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戩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州510275)
2007年,艾爾特曼(William H.F.Altman)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萊辛之后的顯白論:雅可比對施特勞斯的持久影響》的文章,把去世30多年的政治哲學大師施特勞斯告上學術(shù)良知的“法庭”[1]。艾爾特曼是美國公立高中教師,教過不少人文課程,然而,學術(shù)上初出茅廬的他提交這樣的“訴狀”,不免令人驚詫。
1939年,施特勞斯做了一次學術(shù)報告,這篇講稿并未發(fā)表,直到他去世之后,才由學生整理面世,題為《顯白的教誨》。施特勞斯所遭到的各種訾議并不鮮見,但艾爾特曼的指控顯得與眾不同,他細心揣摩《顯白的教誨》,在字里行間居然發(fā)現(xiàn),施特勞斯著名的“隱微寫作論”其實來自雅可比,而非他在公開場合所宣稱的萊辛。
眾所周知,自由派學人德魯麗早已致力于揭發(fā)施特勞斯的“邪惡教誨”,而且聲稱運用了施特勞斯本人解讀文本的方法[2]。德魯麗的觀點頗具爭議,雖然未能為學界普遍接受,但在公共輿論方面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艾爾特曼則不同,他的解讀主要集中于施特勞斯的單篇講稿,就其細致程度而言,即便在施特勞斯學派內(nèi)都不多見。艾爾特曼雖然不算知名學者,但他這種深入字里行間的讀法比德魯麗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后,他陸續(xù)發(fā)表了幾篇相同題材的論文,并在此基礎(chǔ)上寫成專著《德國的異邦人:施特勞斯與國家社會主義》。
艾爾特曼認為,施特勞斯刻意隱瞞了自己隱微寫作論的真正來源。他從這篇講稿入手指控施特勞斯,理由不難理解:為了最終揭發(fā)施特勞斯的邪惡教誨,必須首先揭露施特勞斯本人運用了隱微手法,只有這一前提成立,字里行間提供的證據(jù)才能令人信服。然而,施特勞斯不是一向以揭示思想史上的隱微寫作著稱嗎?按照艾爾特曼的解釋,施特勞斯對隱微寫作的揭示并不意味著學術(shù)的坦誠,因為,這種揭示本身仍是顯白的,《顯白的教誨》一文就是顯例——施特勞斯對自己的思想淵源有意撒謊。于是,施特勞斯明確論述隱微寫作的文章《顯白的教誨》就成了關(guān)鍵線索,要想在學術(shù)良知的法庭上起訴施特勞斯,必須細讀《顯白的教誨》——這篇未刊講稿是施特勞斯英文撰述中惟一論及雅可比的文章。
學界主流觀點一般認為,施特勞斯對顯白論的發(fā)現(xiàn)受益于萊辛,他在《顯白的教誨》中明確講過,萊辛是最后一位懂得顯白寫作的哲人[3]。針對這一流行觀點,艾爾特曼提出了自己的解讀思路:(1)施特勞斯將雅可比視為顯白作者;(2)施特勞斯有自己充分的理由;(3)如何以施特勞斯的方式審視雅可比;(4)雅可比對施特勞斯的影響;(5)施特勞斯以顯白方式呈現(xiàn)雅可比的顯白寫作。根據(jù)艾爾特曼提供的解讀線索,雅可比的思想史身份成了揭示施特勞斯真實面目的關(guān)鍵。
思想史上的雅可比究竟何許人也?
