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勉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劉勰的《文心雕龍》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詩學著作,所論也未必以風格為主,但其中卻包含了豐富而深刻的風格詩學思想。詹锳先生《文心雕龍的風格學》一書,很早就對劉勰的風格論思想做過系統(tǒng)的探討,認為劉勰的風格學是“具有民族特點的文藝理論”[1](P7)。王元化先生論《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論思想,也專門談到《體性》諸篇中的風格論問題。人們似乎已達成這樣一個認識,中國詩學對風格問題展開認真系統(tǒng)的理論探討自劉勰始。不過,從詹锳、王元化的論述來看,有關劉勰風格詩學的淵源所自,理論構成及其中的一些概念辨析和細節(jié)處理問題,在今天看來,卻仍有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
在劉勰之前,曹丕認識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同時又注意到“文非一體,鮮能備善”的事實。這實際上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作家的個性才情如何與文體的風格規(guī)范相互為用,協(xié)調一致,并進而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對這個問題,陸機也隱約有所意識,《文賦》云:“體有萬殊,物無一量?!史蚩淠空呱猩?,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薄绑w有萬殊”總論文體差異,“詩緣情而綺靡”以下對文體風格規(guī)范具體做出說明,“夸目者尚奢”四句則論及作者個性才情及審美偏向。在陸機看來,文體與才情之間似有一種相互制約的關系。
在西方,這一問題到黑格爾撰寫《美學》時才真正開始著手研究。黑格爾認為,真正的獨創(chuàng)性風格包括藝術家的主觀作風和來自藝術種類的客觀風格兩個方面,只有“消除這兩個項目的片面性,才能達到真正的獨創(chuàng)性”[2](P369)。黑格爾所謂“主觀作風”相當于作家的個性才情,“客觀風格”相當于文體的風格規(guī)范,而消除兩方面的“片面性”,則意味著解決好個性才情與文體規(guī)范間的矛盾。雖說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錢鐘書語),但對風格問題的發(fā)現(xiàn),研究卻有時間先后。
《文心雕龍》的文體論部分基本上是沿著曹丕和陸機的問題思路展開的?!睹髟姟肥恰段男牡颀垺肺捏w論的第一篇,對論述其他文體具有“首章標其目”的示范性意義。按照劉勰“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的論證邏輯,《明詩》“敷理以舉統(tǒng)”的文字如下: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shù)可監(jiān);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
顯而易見,《明詩》的理論落腳點乃在于詩人的個性才情如何與詩體的風格規(guī)范適應協(xié)調上。四言雅潤,五言清麗,華實異用,各有恒裁,對詩人而言,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惟才所安”,“隨性適分”。劉勰認為,四言詩張衡之雅,嵇康之潤;五言詩張華之清,張協(xié)之麗,以及曹植、王粲諸體兼善,左思、劉楨各有偏美,都是“惟才所安”,“隨性適分”的結果。
在創(chuàng)作論的第一篇《神思》中,劉勰再次提到了才性與文體的協(xié)調問題,“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并認為“情數(shù)詭雜,體變遷貿”,兩個方面的復雜多變,導致二者的協(xié)調更加難以把握。而在被眾多學者視為集中討論風格問題的《體性》篇中,這個問題依然存在:“才性異區(qū),文體繁詭。”看來,才性的差異,文體的差異,以及二者間復雜而微妙的配適關系,一直是劉勰致力解決的問題。劉勰風格詩學的主要內容,就是圍繞個性風格和文體風格兩端展開的。
由個性風格往前追溯,可以發(fā)現(xiàn)時代風格的蹤跡,往后延伸,可以見證修辭風格的特征?!皶r運交移,質文代變”、“樞中所動,環(huán)流無倦”(《時序》),“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得其環(huán)中,則輻輳相成”(《體性》),“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定勢》),分明顯示時、氣、言、體四者間的有機關聯(lián)。因此,若概括四者的關系,似可得到這樣一個序列:時代風格→個性風格→修辭風格→文體風格。劉勰的風格詩學大致就是這樣一個體系,其中個性風格詩學則是其最為重要的部分。
