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一
如果囚犯“575”許諾的不是七位數(shù)字,胡啟明不會心跳如鼓。但他清楚,作為省三監(jiān)負責人之一,這種非份之想決不可能屬于他,那會把他帶入無法想象的深淵。從警三十余年,自認堅守職責,清廉執(zhí)法,黨性原則與公道正義牢樹于心。然而,良心有時也會在某種“特定環(huán)境”下,彰顯它的靈活性和易變性,猝不及防。良心一旦被“彰顯”便有些張牙舞爪,爪子觸及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農村父母的醫(yī)療,妻的車,兒的留學、婚姻……那是他一生都很難掙到的數(shù)目。幾天來,他總感到心臟供血不足,惡心頭暈徹夜難寐,似魔咒扼住了他的主動脈。
省三監(jiān)又稱東郊三監(jiān),原處城東八斗嶺灌木地帶,民國初年所建,慣以羈押重犯而聞名。近年因地產火熱城市不斷東拓,東郊監(jiān)幾近城中之監(jiān),構成居民安全和心理不適等多種因素,加之林地堿潮,監(jiān)舍老舊腐蝕嚴重不便囚犯的看守(幾起越獄事件囚犯均借腐銹和灌木逃脫),因此該監(jiān)被迫西遷百公里之外,地址選在一廢舊煤礦附近。
三監(jiān)從城東八斗嶺遷移過來后,停產多年的煤礦重新運轉起來。煤礦原屬私營煤窯,年產數(shù)十萬噸,規(guī)模不小。2005年秋,一起瓦斯爆炸致多人死亡,礦主瞞報事故責任和傷亡人數(shù)被繩之以法。政府借此收回產權關閉煤窯,并挖出腐敗官員若干。封置多年后,國家本著對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及社會穩(wěn)定的全面考量,決定把三監(jiān)移至城西后全面接管煤礦,重要的不僅僅是本省GDP將有新高度,在法制機構監(jiān)管下的礦業(yè)一般也不會出大問題。
三監(jiān)初建伊始,資金投放很大。盡管是國家承建,微觀上依然存在資金不足問題。比如購買金絲雀,一只兩百元,十只也不過兩千元,錢倒不多,但是怎么出款又怎么落帳,走哪一塊都捉襟見肘,但是井下得有它。一個曾做過礦工的囚犯說,金絲雀對瓦斯的敏感度遠勝于儀表報警。當人們還沒有感覺到有氣味泄露時,它已身死籠里。金絲雀高風亮節(jié),舍己救人,一直都讓胡啟明很感慨。
囚號為575的囚犯憑借經(jīng)商多年的敏感嗅覺,借此一個勁地輕輕敲打胡啟明,說他愿意無償出資解決不足問題。胡啟明嗤之以鼻,笑話,國家有撥款,用得著一個獄囚資助?然而事實并不簡單,所謂投資并非針對監(jiān)獄,而是對他個人。“投資”很大,只想求得胡啟明一點小幫助, 這個“小幫助”也很大,他想出去,往明里說他想越獄。操你媽,這分明是在要我胡啟明一條老命。這是錢能干得了的事?就算放你出去了,你又能往哪逃?沒等你出城就會被抓回來,到那時,我胡啟明人財兩空,和你一起蹲號子。
所謂“特定環(huán)境”胡啟明乃仕途已盡,休齡將至也。當然還有上級的政策。移建新址,經(jīng)費不足上級有目共睹,監(jiān)舍需加固,監(jiān)控系統(tǒng)待更新,最要命的是服刑人員文化素質今非昔比,高科技反監(jiān)能力日益提高。安全狀況堪憂,亟待改善。因此,上級在自籌解決后勤不濟問題上,廉潔自律前提下有限放寬了部分政策。前不久下發(fā)的《關于服刑人員勞動產值(在本單位經(jīng)費不足中)可做部分調整的通知》的文件,明確說明,除縮小服刑者創(chuàng)造收益上繳比例外,鼓勵囚犯立功贖罪。后者似乎給了胡啟明些許退路和空間,政策這個框架一旦大體成形,實施起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細節(jié)實在是豐富多彩。充分發(fā)揮服刑人員的特長,搞一點多種經(jīng)營……裝進筐里都是菜,只要不違背大原則有什么不可以裝呢?對此政策胡啟明一定要認真領會,吃透精神。
