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還是進步：《秘密金魚》之女性形象塑造

龍艷霞

(南方醫(yī)科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515)

戴維·米恩斯的短篇小說《秘密金魚》，以女性視角，敘述了當代美國一對中年中產(chǎn)階級夫妻婚姻逐漸淪陷的過程。戴維·米恩斯雖然不是女性，無法以女性身份經(jīng)歷女性生活，但他在《秘密金魚》中，著意體現(xiàn)女性的情感，彰現(xiàn)女性的存在，以女性的視角進行觀察和敘述，從而體現(xiàn)出一種女性文化批評的立場。從這一層面而言，《秘密金魚》既是一篇異于女性作家書寫的，超越女性主義文學傳統(tǒng)，在男性關懷下，假借女性視角書寫的女性主義作品；更是在兩性視域下，作者對當代女性處境所做出的客觀公正的評述。

《秘密金魚》如實地再現(xiàn)了當代美國中產(chǎn)階級女性的生活處境：婚前，她們積極工作，享受愛情；婚后，她們主動回歸家庭，相夫教子；最后，她們的婚姻破裂，失去丈夫?！睹孛芙痿~》敘事的焦點，集中在女主人公婚后逐漸沒落的家庭生活上，即女性主動放棄工作回歸家庭，遭遇第三者后又主動放棄丈夫，失去婚姻。對此，讀者不禁要發(fā)出疑問：在女性主義運動轟轟烈烈地進行了兩個多世紀，并已取得了顯著成績的背景下，當代美國中產(chǎn)階級女性的生活處境，為何卻如此讓人深感抑郁，并令人為之痛心？《秘密金魚》所塑造的這一女性形象，是否與女性主義運動的發(fā)展方向相悖？相對于女性主義運動的發(fā)展，其是否是一種歷史的倒退？要解答所有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在回顧女性主義運動演進的基礎上，結(jié)合《秘密金魚》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予以深入的探討。

一

人類歷史上，曾經(jīng)先后掀起過三次女性主義運動浪潮。

1789年，法國大革命中的《女權宣言》號召女性自食其力，不依靠男人，從此揭開了女性主義運動的序幕。進入19世紀后，女性的獨立意識更加明顯。1870年，英國通過了《已婚婦女財產(chǎn)法》。該法的頒行，使婦女有了財產(chǎn)權。20世紀以來，女性由要求人格獨立轉(zhuǎn)向要求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話語權。1909年3月8日，美國芝加哥婦女因要求男女平等權利舉行示威；次年8月，在丹麥哥本哈根召開的國際第二次社會主義者婦女大會決定，為了促進國際勞動婦女的團結(jié)和解放，以每年3月8日為婦女節(jié)。經(jīng)過長期努力，1920年，美國憲法第19次修正案終于批準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婦女選舉權。從1928年起，英國所有的婦女也擁有了平等的選舉權。至此，20世紀西方第一次女權主義運動結(jié)束。

第二次女權主義運動始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其主要目標是挑戰(zhàn)西方的知識傳統(tǒng)，以懷疑和批判的精神討論文化歷史，試圖弄清婦女的本質(zhì)屬性和文化構(gòu)成，還原和確立婦女的人類特性。[1](P528)第二次女權主義運動所肩負的使命是：女性要改變自己屈從于男性的社會地位，從工作和職業(yè)起步，找回丟失的自我。

從前后兩次女性主義運動來看，《秘密金魚》所塑造的當代美國女性形象，相比女性主義運動所致力追求的男女平等的目標而言，似乎是一種歷史的倒退。《秘密金魚》中的女主人公選擇了婚后主動放棄工作，回歸家庭，因而其不得不依靠男人養(yǎng)活：

為了愛情，為了家庭，她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她放棄了許多，只為留在家里陪伴泰迪和安妮度過他們的性格形成期，以確保他們的大腦發(fā)育正常，以確保他們的大腦突觸正確形成?！牛瑢?，她覺得放棄自我，奉獻家庭這個行動，是出于她的自由意愿。[2]

這一“自由意愿”，不僅意味著她主動放棄了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更意味著她主動將自己置于屈從于男性的社會地位中，從而喪失了獨立的自我。為何經(jīng)過兩個世紀的努力換來的女性權利，可以被她這么輕易主動地放棄？單從這一點而言，這不是當代女性在行為、思想上的倒退，又是什么？