劉勰有關個性風格的論述,集中在《體性》、《才略》兩篇中,其他如《養(yǎng)氣》、《總術》中,也有一些相關文字。而在文體論各篇中,立足于作家個性才情的具體風格評價,就更是不勝枚舉。劉勰的個性風格論精義疊出,系統(tǒng)深刻,很多觀點都是發(fā)前人之未發(fā),或前人即使有所提及,劉勰也能在前人粗略論述的基礎上轉加細密。
個性風格詩學的歷史生成應該有一個理論前提,那就是前期必須具備關于人物個性或品行分類的比較系統(tǒng)的知識。顯然,這一點在劉勰之前已經有了比較充分的準備。
《文心雕龍·才略》篇云:“虞、夏文章,則有皋陶六德?!彼^“六德”,在《尚書·皋陶謨》中實為“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边@是中國最早關于人的個性品質的分類。《舜典》則在人的個性品德與音樂詩歌之間建立起初步的聯(lián)系:“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辟缰鞒忠魳方逃冉屉凶尤绾巫鋈?,然后再教他們如何作詩,做人與作詩之間似乎隱約存在著一種因果關聯(lián)。劉勰因個性論風格的基本思想實際來源于此。
孔子將“九德”概括為“中行”,亦即合乎中道之行,并在“中行”之外增加了“狂”、“狷”兩種個性類型。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敝袊糯娙舜蠖挤强窦瘁苌儆蟹稀爸行小睒藴实?。孔子對人物中狂狷類型的客觀肯定,為后代詩學突破“溫柔敦厚”的理想范型以論詩人個性及其風格,奠定了思想基礎。
根據學者考證,《易傳》作于戰(zhàn)國末期。此說已近乎定論,因此,其中可能涉及辭語風格問題的文字,代表了戰(zhàn)國末期人們的普遍認識?!断缔o》云:“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边@是第一次明確地在人的內心世界和辭語特征之間建立起因果關聯(lián)。劉安、司馬遷、班固、王逸等人論屈原皆以此為基準。《史記·屈原列傳》謂:“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卑喙獭峨x騷序》一方面說屈原“露才揚己”,是狂狷之士,一方面又認為“其文弘博麗雅”。王逸《離騷敘》亦云:“故志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達,屈原之辭誠博達矣?!眲?、司馬遷、班固、王逸等人的論述,已經初步具備了內在品性與辭語風格之間的因果意識。揚雄《法言·問神》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則第一次從理論上對這種因果關系加以了闡明?!段男牡颀垺吩凇稌洝菲幸脫P雄之言,并加以發(fā)揮引申:“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yōu)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可見揚雄的心聲心畫理論,對劉勰風格詩學有著重要影響。
不過,先秦至于兩漢,儒家對人物心性的認識,多停留在社會倫理的觀照層面。“九德”、“中行”以及“溫柔敦厚”皆是如此。據子貢所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這實際上意味著,儒家對人性的研究還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人的自然品質的一面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前期道家尤其是莊子對人的自然性非常關注,有過不少精辟的論述,但卻被荀子認為是“蔽于天而不知人”[3](P291)。曹魏時期,這一現(xiàn)象得到改觀。劉邵在《人物志》中,對人的氣質才性以及德行識見做了系統(tǒng)的研究。他認為人的氣質才性本于自然之血氣,“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元氣)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九征》),又因五行(金、木、水、火、土)稟受的不同,而表現(xiàn)為不同的才性類型。大致劃分,有“明白之士”和“玄慮之人”兩種,細分則有強毅、柔順、雄悍、懼慎、凌楷、辨博、弘普、狷介、休動、沉靜、樸露、韜譎凡12類(《體別》)。從自然的角度研究人性,將人的氣質才性甚至德行識見的差異歸之于陰陽稟賦的不同,這顯然是受到了道家“萬物負陰而抱陽”(《老子》四十二章)的自然思想的影響。宗白華先生說,魏晉時期,人們在生活上人格上取“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4](P178),其實還應包括理論觀念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
劉邵的自然才性觀念,似乎可以看作后一時期個性風格論的理論先導。由血氣而論才性,進一步由才性而論個性風格,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所以,與劉邵同時的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曹丕論文,在“六德”或“九德”之外,找到了一個更為內在,更為根本的支點:氣。氣是氣質,也是才氣。論氣質,曰清曰濁;論才氣,曰巧曰拙。氣之清濁,與《人物志》中“稟陰陽以立性”的說法是一致的。陽氣上升為清,陰氣下沉為濁,人稟陰陽二氣而生,所以每個具體的個體身上都包含有清濁二氣。清與濁多少不同,比重有異,這就造成了個性氣質的千差萬別。從這一意義看,清濁并不僅僅是個性氣質的兩種類型,而且也是個性氣質的構成元素。曹丕還進一步意識到“引氣不齊,巧拙有素”的問題,認為“巧拙”也是先天稟賦所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如果說氣之清濁有體在于論性,那么,引氣巧拙有素就在于論才。“清濁”之性和“巧拙”之才都基于先天自然之氣。二者的關聯(lián),無疑隱含了稍后玄學中關于才性異同、離合的討論話題。
