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名義考辨

黃聿龍

關(guān)于《春秋》之名義，孔穎達認為：“‘春秋’之名，經(jīng)無所見，唯傳記有之。昭二年，韓起聘魯，稱‘見《魯春秋》’?！锻鈧鳌x語》司馬侯對晉悼公云：‘羊舌肸習(xí)于《春秋》’，《楚語》申叔時論傅太子之法云：‘教之以《春秋》’?！抖Y·坊記》云：‘《魯春秋》記晉喪曰其君之子奚齊?！帧督?jīng)解》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泊酥T文所說，皆在孔子之前，則知未修之時舊有‘春秋’之目。其名起遠，亦難得而詳?！保?］1今考察前人舊說，得以下幾種說法：

第一，“春作秋成”說。

《春秋說》：哀公十四春，西狩獲麟，作《春秋》；九月書成。以其書春作秋成，故云《春秋》［2］1。

第二，“奉始養(yǎng)終”說。

徐彥：始于春，終于秋者，道春為生物之始，而秋為成物之終［2］1。

俗儒：春者歲之始，秋者其終也。《春秋》之經(jīng)，可以奉始養(yǎng)終，故號為《春秋》。

第三，“陰陽初始”說。

賀道養(yǎng)：春貴陽之始，秋取陰之初［1］2。

第四，“陰陽中和”說。

劉熙：春秋溫涼中，象政和也，故舉以為名［3］1535。

賈逵：取法陰陽之中。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欲使人君動作不失中也［1］2。

第五，“褒貶善惡”說。

舊謂春以善善，秋以惡惡，《春秋》者，善惡之書［4］。

或謂《春秋》之名，取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蛑^一褒一貶若春秋［5］79。

第六，“錯舉為名”說。

劉熙：《春秋》言春秋冬夏終而成歲，舉春秋而冬夏可知也?！洞呵铩窌耸拢錃q而究備［3］1535。

杜預(yù)：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1］1?？追f達疏：春先於夏，秋先於冬，舉先可以及后，言春足以兼夏，言秋足以見冬，故舉二字以包四時也。“春秋”二字是此書之總名，雖舉“春秋”二字，其實包冬夏四時之義。四時之內(nèi)，一切萬物生植孕育盡在其中?！洞呵铩分畷?，無物不包，無事不記，與四時義同，故謂此書為《春秋》［1］1。

第七，“古之史記”說。

杜預(yù)：《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1］1。

何休：不修春秋，謂史記也。古者謂史記為“春秋”［2］34。又，子女子曰：“以‘春秋’為《春秋》”，何休注：以史記氏族為《春秋》，言古謂史記為“春秋”［2］50。

于省吾：“初民只有周而復(fù)始的歲度節(jié)候觀念，后有春秋二時的劃分?！薄安忿o與詩書中的早期作品，既然沒有冬夏而只有春秋，則西周前期仍然沿用著二時制是可以肯定的?！薄肮湃艘卜Q年為春秋，所以紀年之史就名為‘春秋’?！保?］

觀以上諸說，除第一取義無當外，其余皆有可采。

先說第七，據(jù)其說，則孔子乃襲用舊名；而杜預(yù)謂《春秋》為魯史之名，則系采孟子語而失察致誤；何休之說得其實。證以《墨子·明鬼下》中提到的“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可知“春秋”當為先秦時史書之通稱，列國之史書乃在“春秋”加國名以別之。然而亦有以別名稱之者，如晉之《乘》、楚之《梼杌》等。所以劉知幾認為：

《春秋》家者，其先出于三代。案《汲?，嵳Z》太丁時事，且為《夏殷春秋》?？鬃釉唬骸柰ㄖh，《書》教也。’‘屬辭比事，《春秋》之教也?！洞呵铩肥甲鳎c《尚書》同時。《瑣語》又有《晉春秋》，記獻公十七年事?！秶Z》云：‘晉羊舌肸習(xí)于《春秋》，悼公使傅其太子。’《左傳》昭二年，晉韓宣子來聘，見《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箘t《春秋》之目，事匪一家，至于隱沒無聞?wù)?，不可勝載。又案《竹書紀年》，其所紀事皆與《魯春秋》同。孟子曰：‘晉謂之《乘》，楚謂之《梼杌》，而魯謂之《春秋》，其實一也?！粍t《乘》與《紀年》、《梼杌》，其皆《春秋》之別名者乎！ 故墨子曰：‘吾見百國《春秋》’，蓋皆指此也。（《史通·六家》）

