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迪思
我想看清楚這個世界,但鏡片是彎曲的。
我想看得更遠(yuǎn)一些,但窗外是一幢樓,距離不過十米,它阻礙了視線,也偷走了一大部分陽光。如果以寸丈量陽光,我的損失是個天文數(shù)字。
沒有戴上眼鏡之前,我可以看得很遠(yuǎn)。我生活在冀中平原的一個小村子里,站到房頂上,綿延百里的麥田,隱隱的青山,都會納入視線。我以為夜晚的視力比白天還要好,白天最遠(yuǎn)只能看到太陽,距離地球一億五千萬公里;而夜晚可以看到半個宇宙,據(jù)說遠(yuǎn)至一百億光年。星星密密麻麻的,仿佛把身體照成了透明的殼子。
如今走在大街上,只能看到被高樓大廈的幾何線切割的灰蒙蒙的天幕,從中發(fā)現(xiàn)一兩顆黯淡的星星,就算是有運氣了。狹窄的空間讓人類變得心浮氣躁,急功近利。我以為,眼睛生來就是享受距離的,距離越大,美感也就越強(qiáng)。眼睛流連在電視、電腦、手機(jī)這些近距離的物體上時,它是疲憊的。眼睛不會說話,但它會抗議,視力會退化。
家從農(nóng)村搬到工廠的生活區(qū)里,我的視野便縮小了。因為每天面對的就是一排排樓房,我的目光整天在這些樓房之間彈來彈去,視距從上百里迅速下降到幾十米,十幾米。后來觀察到的東西就出現(xiàn)了重影,醫(yī)生從他的眼鏡鏡片后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說:“你得配一副眼鏡了”。
戴上眼鏡,耳朵就增加了額外任務(wù),鼻子也承擔(dān)了本不應(yīng)有的負(fù)荷,眼睛也被強(qiáng)行裝上一面窗戶。連瞟一眼都是件痛苦的事,因為眼光會傾斜到眼鏡外面去,景物是模糊的,只能通過轉(zhuǎn)頭來適應(yīng)這種新情況。
眼鏡是會歪曲視線的,這個說法是有典故的。聯(lián)合國會議上,莫洛托夫說羅慕洛戴著美國制造的有色眼鏡看問題,而羅慕洛反擊說他戴的是一副俄國眼鏡,但他很少戴它,因為它經(jīng)常歪曲他的視線。聽到這句有力的反駁,莫洛托夫陰著臉坐到他的座位上,而我看到這段也便陰著臉摘下我的眼鏡。盡管鏡片不厚,可它的確是彎曲的,用來放大書本上的文字,角度變換的時候文字也會變形。通過實驗我證實了眼鏡確實有歪曲視線的功能,那么,我看到的是否還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微小的彎曲都可以讓人誤解這個世界,但徒生煩惱是無益的,眼鏡還是要戴,世界還是要看,生命要的是存在感,而不是真實感。年紀(jì)越大便越明白,太多的人不是為了真實而活著,而是為了存在而活著。
我上高中的時候,視野變得更窄了,從教學(xué)樓到宿舍只有很短的距離。生活幾乎是不變花樣的復(fù)制品,一直復(fù)制了三年。從高中出來,我換了一副新眼鏡,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這個世界,不幸的是,眼鏡的度數(shù)也隨之提高了。這意味著,我的視線更加歪曲了,我想象光線是如何沿著鏡片的弧度滑入我的瞳孔,而我的大腦又是如何將這些彎曲的信息整合加工成具有在場感的強(qiáng)烈信號,并讓我誤認(rèn)為鏡片外的世界是真實的。糟糕的視力讓我不再相信我的眼睛,更不相信我的眼鏡,我開始訓(xùn)練第六感探索世界的真實。我相信感覺勝過觀察,比如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老師,從眼鏡里看到的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很有才氣,有上好的口才。但有一種潛在的人體信號源不斷地向我發(fā)射電磁波,告訴我這人并不可靠,他接觸女生的頻率超出了正常值之外,盡管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常值,但通過對比總覺得有可疑之處。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被一個女學(xué)生的家長揍了一頓。
夜里睡覺前,摘下眼鏡,放到桌上,它發(fā)出淡淡的青光,我總覺得它像一個幽靈。它神秘而又頑固,呆板而又狡黠,它一成不變的姿態(tài)里卻藏著萬千玄機(jī),讓我琢磨不透。我不知道它究竟給我過濾了多少信息?總之,戴著它,我常常會把目光投向一些熱鬧的表象,而忽視許多潛在的細(xì)節(jié)。我的眼睛常常被眼鏡蒙蔽,而它總是裝出一副效忠我的樣子。
我突然生出恐懼,想要砸碎它,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我知道,多年來的習(xí)慣讓我無法擺脫它的束縛。看起來,它是我的生活用品,其實,我是它的奴隸。只要一起床,它就會無聲地命令我戴上它。
我的眼鏡已經(jīng)換了很多次,每一次度數(shù)都會增加一些。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但眼鏡似乎總是說它對我越來越好。不可否認(rèn),眼鏡越來越人性化,架子變得更輕,鏡片變得更薄。雖然價格總是在增長,但外形越來越時尚。除了它讓我難以自拔地掉入高度近視的深淵外,似乎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所在的城市這些年變得幾乎認(rèn)不出原來的模樣,高樓和立交橋像超市里的貨架到處都是。我不知道一個千萬人口的城市意味著什么,節(jié)假日帶著家人出門,多數(shù)情況下只和前面的人保持幾十厘米的距離。距離的不斷縮減讓眼鏡發(fā)揮不出它的效力來,它看不到遠(yuǎn)方,只瞅著一個又一個遮擋視線的物體。
我不再抱怨眼鏡什么,只為它感到悲哀。它不過是兩片彎曲的樹脂或玻璃制品,生活的影像全部投入這扭曲的平面里,吸收了一切喧囂,一切記憶。它承載了過多的負(fù)荷,以至于弧度加大,像個駝背的老人。我的生命透過彎曲的鏡片,已不再追求清晰的意義,是與非的界限化為一片感性的模糊。有生之年,我不想再增加鏡片的度數(shù),這便是我那雙疲憊的眼睛的最大解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