曹丕的風格批評也是圍繞著“清濁”之性和“巧拙”之才兩點展開的。他的批評對象主要是建安七子?!兜湔摗ふ撐摹吩疲骸巴豸娱L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琳、踽之章表書記,今之儁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至于雜以嘲戲?!薄杜c吳質書》中也表達了相似的看法:“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逼渲小靶旄蓵r有齊氣”、“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公干有逸氣”、“孔融體氣高妙”、仲宣“體(氣)弱”、“孔璋章表殊健”等等,主要針對作品中氣的剛柔、強弱、高下以及急緩進行評價,而“繁富”、“不密”、“翩翩”、“理不勝詞”諸語,則主要針對才的多寡、疏密、巧拙進行評論。
正始中,關于才性異同、離合的討論,無疑是當時理論界的重大事件,也是影響后世個性風格理論的重要玄學論題??上У氖牵敃r討論的詳情已不可得知,《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注所引《魏志》中也只記載了其觀點梗概:“(鐘)會論才性同異,傳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鐘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彼募矣^點其實包含兩個問題:才、性是同一個品質還是不同的兩種品質;如果是不同的兩種品質,二者是和諧一致的還是彼此離散的。今天,我們已經看不到各家的具體論證,《全晉文》所載袁準《才性論》也只存片段,故無從評價其時的是非曲直,但是可以肯定,玄學中關于才性異同、離合的討論涉及對主體之人內在心性的本體研究,為了解詩人個性、才情的緣起、構成及相互關系,提供了有價值的理論思路。
“才性”一語,分而訓之,包括才力和個性兩個方面,指主體之人的兩種內在品質。這兩種品質屬于先天稟賦,用劉勰的話說是“自然之恒資”。
正始玄學中關于才性之異同、離合的討論,雖說“文多不載”,但是,劉勰還是閱讀并仔細研究過傅嘏論才性的文字的?!段男牡颀垺ふ撜f》有云:“詳觀蘭石(傅嘏字)之《才性》,……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睂Ω地胖摯蠹淤澷p。當然這并不能證明劉勰完全接受傅嘏“才性同”的觀點,不過,卻可以由此肯定,玄學中關于才性的討論,對劉勰研究個性風格問題有極大影響。劉勰論才、性,有時合而言之,如“才性異區(qū),文體繁詭”*詹锳先生據“才性異區(qū)”諸語,認為劉勰是主張才性異的(《文心雕龍風格學》第106頁),其說可商。此處“才性異區(qū)”是指人與人之間才性各不相同,不可理解為才與性不相同。;有時分而言之,如“惟才所安”、“隨性適分”、“因性以練才”,因此,暫時還不宜得出結論,說劉勰是贊成“才性同”還是贊成“才性異”。
從《體性》篇的命意看,“體”指文章的體貌風格;“性”指人的內在心性,劉勰又稱之為“成心”。劉勰所說的“性”或“成心”不同于玄學“才性論”中的“性”,它是一個綜合性概念,包括以下四個方面:才力、氣質、學識、習慣。劉勰說:
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
四者共處一體,為“性”所統(tǒng)攝。在劉勰看來,才華的平庸或超拔,個性的剛強或柔弱,是“情性所鑠”,屬于先天稟賦;學識的淺薄或深厚,習慣的高雅或低俗,是“陶染所凝”,屬于后天習得。劉勰對作者之“性”或“成心”的分析,顯然超越了曹丕只論“氣之清濁”的自然才性觀,融進了社會文化修養(yǎng)的成分。先秦兩漢論及作者個性,以“九德”、“中行”為核心,關鍵詞是“志”;曹魏時期論作者個性,以“清濁”、“陰陽”為核心,關鍵詞是“氣”。前者是社會的維度,后者是自然的維度。劉勰在超越自然才性觀復歸社會文化視角的同時,又充分肯定了曹丕的“重氣之旨”,汲取了其中的合理因素。也就是說,劉勰對才性的認識,是先天稟賦與后天習得兼顧,自然之質與教化之功并重。這是劉勰論作者個性風格的最重要創(chuàng)見之一,也是融合先秦兩漢品行論和魏晉氣性論的理論成果。
在才力與氣質的關系上,劉勰認為“才力居中,肇自血氣”,血氣、氣質是更為根本的因素,才力由血氣生成,所以劉勰說“才由天資”。這與曹丕“引氣巧拙有素”的看法非常接近,但是,劉勰又進一步認為,才力需要后天的錘煉,因此提出要“因性以練才”,這就比曹丕更加辯證,也更加合理。
《文心雕龍》有《養(yǎng)氣》篇,卻沒有一篇名為《練才》,但這并不意味著劉勰沒有關于“練才”的系統(tǒng)看法?!犊傂g》總論文章之術,其中有一段文字與“練才”的觀點密切相關:
才之能通,必資曉術,自非圓鑒區(qū)域,大判條例,豈能控引情源,制勝文苑哉!
