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下夕煙
王方晨
一
丟丟趴在樹杈上摘病葉,耳朵里忽然木木響兩下,扭頭看見王煙肩扛半袋化肥,腳踏浮云般,從麥田冒出來。
前日王煙來過,比劃說要送他些二氨。王煙再比劃,丟丟也不明所以。聾子丟丟猜他說的是:
“昨晚的月亮這么大,這么圓,種到地里,結(jié)個西瓜?!?/p>
丟丟的眼睛,比黑夜還黑。每一晚的月亮,丟丟都會看個夠。丟丟嘿嘿笑說:
“那自然?!?/p>
半袋化肥搭在王煙的肩頭,也像半個白月亮。丟丟就想,王煙給自己送月亮來啦。丟丟“撲通”跳下果樹,等待王煙走近。
王煙順手把二氨放在他面前地上。“這是地動,丟丟?!蓖鯚熣f。丟丟眉宇間閃爍一片明亮。他確信剛才聽到了聲音。抬頭看一眼樹梢上寂靜的馬蜂窩,想象一支黃色蜂群在頭頂嗡嗡飛。王煙轉(zhuǎn)過身去,面對田野上的庵莊,深深吁口長氣?!耙粓鲂??!蓖鯚熡终f。丟丟只能看見他的嘴唇上下碰兩下。
一切都沉在闊大無際的無聲世界里,好像腳邊的半袋化肥。丟丟猜疑自己的耳朵在今日的某個時辰產(chǎn)生了錯覺,神情也一時變得像王煙一樣寧靜而悠遠(yuǎn)。但出乎丟丟意料,瞬息之間,王煙的臉色狠巴巴起來:
“這回準(zhǔn)能搞掉老浦!”
王煙向丟丟握握拳頭。王煙撒腿就跑。蜂巢里射出的十幾只馬蜂緊追不舍。丟丟站在果樹下一聲一聲地叫:
“回來!回來!大馬蜂都給我回來!”
眨眼工夫,王煙就沉沒在大片綠色的麥浪里。
丟丟忍俊不禁,因?yàn)橥鯚煴寂艿淖藙輼O為滑稽。在丟丟見過的所有人當(dāng)中,沒誰會像王煙那樣,跑起來好像河面上一只即將被獵殺的野鴨。
丟丟沒能注意到林夕挎著空空的柳條籃,正在果園外徘徊不已,同時還在不住地歪頭往果園斜睨。
林夕終于走過來。丟丟好像突然就聽到有人在大聲喊叫:“丟丟!”頓時驚異抬頭。林夕嘴皮在動,就像王煙一樣。丟丟不知道林夕的名字,但知道這個女人就是王煙的老婆。
丟丟七歲那年,即將入學(xué)的前夜突發(fā)高燒。在送塔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路上,世界完全墮入沉寂。那些能讓他記住名字的庵莊人,無不出生在他變聾之前。爹娘一死,他就一個人搬到果園里。離群索居十五載,基本上沒再回過庵莊。常來找他說話的,只有王煙。有時候他也納悶,王煙咋會有恁多的話要對自己說。他問過王煙:
“煙啊,你都是在說啥?煙啊,你咋會有恁多的話?”
王煙對此從不感到失望,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丟丟:
“我在說庵莊之事兒。聽著,丟丟。我說的都是庵莊之事兒!庵莊發(fā)生之事兒,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十張嘴也說不完?!?/p>
王煙娶來林夕才一日,就領(lǐng)她來果園,告訴丟丟這是林夕。丟丟就說我知道你娶了媳婦。你媳婦長得怪好看哩。王煙說:
“丟丟記住,我媳婦叫夕。夕!林夕!”
王煙的兩片嘴唇像被馬蜂蜇一樣動來動去,丟丟為之著迷。
突然,林夕氣沖沖轉(zhuǎn)身就走,王煙卻沒馬上追去。王煙只是醉酒一樣望著新媳婦窈窕的背影,半日才輕輕吐一句:
“生氣都恁好看。”
林夕并非本鄉(xiāng)人,嫁給王煙整十年,已生過三個兒子。跟王煙不同,林夕很少到丟丟的果園里來,即使蘋果甜熟。
此刻,林夕嘴角含笑,用她獨(dú)有的外鄉(xiāng)口音,俯身對丟丟說:
“丟丟,做啥?”
