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有子 李嶠無兒”小考

姜?jiǎng)υ?，?萱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李嶠與蘇瓌皆為武后、中宗朝重臣，“蘇瓌?dòng)凶樱顛o兒”之說，散見于各種雜史筆記，有三種不同說法，本文以新舊《唐書》、李嶠長子李暢《唐正義大夫使持節(jié)相州諸軍事守相州刺史上柱國贊皇縣開國子李公墓志銘并序》等史料為依據(jù)，試逐一詳加考證。

三說之一：中宗召李嶠、蘇瓌二丞相子問“所通書”，李嶠之子應(yīng)答未得其歡心。

此說最為多見，如《松窗雜錄》載：“中宗嘗召宰相蘇瓌、李嶠子進(jìn)見，二丞相子皆童年，上近撫于赭袍前，賜與甚厚。因語二兒曰：‘爾日憶所通書，可奏為吾者言之?！F應(yīng)曰：‘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瘝樱ㄊ涿┮噙M(jìn)曰：‘?dāng)俪嬷?，剖賢人之心?！显唬骸K瓌?dòng)凶樱顛o兒?！保?］559此為最早也是最完整生動(dòng)的版本。

完全引自《松窗雜錄》的如《說郛》卷五十二下［2］774、《天 中 記 》卷 十 七［3］769、《何 氏 語 林 》卷 十八［4］705等?！短綇V記》卷四百九十三注明出自《松窗錄》［5］4050，計(jì)有功《唐詩紀(jì)事》卷十李嶠條：“皮日休《松窗錄》云”后引此事［6］146，而《唐語林》卷三則說是二子“同年”［7］93。此外，內(nèi)容基本與《松窗雜錄》相同，文字稍簡略，未提及“二子童年”的，有《類說》卷十六［8］272、《紺珠集》卷十一［9］489、《古今事文類 聚 》后 集 卷 六［10］91、《記 纂 淵 海 》卷 五 十八［11］643等。

此說涉及《松窗雜錄》或皮日休《松窗錄》等出處。經(jīng)檢索，《松窗錄》一卷：《新唐書·藝文志》［12］1543、《通志》卷六十 八［13］798、《崇文總目》卷四［14］54以及《郡齋讀書志》后志卷二［15］433等史志書目均有著錄，未注作者姓名；《郡齋讀書志》卷二上［15］196、《文獻(xiàn)通考》卷二百十五著錄為“唐韋濬撰”［16］1758；《千 頃 堂 書 目 》卷 十 五 著 錄 為 李 濬撰［17］412；《宋史》卷二百六《藝文五》著錄有“李濬《松窗小錄》一卷［18］5222。檢索皮日休所著，未見此書之著錄?！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偎氖小端纱半s錄》一卷，提要云：

此書書名，撰人諸本互異?！短浦尽纷鳌端纱颁洝芬痪恚恢??！端沃尽纷鳌端纱靶′洝芬痪?，題李濬撰?！段墨I(xiàn)通考》作《松窗雜錄》一卷，題韋濬撰。歷代小史則書名與《通考》同，人名與《宋志》同。蓋傳刻舛訛，未詳孰是。［19］1185