又，據(jù)第六及第七中的于省吾之說，可知《春秋》記事是以年為單位的，則《春秋》為列國編年史書之通稱，則無疑義。王錦民認為：“《春秋》之為史，其記事與記時，是兩個基本要素。史為記事，此為當然之義。史字本通于事字，事與吏古本一字，《說文》曰：‘吏，治人者也。從一，從史，史亦聲。’吏與史音同義通，則事、吏、史當為同源字。事指政事，古者大曰政，小曰事，吏為任政事之人，史則記所發(fā)生之政事?！保?］179時至戰(zhàn)國仍是如此，如：

今臣逃而紛齊、趙，始（殆）可著于《春秋》。（《戰(zhàn)國策·燕策二·蘇代為奉陽君說燕》）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 《春秋》。（《戰(zhàn)國策·燕策二·昌國君樂毅為燕昭王》）

然于氏之說與杜預(yù)的“錯舉為名”說有抵牾，在無新的可信材料以證偽的前提下，于氏之說似更可信。正如劉乃寅所云：“若以杜預(yù)之說，諸侯國名史《春秋》，莫非都是‘錯舉以為所紀之名’？實在令人費解。此乃有意為之。西周編年史本名《春秋》，平王東遷之后，或有散佚，故今無見西周編年史之遺。而各諸侯國或存《春秋》舊文，或仍其本名，以名所續(xù)篡編年之史，故有‘百國《春秋》’之稱。否則，各諸侯國之編年史不可通名《春秋》矣?！保?］不過，近人如周予同、蔣伯潛、楊伯峻等人仍尊信杜預(yù)的“錯舉為名”說。

上面主要是從“春秋”本義來考察的，至于經(jīng)孔子修訂以后，是否還蘊含有其他的意思，而漢人取以附會呢？例2至例5四說，皆取象于春、秋。其中例2、例3有取君子慎始義，“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說 《春秋》也：‘善持勢者，蚤絕其奸萌?！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右上》）“《春秋》之元，《詩》之《關(guān)雎》，禮之冠婚，《易》之乾坤，皆慎始敬終云爾?！保ā洞蟠鞫Y記·保傅篇》、《新書·道德說》）可知其淵源有自。例4則從孔門尚中貴和，如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禮之用，和為貴”之類，亦可知其所從來。例5則取于史書之賞善罰惡，以褒貶為勸誡的功能。

在討論例6之前，我們先來談下《春秋》的編年紀事?！肮攀穭?chuàng)作思想，言天以包人。史書之名，必與天事有關(guān)，而當時并無四時之分，春、秋又天象所屬，更為微妙的卻在于‘春秋’亦紀年之法，‘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浴呵铩渚幠曛?，再無比此更合古太史的心愿了?！保?］《春秋》記事是“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笆隆笨衫斫鉃槿f事萬物，所以《春秋》記事就像一個綱領(lǐng)一樣，記下每天發(fā)生的事統(tǒng)之于月，又將每月發(fā)生的事統(tǒng)之于年；有種“囊括天地萬物、古今萬事于一書”，而“綱舉目張”、“有條不紊”的感覺。這就為“知往”準備了條件，同時也為“推來”準備了條件。通過史書考察往事，由人事上究天道，又由天道而下達人事，體現(xiàn)了以天道正人事的思想。在古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離不開歷法，授歷布政更是天子之事?！疤熳佑腥展?，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厎日，禮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左傳·桓公十七年》）“（大史）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周禮·春官宗伯》）鄭注云：“大史，日官也。”諸侯國正是依據(jù)天子所授的歷法來安排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管子·四時》云：不知四時，乃失國之基。不知五谷之故，國家乃路（路，謂失其常居。），……是故圣王務(wù)時而寄政?！蓖跽咄ㄟ^“告朔”來授時布政，即是預(yù)先安排一年之大事，這樣剛好與《春秋》“日—月—年”的記事相反，即“年—月—日”，體現(xiàn)了天道對人事的安排。