丟丟下意識把腳下的二氨遮擋一下。他不能斷定王煙給他送二氨是否經(jīng)過林夕的同意。丟丟抬手往樹梢上一指,說:
“馬蜂?!?/p>
“馬蜂聽你的。你不會讓馬蜂蜇我吧?”林夕隨著掃一眼懸在半空中的馬蜂窩。“丟丟你不會的?!?/p>
大似臉盆的馬蜂窩靜無聲息。林夕開始打量丟丟身后的果園。他住的小屋前面扯著一條細(xì)鐵絲,上面搭著幾件半干的衣服。
林夕贊賞似的,對丟丟頻頻頷首。
“丟丟,你衣服臟了可以讓王煙拿回去,我給你洗?!绷窒€沒有走開的意思。但她忽然臉上一紅,這讓丟丟也跟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嘿嘿?!眮G丟咧嘴干笑一聲。
“你該給自己找個女人?!绷窒γ︽?zhèn)定說,“不是個個女人都會嫌棄你聾。丟丟你聽懂我的話沒有?你要同意,過上個三兩天我就把女人給你領(lǐng)來?!?/p>
丟丟猛地張口打斷林夕:“老浦?”丟丟瞪大眼睛,臉上再次洋溢起一片明亮和驚喜?!盁熂业模阏f老浦?”
林夕慌亂起來,直了身子就走,嘴里嘀嘀咕咕:
“聽三不聽四。人家好心嘛……人家看你一個人活得艱苦嘛。”
丟丟心想,這可是自己在這一日里第三次聽到聲音啦!他肯定林夕對他提到了老浦的名字。林夕對他說:
“老浦盯上了你這園子,你聽了別急。”
林夕走了一箭之地才回下頭。她頗難為情地朝丟丟一笑,嘴唇動動。她想說自己要去河岸采桑葉,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兩腳一拐,轉(zhuǎn)身向南,恰與剛才王煙落荒而逃的那條路相反。柳條籃一下下打在她左右搖擺的腰胯上。
丟丟緊緊盯著林夕走遠(yuǎn),就像當(dāng)年王煙緊盯自己無端懊惱的新娘,同時渾然不覺緩緩?fù)诵?,一直退到小屋旁邊?/p>
接著,他動作迅速起來,眨眼工夫,就身手矯健地順梯子爬上屋頂。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屋頂也并不是果園里的制高點(diǎn),一個鷂子翻身,又跳下地來。等他輕盈地站在那棵最高的果樹上,仿佛整個世界已被他盡收眼底。
一團(tuán)土黃色的馬蜂,在丟丟的腦袋上方盤旋舞動,嗡嗡作響。
丟丟暗暗聚集元?dú)?。他已?jīng)預(yù)先聽到自己在大聲呼喊王煙,但他咬咬嘴唇,又走下果樹。
二
這天中午,丟丟迷失在久違的庵莊街巷。
為驅(qū)趕尾隨身后的狗群,丟丟彎腰撿起一根被風(fēng)吹折的梧桐樹枝。沒人猜得出丟丟其實(shí)是在尋找王煙的家。偶爾遇上個能叫得出名字來的村里人,也忍著不問,只說:
“劉針,請把你家的狗喚走,免得我打壞它?!?/p>
劉針就喚他家的狗,還客氣邀他去家中坐坐,說丟丟你有多少年不回庵莊看看,是浦啟叫你來的吧。劉針一遍又一遍向丟丟打著自相矛盾的手勢,丟丟根本不能領(lǐng)會。丟丟對這些手勢視而不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就來到一座彩繪煥然的高門樓下。
一條皮毛油亮的大黑狗從門里竄出來。丟丟似早有防備,猛一抬手,梧桐樹枝就戳到那狗的眼皮。那狗緊著哀號一聲,還要往丟丟身上撲,老浦的兒子浦啟就出現(xiàn)在門框之間。
“大黑!”
浦啟一見丟丟,就厲聲斥咄那狗。那狗立馬斂收兇氣,溫馴地走回浦啟腳邊。
浦啟沒再說話,只是像劉針一樣對丟丟打著混亂而奇怪的手勢。丟丟暗暗揣度他的意思:
“丟丟你肯定是來找王煙的,王煙那家伙正躺屋里自在呢?!?/p>
丟丟半信半疑望望浦啟,又望他背后的高門樓,想想才朝他走過去。浦啟轉(zhuǎn)身把丟丟領(lǐng)到他家又寬敞又平整的院子里。目光一掃,丟丟心頭就涌起一團(tuán)更大的迷惑。浦啟邊走邊喚:
“球,孫球!”