取囚者不義之財乃執(zhí)法者大忌?!澳萌耸侄獭保頌楦北O(jiān)獄長胡啟明心知肚明,但在575沒有許諾之前,囚犯們裝進“筐里”的東西他都不會往外擇,扎緊自己的口袋,就是一個好黨員好干部??墒沁@一次,在這種持續(xù)時間不長的“特定環(huán)境”誘導下,他還打不打算捂緊口袋?那筆大數(shù)目太大了,政策的“筐里”能裝得下嗎?他已五十有六,一生中他本有很多機會可得,卻因品德良心黨性一個又一個地失去,官運,財運,情運太多太多……好運氣,一旦逝去,就不再回頭找他。
二
囚犯575原名虞夏朋,曾是一個有涉黑性質的大財商。在省城乃至省外控制著幾家商場企業(yè)和礦產,名氣蜚聲全省。然而一起命案讓他和妻子鋃鐺入獄,人雖在獄里,獄外的好幾家商企依舊被其遙控操縱。此刻,只要胡啟明點一下頭,獄外就會有人把錢打到胡啟明的銀聯(lián)卡上,那個黑色的七位數(shù)足夠他一生享受天倫。
20年前,虞夏朋只是一個擅長清真小吃的廚子,新疆拉面和手抓飯做得很精道。當年他扛著一架鐵皮槽爐從新疆跑到該城撐爐烤肉謀生,卻被城管以有損市容為由沒收了他的全部家當。無奈他只好在一家清真餐館打工,新疆餐飲很受當?shù)厝饲嗖A,餐館門庭若市,然而賺進來的大把鈔票卻都填了嗜賭老板的無底洞,夫妻倆整日打得昏天黑地。一來二去,老板娘與主廚虞夏朋有了感情。某日,店老板突然失蹤了,其親屬起疑報案,指名道姓為其勾搭成奸所害。警方立案調查,無證可究,卻發(fā)現(xiàn)失蹤者幾天前曾與一年輕女子辦理過出國手續(xù),老板娘又稱存卡和賬面少了他們所有錢款,店老板卷款私奔,案情便不了了之。事后虞夏朋娶老板娘為妻,二人如魚得水,相繼開辦并購特色餐飲業(yè),連鎖店遍地開花,裝修賓館茶樓亦熱火朝天,還大張旗鼓地有幾次慈善捐助,一來二去,虞夏朋被選為本市政協(xié)委員、餐飲商會董事長。此人生來好結交江湖盟友,時有官道黑商頻繁落坐虞家,成為官道通天的一大財商,聞名省外,特別是集餐飲娛樂歌舞桑拿一條龍服務,成為滋生官員腐敗的溫床。檢方暗中早有盯視。好景不常,城市改建,虞夏朋最初起家的那間拉面館拆遷,推平了房屋,挖掘機一勺下去,勾出一具尸體。不是別人,正是拉面館老板。事發(fā)后老板娘大喊無辜,將與虞合謀殺夫一事推得一干二凈,最后以知情不報從屬犯輕判四年……
虞夏朋手里命案只是個抓捕由頭,更多的是其行賄偷稅組織嫖宿賣淫乃至販毒,數(shù)罪并罰被判無期,身背囚號575,整日鐐銬纏身重刑伺候。然而入獄僅一年,騷動不安的跡象便時有出現(xiàn)。胡啟明知道他在獄外實力依舊不減,獄內也是霸氣十足,監(jiān)內眾犯都怕他,鑒于他的威懾力,胡啟明提他為班長并減輕鐐銬重量。以囚治囚是監(jiān)獄不成文的管理服刑人員辦法之一,雖存在甚至出現(xiàn)過嚴重問題(諸如眾所周知的“躲貓貓”事件)但總體上看是行之有效的。他是唯一能跟胡啟明說上話的人,因為入獄之前他們就認識,有過兩次針對官員的宴請,胡啟明列席。囚犯575一直動著奔赴“自由”的邪念,他很看好胡警官。不過,從虞夏朋的年齡上看,就算給他減刑十年刑期那也是一個生不如死的漫長歲月。若不趕緊抓住胡啟明的一只手,要不了幾年他退休了,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也隨歲月之河飛流而去。endprint
尚在半月前的某日上午,眾囚犯集中于院內訓導操練。囚犯575舉手示意小解,武警看一眼站在一旁的胡獄長?!皫ァ!焙鷨⒚鲗ξ渚f。
虞夏朋出廁后,卻停在胡啟明身邊不走。
“575歸隊?!蔽渚瘸?。虞夏朋一動不動。胡啟明擰頭看他:“歸隊?!眳s不嚴厲。
“報告政府,我有情況需要上報?!?/p>
胡啟明看他一眼:“說吧!”
