帝》有八句,至少有七句是抄襲后人的詩文而成。
開頭兩句:“明明上帝,臨下之光?!?/p>
“明明上帝”始見于《晉書·摯虞傳》所引摯虞《太康頌》:“明明上帝,臨下有赫?!贝撕蟆懊髅魃系邸背蔀榱曈镁洹!芭R下之光”見于南宋李廷忠為慶賀光宗趙惇登基而作的《賀皇帝御正殿表》:“巍巍乎,宅中之勢;穆穆然,臨下之光。”簡文把晉人和宋人的詩句變作上下句,用這種方法作的詩稱為“集句詩”,集句詩都是后人集前人的詩句,沒有前人集后人的。
第三、四句:“丕顯來格,歆厥禋盟。”
這兩句是襲用《尚書·益稷》和偽孔安國傳。《益稷》:“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笨装矅鴤鳎骸按怂磸R堂之樂,民悅其化,神歆其祀,禮備樂和,故以祖考來至明之?!焙單囊u用“祖考來格”,但改“祖考”為“丕顯”,“丕顯”來自《書·康誥》的“惟乃丕顯考文王”和《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的“《書》曰:‘丕顯哉文王謨’”?!柏э@來格”的意思是丕顯考文王的神魂來至。它的下接句“歆厥禋盟”則源于孔安國傳的“神歆其祀”,把傳文改寫成經文(清華簡團隊認為《耆夜》是《尚書》的逸篇)。
第五、六句:“月有盈缺,歲有歇行。”
這兩句在詩意和用詞上與楊萬里《國勢》的“然日有中昃,月有盈缺,天之道也,而況國乎?”相近,而“月有盈缺”一句相同。
最后兩句:“作茲祝誦,萬壽亡疆。”前面已經指出,這兩句對應《毛詩集解》的“蓋所謂‘萬壽無疆’、‘天子萬年’皆是祝頌之辭”。
《耆夜》襲用后世的詞語,不僅有上面這幾例,其他還有“作策”、“奮甲”、“呂尚父”,這三個詞或是演化生成的,或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都不可能出現(xiàn)在先秦著作中。所有這些被襲用的詞語都是簡文作偽的鐵證。
姜等的文章指出:簡文所記為“飲至”禮,但是與先秦文獻中所記的“飲至”禮完全不合,這表明“造假者基本不懂古代‘飲至’禮的儀節(jié)和要項”。但是清華簡團隊的看法不同,他們在為《耆夜》作注時多次援引《燕禮》來說明,證明《耆夜》寫的“飲至”禮完全符合燕禮。但是細讀注釋,卻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條都是錯誤的,目的是掩飾《耆夜》的錯誤。我們要揭露簡文作偽,就必須首先揭露注釋是怎樣掩飾的。
1.簡文在寫飲酒禮時,先寫出場人物:“畢公高為客,召公保奭為介,周公叔旦為主……呂尚父命為司正,監(jiān)飲酒?!边@里的“召公保奭為介”是說召公是副賓,介是副賓,他是幫助主賓行飲酒禮的。團隊注釋召公在燕禮上的席位說:“以《燕禮》例之,應為武王席在阼階上……召公為介,輔畢公之禮,席在西階上,東面……”這是說《燕禮》上記載了介的席位“在西階上,東面”。但是《燕禮》沒有這段話。燕禮不設介,這是燕禮的性質決定的。燕禮上君臣“序歡心”(鄭玄語),所以燕禮的一獻禮就不像饗禮那樣鄭重。在饗禮上君主親自向賓敬酒,行獻、酢、酬一獻禮,然后又和介行一獻禮。而燕禮上,君主不親自向賓敬酒,而命膳宰(一說宰夫)向賓敬酒,此時膳宰稱為“主人”或者“獻主”。獻主敬酒的對象也不是真正的賓,《燕禮·記》:“與卿燕則大夫為賓,與大夫燕亦大夫為賓。”這是說,如果要宴請甲,就不以甲為賓,而另以乙為賓。于是,在燕禮上的一獻禮就由膳宰和乙來進行,主、賓都是代理者,所以也就不為乙設副賓(介)了?!秲x禮》對于哪種飲酒禮設介,哪種不設介,講得很清楚?!多l(xiāng)飲酒禮》設介,鄭玄為之注:“介,席西階上,東面?!眻F隊把鄭玄的注說成是《燕禮》,以證明簡文的“召公為介”合乎《燕禮》。