他們來到院子中央,才看見有個女人從正屋內(nèi)的陰影里露出怏怏不樂的面孔。丟丟頓時一愣。那女人頭發(fā)蓬亂,顯然不是王煙的老婆林夕,但他很快明白過來,心里也就悔恨不迭,想到自己竟犯下如此嚴(yán)重的錯誤。
走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大高個兒,不正是那個覬覦他安身立命之所的老浦的小兒子么?丟丟下意識握緊手中的梧桐樹枝,目光也在眼里暗暗凝聚,而至于瞬間發(fā)黑。浦啟不過瞥一眼,心中就猛一凜,眉頭也緊跟著皺成疙瘩。
“蠢貨!”浦啟忍不住說。當(dāng)然是在罵他女人孫球。
“鏡子……”孫球擋在屋門口,辯解似的咕噥一句。浦啟并不常責(zé)罵她,何況又是在外人面前。孫球一時間沒能想到丟丟是個聽不見任何聲音的聾子。浦啟的大聲責(zé)罵讓她滿臉羞愧。
見她止步不前,浦啟反倒壓下心頭的火氣,緩聲說:“碎塊鏡子有啥,又不是人命,值得這么惦記?后天去塔鎮(zhèn)商店給你買塊新的來,怕買不起?”說著,把頭轉(zhuǎn)向丟丟。“丟丟,屋里坐去嘛。”
丟丟脫口而出:
“我不要你的錢。”
浦啟一聽就笑。
“丟丟,你聽見我說話了吧?”他說,“枯木逢春,鐵樹開花,這簡直就是一樁奇跡。哦,你咋知道我要送你錢?誰告訴你的?是不是王煙?丟丟,王煙也要送你錢么?王煙送你半袋子二氨嘛。庵莊還有誰要給你們送錢?”
“有蘋果,”丟丟說,“有命。”
浦啟更為開心。
“喂,聽到?jīng)]?”他笑逐顏開,轉(zhuǎn)向他的女人孫球?!斑B個聾子都知道走到咱家來是來領(lǐng)紅包的。這說明啥?”
孫球也已經(jīng)不可抵擋地開始快樂起來,上前就把一個艷紅的紙包硬往丟丟的手里塞,絲毫沒有不情愿的樣子。丟丟只顧躲閃,一不小心,樹枝就劃到她的身上。只聽她尖利地“哎喲”一聲,猛地彎下腰去,兩手緊握住受傷的腿腕。一股風(fēng)打著旋兒從她背后吹來,像只惡作劇的手,“呼”地掀起她脊背上的衣服。肉光乍泄。
“哎喲哎喲哎喲?!睂O球不停呻喚,又轉(zhuǎn)頭看丟丟,眼含不加掩飾的憤怨,而那神情也無疑使丟丟亂了手腳。
“血!”她大驚小怪,“丟丟你這個死聾子你把我弄出血啦!”
“花花爹我出血啦。死聾子把我弄出血啦!”她復(fù)又轉(zhuǎn)頭看著浦啟。
“這說明啥?”浦啟聽而不聞,自顧沉思著,說,口氣卻陡然變成一種命令?!斑@只能說明啥嘛!咹?”
在他極為嚴(yán)厲的命令中,孫球趔趄著腳步,慢騰騰直起身子。衣服頹然垂落,擋住她肥厚的脊背。
“看你說的,還能說明個啥嘛?!睂O球賢淑異常地回答丈夫。“這只能說明,咱家有錢唄。家后的張瓢家有錢,不會送給別人花。家西家東的劉錐家李柄家有錢,也不會送給別人花。街坊王煙家有錢,也不一定送給別人花,可是那個背時的本就沒錢。就為這個啊,林夕那騷貨可沒少埋怨他。林夕那小騷狐貍兒,可是一直眼紅咱家過得好哩?!?/p>
孫球喋喋不休,嘴唇也像被馬蜂蜇一樣不停顫動。
“搞錯了,球!”浦啟冷不丁打斷她,“不是咱家有錢,是咱爹太富。沒有咱的好爹,你和我都是像王煙一樣的背時鬼嘛。咱爹管了庵莊大半輩子,你能忍心讓咱爹說不管就不管么?咱爹撒手不管庵莊,你期待哪個來管?不讓咱爹來管,咱爹還能活得下去么,你說?”