“報告政府,這里不便……”虞夏朋眼瞟著武警小聲說。胡啟明便把他帶到一邊。他看到他臉上掛了一絲微笑,笑得意味深長。入獄前他們有過一次交往,因而該囚看上去要比其他犯人隨便得多。兩年前,胡啟明一個政府里的同學應邀去虞夏朋的茶樓,把他也帶上了。那個茶霧繚繞的下午,玉臂嬌媚的旗袍茶女繚得他有些心神不定,虞夏朋心領神會,笑說:“胡警官不妨挑一個?”他匆忙擺手,這些女孩比她兒媳婦還小。他贊嘆虞老板過的真是神仙的日子。虞夏朋搖頭晃腦:“哪里哪里,自古都是一官二吏賽神仙,哪里排得上七商八妓。”
那天他又被請去喝了酒,微醺中還是沒有經(jīng)住誘惑進了小隔間。少女的玉膚芳香浸在身上,好幾天都未曾消去。
“嚴肅一點,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囚犯,不是虞老板。有事快說?!焙鷨⒚鲄柭晣涝~。
虞夏朋依舊帶笑,仰首欣賞著頭頂上那一方有限的天空,搞得胡啟明也本能地望天。
“天真藍,白云一朵朵地掠過,自由自在?!庇菹呐笠宦晣@息詩人般道:“能像白云一樣看到咱們這座城里的高樓大廈,是一件多么渴望的事。”他似自言自語說給警官聽。
“你就給我說這個?”胡啟明疑惑地看著他。
“怎么?不可以嗎?”虞夏朋無所忌憚,似很了解胡啟明的心。
胡啟明嘲笑道:“可惜呀575,你想再看到咱們這座城市的面貌,要等到七十歲以后了……”
“可是有些人等不了那么久。”虞夏朋居然打斷他:“他們都不是刑滿出去的,沒有進墳墓,當然也沒有通過眼前大門?!庇菹呐罂此赊湫θ堇锷畈仉[秘。
“哼?!焙鷨⒚鬣捅堑溃骸皠e做夢了575。你沒有那么好的運氣?!痹捳f到這里,胡啟明應該結束這場無聊的談話了,感覺被這囚徒戲弄了。但他又覺得虞的話里還是有話的,這個囚犯指的“有些人”是哪些人。身為獄警,對犯人透出的每一條信息都應及時掌控不能遺漏。也許這正是他想要說的情報?前些日子,有幾個經(jīng)濟重罪的官員突然保外就醫(yī),讓他覺得貪官們出去得有些莫名其妙。沒準他想舉報官員?
“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表現(xiàn)出色可以獲得減刑,若有立功情節(jié),比如揭露重大案情,這些都可以讓你提早看到城里的高樓大廈?!?/p>
“我想立功?!庇菹呐笙蛩~進一步。
胡啟明側目看他,足有半分鐘:“很好。”
三
第二天,胡啟明命警員把575帶到審訊室?!耙涗泦幔俊豹z警說。
“不用了?!彼f。獄警就有些猶疑。他知道同事猶疑的原因,通常來講,警察是不可以單獨提審重罪囚犯的。
胡啟明補充解釋道:“不是提審,這家伙謊說有案情上報,原來戲弄我,欠教育?!?/p>
虞夏朋從獄室走出來時,胡警官并沒有帶他到審訊室,他在門口迎接了他。心想,還是盡量避免同事們的疑慮,況且審訊室里有監(jiān)控和錄音。他一直以為虞夏朋要向他揭露某在職官員貪腐內情,這一類信息重大且珍貴,他要獨自掌握,應用得當?shù)脑捠芤娣藴\。
為防囚犯不軌,獄警給“575”戴了腳鐐手銬。胡啟明命武警將囚犯押到院里,“575”便手提腳鐐叮叮當當?shù)赝豪镒?。他們站在院中央一個籃球架下。四周都是監(jiān)舍,隱約看到每個鐵窗口都擠滿了人頭。胡啟明看一眼身邊的持槍武警,對他說:“你回避一下吧,沒事的?!?/p>
武警就離開了他們,走出約十幾米外,端槍注視著兩人。胡警官命其馬步蹲襠,“575”一驚:“為什么?”胡啟明不易察覺地眨一下眼?!?75”立刻就明白了。
馬步蹲襠通常是對違紀犯人的一種體罰,眾目睽睽之下懲一儆百很有震懾作用。“575”身負鐐銬毒日下受體罰,別人不會懷疑他們在干什么,懲處獄霸眾囚也很開心。他向胡警官討要一支煙。胡啟明將一只煙點著塞到他嘴上。
“說吧,能提供線索揭露他人犯罪,若情報屬實,對你今后都很有利?!?/p>
虞夏朋抽著煙,看他,眼神里全無一個囚犯的卑下,有如談生意,他站起身想靠過來。
“別動,蹲下!”胡警官喝斥。
虞夏朋蹲下,卻做得很不標準:“你不需要做得太多胡警官。只要撤除大墻西側崗樓上的哨兵就OK?!?/p>
“你在說什么?”胡啟明一時沒有聽懂。
“兩百萬成交。只要你點一下頭。當然……”虞夏朋笑道:“還麻煩報一下您的銀聯(lián)卡號。也許明天,超不出后天,你就是百萬富翁了……”
“‘575你給我住口!賄賂警察要罪加一等的,你小命都會保不住的?!?/p>
虞夏朋一笑:“我這個無期跟死也沒什么差別。嫌少?我可以再加一百萬?!?/p>
胡啟明一個大腳踹過去:“你給我蹲好,往下蹲!”
