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辰
(湖南科技學院 辦公室,湖南 永州425199)
討論永州及湖南近年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能不提及《永州日報》編輯田人。田人上世紀80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曾在《詩刊》、《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刊發(fā)作品,結集為《虛飾》、《三十年后·大灣村》等。田人的詩作沒有宏大的敘事,也鮮見酣暢淋漓的抒情,但卻詩味醇厚,風格獨具,具有經(jīng)久的藝術魅力。
大灣村是田人生命的出發(fā)地。那是南方丘陵地區(qū)極普通的一個小村莊,地處荒僻,即便在永州,也鮮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田人沒有隱晦它的貧窮:“饑餓的光在它的上空盤旋”(《螢火蟲》);沒有隱晦它的落寞:“天井中漏進的光照著那只木桶”(《舊屋》);沒有隱晦它的憂傷:“低矮的山在舞蹈/被低矮的大灣村撕裂的憂郁/排列,涌起、埋怨、搖晃”(《印象》)。與當今中國許多小村莊一樣,在席卷而來的城市化大潮沖擊下,大灣村也一天天走向破?。骸耙豢脴洌诖鬄炒逅氖?它吃過山菜的嘴唇隱現(xiàn)了裂痕/曾經(jīng)綠得很茂盛的葉子現(xiàn)在很寂寥”(《我不想再說了》);一天天被人遺忘:“用土壘成的屋前坐著的老人,孤零零而毫無歡樂”(《來世今生》。但是,大灣村“在詩人田人心里的高度是無與倫比的”。[1]他深愛著那個地方,將其視為“出淤泥的蓮花”和“唯一的精神空間”。在他看來,大灣村那“寬闊的石頭和倒懸的青碧的水”,就是他自己的骨頭和血液。只有在大灣村,他才擁有快樂(《夢》)。他說:“我不要金錢/我也不要虛假的榮譽/我要與大灣村同浴在星月的銀輝下/把性靈埋在高的峰巒”(《詩章》)。
改革開放以來,面臨現(xiàn)代都市越來越強大的誘惑,一輩又一輩農(nóng)村人從世世代代生活里土壤里拔根而起,移居城鎮(zhèn),鄉(xiāng)愁也就成了當今時代最普遍的精神癥候。田人很早就走出了他的大灣村,先后投身多個城鎮(zhèn)打拼。不一樣的是,對于離鄉(xiāng)田人顯然是痛苦的。他說:“離開家鄉(xiāng)的感受如同生活在地獄”。(《說一下蘿卜灣》)而且田人的心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大灣村。無論走到哪里,他的靈魂總是“被曾有的家時時包圍”(《懷念棗紅的馬匹》)。他認為,自己就如同一只風箏,一生的歲月都已被故鄉(xiāng)的薺菜花“用紅紅綠綠的絲線牽住”(《鄉(xiāng)村的薺菜花》)。他把自己喻為一輛馬車的輪子,要始終“馱著故鄉(xiāng)走向未來”(《故鄉(xiāng)若要厭棄我》)。由于身上總馱著故鄉(xiāng),所以,在田人眼里,無論多么高的云端,“也沒有高過大灣村的翅膀”(《七天》);即便是與故鄉(xiāng)遠隔數(shù)千公里的廊坊,菖蒲那多年生的葉子,也“被大灣村的風吹著”(《廊坊菖蒲》)。圍繞故鄉(xiāng),田人展開了他一系列溫馨而美好的想象,他夢想著能“把影子長成絲瓜花,爬在大灣村的房前和屋后”(《風俗》);夢想著能將一盞馬燈掛在故鄉(xiāng)靜謐的夜空(《一盞馬燈》);夢想著死后,能在大灣村長睡,身邊“長出一些稚嫩的青草”(《姐妹兄弟》)。