“通”謂通達、通暢?!安胖芡?,必資曉術”意謂才力的充分有效發(fā)揮,必須依靠對文章之術的洞曉。這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劉勰有關“練才”的兩個命題,第一個命題是《體性》中所謂“因性以練才”,即根據個體稟賦的內在規(guī)定性來訓練才力;第二個命題則是根據《總術》中“才之能通,必資曉術”語意,變換一下語言表達:“資術以通才?!痹凇渡袼肌菲校钟小胺e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的話,“理”即是“術”,故“酌理以富才”實際上等同于“資術以通才”??磥聿帕Φ腻N煉,就在于使之通達、通暢,使之富足、充沛,而其中關鍵就在于資于文術或酌于文理,做到“圓鑒區(qū)域,大判條例”,如此才能“控引情源,制勝文苑”(《總術》)。劉勰關于“練才”的觀點,將作家之“才”定位于“性”與“術”之間,既肯定了其基于天資的一面,又指出必須依靠對規(guī)律的透徹把握,使之成為一種真正的實踐能力。
劉勰在“因性”、“資術”之外,還特別提出練才的具體方法:博練,貫一?!渡袼肌分^:“難易雖殊,并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弱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闭J為“博而能一”能夠增強作者的才力。
《體性》中所謂“剛柔”之“氣”,在才、氣、學、習四項中,是最根本的不可更改的始基之質。但即使是這絕對的先天素質,在劉勰看來,也是“玄神宜寶,素氣資養(yǎng)”(《養(yǎng)氣》),應該注意調養(yǎng)或保持,使之處于一種充滿生機而又純任自然的自由狀態(tài)。
《養(yǎng)氣》篇認為,作者養(yǎng)氣就是要保持“率志委和”的狀態(tài)。這里包含兩重意思。一是“率志”。所謂“率志”即率情、率意,故后文又說“從容率情”,與《明詩》篇“隨性適分”是一個意思。《莊子·山木》認為“情莫若率”,《中庸》也說“率性之謂道”。率志、率情、率意、率性,語異而意同,無非是強調作者要真于性情,適分胸臆。劉勰以史為證,說:“夫三皇辭質,心絕于道華;帝世始文,言貴于敷奏。三代春秋,雖沿世彌縟,并適分胸臆,非牽課才外也?!敝赋鰬?zhàn)國以前的文字,無論是言語質樸還是文采繁縟,都是真于性情,適分胸臆的“率志”之作。二是“委和”?!拔汀币徽Z出自《莊子》:“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知北游》)老子認為,“和”是宇宙生命最為自然、和諧、完美的狀態(tài)*《老子》42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并說“知和曰?!保磳Ω鶕筇斓男闹歉淖兩淖匀还?jié)律,指出“心使氣曰強”(55章)。劉勰借用“委和”一詞,意在說明為文當純任自然,不可以心使氣,鉆礪過分?!娥B(yǎng)氣》中對此還有更加具體的說明:“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節(jié)宣”、“清和”、“調暢”實為養(yǎng)氣的三個步驟:先有所節(jié)制,不以心使氣,再使內心趨于清靜平和,最后讓才氣的發(fā)揮達到舒卷自如,暢達流動的自由狀態(tài)。
劉勰論作者才、氣,重點揭示其“練”、“養(yǎng)”之功,這就為溝通先天稟賦與后天修養(yǎng)打下了基礎。
《體性》中所謂“學”與“習”,同為后天習得的品質,也是“成心”的重要組成部分。“學”與“習”在意義上是有差別的,學主要針對“事義淺深”而言,指學識或認識事物的能力,意義比較寬泛;習則針對“體式雅鄭”而言,指對文章形式和風格規(guī)范的模仿和接受,意義比較狹窄。
劉勰非常重視后天學習的作用,認為“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由天資,學慎始習”,《神思》篇也強調“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主張作者應該通過學習來增加自己的修養(yǎng)和才力。在《事類》中,劉勰談到了同樣的觀點:“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發(fā),學以外成。”認為才與學雖有內外之分,卻是相輔相成,不可或離的兩個方面?!笆且詫僖饬⑽模呐c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學褊狹,雖美少功?!毙枰f明的是,劉勰似乎特別看重對“體式”的模仿學習,認為這對于作者風格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抖▌荨分姓f:“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眲③囊呀浺庾R到,作者的個性才情就是通過不斷的模仿學習而與文體的風格規(guī)范溝通的?;蛘哒f,文體的風格規(guī)范就是通過不斷的模仿學習而漸漸深入作者的個性才情的。因此,劉勰特別強調“學慎始習”,“功在初化”,強調童子雕琢時對“雅制”的摹仿,說“功沿漸靡”,“摹體以定習”;而且,劉勰還進一步認識到,“習”一旦“定”下來,便“難可翻移”,在詩文的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從這一意義看,“習”的不斷積累也就逐漸趨近穩(wěn)定的“性”,或成為一種慣性,一種習性,最后達到“習亦凝真”*范文瀾注云:“真,才氣之謂?!钡牡夭?。這樣,習性與先天的才性便可融為一體了。
