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莉
(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 文理學院,河南 新鄭 451150)
才子佳人小說曾在明末清初時興盛一時,并形成了一個影響較大的小說流派。此類小說所刻畫的人物形象,尤其是主要人物才子和佳人的形象,存在著明顯的類型化傾向。才子佳人小說中何以會出現這些類型化的人物形象?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1](P440)這就告訴我們,要想正確地理解作家的作品,就要對其生平經歷、思想,以及其所生活的社會時代有所了解,即讀書要做到知人論世。因此,對才子佳人小說中人物類型化現象成因的探析,也離不開對作家本身及其作品所賴以產生的時代環(huán)境的考察。
金圣嘆曾云:“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讀第五才子書法》)即要想了解一部書,先要去了解其作家,對才子佳人小說也不例外。明末清初時的才子佳人小說家,雖然其大多數的真實姓名與生平事跡難以確考,但從其小說序中仍可看出,他們大都是自恃才高八斗,而又在科場中久不得志的下層文人。如《平山冷燕》作者天花藏主人在其序中曾云:“奈何青云未附,彩筆并白頭低垂;狗監(jiān)不逢,《上林》與《子虛》高閣……落筆時驚風雨,開口秀奪山川。每當春花秋月之時,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為何如?”[2](P1)《女才子書》作者煙水散人在其序中也說:“筆尖花足與長安花爭麗……回念當時,激昂青云,一種邁往之志,恍在春風一夢中耳。”[3](P1)天花藏主人與煙水散人均富有才華,只可惜時運不濟,科舉蹭蹬。舉業(yè)的失敗,對于那些文人來說,也就意味著經濟的窘迫。自從隋唐實行科考制以來,科考就成了文人安身立命的正途。對于大多數文人來說,這可能是唯一能改變其自身命運的途徑。于是,他們傾畢生精力于科舉功名之上,無暇無心從事他業(yè),以至于其除了讀書科考外,一無所長。因此,仕途的失意,就直接導致他們生活上的窮困,進而也影響到他們的婚姻。當時社會“婚嫁之家,惟論財勢”,而他們無財無勢,社會地位又低下,所以其在婚姻中很難如意。煙水散人就曾言:“以長卿之貧,猶有四壁,而予云廡煙障,曾無鷦鷯之一枝;以伯鸞之困,猶有舉案如光,而予一自外入,室人交遍謫我?!盵3](P1)天花藏主人也說:“徒以貧而在下,無一人知己之憐,不幸憔悴以死。”[2](P1)
仕途之失意,生活之困窘,佳人之難得,種種不幸,交織在他們心中,由此形成一股抑郁不平之氣。韓愈《送孟東野序》有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倍膶W創(chuàng)作則給文人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情緒發(fā)泄途徑。文人們能通過其創(chuàng)作,營造出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借以實現其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理想,抒發(fā)其胸中的苦悶和不平。天花藏主人在《平山冷燕·序》中,就曾十分透徹地表達了自己借助創(chuàng)作才子佳人小說,以傾瀉心中抑郁不平之氣的心態(tài):“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氣而又不忍,計無所之,不得已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凡紙上之可喜可驚,皆胸中之欲歌欲哭?!盵2](P1)煙水散人《女才子書·序》也表達了類似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潑墨成濤,揮毫落錦,飄飄然若置身于凌云臺榭,亦可以破啼為笑,破恨成歡矣?!盵3](P1)此二人的這種心態(tài),在才子佳人小說家中是很普遍的。正如法國文學家羅曼·羅蘭所說的那樣:“藝術家不是獨自一人進行創(chuàng)作,他在創(chuàng)作中反映他的同時代人心情,整整一代人的痛苦、熱愛和夢想?!盵4]《生花夢》作者石倉氏在序文中也曾說道:“《生花夢》何為而作也?曰:予友娥川主人所以慨遇也,所以寄諷也,所以涵詠性情,發(fā)抒志氣,牢騷激昂,淋漓痛快,言其所不能言,發(fā)其所不易發(fā)也。主人名家子,富詞翰,青年磊落,既乏江皋之遇,空懷贈珮之緣,未逢伯樂之知,徒抱鹽車之感……迨浪跡四方,風塵顛蹶,益無所遇。惟無遇也,顧不得不有所托以自諷矣?!盵5](P1)李修行在《夢中緣·序》中也明確表明:“晚年胸有積憤,乃怨隨筆出,遂成是書?!盵6](P1)
對于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尤其是功名夢、溫柔夢的破滅,文人們沒有辦法,只好借文學創(chuàng)作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才子佳人小說,以傾瀉自己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氣,寄托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種種理想、愿望,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慰藉。在此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下,其作品就運用了濃重的理想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尤其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為了獲得精神慰藉,一圓其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功名夢、溫柔夢,小說家們對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尤其是主要人物才子和佳人的形象,做了極其理想化的處理,以之寄寓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實現的理想和愿望。于是,在他們的筆下,才子多是相貌非凡,才華橫溢,博取功名猶如探囊取物;同時,他們還擁有不俗的婚戀觀:反對門當戶對,主張以才情貌德和心靈相通作為愛情婚姻的基礎??梢哉f,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才子,是被作者極端美化了的形象,是作者根據自己的意愿而創(chuàng)造出來,以彌補其自身缺憾的,寄情適志的產物。其作品中的佳人,也是落魄的小說家們所臆造出來的,以獲得精神補償的工具。在現實生活中,這些落魄文人無財無勢,不可能娶到名門閨秀;而他們現實生活中的妻子,不僅其才其貌無法讓他們滿意,且其往往肆意指斥嘲笑他們的落魄貧寒。于是,出于對美滿姻緣的深深向往之情,在他們的筆下,佳人便個個集才情貌德于一身;不僅如此,其一旦傾心于才子,則始終不離不棄,并能深深理解他們的滿腹牢騷,欣賞他們的風華才情。