返鄉(xiāng)本是詩人的天職,但像田人這樣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境都不肯舍棄故鄉(xiāng)的詩人確實還不多見。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故鄉(xiāng)不僅是指個人出生成長之地以及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還意指精神的家園與靈魂的故土,意指生命價值的最終歸依。因此,田人堅持馱著故鄉(xiāng)上路,不僅是源于他對過往鄉(xiāng)村生活的留戀與回憶,更是源自于他對靈魂故土的頑強堅守,對精神生活的不懈追求。這種堅守與追求在一個高度物質(zhì)化的社會是難能可貴的,因為那不僅僅需要情感與勇氣,更需要思想與毅力。始終沒有從身上卸下故鄉(xiāng)的人,無法真正融入多元喧囂的現(xiàn)代文化;對于繁雜混亂的都市生活而言,他只能是一個外來者,而且永遠是一個外來者,孤獨是其難以跳脫的宿命。田人的孤獨感似乎無所不在。他不時咀嚼并呈現(xiàn)自己的孤獨,他說:“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聲名的馬車/把我的孤獨一件一件,/放在我的灰燼安放的地方”(《歸途》)。他感嘆:“在這條孤零零的路上/沒有一個車夫/我走著,/沒有人看得見”(《在這條路上》)。
草根出身的田人“根莖又細又軟”,但卻有著異常堅定的信仰。他如飛蛾撲火般,“苦苦地向著太陽”(《向太陽》)。他一直夢想擁有一雙漂亮的翅膀,能夠忽左忽右自在地翻飛,有時能飛得“比所有鷹飛還猛烈”(《十幾畝油菜花》)。他還夢想化身為苦難的駱駝,“在廣大的沙漠渴死自己/美麗的駝鈴飄揚在天空”(《完成》)。夢想是每一個人都有的,田人過人之處在于,他在仰望星空的過程中,始終沒有脫離腳下社會底層堅實的土壤。他明知,在當今這個時代,“詩歌和稻谷是低廉的/因此生產(chǎn)詩歌的詩人/與生產(chǎn)稻谷的農(nóng)民很清貧”,但他“還是愿意做一名生產(chǎn)詩歌的詩人”(《詩人之歌》)。他說:“我不會選擇一條尋找金子的道路”(《我不會選擇一條尋找金子的道路》)。他酷愛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也曾給予他無限的精神滿足,他說:“說到寫詩,好比一個生命一生坐在光明之中/它茁壯成長的樣子令世界心痛”。(《我追求的是我所不知的東西》)由于潛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他淡化了對金錢、權位等諸多現(xiàn)實價值的追求,堅守著清貧。即便是住在保潔車旁一間低矮的平房里,與蚊蟲作伴,“用身體的血做蚊蟲的糧食”,內(nèi)心仍然充滿了浪漫的遐想。
基于腳下的位置,田人曾說:“星空高遠/生命多么卑微啊。”(《一年又一年》)在創(chuàng)作中,他始終“以弱者的身份出現(xiàn)”[2],身姿放得很低很低。他以故鄉(xiāng)大灣村為主要對象,寫低低的山崗,寫矮矮的土坡,寫掛滿舊物的籬笆,寫湘江式的青石板路。他說:“雖然我僅代表一個村莊,但是我無邊的低矮是你最初的憂郁”(《器皿》)。與此同時,他熱情洋溢地詠唱了一系列卑微的生命,包括麻雀、螞蚱、蜻蜓、螢火蟲等。他自喻為卑賤的螞蟻,從一個村莊出發(fā),走得很辛苦,終于來到了鎮(zhèn)上。但是它還要承受一路的危險與孤獨,經(jīng)過縣城和省城,走到它的首都去(《螞蟻》)。他寫的稗子,明知“自己是一株害草,生命也不會長久”,但卻有了一次愛情,“它深深愛著一株稻子”(《一株稗子的愛情故事》);他寫的菜青蟲,在辰河邊歌唱著愛情,“她的歌唱多么動人”(《菜青蟲》);他寫的田鼠夫婦,相依為命,養(yǎng)兒育女,有過“許多浪漫而歷險的經(jīng)歷”(《一只田鼠》)。