“咱爹那身子骨可結(jié)實(shí)著哩。那年馬道士不是給咱爹算過一卦嘛。咱爹少說還能再活一百歲。”
浦啟咧嘴兒笑?!熬褪?!馬道士道行可不是一般的深。”浦啟頻頻頷首,“咱爹現(xiàn)年還是大小伙兒,比你我都要年輕些。再說,庵莊也離不了他,你走著瞧?!?,丟丟呢?”
“大黑也跟出去?!睂O球瞧瞧她家院子。
孫球隨即咬牙詛咒:
“誰收下咱家錢還不投咱爹票,就讓大黑一口咬死!”
“你個娘們兒,肚腸比男人都毒?!逼謫㈤L長地嘆口氣,臉色隨著莊重起來,“球,你壓根兒就不像老浦家的人。你最好嫁給背時鬼王煙。你最好跟林夕掉個個兒。也就是說,讓我娶林夕,你嫁王煙。”
“等我嫁給王煙,我每天都給你們老浦家通風(fēng)報(bào)信?!睂O球反倒止不住洋洋得意。孫球搖頭晃腦,“他就是晚上說句夢話,也別想瞞過我!可是……可是,林夕還有仨兒子要你養(yǎng)活哩。林夕不會甘心把仨兒子丟給王煙受苦。”說著,凝神望著遠(yuǎn)處。漸漸地,眉宇間布滿憂思。
顯而易見,孫球的愁容深深打動了浦啟。浦啟一伸手,把她攬到懷里。強(qiáng)壯的浦啟攜著孫球往正屋走去。孫球身上綿軟。浦啟對她表示的溫存讓她心頭十分慰帖。忽然,她聽到了耳邊的輕聲細(xì)語。
“球,盡管放心嘛?!逼謫⒙f,“在我爹的堅(jiān)強(qiáng)領(lǐng)導(dǎo)下,庵莊的每個村民都會繼續(xù)過上好生活。包括啞巴啦,聾子啦,瞎眼,侏儒,瘸巴,還有那些個傻瓜,笨蛋,二流子?!?/p>
孫球迷迷糊糊點(diǎn)一下頭,只覺身子悠悠蕩蕩,擱在大水里一般,渾不知正蕩向哪里。猛一激靈,竟見浦啟早離了自己,端坐在她家八仙桌旁的那把高背椅上。
孤單的感受恁強(qiáng)烈,立刻使她全身上下微微顫抖起來。
“老浦。”翕動的嘴唇里,不由自主地吐出這樣兩個字。
委屈的情緒,隨即在心頭一團(tuán)團(tuán)暗暗涌動。她一次一次用力向下撇著嘴角。浦啟抬手朝她輕輕一揮,立馬止住她那已硬硬頂?shù)窖屎砝锏目蘼暋?/p>
“嗯,對的嘛,球。你看到了高貴的老浦。”浦啟神情寬厚,語氣飄忽?!拔冶臼俏业掀帧挠H兒嘛。我身上流著我爹高貴的血?,F(xiàn)在我還不是那個‘老浦’,但不保證十年后我不是。我忙著幫我爹拉票,不過是我十年后參加競選的一場預(yù)演。”
說罷,隨手端起放在櫸木八仙桌上的一把青瓷老茶壺,對著光滑的茶壺嘴兒,“吱兒”一聲兒,咂口微溫的釅茶。
三
丟丟從浦啟家狂奔而出的樣子,像被惡狗追趕。若非再次相遇劉針,丟丟眼看就要穿過整個庵莊,向北跑到通往塔鎮(zhèn)的大路上去。
“丟丟,你的果園在村東南!”劉針兩手比比劃劃,大聲告訴他,“丟丟,敢情你在村子里迷了路?”