二

20世紀80年代以后，西方女性主義運動進入到第三個時期。這一時期的女性主義運動，不愿與第二次浪潮相認同，其內(nèi)容發(fā)生了轉(zhuǎn)向，即從單純的反男性中心主義的傳統(tǒng)中走出來，而不再簡單絕對地將兩性置于彼此對立的狀態(tài)下。女性要求以更加理智的心態(tài)來考察男性和女性的性別特質(zhì)，明確各自的優(yōu)劣短長，并試圖尋求兩性間的和諧。這是從根本上承認男女在性別、生理上的不同，以使家庭和社會最終獲得平衡與和諧。但就在同一時期，作為男權意識形態(tài)喉舌的美國主流媒體，一直以各種形式，宣傳反女性主義的言論。這在1980～1992年里根和老布什總統(tǒng)當政時代尤為明顯。女性主義學術界因此將這一時期，稱為女性主義運動的回潮時代。甚至在1992年以后的女性主義運動后回潮時代，美國的主流媒體仍然極力宣揚反對女性主義的男權思想。[3]因此，在這兩股勢力的碰撞中，戴維·米恩斯在《秘密金魚》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既是對處于女性主義運動回潮時代的美國女性處境的如實反映，也是對第三次女性主義運動的核心問題(兩性如何和諧相處)的進一步討論與探索?！睹孛芙痿~》中兩代人婚姻的不同結(jié)局的展現(xiàn)，就是戴維·米恩斯這一努力的極好的證明。

按時間推算，《秘密金魚》中所描寫的女主人公父輩的婚姻，應存在于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時期。在此時期，女性在諸多方面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權利，如人格權、財產(chǎn)權、政治權、經(jīng)濟權、話語權等。女主人公父輩的婚姻，在其父母親的不斷爭吵中瓦解，最終以其父親出走，慘死他鄉(xiāng)而告終。女主人公父親心目中沉悶的妻子，女主人公眼中跋扈的母親，在婚姻關系中看似獲勝，但其最終卻只能在落寞中，不停地念叨著“他走了”[2]。女主人公父輩的婚姻經(jīng)歷，展示了通過兩次女性主義運動而變得剛強的女主人公母親的形象，也體現(xiàn)出這一事實：在兩次女性主義運動之后，在尋求公平的名義下，男女的地位已變得不平等。兩次女性主義運動的結(jié)果，并不能使女主人公父輩的婚姻和睦，家庭幸福。這給作為子輩的女主人公以強大的心理影響與暗示。小說中，女主人公童年時期那條被其父親放生的金魚，成為女主人公無法擺脫這一影響的心理淵源：有了自由的魚兒與干凈的氧氣充足的水源環(huán)境，才能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魚水之歡。這是戴維·米恩斯對走出女性主義回潮時代的女性重獲自由的期盼，也是第三次女性主義運動追求兩性和諧相處的象征。正是出于這一原因，女主人公在面對自己的婚姻和兩性關系時，為了避免其母親因其太過剛強而造成的家庭、婚姻的不幸，毅然選擇了與其母親截然相反的行為方式。婚后，為了子女的成長，女主人公放棄了工作；為了家庭的和睦，女主人公對丈夫的晚歸不聞不問；為了保全婚姻，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女主人公委曲求全，聽任丈夫出軌。于是，女主人公不僅失去了經(jīng)濟上的獨立地位，也漸漸喪失了與其丈夫的平等的話語權，并最終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女主人公選擇了一條與其母親不一樣的道路，期望用自己的犧牲，換取家庭的和諧，但最終她卻以失敗而告終。小說中，逐漸渾濁的魚缸，暗示了當代女性正身處女性主義運動回潮時代；小說結(jié)尾，夫妻和平分手后，魚缸終于變得明亮，女主人公和孩子們一起把魚缸抬到更加通透安全的地方，則暗示了作者對于第三次女性主義運動中心內(nèi)容的肯定，表現(xiàn)了其對解決兩性和諧相處問題的期盼和信心。