1783年,雅可比公開宣稱,萊辛生前秘密信奉的是當時聲名狼藉的斯賓諾莎主義。雅可比這一說法立刻引起了思想界的軒然大波,隨即,雅可比同萊辛生前的摯友門德爾松展開了一場爭執(zhí)。不到兩年光景,這場糾紛迅速擴散到公共場合,當時德國諸多思想精英紛紛卷入論戰(zhàn),其中有康德、赫爾德、歌德、哈曼……這場紛爭最終發(fā)展為關(guān)乎啟蒙正當性的全面論戰(zhàn)。自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在1781年出版之后,雅可比引發(fā)的這場論戰(zhàn)堪稱德國18世紀晚期最為重要的歷史事件——史稱泛神論之爭。
受柯亨的思想影響,施特勞斯在學術(shù)上由新康德主義起步,他在漢堡師從柯亨的杰出弟子卡西爾,其博士論文的題目是《雅可比學說中的認識論問題》。顯然,施特勞斯的學術(shù)起點與康德傳統(tǒng)有著深厚淵源,但是這一論文選題不免令人瞠目,因為,雅可比在思想史上向來以批判康德聞名。在晚年的公開場合,施特勞斯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自己這篇博士論文無足輕重。
在論文前言中,施特勞斯請求讀者“應(yīng)當少關(guān)注雅可比本人,多關(guān)注一定程度上由‘雅可比’之名所標示的問題,或者更確切地說,問題視角(Problemperspektiven)”[5]125。隨后,在論文的第一部分開篇,施特勞斯具體解釋了何謂哲學的永恒問題:
毫無疑問,一種有自知之明的哲學,一種不愿對導致自毀的相對主義聽之任之的哲學,會將其所追求的真理作為一種不依賴于哲學、卻又與其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持存(Bestand)來思考,哲學不創(chuàng)造這種持存,而是探究、發(fā)現(xiàn)并肯定這種持存。[5]126
在文章中,施特勞斯使用“雅可比之‘相’”這一表述,明顯讓讀者聯(lián)想到柏拉圖的相論,于是,論文呈現(xiàn)出柏拉圖哲學同現(xiàn)代理性主義之間的緊張[5]124,172。如果說,柏拉圖哲學代表了哲學的永恒問題,現(xiàn)代理性主義就蘊含著雅可比激烈批判的“虛無主義”。在施特勞斯筆下,雅可比讓兩種不同類型的哲學尖銳對峙,一種是“不高貴的”類型,夸大了恐懼,一種是“高貴的”類型,夸大了勇氣和希望。在啟蒙運動中,這種“不高貴的”類型取得了統(tǒng)治地位,堪稱一種“淪落”(Verfallsentwicklung)[5]127-129。施特勞斯隨即評論道,“懷疑是理論上的恐懼,信仰是理論上的英雄主義”[5]136。
顯然,雅可比對施特勞斯的思路有著深遠影響,然而,簡森斯提醒人們,這種影響不宜夸張,因為,雅可比的偉大榜樣乃是萊辛本人[6]211-216。艾爾特曼糾纏于施特勞斯的文本細節(jié),很可能對這一影響做了過度闡釋。筆者對泛神論之爭并不熟悉,當務(wù)之急是通過思想史研究具體了解其哲學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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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5年冬天,柏林的天氣極為寒冷。就在這一年的最后一天,門德爾松(Moses Mendelssohn)冒著凜冽的寒風離開住所,急忙將自己的手稿《致友人萊辛》交付出版——他實在不想同論敵雅可比繼續(xù)糾纏下去。由于出門時過于激動,這位著名的啟蒙哲人居然忘記穿上外套……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門德爾松本來孱弱的身體經(jīng)不住風寒的侵襲,他回家后不幸病倒,病情迅速惡化,于1786年初不幸去世。門德爾松是啟蒙運動的代表性人物,被公眾視為18世紀的蘇格拉底,這位啟蒙哲人的意外死亡引起主流輿論的同情,當時的啟蒙圈子普遍認為,雅可比對門德爾松之死負有直接責任,據(jù)說,雅可比寄來的書信摧殘了門德爾松的健康,在與雅可比的論戰(zhàn)中,門德爾松耗盡了最后的心血……公眾隨即爆發(fā)了一場眾說紛紜的爭執(zhí)。