虞夏朋額上已滲出汗水,雙腿顫抖:“咱們都是人,妻兒老小一大群,都等著要吃要喝。胡警官真要秉公執(zhí)法油鹽不進我也認了,可我記得你曾羨慕過我的神仙日子,你也小嘗過一回……”
胡啟明又是一個大腳踹過去,把他踹倒在地,罵道:“一條賴皮狗?!?/p>
虞夏朋知道胡在演戲,因此他配合得很好,夸張大叫。這時有呼叫從對講機里傳過來,是同事張政委:“老胡,理性一點……”他關小音量,閃到一邊?!敖逃栆幌戮涂梢粤?,打壞了咱們要吃官司的?!薄皼]事你放心,我知道輕重,這個‘575欺凌獄友,還耍我?!?/p>
政委說:“工作要細,不要簡單粗暴,還是交給我吧?!?/p>
掛了對講機,胡警官走過來,對虞夏朋低聲道:“不過,我倒是很有興趣聽一聽,我撤了西樓崗哨,你還能怎么出去。翻墻嗎?你沒這個能耐,就算你有,東側和南側的崗哨也能看到你,況且墻上還有電網(wǎng)?!眅ndprint
“我沒這么傻。”虞夏朋被懲得氣喘吁吁,說話卻很鎮(zhèn)靜,他等的就是一個說下去的機會。
“說說看,只要行得通,你走得萬無一失誰都不牽連,我可以考慮,不然,我不會答應你?!?/p>
虞夏朋心中暗喜,但也只是一閃念,說不準他下套。一旦說出逃離的路線,被這家伙斬斷,他最后一線希望就完了。他猶豫不決。
“抓緊時間,四周監(jiān)控都開著,政委馬上就過來,我們在這里待不長?!?/p>
“你不會下套吧?”
“我說過,你要能出得去我也安全的話,我可以考慮?!?/p>
“一言為定?”
“所以我要知道你是怎么個出法?!?/p>
虞夏朋無奈苦笑:“不說不行?”
“不說不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胡啟明見虞夏朋猶豫,進一步道:“你的那個籌碼我接受?!?/p>
胡啟明句句在理。沒有別的辦法,想求人幫助,只好讓人家牽著鼻子走,憑以往官商勾結的經(jīng)驗,虞夏朋相信,任何人都扛不住兩百萬的誘惑,這個胡啟明也是人,是人就不會例外。這時,他們看到,有幾個警察向他們走過來。
“你再不說就來不及了?!焙鷨⒚鞔叽?。虞夏朋仰天一嘆道:“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出口,直通大墻外,不巧的是這個出口距崗哨僅在咫尺之內?!?/p>
四
數(shù)日后的某天下午,礦井氣氛跟往常不太一樣,在礦工們正準備收工卻還沒有升井時,幾個持槍武警紛紛下井,同時胡啟明的對講機里有信息傳過來:一男性服刑人員井下不明死亡。當持槍武警把百十號服刑者押出礦井的時候,在隊伍的最后,幾個囚者用擔架抬著一具尸體。站在獄警中間的胡啟明大步走上前去,問:“怎么回事?”
