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馬塞爾·巴耶爾 著 鄧 深 譯
二〇〇八年秋天,在德國被青年人完全合理地幾乎如神般崇拜的作家兼導演亞歷山大·克魯格(Alexander Kluge),成為了一次將資本流從信息流中分開的不幸嘗試的見證人。按照那句諺語所說,要想了解人們,不能在他們工作時,而要在其享樂時去觀察他們,克魯格如往年一樣坐在慕尼黑十月啤酒節(jié)帳篷當中的老座位上,身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六千多位喝酒吃肉唱歌的狂歡者。雖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亞歷山大·克魯格在這樣一個誰也猜不到他會來的地方,卻可以成功地混跡于人群當中。偶然間,從鄰桌聽到的幾句話,令他豎起了耳朵:在他背后,兩個中年男人正在談論的人是約翰·拉貝(John Rabe),南京的拯救者。
這一事實本身便已夠不尋常的了,更何況它發(fā)生在一座慕尼黑的節(jié)日帳篷當中,發(fā)生在吹奏樂隊咆哮般的噪音和發(fā)瘋般酗酒的人潮當中。而當克魯格在沒有引起身后兩人注意的情況下快速轉身看了一眼之后,他更加吃驚了:在他看來其中一位竟然像是某位成功的電影投資人,而另一位則像是漢諾威的某位高層政治家,哪怕是兩人所穿著的、與當天場合合拍的民俗夾克和紅格子農民風格襯衫使他們的臉部輪廓略顯走形。
就在克魯格還沒回過身來之前,他又看到兩位沉浸在交談中的男人正吃著小紅蘿卜,而且如他所述,是以一種他未曾見過的極其復雜的方式,按這種方式他們可以在吃完閃亮的紅色塊莖之后,讓綠色的蘿卜梗像小的外星生物般飄浮在空中。這個故事的剩余部分,克魯格只能從談話的片段當中拼湊得出,就像后來的新聞媒體和再后來的檢察機關拼湊這一將資本流從信息流中分開的不幸嘗試一樣。
在接下來的一年中,德國影院上映了就是由這位投資人參與投資的關于約翰·拉貝的電影,電影取得了還算不俗的票房成績。接下來的兩年后,那位漢諾威的政治家擔任了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最高政治職務。是否在十月啤酒節(jié)那晚兩人的談話當中達成了如下協(xié)議,即政治家寫信促成跨國企業(yè)西門子集團出資支持將這段中德關系史上少有人知的章節(jié)拍成電影,而換來電影投資人許諾幫助清償他在慕尼黑期間住宿飯店的費用,尚不得而知,止于推測。文學想象已被司法程序接手。
無論針對這位于二〇一二年二月去職的聯(lián)邦總統(tǒng)的起訴其結果如何——像亞歷山大·克魯格這樣的人,或準確地說,每一位擔當得起作家稱號的人,都會在判決宣布的當天如聽到鬼神聲音般再次聽到那些早已煙消云散的談話言語,那些被殘暴殺害的平民,在西門子公司南京分部上空的納粹黨旗,投下炸彈的戰(zhàn)斗機和哭喊著的孩子們的不完整的、湮沒在噪音當中的聲音,因為如克魯格所說,作家在一個處于工業(yè)化故事性的電影圖像之彼岸的世界當中棲居。
在一九三七年被一位西門子員工所影響的南京居民的命運,與二〇一二年德國國家元首的倒臺之間能夠有怎樣的聯(lián)系,這位今天已經八十一歲的作家和媒體人已不愿再做進一步探討。就如克魯格的結束語所說的,他愿將這件事情充滿信任地留給他中國年輕的同事們去做,他的這些同事們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從事工作,潛入跨越全球、不為國家邊界所阻隔的語言的秘密地下系統(tǒng),同時——如克魯格所希望的——還將牢記,文學雖然會引來謊言,電影卻眾所周知地會引來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