對比小說中兩代人婚姻生活中的女性形象，可以看出，身處女性主義運動回潮時代的女主人公，雖然不如其身處女性主義運動上升期的母親那樣，可以掌握并享有各種反男性中心的女性權利，雖然兩代人的兩段婚姻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然而，相較于其母親而言，女主人公身上卻彰顯出一種人性的進步。其理由有二。其一，《秘密金魚》中的女主人公，曾經(jīng)獲得并可以任意獲得前兩次女性主義運動所要求的女性的各種權利，比如婚前工作權、離婚后再次工作權等。當代女性能自由地決定自己是否獲得與放棄工作權利，這與歷史上的婦女為爭取工作權利，而不得不面臨社會體制、傳統(tǒng)習俗的逼迫完全不同。女性工作與否，完全取決于女性的個人意志，而不是社會制度。由此而言，《秘密金魚》所塑造的新一代女性形象，不是歷史的倒退，而是歷史的進步。其二，《秘密金魚》中女主人公的母親選擇了與男性絕對對立的立場，以反男性為中心，有著過于剛硬的人格，這不利于兩性間的和諧相處，因此其最終逼走了其丈夫，致死其丈夫客死異鄉(xiāng)；而女主人公則反其道而行之，對其丈夫柔弱忍讓，面對其丈夫的出軌行徑，她最終選擇了放手，還其丈夫以自由。其軟弱之舉，看似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實則是其在先輩的教訓和影響下，進行一番人性思考的結(jié)果。換言之，《秘密金魚》中的女主人公，正是希冀以另外的方式，維系和諧的兩性關系，以避免悲劇的重演。

《秘密金魚》所描寫的兩代人的婚姻，雖然最終都無可挽回，但相較于女主人公父親郁悶而死的婚姻結(jié)局，女主人公丈夫最終所獲得的自由結(jié)局，是作者對于女主人公為兩性和諧相處而做出的努力的最大的肯定。由此而言，《秘密金魚》是以第三次女性主義運動及其回潮為背景，試圖在當代女性主義發(fā)展理論的指引下，以更加理智的心態(tài)，考察男性和女性的性別特質(zhì)，并明確其各自的優(yōu)劣短長，進而為尋求兩性間的和諧相處，而做出的努力嘗試。

三

《秘密金魚》是在男性關懷下，假借女性視角書寫而成的女性主義作品。戴維·米恩斯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兩性視域下，作者對當代女性處境所做出的公正描述；但戴維·米恩斯借助這一形象所要表達出的意義，卻又并非僅限于此。戴維·米恩斯通過兩代人婚姻結(jié)局的對比，形象地說明了：前兩次女性主義運動，在為女性爭取各種權利的同時，也在“公平”的外衣下，忽視了男性應有的權利，從而在新的層面上，導向了兩性關系的不平等。戴維·米恩斯以女主人公父親生命的終結(jié)為例，希望人們能夠認真地思考：我們究竟應該如何走出前兩次女性主義運動將兩性絕對對立的誤區(qū)，以尋求兩性之間的真正和諧相處。這表達出戴維·米恩斯對于兩性的共同關懷。

與《秘密金魚》中相似的女性形象，不僅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也存在于當代大眾電影和現(xiàn)實生活中。2009年始播的美國法律劇情電視連續(xù)劇《傲骨賢妻》中所塑造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形象，便幾乎與《秘密金魚》中的女主人公形象如出一轍。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夫人希拉里，也為了丈夫的政治前途而改從夫姓，在萊溫斯基事件后，希拉里又選擇了妥協(xié)。這些女性都擁有以下特點：她們都有獲得工作的能力，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和一定的社會地位；她們工作與否，完全取決于其個人意志，她們可以自食其力而不依靠任何男人；她們擁有國家所賦予的各種與男性平等的權利，比如人格權、財產(chǎn)權、政治權、經(jīng)濟權、話語權等；她們力圖理解男性和女性的性別特質(zhì)，明確各自的優(yōu)劣短長，能在歷經(jīng)坎坷后重新振作起來，并審視自己的行為。戴維·米恩斯正是認清了這一烙有時代印記的當代女性特質(zhì)，進而期望通過其作品，讓人們意識到我們曾經(jīng)的過失和未來的理想，并為兩性的和諧相處，做出了自己應有的努力。

參考文獻：

[1]蔣承勇，項曉敏，李家寶.20世紀歐美文學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2]龍艷霞，唐偉勝.《秘密金魚》譯文[J].英語世界，2013(7).

[3]都嵐嵐.后回潮時代的美國女性主義第三次浪潮[D].北京：清華大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