礦工們說,礦下無燈,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繩子拴在礦道最里端叉口處的撐梁上,他們是用石煤塊把橫梁上的繩子砸斷的。一個手提鳥籠的犯人說:“他把自己和鳥籠子一起吊到橫木上了。要不是鳥叫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不了他?!?/p>
胡啟明蹲下身來,繩套仍勒在死者頸部,上身赤裸,五官掛著血跡,眼球鼓出來。繩頭斷裂處粗粗拉拉,材質是新?lián)Q發(fā)的粗纖維灰色囚服,死者將其撕碎搓股成繩。法醫(yī)前來尸檢,初步斷定為自縊而死。服刑人員自縊于工作區(qū)內不在首例,多采用此類撕服制繩的方法達到目的,后來囚服一律改為粗纖麻制品,這種布料若不借助利器是撕不開的。
死者姓屠,刑期20年。該犯捕前曾在此礦做過礦工,因企圖騙取賠償金合謀殺害工友被捕。屠犯對礦井內部結構熟悉,獄方一度抽調此人配合技術人員研發(fā)開采煤礦事宜,屠出謀獻策表現(xiàn)甚佳,后因研究室里丟失一把角尺,疑其偷拿,監(jiān)獄黨組執(zhí)意又把他退回礦井。
屠已服刑八年,一直表現(xiàn)良好,監(jiān)獄方面已把他納入到減刑之列報上去了。他本人也決心不辜負政府的優(yōu)待,好好改造,早日回歸社會。那么他為什么突然又想死了呢?他又是怎么把囚服撕開的?胡啟明擰著眉頭站立起來,他再次想到了那把丟失的鋼制角尺,角尺到底去了哪里?
尸體抬走后,服刑者們的日常程序照舊,出工、學習,收工過后是晚飯時間。此時,身著575灰色囚服的虞夏朋正帶領服刑人員列隊在場,一絲不茍地做著飯前領取碗筷進餐的準備?!傲⒄韵?!老老實實改造,早日回歸社會!”虞夏朋挺胸收腹喊聲嘶歷,所有人也跟著他更為響亮地重復。之后他轉身向背手站在一旁的胡副獄長張政委端臂正步跑過來,頓足行禮:“報告政府,井下作業(yè)一切正常,各監(jiān)室服刑人員身體工作飲食睡眠全部良好,除一人自絕于人民外,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到齊,匯報完畢。請指示!”
胡啟明眼視遠方,輕描淡寫地說:“稍息。請張政委講話。”掌聲雷動。
“最近大家的表現(xiàn)都比較好,尤其是‘575,大家反映說他不再欺負人了,吃苦耐勞,能夠起到模范帶頭作用,記通報表揚一次。完了?!?/p>
“感謝政府鼓勵。”虞夏朋聲嘶力竭。
胡啟明命令“575”帶隊開飯。他感到虞夏朋今天的操練做得格外盡心。他心里知道,死者一定與“575”有關,他本想就今天的死亡事件說幾句的??墒且幌氲剿麑⑴c這個作惡多端的家伙聯(lián)手做事,他就什么也不想說了,他能夠清晰地感到,虞夏朋已攥住了他通往心臟的動脈。
吃飯時,胡啟明走到他身后拍他的肩:“‘575,飯后過來,我在門口?!庇菹呐笠汇?,一股血沖上頭頂,莫非交易成功自由將至?他停止咀嚼,摒住呼吸,僵硬地站起來,眼前金花四射?!笆?!”
不一會兒,虞夏朋跑步過來。
“女監(jiān)那邊,你妻子申請保外就醫(yī)了?!焙僬f。
虞夏朋長舒一口氣放松下來,笑道:“好啊,那個婊子。走到哪里都能行,家伙好使……”胡警官厭惡地看他:“注意你的言行。”本意他想說,不要再想入非非,學學她老婆,妄想一步登天的人會自取滅亡,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然而,話一出口卻成了做事要靈活,要多動腦子,沒有把握的事情你不要干,到頭來害人害己……
虞夏朋立刻悟出胡啟明的寓意,掛了一絲得意:“我明白,胡獄長?!?/p>
胡啟明放小聲音:“卡號不會給你,后天家屬探日帶一張進來。”
虞夏朋小聲而堅定地回答:“‘575明白!”暗喜,事情應該算談成了。傻子也會知道銀行帳號都是實名質。何況謹小慎微的胡警官。
“還有,我明天下井,看那個洞?!辈蝗萦菹呐笳f啥,胡啟明就招手喚武警過來,吩咐他把犯人押往電話室:“‘575的腰一直不太好,他提出來讓家屬在探親日時送床被子過來,我們研究同意了,帶他去打個電話?!?/p>
武警戰(zhàn)士十七八歲的樣子,提著沖鋒槍寸步不離。虞夏朋撥通了親友電話:“……腰椎尖盤疼得厲害,送床絲面被過來,家里要沒有就買一床,后天帶過來,用卡,別網(wǎng)購,太不安全。手機拍張兒子的照片帶過來我看看,我那手機很清晰,一百萬像素,記住我的囚號,575前面加三個零……”
“掛掉,超時了?!?武警戰(zhàn)士在一邊喝斥。endprint
五
第二天,胡啟明下井。工人們看到監(jiān)獄長來了,都干得熱火朝天,鳥籠子掛在橫木上,金絲雀活躍地跳動。胡啟明喚過正干活的虞夏朋,低語:“帶我過去看看?!?/p>
虞夏朋猶豫:“我不會是自投羅網(wǎng)吧?”