門德爾松之死是深具象征意義的思想事件,標志著啟蒙運動本身的死亡,兩百年來,泛神論之爭成了撲朔迷離的思想案件。1987年,思想史家貝瑟(Frederick Beiser)出版了專著《理性的命運:從康德到費希特的德國哲學》,在他筆下,泛神論之爭這樁懸案終于有了重大進展。貝瑟認為,即便雅可比沒有實際殺死門德爾松,至少也實施了象征性地謀殺。這樣一來,雅可比就成了謀殺啟蒙的“兇手”[7]75。貝瑟在書中提交了一份栩栩如生的案情報告,如今已經(jīng)成為英美學界的權(quán)威見解。
艾爾特曼遇到的麻煩在于,要追究施特勞斯的罪責,首先要認清泛神論之爭中雅可比的思想面相,而泛神論之爭曾經(jīng)是思想史上的著名懸案。按照他的指控,施特勞斯在思想史上繼續(xù)行兇,而且沿襲了雅可比的作案手法——故而如今面對的困境是案中有案。艾爾特曼認為,施特勞斯隱藏了自己的作案線索,其實是為了完成雅可比的未竟使命。這等于在說,思想史上的泛神論之爭并沒有真正結(jié)束,施特勞斯在20世紀繼續(xù)了泛神論之爭——因此,必須緝拿這位雅可比的思想同謀歸案。
貝瑟猶如一位杰出的思想史偵探,還原了雅可比的作案過程。他把人們領(lǐng)到謀殺現(xiàn)場,親眼目睹案情的來龍去脈,于是,啟蒙運動幕后鮮為人知的案情逐漸水落石出……從思想史上看,泛神論之爭對理解啟蒙哲學極為重要,至于這場懸案的歷史意義,貝瑟認為起碼可以從三個方面加以理解:
首先,泛神論之爭直接喚醒了德國的斯賓諾莎主義。歌德時代幾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開始推崇斯賓諾莎,其中有歌德、諾瓦利斯、荷爾德林、赫爾德、施勒格爾、黑格爾、施萊爾馬赫、謝林……一夜之間,斯賓諾莎的聲譽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zhuǎn)變,按照海涅的說法,泛神論成了“德國非官方的宗教”。
其次,通過泛神論之爭,康德主義迅速崛起。此前,康德的影響僅限于學院的小圈子內(nèi),遠談不上什么公眾影響。1786年的秋天,萊因霍德(Reinhold)出版了《關(guān)于康德哲學的書簡》(Briefe über die kantische Philosophie),面向公眾深入淺出地講解康德哲學。這一舉動引起廣泛轟動,成了康德哲學產(chǎn)生公眾影響的轉(zhuǎn)折點。然而,萊因霍德之所以取得成功,恰恰在于他使批判哲學切入了當時公眾最為矚目的論戰(zhàn)——泛神論之爭。
第三,泛神論之爭揭示了啟蒙運動的深刻危機,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啟蒙運動的最終衰落。最初對啟蒙運動進行造反的是狂飆突進運動,當時涌現(xiàn)出大量的小說和戲劇,以感覺的權(quán)利對抗啟蒙理性的冰冷統(tǒng)治,這一潮流的實質(zhì)是個體解放,運動高舉“自我”的旗幟沖擊令人壓抑的社會規(guī)范。然而,啟蒙理性仍在主導思想領(lǐng)域,“大眾哲學”在社會上繼續(xù)普及……正是通過泛神論之爭,雅可比前所未有地挑戰(zhàn)了啟蒙運動的根本預(yù)設(shè)[7]44-48。
在一處不顯眼的腳注里,貝瑟提到自己偵破過程中受益最多的兩位學者,分別是阿爾特曼和施特勞斯[7]335。由此可見,簡森斯的研究引用了貝瑟的成果,艾爾特曼的解讀則利用了貝瑟和簡森斯的結(jié)論[6]185-216。追根溯源,施特勞斯這位被告在幾十年前就暗示了啟蒙之死這一懸案的線索。