丟丟這才放慢步子,并沉默地猜測著劉針的手勢,終因基本領(lǐng)會劉針的話語而不免顯得有些局促。劉針一眼看透他的心思:“你總不來村里,難怪會迷路?!边@回劉針沒有打任何手勢,丟丟只是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劉針正急著去村東地里給小麥澆水。劉針朝四周打望一下?!拔?,有沒有要去村南的,把丟丟捎過去?”他扭頭詢問那些參差在街上的人。
張瓢他小舅杭建民,懷抱一根嶄新的臺球桿,遠(yuǎn)遠(yuǎn)地說:
“你該去叫浦啟把聾子送走。要是浦啟沒空,可以叫他老婆孫球。再不,可以叫他的三個閨女去送。浦啟把人叫來,就該好人做到底?!?/p>
劉針知道自己是在對杭建民枉費(fèi)口舌,這時就看見從北邊慢慢走來塔鎮(zhèn)天信觀的馬道士。上次見到馬道士,還是在塔鎮(zhèn)集市上,算來已是五個月之前。豈料這馬道士近前一見丟丟,張口就贊:
“好個異人!”
街上的人聞言,也都紛紛攏來。
“馬道,你說丟丟是異人,異在哪里?”
馬道士故弄玄虛,搖頭說:“天機(jī)不可泄露?!北娙艘膊幌鄰?qiáng)。劉針就問他是咋來的,要到哪里去。他如實(shí)說要到南邊丁公山去會道友孟繁迓,是順路坐桃渡村王耬的自行車到了庵莊的村北。
劉針略感失望:“才剛以為你要去老浦家喝茶?!彼托φf:“這是敏感時期,我求道修仙的還不知道回避,竟連你們凡夫俗子都不如?!眲⑨樒沧欤?/p>
“馬道,你看不起眾生,不也是仙家大忌?我說過了頭,你可別不高興。我看,你就是個假牛鼻子,在老浦家飯館里喝酒吃肉的,當(dāng)人家個個都是瞎子哩。”
馬道士果真不怒,只說:
“善人說假就假,真了也假。說我假那也總比將來叫你們背后亂罵強(qiáng)些?!?/p>
眾人聽了哈哈一笑。丟丟也像跟著笑了恁一下。劉針說:“馬道,你請往前移步,我就不送。”又問杭建民,“你不是閑著嘛,回你大外甥家,開你的摩托來,送馬道一程?!?/p>
“不用我開摩托,就封賞馬道這根臺球桿子吧?!?/p>
馬道士和氣說:
“小年輕的哥兒,看貧道老了是不。貧道雖老,也不缺你一根肉桿子!”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劉針的目光忽然定在丟丟臉上。丟丟過去從沒見過這馬道士的,看他們一陣說一陣笑,料與自己無關(guān),倒也漸漸自在下來。劉針這么看他,又讓他驀然想起剛才的事,心頭就是實(shí)實(shí)的一痛,卻見劉針的嘴唇又上下動彈起來。劉針指著南邊的村口,故意說:
“丟丟,馬道不認(rèn)路,你可不可前頭去送他?”
馬道士初聞言,還不甚明白,但到底是有經(jīng)歷的人,隨即附和道:“出了村,我自己就能走。”還做個有請丟丟帶路的手勢。
丟丟疑疑思思轉(zhuǎn)過身,朝劉針指示的方向起步。馬道士已知丟丟耳聾,嘴里仍是認(rèn)真說兩聲“謝謝”,像模像樣跟在丟丟身后。杭建民忍不住用球桿朝他瘦瘦的屁股尖上捅一下。他猛一回頭,瞪杭建民一眼。眾人見狀本是要笑的,卻都沒能笑出來。
杭建民表情訕訕的,環(huán)顧兩遍左右,才“嘿嘿”說,“看那紅包。”
劉針嗆他:
“你眼熱紅包,就去孫球那里領(lǐng)!孫球疼錢不給,你可以說來領(lǐng)你大外甥那一份。就是你那大外甥知道,也不會拿你咋樣。你大外甥不給你好臉子,你老姐姐也不依他?!?/p>
杭建民一聽就急。
“姓劉的,你這是侮辱我人格!”杭建民粗了脖子?!拔乙强瓷狭似謫⒛菐装賶K臟錢,就如這桿子!”說著,兩手握著臺球桿要撅。
“那不是王煙么?”忽聽有人說道。
王煙出現(xiàn)在庵莊街上絲毫不稀奇。他急匆匆的,步履如飛,接連扔了背上的糞箕和肩上的三齒叉,前進(jìn)的目標(biāo)顯然就是正給馬道士帶路的丟丟。
丟丟一旦發(fā)現(xiàn)王煙,立刻筆直站在原地,而當(dāng)王煙到跟前,卻又像不認(rèn)識他,只是怔怔地對他看著。
不顧街上眾人的注視,王煙興奮地叫起丟丟的名字來:
“丟丟,丟丟,是來找我的吧!”