胡啟明說:“我已經(jīng)說過,你我同舟共濟。只有你的萬無一失,才有我的安全。你明白嗎?”
虞夏朋別無選擇,孤注一擲,同時他也堅信兩百萬的能力。在6號巷道工具存放處,虞夏朋移開一道鐵皮工具箱,拽開塞著的棉被。一個直經(jīng)約四十厘米大的洞口出現(xiàn)。洞內多年封閉,疑慮瓦斯密集,便提鳥籠關礦燈摸黑爬進去,見金絲雀神態(tài)尚好,只要鳥活著,里面的空氣就正常。
胡啟明用高能手電把巷道照得通亮。巷道很窄小,只能四肢爬行。不過爬出幾米后,一下寬暢了許多,出現(xiàn)一個幾平米大的空間,人能夠站立起來。手電照上去,頭頂上有一個通風口,通風口很高,馬口鐵制成一個長筒,可以從那里輸進地面空氣,一般井下都會有,工人們都叫它輸氧室,若沒有這個,人的生命是無法維系的。通氣筒旁立著一個簡易木梯,可能是為修理風筒而用,木梯上隨意掛了幾件已經(jīng)破舊的礦工服。胡啟明順梯爬上去,能看到通風口與另一道風筒巧妙銜接,不露一絲痕跡。
他們開始往前爬行,巷道長達百米,胡啟明難以想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有這樣一個浩大的地下通道,它記錄了當時的偷煤礦工堅忍不拔不惜生命的挖掘過程,洞壁上那一道道清晰鎬印,是雕刻在礦工心上的鋪滿致富夢想的泣血印跡。百米之后,巷道漸漸向上傾斜,最后呈直角上升,有鐵制U型腳蹬夯在巖壁上,胡啟明攀爬一半就嗅到了青草味,看到了透進的光亮。但離地上還有幾米的時候U形釘沒有了,一條繩子垂下來。攀繩而上,出口恰好卡在武警崗哨的樓梯口。倘若沒有哨兵把守,囚犯定會逃之夭夭。繩索頂端綁著一個金屬鐵鉤,那是他們丟失的角尺,它彎成鉤狀,磨得鋒利。讓胡啟明驚出一身汗。他沒有驚動崗哨,順繩下來。黑暗中,胡啟明目光炯炯,礦燈直直射在虞夏朋的臉上:“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這條巷道的,屠又是怎么死的?”
虞夏朋不以為然道:“這不屬咱們交易內的事,不必再追究了吧?!?/p>
胡啟明正言:“我是警察,你必須說。”
“你拿錢,我走人。一個簡單之事為何要搞得這樣復雜?”