而在田野里莊稼所剩無幾的時候,他則稱野豬為“兄弟”并向其發(fā)出誠摯的邀請:“坐到大灣村來吧/坐到它的火邊來,吃酒和取暖”。(《夢囈》)田鼠、野豬這些形象不僅卑微渺小,而且還一直被視為對人類生產(chǎn)、生活有害的對象,但田人卻從中發(fā)掘出了最美好的品質(zhì)和最溫馨的情感。他的詩句往往能撥響讀者心靈深處最溫柔的那根弦,讓人留下經(jīng)久難忘的印象。
在社會急劇轉(zhuǎn)型發(fā)展的歷史時期,在弱肉強食法則依然盛行的商品經(jīng)濟時代,底層百姓最有可能遭受到無法抵御的變故和殘酷無情的碾壓,也最容易被忽視和遺忘。田人堅守社會底層的位置,執(zhí)著地詠唱卑微者的生存與情感,這既離不開他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與普通人的身份,同時也體現(xiàn)他對生命意義的肯定和對生命價值的尊重。因此,田人的創(chuàng)作不僅具有不可忽視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博大、包容的人文情懷。他寫“亂墳遍布的山岡”與路邊那些“仍在蓬勃生長”的花草樹木”(《山岡》);寫“一只牛犢帶著它父親母親的血液/一邊走一邊茁壯地成長”(《一只牛犢的誕生》);寫大灣村那顆稀松平常的老樹,“人們對它視若無睹了/乃至它的枝上發(fā)出的那幾片新芽”(《花兒漸漸遠去》),所有這些也都源于他對生命的喜愛與敬重。
田人曾把自己比作“一粒純粹的泥土”(《青銅村莊》),完全屬于鄉(xiāng)野,尤其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他不喜歡城市,也極少寫到城市。他說,在城市里他“不能自由地漫步”(《廢墟》)。他還說,城市里“沒有鳥,沒有蔥蘢土地和瓦藍天空”,所以他“不會把死去的親人埋在它的地下”(《回鄉(xiāng)》)。但是,他卻一直無奈地生活在城市中,鄉(xiāng)野的景致“只能在記憶中重溫”(《我不知道我所癡迷的路是對還是不對》)。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賦予了鄉(xiāng)野以童話般的色彩,使得那里的一切都顯得格外美好。在那里,螞蚱擁有“薄亮的翅膀”(《珍藏》);“狗在秋天的叫聲是金黃的”(《秋天的聲音》);油菜花在愛情的季節(jié)“撒下這些散碎的金子”(《一片黃》);“茅屋經(jīng)歷了憂郁之夏,便展開了希望的翅膀”(《私語的秋日》);大白菜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世界多美好啊”(《一顆大白菜》)??梢哉f,田人筆下的鄉(xiāng)村總那么令人神往。
寄情鄉(xiāng)野的田人,就像夢中之人“坐在那里靜靜觀看一只黑山羊”一樣(《一首詩》),習慣于置身自然的對面獨自靜靜地觀賞對象。一個人一生中反復寫到的詞雖然很多,但是,田人說自己“只是反復寫到了春天”(《反復寫到了春天》)。在他的筆下,以大灣村為代表的江南鄉(xiāng)村生長著槐樹、桃樹、石榴樹,盛開著油菜花、薺菜花、金銀花,還有“梨花似的女子/沐浴在詩歌里(《駛向城連墟》)。在他的筆下,鄉(xiāng)野的一切顯得特別純凈:那里“見不到一顆塵?!保ā段覀兊木栈ā罚?,“那些花,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都是這樣,干凈”(《一盞馬燈》);特別自在:“另外幾只麻雀/則在散淡的天上盤飛/年老的那只麻雀在打盹/草垛想著心事/地球自在地轉(zhuǎn)著”(《深秋》);特別安寧:“星空下,豆安睡的時候/月亮也在安睡/萬物展開了想象”(《豆》);特別浪漫:“淺淺的溪水中/她在洗著大灣村的心跳/接著便聽見了鳥的鳴叫”。(《我的村莊》)翻閱田人的詩,讀者還可以見到貞潔的秋日、飄悠的白云、迷蒙的晨露、徐徐的清風等,所有這些景致均能使人在這個喧囂的世界體驗到難得的寧靜與悠閑,心靈因此而變得更加純凈。