才子佳人小說家們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理想和愿望,在其作品中得到了滿足,但是由于這些文人們在其作品中傾注了太多的主觀感受,以及對理想形象的假想和臆造,因而他們筆下的主人公,雖然具備了一些美好且符合作者理想的品德,但其人物性格,卻缺乏那種讓人耳目一新的獨到之處。讀完這些小說之后,讀者只是依稀記得里面有一些才男俊女,但是其具體是些什么樣的人,讀者對此卻印象模糊。雖然在這些主人公身上,人們看到了一些新的價值觀、婚姻觀、愛情觀,但是這些人物形象卻不具有現實意義。他們只是表達作者心中所愿的概念符號,而不是典型環(huán)境中具有獨特個性的典型形象。再加上這些才子佳人小說家們又有著大致相似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經歷,其對于社會、人生,必然會形成大致相似的理解和感受,因此,當他們以近乎相同的心理感受去觀察生活,理解生活,表現生活時,必然造成其筆下同類作品中主要人物特征的高度相似,于是,其作品中人物的類型化傾向也就在所難免。
法國文學史家丹納在其《藝術哲學》一書中曾說道:“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盵7](P46)藝術創(chuàng)作是時代和環(huán)境的產物,對才子佳人小說中類型化人物現象的研究,也離不開對其所賴以產生的時代背景的了解。
自明代中后葉始,中國的資本主義經濟開始萌芽。自此以后,商品經濟較之以前,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帶來了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其中之一就是改變了人們傳統(tǒng)的抑商觀念,打破了傳統(tǒng)的“四民”等級秩序。如王守仁認為:“四民異業(yè)而同道?!盵8]李夢陽也說:“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貨財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9]此時的人們,不但認為經商求利并非見不得人之事,反認其乃“修高明之行”。這種不以言利為恥的觀念,使得那些以儒學為業(yè)的傳統(tǒng)文人的生存方式開始發(fā)生改變。他們開始逐漸從事商業(yè)活動以謀求出路,而他們經營商業(yè)的資本,就是他們所擁有的文化技能。文人所擁有的文化技能,無外乎就是擅長詩文書畫創(chuàng)作,因此,通過替人寫詩作文以獲取潤筆費,便成為一些文人的經濟來源之一。如錢謙益晚年貧困,就專以賣文為計:“甲辰夏臥病,自知不起,而喪葬事未有所出,頗以為身后慮。適鹽使顧某求文三篇……潤筆千金。”[10](P180)
才子佳人小說之所以曾在明末清初盛極一時,從傳播學角度而言,也與讀者對其的需求分不開。明代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就曾說:“古今著述,小說家特盛;而古今書籍,小說家獨傳,何以故哉?……夫好者彌多,傳者彌眾,傳者日眾,則作者日繁?!庇纱丝芍≌f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商品,其創(chuàng)作不但應當遵循藝術規(guī)律,而且也必須服從市場規(guī)律的支配。小說只有適應世俗大眾的口味,才能擁有眾多的讀者,進而才能得以生存并流行開來。才子佳人小說也不例外。明清時期教育水平的現狀,決定了才子佳人小說的閱讀者,主要為上層社會的閨閣女子,及以生員為主的科舉考生,還有受過一定教育的普通市民。才子佳人小說在情節(jié)、內容、審美取向等方面,恰好與閨閣女子之情愛心理,文人之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普通民眾對功名之艷羨心理相契合。而明清時期的科舉考生,受過良好教育的閨閣女子,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市民人數都大為增加,這就使得才子佳人小說有了龐大的消費群體。擁有眾多的讀者,是才子佳人小說得以流行的重要原因之一。既然此類小說擁有如此眾多的消費者,那么創(chuàng)作此類小說,就必然有著巨大的利潤空間。清初天花藏主人創(chuàng)作的《玉嬌梨》、《平山冷燕》一經問世,立即風靡開來。于是,那些在科場中失利,為生計而到處奔波的士人,就看準了這一點。他們憑借其所擁有的文化技能,開始從事才子佳人小說創(chuàng)作,以獲取豐厚的利潤。與此同時,一些書坊主在利益的驅使下,不但大量刊刻此類小說,同時也以豐厚的稿酬,聘請一些文筆較好的文人,從事此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如煙水散人在《合浦珠》的序文中就曾提及:“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傳者。予遜謝……而友人固請不已,予乃草創(chuàng)成帙?!盵11](P217)此時,對于這些文人來說,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其所擁有的文化技能,變成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這才是最重要的。受利益的驅使,他們把迎合讀者需求,力求利多售速,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基本準則。天花藏主人因《玉嬌梨》、《平山冷燕》出版后非常暢銷,后來就又繼續(xù)從事此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他在《兩交婚》的序文中就曾說:“故于《平山冷燕》四才子之外,復拈甘、辛《兩交婚》為四才子之續(xù)?!盵12](P2)《玉支磯》、《人間樂》、《錦疑團》等,均為其所作。由于這些創(chuàng)作者們的文化素養(yǎng)和創(chuàng)作能力有限,又急于求成,以求謀利,所以他們只好以模仿、復制等方式從事創(chuàng)作??梢哉f,正是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yè)運作,使當時出現了較多的模擬跟風之作。而一味的模仿復制,則使其作品缺乏創(chuàng)新性,其最終的結果就是,他們筆下的人物,似乎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有著明顯的人物類型化傾向。
總之,才子佳人小說中類型化人物的出現,并不是偶然的,它既與作家自身遭際相關聯,同時,又與明清時期商品經濟高度發(fā)達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商人求財求利的社會傾向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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