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有味道

張佳瑋

最好的起床鈴聲，依我所見，是這樣的：土豆牛肉湯被燉到悶悶的咕嘟咕嘟聲。燒肉醬抹在煎肉上的刺啦啦聲。油條在油鍋里膨脹的滋嚦嚦聲。炒飯、蝦仁和蛋花在鍋里翻騰的沙啦啦聲。甜酒倒在杯子里的顛兒顛兒躉躉聲。嚼碎蒜香肝醬脆面包的喀刺刺聲。這些聲音聽久了，人會(huì)忍不住一骨碌翻身起來。

聲音是有味道的。

晚上你餓了，出門吃烤串。你點(diǎn)好了，聽肉串在火上滋滋作聲，不忍心看，看了肉由紅變灰慢悠悠，就百爪撓心，直探入胸腔里去，于是坐立不安，非得過去，監(jiān)督著攤主：別烤老了！我就愛這么嫩的！快快，快給我！——就差伸手去火里，把滋滋求救的烤串給搶出來了?？镜昧?，撒孜然，端上桌來，還有滋嚦嚦沙沙聲。這時(shí)候須得要冰啤酒，酒倒進(jìn)杯里，泡沫咻咻的雪涌而出：感覺這才對了。

油炸火烤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香。裹好面糊的炸雞炸蝦下鍋，先滋哩滋哩油跳聲，再是絲絲啦啦油炸聲，好聽。江南菜市場，油炸經(jīng)典小食品三樣：一是剛?cè)喑蛇€白嫩清新、一進(jìn)鍋就黃焦酥脆起來、吃一口就“嘶”嘆一口氣的蘿卜絲餅；二是油光水滑，揉長了扔油鍋里慢慢飽脹、脆香可口的油條；三是下了油鍋就發(fā)硬變脆的油馓子，最是下鍋嘶啦，咬來刺嚓的好聽，你在一邊看人吃，聽這聲音，自己都會(huì)饞。

炒過東西的都知道，熱油遇到水，會(huì)有非常響亮明快的“沙拉”一聲。比如你豎耳朵，聽廚房炒回鍋肉，之前叮叮篤篤的刀擊砧板聲，總不過癮；非得“沙啦”響一聲，那就是肉片兒下鍋炒起來啦，馬上就要呈現(xiàn)燈籠盞旋窩狀啦，等滋滋出完了油，就是豆瓣醬們爆香的天下啦！

大鍋燉雞湯，聲音溫柔得多。小火慢熬，你每次走過去看，就只能聽見鍋肚子里咕嘟咕嘟，溫柔敦厚的冒泡兒聲，于是想見其中皮酥肉爛、漾融在油潤微黃的雞湯里，真讓人沉不住氣。每次吃雞湯，總是忍不住來回走幾趟，可是雞湯穩(wěn)若泰山，就是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慢慢悠悠，香味勾人?？о炼篃蹼u時(shí)，咖喱粉融的醬，渾著燉得半融的土豆淀粉，會(huì)發(fā)出一種“撲撲波波”的響聲，比普通水煮聲鈍得多。這簡直就是在提醒你：我們這汁可濃啦，味可厚啦，一定會(huì)掛碗黏筷，你可要小心呢……

液體也有聲音。啤酒泡沫雪涌時(shí)會(huì)咻的一聲?？煽诳蓸酚龅奖矔?huì)先咻一下，然后就是滋哩哩泡沫聲。喝冰果汁不如冰可口可樂酣暢淋漓，就是少了這一聲。

好的西瓜和筍，一刀下去，會(huì)主動(dòng)地“夸”一聲，裂開了。這一聲“夸”飽滿而脆，聽聲音就能想見刀下物的脆聲。好的蘿卜切起來，落刀聲音脆，“嚓”的一聲，但往下手感會(huì)略鈍，質(zhì)感均勻，一刀到底，很輕的一聲“咔”。太脆了就不好：吃著太水。

我最中意的聲音，是南方米飯的嘆氣。話說一切中餐館，管你是川魯粵淮揚(yáng)，從大煮干絲到回鍋肉，廚子都敢給你做。唯獨(dú)米飯，很難吃上好的。因?yàn)榇蠖鄶?shù)飯店都是大鍋飯，米飯不賣錢，不給你單做。好吃的米飯，未必要名貴米種，只要不是大鍋飯，加水得宜，火候?qū)?，就很容易做好吃。所謂好米飯，就是你揭開鍋，撲簌簌一陣淡而飽滿的香氣騰完，會(huì)聽見米飯帶出一聲極輕的“浮”，像嘆氣似的。那時(shí)你就知道，嘆完這口氣，米飯就白凈香軟。

再加點(diǎn)切咸菜的喀刺聲、炒花生的劈啪聲、燉紅燒肉的咕嚕嚕聲、炒黃豆芽的淅瀝瀝聲，就是最美味的聲音了。

摘編自《數(shù)字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