1785年,雅可比出版了《關(guān)于斯賓諾莎學說的書簡》(Briefe über die Lehre von Spinoza,下簡稱《書簡》),矛頭直接指向啟蒙運動的核心教義——對理性的信仰?!稌啞窐O大撼動了啟蒙思想的壟斷地位,對思想界乃至公眾產(chǎn)生了巨大沖擊——歌德認為《書簡》是“一場爆炸”,黑格爾干脆稱之為“一個晴天霹靂”。門德爾松是柏林啟蒙圈子的領(lǐng)袖人物,雅可比利用德高望重的萊辛對啟蒙展開攻擊,無疑經(jīng)過了深謀遠慮的策劃,比較而言,門德爾松的反擊極為牽強,拿不出什么堅實的證據(jù)。
什么是對理性的信仰?按照貝瑟的解釋,就是相信常識、道德和宗教的原初事實都能以理性為根據(jù),理性比傳統(tǒng)更好地支撐了常識、道德和宗教的自然信念。這樣一來,理性的權(quán)威勢必會取代傳統(tǒng)的權(quán)威。雅可比主要針對這一相當可疑的前提展開攻擊,他給出的理據(jù)是,理性非但沒有支撐常識、道德和宗教的原初事實,反而抽空了這些原初事實的根基。如果把理性原則貫徹到底的話,就不得不去擁抱無神論、宿命論和唯我論,最終結(jié)果是拒斥任何事物的存在——無論是上帝、自由、他人、外部世界還是人自身。為了指控啟蒙運動的災(zāi)難性后果,雅可比首次使用了一個在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詞匯——“虛無主義”[7]46。
施特勞斯注意到,雅可比的表述存在著故意的含混和矛盾,寫作手法顯得別有用心。這種作案手法相當詭異,使得門德爾松至死都不明就里。不僅如此,就連后世不少思想史家對此都束手無策——未在實質(zhì)上超出門德爾松的理解能力。為了對啟蒙進行致命打擊,雅可比游移在不同立場之間,根據(jù)對手的反應(yīng)靈活改變策略,忽而站在無神論立場批判啟蒙教士的道德教條主義,忽而站在傳統(tǒng)信仰的立場批判他們的無神論教條主義[6]211-216。施特勞斯尤其留意到雅可比的修辭,由此指認兇手的哲人身份:
人們已經(jīng)注意到,他缺乏雅可比的精神自由,因此,他仍然無法理解雅可比何以在無神論與基督教之間搖擺不定: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他碰到的雅可比是個無神論者還是個基督徒;只在短暫的瞬間,他可能上升到這樣的洞見:雅可比是一位哲人。[6]212
然而,施特勞斯的敏銳判斷并未引起主流學界關(guān)注,進入新世紀以來,關(guān)于施特勞斯早期思想的研究不斷升溫,于是,重新審理這場對啟蒙實施的思想謀殺變得刻不容緩。
雅可比并未停留于對理性的虛無主義指控,而是繼續(xù)深入挖掘啟蒙背后的根本動機。他質(zhì)疑啟蒙運動的根本信念——存在著與人的利益無涉的、純?nèi)豢陀^的理性探究。如果啟蒙的這一信念并不成立,啟蒙就失去了與偏見、迷信和無知進行英勇斗爭的理據(jù)。站在啟蒙的立場上,舊的偏見不過是教會和貴族用來遮掩自身利益的工具,然而,如果理性并不具有自詡的客觀立場,就難免同樣淪為一種用以掩飾自身利益的新偏見。一旦理性無法做到超然地客觀,那么,啟蒙就與敵人處在同等的水準上,不過是以一種偏見攻擊另外一種偏見而已。
從理性和意志之間的關(guān)系入手,雅可比揭示出這一根本信念的謬誤:并非理性統(tǒng)治著人的利益和欲望,恰恰相反,正是人的利益和欲望統(tǒng)治著理性??梢?,啟蒙運動顛倒了理性和意志的主奴關(guān)系,實際情況是,理性是人意志的奴隸。雅可比的獨到之處在于,他認為這種情形不僅存在于實踐領(lǐng)域,而且可以延伸到理論領(lǐng)域。這意味著,無論是實踐領(lǐng)域中的好、壞,抑或理論領(lǐng)域中的真、偽,都取決于人的意志,最終,人無法把理論和實踐截然區(qū)分開來。從這一立場難免會引出的結(jié)論是,一切理論都取決于正當?shù)膶嵺`。