作為對作者內在心性的系統(tǒng)觀察,劉勰的才性觀所達到的深度和邏輯嚴密性是前所未有的。在劉勰看來,才、氣、學、習之間的關系是互相依存而又井然有序的,稟氣以立性,因性以練才,由學而定習,積習而成性。論才、氣,曰練曰養(yǎng),論學、習,曰積曰凝,先天后天互動互化,才性習性最后統(tǒng)一在“性”,或“成心”之中,從而作用于文章風格。這確實是一種非常全面而又深刻的見解。
劉勰之前,理論和批評中的風格概念是比較零亂的,遠不及人物性格的類型概念系統(tǒng)而富有條理,因為從根本上看,風格是一種美感經驗,人們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來談論風格;即使人們依據文體的特征來確定某種風格概念,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或“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之類,也是基于歷史經驗的總結,而不是基于一種理論邏輯的思考和規(guī)劃。眾多的風格美感需要有一定的歸類,而合理的歸類又需要以一定的哲學觀念為基礎。
劉勰論人物的“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庸俊”、“剛柔”云云,已經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二元對待的思維理路。表面上看,這與曹丕論氣之“清濁”與才之“巧拙”一脈相承,但實際上,更為內在的影響卻是來自《周易》陰陽剛柔的哲學思想。
在完成對人物心性的研究后,劉勰在《體性》中繼續(xù)沿著《周易》的哲學思路,將風格的基本類型歸納為“八體”:
若總其歸途,則數(shù)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
顯然,“八體”的提出,借鑒了《周易》八卦的基本構架。八卦的構成原理是二元對待,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劉勰說“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則明顯基于陰陽對待的哲學原理。劉勰認為,“八體雖殊,會通合數(shù)”,“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皶ā币辉~見于《易·系辭》,《系辭》將八卦有規(guī)律的配合變化稱為“會通”。劉勰文中借用“會通”一詞,意在說明風格“八體”猶如八卦一樣,可以互變互化,多樣組合,從而生成新的風格類型;而且,這種變化也像八卦的變卦一樣,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合數(shù)”。為進一步闡明風格“會通”變化的規(guī)律,劉勰還借用莊子哲學中的“環(huán)中”一詞,謂“得其環(huán)中,則輻輳相成”,指出作者如掌握了風格的“環(huán)中”之道,就可以執(zhí)一御萬,根據自己固有的心性,自由地創(chuàng)造出各種風格。
劉勰所謂“環(huán)中”之道究竟包含了怎樣的涵義?不妨先看莊子的有關論述?!肚f子·齊物論》云:“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笨磥砬f子的“環(huán)中”就是事物沒有了彼此,或消弭了主客。劉勰文中的“摹體以定習”偏重于彼,因為所摹之“體”是前代的經典樣本,是一個外在的他者;“因性以練才”偏重于此,因為所因之“性”是一己之性情,是一個內在的自我。彼與此,主與客,通過“摹”與“練”達到圓通無礙,合而為一,如莊子所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就能得到“環(huán)中”。因此,劉勰所謂“環(huán)中”之道,實際上包含對傳統(tǒng)的尊重和對個性的尊重兩個方面。傳統(tǒng)與個性的融合無跡,彼此莫辨,就是風格創(chuàng)造的“環(huán)中”之道,故劉勰非常肯定地說:“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p>