據(jù)此，《松窗錄》與《松窗雜錄》等當(dāng)為同一書，韋濬或李濬撰。在其長期流傳的過程中，書名、著者等多有訛舛。

我們再來探究一下這個(gè)記載的真實(shí)性。

首先，李嶠長子李暢《墓志》云：“公諱暢，……以開元十八年歲次庚午六月甲寅朔十八日辛未，薨于東都宣風(fēng)里第，春秋五十有二?！保?0］519可知其卒于開元十八年（730年），享年五十二歲，那么，其生年應(yīng)為高宗儀鳳四年、調(diào)露元年（679年）。蘇颋，其傳見于兩《唐書》其父蘇瓌傳之后，《舊唐書》本傳云其：“（開元）十五年卒，年五十八?！保?1］2881則颋應(yīng)生于高宗咸亨元年（670年），颋比暢年長九歲，怎么可能“二子皆童年”？而那個(gè)“失其名”的李嶠之子若不是李暢，更不可能是李嶠其他的兒子，暢既為長子，余者會(huì)與蘇颋在年齡上相差更多，“同年”之說，更無依據(jù)。所謂“同年”，一是指同年出生，由上述已知其為不可能；二是唐代同榜進(jìn)士稱“同年”，若果如此，“上近撫于赭袍前，賜與甚厚”，這種對待小孩子的方式顯然滑稽可笑，而且，檢索《登科記考》等相關(guān)資料，未發(fā)現(xiàn)蘇颋與李嶠哪個(gè)兒子同年及第的記載。

其次，由兩《唐書》的《中宗本紀(jì)》可知，中宗曾兩次在位，第一次是在高宗駕崩之后，即永淳二年、弘道元年（683年）末，嗣位僅兩月，即被其母武后廢黜，圣歷元年（699年）又被冊立為太子，神龍?jiān)辏?05年）復(fù)位。顯然，召二丞相子之事不會(huì)在其冊立為太子或者復(fù)政后，彼時(shí)無論哪個(gè)孩子都已成年，“二子皆童年”，顯然謬甚！陳冠明先生所著《蘇味道李嶠年譜》就將此事系于永淳二年、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中宗即位，召李嶠之子、蘇瓌之子颋，使誦所通之書。”并在略加考證之后認(rèn)為“凡此相比，甚是無謂，當(dāng)是附會(huì)，故多異詞，今不取。”［22］102此時(shí)，蘇颋十四歲，早已不應(yīng)算是“童年”，李暢只有五歲，雖可稱“童年”，卻當(dāng)屬年幼無知，這樣的兩個(gè)孩子，實(shí)在沒有可以相提并論的理由。

其實(shí)，這樣漏洞百出的記載，前人早有異議，《四庫全書總目》在《松窗雜錄》提要中就明確指出：

《松窗雜錄》……惟謂中宗召宰相蘇瓌、李嶠子進(jìn)見……颋于則天長安二年已為御史，瓌為相時(shí)，颋為中書舍人，父子同掌樞密，并非童年。故司馬光深斥其說，頗不免于誣妄云。［19］1185

所引司馬光之說，與上文略同，載《資治通鑒》卷二百七“考異”［23］6560－6561。

最后，我們不妨拋開對這個(gè)事件真實(shí)性的考證，再來分析二子對中宗問話的回應(yīng)?！澳緩睦K則正，后從諫則圣”，見《尚書》卷九《說命上》“說復(fù)于王曰：‘惟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罂耸?，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之休命?！保?4］295颋所言意在規(guī)勸君主接受勸諫，成為圣人。此語頗具溫柔敦厚之風(fēng)，既切中要點(diǎn)又相當(dāng)?shù)皿w。而那個(gè)“失其名”的李嶠之子，似乎也并沒有錯(cuò)，《尚書·泰誓下》：“自絕于天，結(jié)怨于民，斮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24］331“斮脛”“剖心”是典型的暴君所為。嶠子是在提醒君王，不要“自絕于天，結(jié)怨于民”，此話無可厚非，充其量有些逆耳。只是中宗本就昏庸懦弱，我們只要讀一讀兩《唐書》的《中宗本紀(jì)》就會(huì)找出大量實(shí)證。這次他也只揀順耳的話聽，可憐李嶠之子，很有點(diǎn)對牛彈琴的悲哀，不僅當(dāng)時(shí)沒得到圣上的夸贊，千百年來更留下了“蘇瓌?dòng)凶樱顛o兒”的典故，看來，其真的是遠(yuǎn)不及蘇颋深諳于君主面前應(yīng)對自如的語言藝術(shù)。正如劉聲木先生《萇楚齋隨筆·五筆》卷一援引《松窗雜錄》所載此事后的評論：“二子所言，皆不為無見，未易定其優(yōu)劣。瓌子之言是規(guī)也，嶠子之言是諫也，頗合‘規(guī)諫’二字之理。中宗既非有道之君，嶠子直諫于禍亂未萌之先，其遠(yuǎn)識應(yīng)在瓌子之上，未可以中宗一語，即為公是非。司馬溫公《通鑒考異》深斥其誣妄，然此書本體近小說家，各尊所聞，用資談柄，固不必是丹非素也”［25］897可謂一語中的。