雅可比這種聽起來相當極端的看法理據(jù)何在?首先,理性只能理解自己的造物,亦即只能理解符合理性自身法則的造物。這一說法對啟蒙哲學來說并不新穎,康德就持同樣的觀點。其次,理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絕非與利益無涉,而是受到利益和欲望的控制,理性甚至并不理解這種更為基本的生存本能。這兩點洞見堅硬地挑戰(zhàn)了理性自詡的客觀立場:真理并不存在所謂的客觀標準[7]85-89。
按照啟蒙哲學的觀點,人們可以擁有關(guān)于外部對象的客觀知識,然而,雅可比否認存在著這種客觀知識。在他看來,啟蒙哲學顛倒了理性和自然的真實關(guān)系,并非理性符合自然,而是自然符合理性,換句話說,真理的標準并非來自自然,相反,理性自身創(chuàng)建了真理的標準。這一立場聽起來接近康德哲學,然而他否認了存在著康德所謂普遍的和必然的法則,于是,康德意義上的客觀性依據(jù)被抽空了。雅可比認為,理性絕非純?nèi)蛔灾?,而是受到人自然欲望的控制。人無法把理性同人的自然欲望完全切割開來,相反,理性的任務(wù)恰恰是滿足人的自然欲望。理性所創(chuàng)建的法則服務(wù)于人的利益,人的利益決定了理性考量的標準。在他看來,決定著人理性的各種利益之間充滿了沖突,彼此之間并不存在可以調(diào)和的理性標準。
根據(jù)這一立場,雅可比顛倒了傳統(tǒng)意義上理論和實踐的關(guān)系,人的知識并非來自與利益無涉的沉思,而是來自人的心性和行為,正是人的德行決定了人們的洞見。既然人的行動決定了人們的知識,而人們的行動又取決于身處其中的文化,那么,哲學無非是自身時代的產(chǎn)物——哲學是時代的自我反思。早在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問世前20年,雅可比已經(jīng)宣稱“每個時代擁有自己的真理,正如每個時代擁有自己的活的哲學”。重要的是,雅可比的立場具有政治含義,他堅持認為,要想促進一個時代的哲學,首先要“改變這個時代的歷史、行為方式和生活道路”[7]88-89。雅可比認為,當代最大的問題是日益增長的唯物主義,亦即把財富和安適置于一切之上的傾向,這必然會敗壞共同體的道德品質(zhì)。解救當代危機的惟一途徑是重建道德,這意味著重返先輩們所踐行的宗教信仰。
眾所周知,施特勞斯后來致力于批判歷史主義,可見他并未全然接受雅可比的歷史主義立場。施特勞斯之所以看重雅可比,主要在于雅可比對啟蒙哲學的尖銳批判。雅可比認為,啟蒙不過是一種理智上的僭政,其教條程度毫不遜色于大公教會,堪稱“耶穌會派和哲學上的教權(quán)”。啟蒙教士把自己當成真理的最高法官,把所有歧見都貶低為缺乏理性,恰恰背離了他們聲稱要捍衛(wèi)的寬容精神和思想自由。不僅如此,為了順應(yīng)道德、宗教和政治現(xiàn)狀,他們喪失了理智上的誠實。他們盡管聲稱要實現(xiàn)徹底批判和自由探究的理想,卻想避免思想風險,只要危及道德、宗教和政治的根基,他們就放棄了批判和探究。在雅可比看來,這顯然是十足的虛偽[7]75-76。
雅可比把這種虛偽斥為“功利主義”,因為,啟蒙教士并不看重哲學本身的內(nèi)在價值,而是把哲學當成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這一目的無非就是啟蒙:教育大眾。因此,柏林的啟蒙圈子實際上都是“大眾哲人”(Popularphilosophen),亦即把高深莫測的哲學普及到大庭廣眾去,為此犧牲了徹底批判和自由探究的理想。值得一問的是,哲學真的能夠支撐道德、宗教和政治?在雅可比看來,哲學對道德、宗教和政治恰恰是一種威脅。貝瑟尖銳地問道:
然而,哲學能同時服務(wù)于兩個主人嗎?同時服務(wù)于理性和公眾?哲學有可能既是批判的又是實踐的、既是理性的又是負責的、既是忠誠的又是實用的嗎?究竟什么才是哲學的目標?為了真理還是為了大眾的幸福?為了探究而探究還是為了去啟蒙大眾?這就是雅可比提出的問題,柏拉圖在《申辯》中同樣如此。跟蘇格拉底一樣,雅可比確信這一問題包含了導致悲劇性沖突的所有素材。在他眼里,哲學在本質(zhì)上就是不負責任的,無論對蘇格拉底還是哈曼,這種消遣都會引起大眾嫌惡。以為哲學會支撐道德、宗教和國家,純屬臆想。甚至恰恰相反:哲學侵蝕了道德、宗教和國家。如果我們毫無保留地把自由探究進行到底,那么必然會以懷疑主義告終。而懷疑主義則會侵蝕道德、宗教和國家的根基。于是,我們就面臨一個致命的幽靈:無神論、宿命論、無政府主義。[7]76
貝瑟把雅可比的虛無主義批判上升到蘇格拉底問題的高度,的確抓住了問題的要害。他深刻地指出,蘇格拉底的悲劇就在于奢望同時滿足這兩個無法調(diào)和的目標[8]。如果認真對待雅可比的虛無主義批判,就會對啟蒙的致命困境感同身受:哲學不可能既服務(wù)于真理,同時又服務(wù)于大眾。如果要真正忠誠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難免會舍棄啟蒙方案,若要貫徹啟蒙方案,就必須對“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所節(jié)制。
如此一來,雅可比的作案動機就再清楚不過了。萊辛素來為柏林的啟蒙圈子所敬重,雅可比利用筆下的萊辛形象批判啟蒙哲學,無疑是對這些啟蒙分子的致命打擊。貝瑟意味深長地寫道,揭露萊辛信奉斯賓諾莎主義,這正是雅可比為啟蒙分子精心調(diào)制的毒藥——有如蘇格拉底曾經(jīng)喝下的毒酒[7]76。這無異于在說,雅可比作案出于一個高尚的動機:讓這些大眾哲人們重新從蘇格拉底那里吸取沉痛教訓。
如此看來,《關(guān)于斯賓諾莎學說的書簡》采取了對話形式,就毫不奇怪了,這無疑出自柏拉圖式的筆法——雅可比筆下的萊辛有如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雅可比還寫過兩部思想性的小說,分別是《沃爾德瑪》和《阿爾維爾》,同樣是以詩化哲學的方式批判康德哲學。在他眼里,萊辛真誠地面對了虛無主義后果,是啟蒙運動中最為徹底的思想家,因此,當代的蘇格拉底乃是萊辛,而非大眾哲人門德爾松——盡管他是公眾眼中的“蘇格拉底”[9]。
由于艾爾特曼的指控,反而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施特勞斯的思想經(jīng)歷,正是雅可比對啟蒙哲學的致命批判,使施特勞斯看清了現(xiàn)代理性主義的本相。他告別曾經(jīng)寄托了自己學術(shù)理想的新康德主義,毅然走向?qū)ι钍芸档掠绊懙默F(xiàn)代哲學的徹底反思,重啟蘇格拉底問題[10]。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艾爾特曼在親眼目睹施特勞斯的思想搏斗之后,何以仍然不肯回頭——其實,真正需要辯護的反而是提出指控的艾爾特曼。
艾爾特曼的指控并非出于對思想自由的哲學熱情,而是出于啟蒙教士的政治狂熱。他對施特勞斯的指控跟蘇格拉底所受的指控異曲同工:不敬城邦神——自由民主;敗壞年輕人——用“特洛伊木馬”散播虛無主義。因此,這反而讓人認清艾爾特曼的真實面目:他是萊辛—雅可比眼中的狂熱分子(Schw rmer)[11]。由此人們不禁會想到柏拉圖筆下的《申辯》,重新認識指控蘇格拉底的究竟是哪一號人……
在親身經(jīng)歷這場驚心動魄的案情后,人們或許對時代的狂熱主義有了抵御能力。面對這類虛張聲勢的指控,有必要重溫萊辛的勸誡:
不妨設(shè)想,有人在我們的時代挺身而出,站在感悟的巔峰不屑地俯視學人族最重要的營生,以蘇格拉底般的魄力發(fā)現(xiàn)這些浪得虛名的哲學匠人的可笑之處,并且敢以清晰無誤的語調(diào)宣告:
看呵!你們的學問實為智慧上的幼稚,
對明白人純屬消遣,對瞎子般的自負無非安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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