團隊為什么不實事求是地指出燕禮不設介?因為如果指出燕禮不設介,則“燕禮”云云的注釋系統(tǒng)就崩潰了,而且立即暴露出簡文作偽,因為燕禮是周代經常舉行的飲酒禮,周人不可能不知道燕禮不設介,寫燕禮設介,只能是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人對于周禮很隔膜,甚至無知。
2.簡文:“呂尚父命為司正,監(jiān)飲酒?!弊⑨尡容^長,分為三段。第一段解釋名字“呂尚父”,第二段解釋“司正”,第三段解釋呂尚父為什么可以被任命為司正。我們討論的次序是:第三、二、一段。
注釋的第三段:“胡匡衷《儀禮釋官》:‘按《國語》“晉獻公飲大夫酒,令司正實爵”。注曰:“司正,正賓主之禮者也。”其職無常官,飲酒則設之?!眻F隊引清代學者胡匡衷,就是要用他的“其職無常官,飲酒則設之”這兩句話,以證明簡文寫呂尚父為司正是合理的:既然司正無常官,當然可以任命呂尚父擔任。
但是團隊所引的這兩句話是斷章取義。胡匡衷在這兩句話之后接著寫道:“《鄉(xiāng)飲酒義》:‘一人揚觶,乃立司正焉,知其能和樂而不流也?!ⅲ骸⑺菊哉Y,則禮不失可知。’鄉(xiāng)飲酒及鄉(xiāng)射以主人之相為司正,燕禮‘射人為擯’則射人為司正,大射‘大射正擯’則大射正為司正,以其主于正禮,故皆使相禮者為之。”鄉(xiāng)飲酒禮和鄉(xiāng)射禮以相為司正,燕禮以射人為司正,大射禮以大射正為司正,相、射人、大射正都是禮官,他們在宴飲開始之正禮的時候就做主持人,至宴飲后期眾賓飲酒(無算爵)的時候被任命為司正,因此司正是由禮官兼任的,在不同的飲酒禮上由不同的禮官來兼任。胡匡忠說的“(司正)其職無常官,飲酒則設之”是說職官中沒有“司正”,至宴飲時才設,是由主持正禮的禮官相、射人、大射正在無算爵時兼任的。他在結尾處還特別說了一句“故皆使相禮者為之”,排除了禮官以外的人來擔任司正。
呂尚父在武王繼位后為“文武師”,是重臣,不是下大夫射人,所以他不應當在燕禮上擔任司正。團隊看出簡文“呂尚父命為司正”與周禮不符,就斷章取義地摘引胡匡衷的兩句話來為之掩飾,使讀者以為簡文符合《燕禮》。
注釋的第二段:“《儀禮》的《鄉(xiāng)飲酒》、《鄉(xiāng)射》、《燕禮》、《大射》四篇皆有‘司正’,立司正在行一獻之禮、作樂之后,行無算爵之前。”團隊只引《儀禮》的四篇怎樣說,卻不說簡文所寫是否與之相符,這就使讀者誤以為簡文所寫與《儀禮》的四篇相符了。這是用討巧的寫法來為簡文掩飾。簡文沒寫眾賓飲酒(“無算爵”),只寫了主、賓敬酒的正禮“一獻禮”,所以簡文的司正呂尚父是監(jiān)察一獻禮而不是監(jiān)察無算爵,這與《儀禮》四篇的司正不合,四篇皆說“立司正在行一獻之禮、作樂之后,行無算爵之前”。團隊也認為《耆夜》寫的是一獻禮,其注釋說:“周公為主人,獻賓,獻君,自酢于君?!边@是一獻禮的儀式。團隊既然知道簡文寫的是一獻禮,那就應當指出簡文的司正與《儀禮》不合。