本著對傳統(tǒng)的尊重,劉勰強調對“雅制”的摹仿學習,“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定勢》)。這與劉勰所倡導的“宗經”觀念是一致的?!蹲诮洝分^:“若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薄白诮洝彼鶐淼?,并不僅是單純的詞語技巧和形式規(guī)范方面的經驗,更主要的是文章寫作的精神原則,“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扼w性》中,劉勰明確指出對雅制的摹仿是“沿根討葉”,也就是回歸傳統(tǒng)之根。
本著對個性的尊重,劉勰特別強調“因性”以練才,因為“才由天資”、“肇自血氣”。性與氣是始基之質,是才力、情志、言語表現(xiàn)的根柢。離開了性與氣,就無所謂才力;而沒有才力,也就不能形成風格,故劉勰說“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以一種不容爭辯的語氣,闡明了幾個因素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劉勰在《體性》中,對賈誼等12位作家的評價,“是以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干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先論個性而后論風格,也充分顯示了對個性的尊重。
劉勰對風格系統(tǒng)的規(guī)劃,除了根據傳統(tǒng)哲學的思想方法解決風格的基本理論問題外,還對風格“八體”分別加以了定義:
典雅者,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馥采曲文,經理玄宗者也。精約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
客觀地說,風格是一種美感風貌,定義風格是非常困難的。為避免依據主觀經驗談論風格的局限性,劉勰專門為定義“八體”確定了兩項標準:“辭為肌膚,志實骨髓?!薄稗o”和“志”,一顯一隱,一外一內,符合風格“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的思路。如典雅,“熔式經誥”論辭,意謂表現(xiàn)樣式取法傳統(tǒng)的經典;“方軌儒門”論志,意謂立意符合儒家的價值標準。又如遠奧,“馥采曲文”論辭,意謂文辭有隱約宛曲的特點;“經理玄宗”論志,意謂內容以玄遠的人生感悟為指歸。其余精約、顯附等六體,可依此類推。劉勰所謂“雅與奇反,奧與顯殊”云云,從定義內涵上也可看出其對立性差異,如典雅法古,新奇擯古;遠奧曲文,顯附直辭;精約惜墨如金,繁縟濃墨重采;壯麗迥拔異俗,輕靡浮泛從俗。這種兩兩對舉的方法,猶如中國古代的反訓,能夠從相反的方面去定義某種風格,從而使風格定義本身更加準確,更加易于理解。
“八體”從眾多風格樣式中歸納總結出來,具有風格論整體框架的性質,其他風格是可以“觸類以推”的?!扼w性》中對賈誼等12位作家的評價,幾乎沒有套用“八體”現(xiàn)成的風格概念,就是最好的證明。試比較其中對揚雄、阮籍、陸機的評價:“子云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似乎都與“遠奧”的風格有關,但揚雄偏于奧,阮籍偏于遠,陸機于遠奧之外又增加了繁縟,實是“遠奧”風格的變體。
劉勰論“八體”,并不是完全客觀而無所取舍的。他推崇“典雅”的風格美,將其置于“八體”之首,而對“新奇”、“輕靡”的風格是有所保留的?!拜p靡”為“八體”之末,從“浮文弱植,縹緲附俗”的定義看,是一種時尚化、世俗化的風格類型,與要求真于性情,個性鮮明的個性風格相去甚遠。因此,從某種意義看,“輕靡”不能算作真正的風格類型。這也許是劉勰“八體”說中唯一令人費解或遺憾的地方。
因個性論風格,這在個性風格論看來,是解釋風格形成根源的最好思路,其中從個性到風格的必然性是毋庸置疑的。劉勰在《體性》篇中對此有過充分的說明:“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隱與顯,內與外,個性與風格是一致的。《體性》篇又說:“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雖然“八體”與“血氣”之間還有才、學一些環(huán)節(jié),但風格的根基是“血氣”毫無疑問,所以劉勰肯定地認為“吐納英華,莫非情性”。在對賈誼等12位作家的個性和風格做出具體分析后,劉勰說:“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呼應開篇“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的判斷,進一步肯定了必然性的存在。在《知音》中,劉勰繼續(xù)堅持固有的看法:“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闭J為如果不能沿波討源,覘文見心,原因只在讀者的識照自淺。