三說之二：蘇颋因其父蘇瓌去世，哀傷過度，固辭起復(fù)，時(shí)人有云“蘇瓌?dòng)凶?，李嶠無兒”。

此說見于《太平御覽》卷四百一十四《孝下》：“《朝野僉載》曰：蘇颋為中書舍人，父右仆射，卒。颋哀毀過禮，有勅起復(fù)，颋表固辭不起。上使黃門侍郎李日知就宅喻旨，終坐無言，乃奏曰：‘臣見瘠病羸痩，殆不勝哀，臣不忍言，恐其殞絕?！蠍湃?，不之逼也。故時(shí)人語曰：‘蘇瓌?dòng)凶?，李嶠無兒?！保?6］1910

而《舊唐書》蘇颋傳亦有記載：“瓌薨，詔颋起復(fù)為工部侍郎，加銀青光祿大夫。颋抗表固辭，辭理懇切，詔許其終制。服闋就職，襲父爵許國公?！保?1］28802可見此事并非杜撰。

同樣說法亦見于《記纂淵?！肪砣妒嘶虏俊贰捌饛?fù)”條［11］26。需要指出，“蘇瓌?dòng)凶?，李嶠無兒”之說，在《記纂淵?！分袃啥瘸霈F(xiàn)，在卷五十八《論議部》“事物相形”下引了中宗問二子所通書之事，同一書，竟用兩個(gè)完全不同的說法來證明“蘇瓌?dòng)凶?，李嶠無兒”么？蓋其著者編纂之時(shí)亦未詳加考訂。

古人于父母去世后有守制的禮俗，不得應(yīng)考，官員須解職，不得婚嫁或從事娛樂活動(dòng)，謂之“丁憂”，這一點(diǎn)至唐代已形成了嚴(yán)格的規(guī)范。如果有因貪圖功名利祿或其它原因匿父母之喪不報(bào)，或于喪制未終而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都會(huì)受到相應(yīng)的懲罰。《唐律疏議》卷十《職制部》就“匿父母及夫等喪”有明確的懲戒律令［27］204－206。白居易就曾因其母看花墮井而亡，卻作《賞花》《新井》詩，被貶為江表刺史，由此可見官員丁憂之制度。

蘇颋于丁憂期間“有勅起復(fù)”，卻“固辭不起”，既是父親離世過度悲傷所致，恐又與其出身世家，長期受儒家禮教思想濡染不無關(guān)系。他不僅未因守制影響自己的前程，“服闋就職，襲父爵許國公”，反而還因此贏得了時(shí)人“蘇瓌?dòng)凶樱顛o兒”的贊譽(yù)。那么李嶠之子究竟有什么不孝之事留人話柄？

《舊唐書·蘇瓌傳》中記載，瓌“景云元年，以老疾轉(zhuǎn)太子少傅。是歲十一月薨”［21］2879；《新唐書》蘇瓌本傳亦云：“景云元年，老病，罷為太子少傅。卒，年七十二?！保?2］4399可知蘇瓌卒于睿宗景云元年（710年）十一月，《唐律疏議》對“喪制未終”的解釋為：“謂父母及夫喪二十七月內(nèi)?！保?7］204我們大致可以推斷，蘇颋為其父守制，即丁父憂至遲到玄宗開元元年（713年）初，之后“服闋就職”。在這個(gè)過程中，李嶠當(dāng)一直健在，直到遭貶，“為廬州別駕而卒”。也就是說，其父尚在，其子怎會(huì)因不孝而落人口實(shí)？相反，李嶠長子李暢《墓志》云：“妣燕國夫人，無祿未練而趙公薨，累丁艱罰，痛深創(chuàng)鉅，杖而后起，殆不勝哀。君子以為難也。服闋，拜吉州刺史?！保?0］519可知李暢父母蓋相繼離世，其當(dāng)按制守喪且因接連遭遇失去親人之故，十分悲痛，“服闋，拜吉州刺史”。