我們知道，孔子是重視四時的，《春秋》雖無事亦必書四時以成歲，如：隱公六年，秋七月?！豆騻鳌吩疲骸按藷o事何以書？《春秋》雖無事，首時過則書。首時過則何以書？《春秋》編年，四時具而后為年?！庇郑腹?，冬十月。《谷梁傳》云：“無事焉，何以書？不遺時也?！洞呵铩肪幠?，四時具而后為年?！眲⑽跽J為：“《春秋》書人事，卒歲而究備?！笨追f達說：“四時之內(nèi)，一切萬物生植孕育盡在其中?！洞呵铩分畷?，無物不包，無事不記，與四時義同，故謂此書為《春秋》?！睆乃抉R遷說：“《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湫А洞呵铩匪髦妒酚洝芬嘤骸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可見其來源。又如《呂氏春秋》，其《序意》云：“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薄妒酚洝尾豁f傳》亦云：“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薄秴问洗呵铩なo》每紀的首篇，先依春夏秋冬十二月次第，一一羅列各月的天文、歷象、物候，并與相應(yīng)的五行、五方、五帝、五神、五蟲、五音、五色、五祀等相配合，形成極為整齊的結(jié)構(gòu)；然后說明天子每月在衣食住行方面應(yīng)作的調(diào)整，在郊廟祭祀、禮樂征伐、農(nóng)事活動等方面所應(yīng)發(fā)布的政令；最后指出如果政令與時氣不合，將會遭受到的各種相應(yīng)的天災(zāi)人禍；體現(xiàn)了法天立政的主張?！凹o”有“綱紀”的意思，即是用歲時來綱紀萬事萬物，用天道來綱紀人事。余嘉錫指出：“其（指十二紀）取義何也？曰此所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語見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其因四時之序而配以人事，則古者天人之學(xué)也?！保?］這與《周禮·春官宗伯》載：太史“正歲年以序事”相類，其以“春秋”為名，也體現(xiàn)了是對《春秋》精義的繼承。再如董仲舒《春秋繁露》，推闡《春秋》以元統(tǒng)天，以人隨君，以君隨天之義。《春秋繁露·二端》云：“《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nèi)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彼裕抉R遷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認為此二書都是對孔子所作《春秋》的繼承與發(fā)揮，二書皆欲囊括天地萬物、古今萬事于一書，由人事上究天道，又由天道而下達人事?？梢?，以四時卒歲，備究人事物理，以天道正人事，或亦為孔子作《春秋》之一義，而例2至例5四說皆可包含于此中。

綜上所述，“春秋”其本義也許是指“年”，而后成為編年史的通稱。但它在發(fā)展中，史官文化中的“天人思想”不斷得到深化，意義包含更廣。特別是，孔子修作《春秋》后，這種思想更是得到明顯的體現(xiàn)，法天立政也成為秦漢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后世對“春秋”名義的理解，大都是在其“廣義”上的理解，這也是符合學(xué)術(shù)發(fā)展的實情。我們對“春秋”名義的理解，不能僅限于本義，應(yīng)該用發(fā)展的眼光來審視；而那些一味從“本義”去否定“廣義”，反而是靜止的、不科學(xué)的，或是別有用心的。

[1]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春秋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隱公元年[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漢小學(xué)四種：釋名疏證補：釋藝二十[M].四川：巴蜀書社，2001.

[4]毛奇齡.春秋毛氏傳：總論[M].[出版地不詳]：皇清經(jīng)解，（道光九年）.

[5]鄭樵.六經(jīng)奧義：春秋總辨[M].吉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05.

[6]于省吾.歲、時起源考[J].歷史研究，1961（4）.

[7]王錦民.古學(xué)經(jīng)子[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8]劉乃寅.《春秋》釋名[J].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1988（1）.

[9]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