應該說,在劉勰的《體性》篇中,從個性到風格的必然性不是一個可以質疑的問題。劉勰說“各師成心,其異如面”,在理論上也是淵源有自?!蹲髠鳌废骞荒辏骸白赢a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薄肚f子·齊物論》云:“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揚雄《法言·問神》亦謂:“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钡?,歷史上對心與言的關系保持清醒態(tài)度的也大有人在?!独献印?1章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币呀浿赋鲂难韵嚆5氖聦??!墩撜Z·憲問》記錄孔子的話:“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币舱J為言未必是德的真實反映。正是由于心言關系的復雜性,以及歷史上心言相悖的事實的存在,這才有后世元好問“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的質疑。
其實,劉勰在《體性》篇以外的其他篇章中,早已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墩卤怼分^:“懇惻者辭為心使,浮侈者情為文屈?!彪m然是針對章和表兩種文體而言,卻指出了問題的結癥所在。《情采》中說得更加詳細透徹: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劉勰在情辭心言的必然性關系上,加上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附注:真宰?!案鲙煶尚模洚惾缑妗笔怯星疤岬?,那就是寫真?!罢嬖住币辉~如“成心”一樣,來自《莊子》,《齊物論》云:“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不過,“真宰”與“成心”在《莊子》中似有所區(qū)別,“真宰”意謂真性、道心,具有形上性(“不得其眹”);“成心”則謂既成之心,是個性化的心理特征,具有現(xiàn)實性?!罢嬖住迸c“成心”的關系應該是道與器的關系。按照道不離器的原則,“成心”應該是“真宰”的表現(xiàn),換言之,“真宰”是“成心”背后更加隱秘的支撐或依據。如果“成心”與“真宰”悖離,就會造成人格的多重或分裂。劉勰還具體分析了為文造情,也就是心畫心聲失真的原因,一是“心非郁陶”,即“成心”自身缺乏深厚的內涵;二是“鬻聲釣世”,即“成心”為世俗的聲譽所誘惑蒙蔽??偠灾?,都是真宰的喪失。劉勰的分析極為精辟,歷代文士文品與人品的背離不外乎這兩個方面的原因。
在《程器》篇中,劉勰還對文士品質上的瑕疵和性格上的弱點多有羅列:“略觀文士之疵:相如竊妻而受金,揚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修廉隅,杜篤之請求無厭,班固諂竇以作威,馬融黨梁而黷貨,文舉傲誕以速誅,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輕銳以躁競,孔璋傯恫以粗疏,丁儀貪婪以乞貨,路粹餔啜而無恥,潘岳詭禱于愍懷,陸機傾仄于賈郭,傅玄剛隘而詈臺,孫楚狠愎而訟府?!薄扼w性》所論12人中,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王粲、潘岳、陸機等六人都在《程器》點名批評之列。不過,提倡“有懿文德”的劉勰對此的態(tài)度還是比較寬容的,一如孔子對狂狷一類人物的態(tài)度,劉勰說:“蓋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睋Q言之,文士品德上的瑕疵和性格上的弱點,并不真正影響“各師成心,其異如面”理論命題的成立。
劉勰點名批評的六人之中,潘岳便是后來元好問發(fā)難的對象:“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薄墩撛娫姟分械贸觥靶漠嬓穆暱偸д妗边@一結論的主要證據,就是潘岳的《閑居賦》?!段男牡颀垺窙]有提到潘岳的《閑居賦》,《情采》中所言“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是否包括《閑居賦》,尚不可考究,但劉勰在《體性》諸篇中對潘岳的為人為文都有論及,除了上文所引“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潘岳詭禱于《愍懷》”數(shù)語外,《才略》中對潘岳的總體評價也還是不錯的:“潘岳敏給,辭自和暢,鐘美于《西征》,賈余于哀誄,非自外也。”