“你不說?那我們只有公事公辦?!?胡啟明拔出槍:“走,審訊室談。”
虞夏朋看一眼槍口,猶疑無奈欲哭無淚道:“胡警官,你一層接一層地扒我的皮,到頭來我落得人財兩空,我會死不瞑目的?!?/p>
“這件掉腦袋的事,既然咱們同舟共濟我不能糊里糊涂,我只有知道來龍去脈,才有把握保護咱們自己,虞老板你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p>
虞夏朋長吐一口氣,只好說,這個出口是幾天前死者屠告訴他的,屠入獄前在這家煤礦里打工,煤窯施工條件差,礦主狠毒,幾個民工不愿意把自己辛苦采掘出來的煤運送到老板的礦車上,于是他們用兩年時間開出一條礦道。然而剛挖通不久,礦道就發(fā)生塌方事故,幾個礦工砸死在礦井里,礦主要隱瞞事故,屠借此敲詐礦主,死者家屬和他均得到一筆補償款后,屠幫老板把尸體掩埋在礦井里。然而禍不單行,礦井里瓦斯爆炸,老板被抓,先前的塌方事故也暴露出來,細查后得知,塌方事故是屠一手所為,屠難逃刑責。
“那么他為什么要告訴你?”胡啟明問。
虞夏朋道:“他想要我的錢,他說他就是跑出去了也是窮光蛋一個。說不給他老婆的卡上打錢就廢了那條巷道,我信,搬倒撐在頂上的幾條橫木,洞子就垮了?!?/p>
“所以你就在礦井里殺了他?!焙僖会樢娧?。
“沒人敢敲我的竹杠,再說,多一條口舌就多一分危險?!?/p>
胡啟明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他靠近虞夏朋,聲音近乎耳語地滑進虞夏朋的耳朵:“后天上午是探監(jiān)日,下午帶上你的卡,我們在這里交易?!?/p>
虞夏朋興奮道:“明白。”
第二天一早,胡啟明向政委詳細匯報案情,并組織召開干警武警緊急干部會議。會議上,胡啟明向大家通告:“同志們,礦井內部比我們所掌握的要復雜得多,里面藏有隱蔽出口。有人舉報,某囚犯企圖通過出口越獄?!北娋祗@愕,目光專注地看他。
有人不可思議地說:“剛遷移過來時,我們都是用地貌探測儀掃描過的。”
胡啟明繼續(xù)道:“地洞很隱蔽,直徑很小。黨組已決定,對不明巷道立刻實施爆破炸毀。此次行動暫定為‘甕鱉計劃。”
大家表示贊同。
胡啟明繼續(xù)道:“大家都知道前兩天死的那個屠姓人,是他殺,因為他是舉報人。這說明兇手也知道暗洞存在。另外,在發(fā)現(xiàn)這一過程中,有跡象表明,似有個別警察參與進來……”
空氣一下緊張起來,面面相覷,謹慎掃視。胡啟明按動打火機點著一根煙:“究竟誰想越獄目前尚不清楚。我要警告某些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要以身試法。好在目前尚沒有促成事實,現(xiàn)在收手都還來得及……”
有人建議,最好能在囚犯出逃時將其抓獲,內鬼也會自現(xiàn)原形。
最后,張政委講話:“‘甕鱉計劃將在明后兩天展開。命懸一線呀同志們,犯人一旦得逞,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目前企圖越獄者還不知道我們已掌握了隧道信息,所以今天的會議內容要絕對保密。大家應該清楚,我們的目的不在越獄者身上,而在警察內部。我還要敲打某些人,今后對于舉報人,一定要采取周密的保護措施,誰敢打擊報復,我們絕不手軟?!?/p>
六
探監(jiān)日如期而至,省三監(jiān)獄停工一天,服刑人員穿戴整潔,整隊帶入會客窗口旁,虞夏朋的絲棉被準時送到,用一百萬像素手機拍下的兒子照片裝了簡易相框。一切順利通過安檢。
與此同時,胡啟明開始實施“甕鱉計劃”,命令各警種對礦底進行一次徹底排查,他親自帶領爆破人員爬進秘密巷道。分別將炸藥埋在進口處,巷道中部和出口處。在囚犯還沒有行動之前一切保持原狀。抓捕方案和三個炸點均由胡啟明統(tǒng)一指揮。胡啟明再三強調:“對講機,爆破設備一定要在關鍵時刻接得通,炸得響?!眅ndprint
“保證完成任務!”大家激情高昂。
這天下午,跟往常一樣,武警將服刑人員押下礦井工作。胡啟明手握對講機,隨罐籠一同下井。礦工們籠里的金絲雀喳喳歡叫,一周前,井下小鳥準確報警,瓦斯欲漏身先死,作業(yè)人員迅速撤離,避免了一場災難,所以工人手不離鳥,對它很有依賴。
接近虞夏朋時,他們相互點頭示意一切順利妥當。將要收工時,手提金絲雀的虞夏朋關了礦燈,一閃身躲進拐角,挪開鐵柜鉆進隱秘巷道。約一刻鐘時,有手電光就閃過來,是胡啟明。鉆進通風室后,兩人站到了彼此對面。
“崗哨撤了?”虞夏朋問。
“撤了,沒有問題?!焙鷨⒚骰卮?。
“卡片在鳥籠里,密碼是我的囚號575前面加三個零?!?/p>
胡啟明見他兩手空空:“鳥籠在哪里?”