注釋的第一段注釋人名“呂尚父”:“呂尚父,《史記·齊太公世家》稱‘呂尚’或‘師尚父’云:‘本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上博簡《武王踐阼》作‘師上父’?!边@似乎是說“呂尚父”這個名字僅見于簡文,而不見于其他文獻,所以得用《史記》和上博簡來證明“呂尚父”就是“呂尚”、“師尚父”。這是為簡文掩飾?!皡紊懈浮笔恰皡紊小钡牧曈妹?,始見于唐代文獻,如:崔儒《嚴先生釣臺記》:“則呂尚父不應餌魚”。五代詩人孟賓于《蟠溪懷古》:“良哉呂尚父,深隱始歸周。”以后“呂尚父”這個名字就流行開來,現(xiàn)代作家也常用。汪曾祺寫過一篇散文《嚴子陵釣臺》,引用了崔儒的“則呂尚父不應餌魚……”一段話。這篇散文被多種“散文選集”和“高中語文閱讀輔導書籍”收錄,高中生都知道“呂尚父”。
團隊知道,如果注出唐代開始出現(xiàn)“呂尚父”這個名字,讀者立刻就知道簡文作偽了:先秦作者為什么用唐以后出現(xiàn)的呂尚父?所以不注。
我讀注釋,很是佩服,做得太精心了。如注“召公保奭為介”的“?!弊?,說“保是官名”,簡單明白,但是注釋可以由注釋者自己說是官名就是官名嗎?不是得引用文獻嗎?文獻中是有的,說:武王死后,年幼的成王繼位,以召公為太保。①《大戴禮·保傅》。而《耆夜》寫的是“武王八年伐耆”,這是在殷末,尚未滅殷,怎么就稱召公為太保了呢?所以團隊不引文獻,而自己說“保是官名”,不讓讀者知道簡文與文獻記載不合,更怕讀者從這種不合中追究出簡文是現(xiàn)代人的偽作。
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舉證,只能再概括地說一說:
簡文寫“飲至于文太室”,這就是《左傳》上說的“飲至”禮?!蹲髠鳌飞现挥小帮嬛痢钡暮喴f明,而沒有宴飲的實例,所以我們不知道“飲至”禮是怎樣進行的。因此簡文作者可以自由編寫,結果編出一種奇怪的飲酒禮來,與周代文獻中記載的任何一種飲酒禮都不同。簡文開始就說明宴飲在文王太室舉行,即在廟堂舉行。按周禮,凡在廟堂舉行的就是饗禮,而不是燕禮,燕禮在路寢舉行??墒呛單挠忠灾芄珵橹魅耍ㄒ卜Q獻主),這又成了燕禮,因為只有燕禮才有獻主。燕禮的獻主是替君主向客人敬酒的,在燕禮上君主不給客人敬酒,也不給獻主敬 酒,這叫做“君不與臣抗禮”,可是簡文卻寫武王先行敬酒,他向賓畢公敬酒,既然武王親獻了,那就不應當命周公為獻主了。武王不但命周公為獻主,他還主動給周公敬酒,這是誤把獻主當成賓客了。在寫賓主敬酒之時(即一獻禮),又寫武王和周公當場作歌五首,但按禮制一獻禮時不得作歌,作歌是在樂禮之后的“無算爵”即眾賓飲酒之時。五首歌之中周公作了三首,周公的身份是獻主,獻主怎么有資格當場作歌?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沒有一首詩是以獻主的身份作的。簡文瞎編出這樣一場飲酒禮,團隊把它注釋得完全符合《燕禮》,不逐條為之掩飾行嗎?
團隊說清華簡將改寫中國歷史。難道就用這瞎編的飲酒禮來改寫《儀禮》嗎?把《耆夜》添加到《尚書》中嗎?這樣的簡文能是“中華文明的根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