“非自外也”起碼說明潘岳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發(fā)自內心,并未“失真”。元好問所謂“總失真”有以偏概全之嫌?!睹髟姟罚骸皶x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薄对徺x》:“太沖、安仁,策勛于鴻規(guī)?!睂ε嗽涝娰x的創(chuàng)作成就,也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墩C碑》:“潘岳構意,專師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徵厥聲者也。”《哀吊》:“及潘岳繼作,實鐘其美。觀其慮贍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言摹詩,促節(jié)四言,鮮有緩句;故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眲t充分肯定了潘岳哀誄一類作品的杰出成就,認為即使“隔代相望”,也“能徵厥聲”。劉勰對潘岳《愍懷文》的評價也是中肯的,“詭禱”之“詭”已說明文非本心,這的確是潘岳做人的瑕疵。劉勰對潘岳寫作《愍懷文》的原因也有所分析,《程器》中說:“古之將相,疵咎實多?!瓫r班馬之賤職,潘岳之下位哉?”地位低下加上輕躁競進的心理,容易使人做出有違良知的事情。不過,劉勰認為,潘岳詩文在總體上仍然符合“各師成心,其異如面”的基本原理。所謂“辭自和暢”,“非自外也”,“隔代相望,能徵厥聲”云云,其實就是“各師成心,其異如面”在批評中的變相說法和具體運用。
那么,“心畫心聲總失真”的問題是否就毫無意義呢?也不是。首先,這個問題起碼讓我們想起老子“美言不信”和孔子“有言者不必有德”的教訓,進而思考世俗世界的種種功利之心對語言文章的異化??鬃雍茉缇鸵庾R到了巧言令色“鮮矣仁”,在巧言令色行為的背后隱藏的就是世俗功利之心。劉勰論“輕靡”的風格:“浮文弱植,縹緲附俗。”也注意到“弱植”(“心非郁陶”)與“附俗”(“鬻聲釣世”)對風格的影響。潘岳的創(chuàng)作大致分為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兩種語境,《愍懷文》屬于前者,而哀誄文則屬于后者?!俄獞盐摹返摹霸幎\”“失真”乃是“鬻聲釣世”的功利之心對文章異化的結果,而哀誄文因不涉及世俗功利,故仍保持著詩人的本真之心。從批評的角度看,巧言令色或浮文弱植,總之失真的作品是可以窺破的,不然孔子就無從知道“鮮矣仁”,劉勰也無法斷定其文“輕靡”或“詭禱”了。換言之,喪失真宰的“附俗”之心仍然是“成心”,披文見質,君子小人最終會露出本相。其次,這個問題也反映出古代對作家主觀人格的一種理想化要求。劉勰一方面說“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程器》),對品格個性有缺點的作家持寬容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舉出“屈賈之忠貞,鄒枚之機覺,黃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為例,說“豈曰文士,必其玷歟?”提出了作家理想人格的要求。正如孔子的最高目標是欲得“中行”同行,退而求其次,狂狷一類人物也是可以接受的,劉勰的理想化目標和寬容的批評態(tài)度之間也是不矛盾的。再次,這個問題還能夠引起對“失真”概念本身的反思,究竟該如何界定“失真”,是言與志反,還是體與性殊?這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把耘c志反,文豈足征”(《情采》),這是文章內容與作者思想情感的乖離;“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這是詩人才性與文章風格的統(tǒng)一。前者是價值判斷,后者是成因判斷,是兩種不同的批評維度。錢鐘書《談藝錄》說:“心畫心聲,本為成事之說,實鮮先見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疾人之作風,不能盡變?yōu)槌五#缓肋~人之筆性,不能盡變?yōu)橹攪馈N娜缙淙?,在此不在彼也?!鄙跏?,甚是?/p>
劉勰《體性》中的風格論思想,是中國古典個性風格詩學的體系性代表,其中的論述邏輯和精辟見解都是難以挑剔的。劉勰之后的唐代,風格詩學一度朝著句法修辭(即唐人所謂“勢”)一端發(fā)展,直到晚唐司空圖《詩品》的出現(xiàn),風格詩學才從修辭風格學轉變?yōu)槊栏酗L格學。這是中國風格詩學發(fā)展中的另一個問題,此文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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