虞夏朋將礦燈照向洞頂。鳥籠掛在十米高的風筒一處螺釘上。“你自己蹬梯子上去拿吧?!?/p>
胡啟明一笑:“這樣做不好?!庇菹呐笠残Γ骸罢堅?,這樣的提防不礙大事,你爬木梯的這段時間,正是我到達井口的時間,祝咱們合作成功?!?/p>
胡啟明心疑:“可是,我怎么能知道卡里有錢呢?”
“我知道你會這樣問?!庇菹呐蠼o他一個紙條:“這是卡號,給你家人打個電話,隨便找個ATM機輸一下就會知道,要是沒錢,你可以取消交易?,F(xiàn)在就可以打,我等?!?/p>
胡啟明看了他幾秒鐘說:“好吧,我相信你。去吧,祝你一路順風?!彼Φ孟褚粋€老人,透著慈祥。
在巷道里爬行所需時間胡啟明已了如指掌,當他估算出虞夏朋將要接近垂直口的時候,他端起對講機,命令:“一號炸點準備?!睖蕚渚途w的聲音立刻傳過來?!捌鸨泵钕逻_后便聽到轟的一聲悶響,硝煙氣味飄過來,出口封死了。胡啟明知道,虞夏朋會掉頭往回跑。他似乎已經(jīng)聽到虞夏朋在大聲叫罵。他再舉起對講機:“二號炸點起爆?!毕锏乐胁坑忠宦晲烅?。“甕鱉計劃”基本就緒。
胡啟明舒一口長氣,現(xiàn)在,他可以不緊不慢地做自己的事了。他攀梯而上,去摘十米高的鳥籠,木梯咯吱響。他想,要趕在虞夏朋的死訊尚未傳出監(jiān)獄之前,盡快取出卡里的錢,不留一絲痕跡,密碼000575。一定要記住。這樣想著,他就摸到了鳥籠,一張手感細滑而熟悉的長方形硬塑卡片踩在鳥的腳下。他抽卡在手,內心一陣狂喜。他開始下梯,他此時心情異常興奮,幾年以后他就退休了,他可以把孩子送出國外深造,領老媽和老婆逛一逛新馬泰……
這時,有同事在對講機里喊話,請示胡獄長,三號炸點何時點燃,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十分鐘后點火吧?!?/p>
“三號炸點明白。”對方答。胡啟明想,鉆出暗道三分鐘就足夠了。木梯在腳下很有節(jié)奏地輕彈幾下后他下到地面,正轉身欲走,卻聽到金絲雀在叫,手電尋聲照上去,鳥籠還掛在上面,小鳥怕被人遺留,一副驚慌的樣子,鳥為救人被提進來,炸藥一響它必死無疑,這不人道。他這樣想著便再次爬上去??墒牵驮谒プ▲B籠那一刻,只聽咔嚓一聲,還沒容他多想,就從空中墜落下來。梯子斷了,它怎么會斷呢?鳥籠摔在地上,小鳥在暗中撲打翅膀,從摔破的籠里飛出來,朝著有光亮的洞口飛出去。他的腿和腰疼得很厲害。手電和對講機不知甩到了哪里。他看不見光亮,好在他看到了對講機,不遠處閃著一絲藍瑩瑩的光。他坐起來,試圖扶墻站起來,然而這已是一件太難做到的事情了,他感到腿和腰都摔斷了,他想爬過去抓對講機,取消剛才下達的指令。他爬得很慌張,因為他跟本就爬不動,他嘴里帶了央求和哭訴,十分鐘對胡啟明來講太短太短了,他掏出手機,沒有信號……
三號炸點在胡啟明的指示下,不差分秒地炸響,巷道全部坍塌……
幾天不見胡啟明的身影,對講機和手機全無信號,同時也不見囚犯“575”的蹤跡。人們開始懷疑胡啟明在坑道里。并沒怎么深挖,胡啟明就出現(xiàn)了,他死在巷道進口。囚犯“575”是死還是逃,人們也不知道。要弄清根底只有再次打通巷道,好在服刑人員也沒挖多深,尸體就挖出來了,“575”死在另一個出口處。
年底,省公安系統(tǒng)召開表彰大會。胡啟明同志為追捕越獄囚犯,不幸光榮犧牲,追認為英雄烈士光榮稱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