在文藝作品中,純美的自然景象均是詩人純美內(nèi)心世界的形象展示。詩人田人以其未惹塵埃的自由的靈魂靜觀那遠離塵囂的鄉(xiāng)野世界,便留下了這些能凈化人心靈的純美詩章。作為敏銳而多情的詩人,田人在靜觀和表現(xiàn)自然景象過程中,常伴隨著自我獨特的生命感悟。值得注意的是,田人在表現(xiàn)生命的感悟時,往往輕觸即止,給鑒賞者留出了廣闊的藝術空白。
從藝術表現(xiàn)看,田人的詩作“都表現(xiàn)出了適度的節(jié)制。既節(jié)制感情的泛濫,也節(jié)制文字的泛濫”[3]。他淡淡地介紹鐵樹的命運:“鐵樹是那個很老的老人栽的/一百年之后鐵樹開花了/開完花之后鐵樹就死了。”(《大灣村》)他緩緩地敘述魚蝦的故事:“魚蝦從清澈的溪水里走上岸/坐火車來到市區(qū)的集市/他們雖有些不情愿/但是他們沒有太多的話說。”他慢慢地告訴自己的愛人:“我們的愛之路是曲長的/要經(jīng)過一片荒地,那里是一些長者的墳/它們以前愛過,它們的愛化作墳頭的花”。(《再到南郊》)在這些詩句中,我們找不到華麗別致的辭藻,感受不到慷慨激昂的聲調(diào),也聽不到動人心魄的故事。但在反復閱讀之后,卻能慢慢領悟到詩人關于生命、關于人生、關于歷史與宇宙等形而上問題的個人感悟,從而激發(fā)出無限的審美想象。所以說,田人的詩作詞句雖然很簡單,但內(nèi)涵卻很豐富;外表雖然很樸實,但滋味卻很醇厚。它帶給人的印象,往往就像是詩人筆下的玫瑰花,被珍藏了十四年,始終沒能送出去,但“它的顏色仍然像一團火焰”(《一朵玫瑰的命運》)。對于廣大讀者而言,田人的詩作迥異于時下流行的文化快餐,欣賞它需要靜下心來,斟上一杯清茶,細細品味。
田人“不是旁觀者,而是一個親歷者,一個在自己故事里不停走動的人,一個可以與自己靈魂對話的人,一個透明的人,一個真情的人,一個執(zhí)著的人”[4]。在高度物質(zhì)化的社會固守靈魂的家園,在社會急劇轉(zhuǎn)型發(fā)展的時代關注卑弱者的生存,在流光溢彩的現(xiàn)代都市品味大自然的純美,在眾語喧囂、個性張揚的語境中保持平靜與節(jié)制,田人的詩作顯示了獨特的風格,體現(xiàn)了對詩歌藝術的執(zhí)著堅守。通過田人,人們知道了永州有個地方叫大灣村;大灣村也必將隨著田人一步步走向更廣闊、更精彩的外面世界。
[1]凌鷹.瑣談田人和他的大灣村[A].田人.三十年后·大灣村[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
[2]李小雨.大灣村:一個人的詩意故事及靈魂[A].田人.三十年后·大灣村[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
[3]羅譞.清貧的守望——評當代青年詩人田人的詩集《虛飾》[A].田人.永州這個地方[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0.
[4]大衛(wèi).比金子更深遠[A].田人.虛飾[C].北京:華藝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