父親過世，作為兒子，過度悲傷甚至放棄升遷機(jī)會(huì)，這確實(shí)令人感嘆唏噓，作為皇帝，表示理解并且“惻然，不之逼也”，亦在情理之中，只是時(shí)人“蘇瓌?dòng)凶?，李嶠無兒”的感慨，實(shí)在是有點(diǎn)莫名其妙，既然將二者相比較，就應(yīng)以事實(shí)作為依據(jù)。然“李嶠無兒”之說，惜無相關(guān)史料可考。

三說之三：蘇瓌之子有才能，李嶠之子不及也。

《冊府元龜》卷七七七《名望第二》中記載：“蘇瓌中宗朝歷左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子七人，颋、冰、詵、乂、穎、銳、顏，颋最知名，官至中書侍郎平章事，詵，戶部員外。瓌與李嶠同居相位，嶠有才華，其子不肖；瓌以干理而颋有文詞，故代稱‘蘇瓌?dòng)凶樱顛o兒’”［29］9234，卷九四〇《不嗣》所載稍略。［29］11068綜合分析有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看出，此當(dāng)為“蘇瓌?dòng)凶?，李嶠無兒”最為合理的解釋。理由如下：

首先，此說出自《冊府元龜》。該書成于宋真宗年間，屬于大型政書，所選內(nèi)容均自正史，其編者也集中了當(dāng)時(shí)精英。官修政書，可以憑借大量官方藏書資源，編書之目的在于為統(tǒng)治者提供可資借鑒的治國之道，可見具有較高的可信度，畢竟不同于那些雜錄筆記、稗官野史。

其次，蘇瓌、李嶠同為武后中宗朝臺閣重臣，“瓌為相時(shí)，颋為中書舍人，父子同掌樞密”，成為當(dāng)時(shí)美談，蘇颋又與張說并稱“燕許大手筆”。李嶠在當(dāng)時(shí)文壇享有盛譽(yù)，《舊傳》云其：“朝廷每有大手筆，皆特令嶠為之?！保?1］2993《新傳》有 “而為文章宿老，一時(shí)學(xué)者取法焉”［12］4371?？芍^權(quán)傾一時(shí)，文名卓著，但是，除前文提到的長子李暢之外，其余的兒子則顯得默默無聞，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載，嶠有四子，暢、裕、粲、懿。據(jù)《世系表》及李暢《墓志》可知，暢終于相州刺史，“博覽墳籍，尤工藻翰”，且“有集卅卷，傳于后”；據(jù)《世系表》，李裕，終于海州刺史；李粲，終于濮州刺史；李懿為華陰郡太守［12］2546－2547。無論于文壇還是官場，李嶠諸子遠(yuǎn)不能與許國公蘇颋相提并論，或因本就屬平庸之輩，或因其父獲罪受到牽連，總之，“其子不肖”，也就難怪時(shí)人有“蘇瓌?dòng)凶樱顛o兒”的慨嘆了。

盡管李嶠在武后中宗朝曾位高權(quán)重，然因其先追隨武后，依附二張，后又轉(zhuǎn)而效力于韋氏一黨，其為人多遭詬病，晚年又屢屢被貶，最終卒于廬州別駕?！疤K瓌?dòng)凶?，李嶠無兒“之說，既見于雜史筆記之類，在未有更加確切的史料可資證明之前，本就未可確定其真實(shí)與否，有些子虛烏有之說，或確有以訛傳訛之嫌，抑或“所謂失勢之人，史家眾惡歸焉”［2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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