梧桐樹枝從丟丟手中脫落,那只紅包也隨后掉在地上。丟丟一咧嘴,笑出聲。
“煙?!眮G丟說?!拔也贿^是來看看?!彼终f。王煙要拉他的手,他躲開,指指自己的兩只耳朵。王煙疑惑不解,他就反復(fù)指著。王煙終于恍然大悟:
“哦,丟丟你放心。馬蜂沒有蜇著我。我跑得賊快,真的沒蜇著我。不信你看?!?/p>
王煙歪著頭讓他看。
“你看你看,挺好的?!?/p>
“挺好的?!眮G丟放棄努力,說。
王煙驚喜異常地大聲問他:
“丟丟,你聽得見我的話?你真聽見我的話?”
“是的,我聽得見?!?/p>
王煙把丟丟的手緊緊抓在自己手里,嘴唇打顫,“耳朵,好了?”猛地把頭轉(zhuǎn)向眾人,聲音也打顫,“你們看,丟丟兄弟耳朵好了!老天爺你終于開了眼!我親兄弟好兄弟耳朵不聾了!”
丟丟的臉色卻開始慢慢灰暗下來?!巴玫??!弊炖镞芜笠痪?,使勁掙開王煙的手,要從他跟前離開。
不知啥時候,馬道士已自去。杭建民走近前來,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個紅紙包,拿到嘴上吹吹沾在上面的塵土。
“王煙,丟丟肯定覺得很對不起你?!焙冀裾f,“今天他是庵莊第三個從浦啟那里領(lǐng)紅包的。丟丟,你對得起王煙么?浦啟財(cái)大氣粗,你就可以對不起王煙。王煙待你這么好,外甥待小舅不也就這樣!”
“挺好的?!眮G丟又說?!拔襾砜纯?。我要回去?!眮G丟勉強(qiáng)對王煙笑一下。
丟丟兩手空空,拋下街上的所有人,緩緩向村口走去。他一遍遍悲哀地在心里說:
“到頭來我還是啥都沒聽見,我的耳朵只是個擺設(shè)?!?/p>
雖然他沒聽見,卻還在期望啥也不會看見,包括王煙。這就不怪從背后搭眼看去,他那向村口走去的伶仃背影,會讓人感到他又聾又瞎。
王煙眼睜睜看著,心頭不由得難過,很想拔腿追上去,對他說:
“這沒啥,你不過是被人騙了,丟丟?!?/p>
四
王煙回到家,林夕還沒做午飯。林夕扭著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大兒子王撼正在門后騎著一條小板凳,全都對王煙的到來渾然不知。
王煙伸出大手,面容慈藹地輕輕撫摸一把王撼尖尖的腦殼,卻像摸了下木頭。王撼其實(shí)是個智障。
林夕突然短短地抽泣一聲,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卻又平復(fù)如常?!澳沭I吧?我去做飯。”她站起來,靜靜地說。王煙本想著告訴她剛才自己在街上見到了丟丟。丟丟走進(jìn)庵莊很顯然是一件值得反復(fù)講述的稀罕事??伤碜右婚W,走出屋門。
“王撼,”王煙就只好對大兒子說,“還記得你丟丟叔吧。每一年你都吃過他的不少果子。他搬到果園里獨(dú)自過活了十五年,就是為了避開所有人,這樣就不會總有人笑話他是聾子了?!闭f著說著,心里酸楚起來。“王撼,哪天咱也搬過去,跟你丟丟叔一起住。每天晚上,咱爺仨兒一塊數(shù)星星,看月亮,你說好吧?”
“好?!蓖鹾稠槒牡攸c(diǎn)點(diǎn)頭,輕聲回答,豈料隨后就一字一句地對父親發(fā)出了非常嚴(yán)厲的一長串質(zhì)問,“可是,你咋忍心拋棄結(jié)發(fā)妻子還有我那兩個沒成年的弟弟!”然后在父親無比驚異的目光中,從板凳上站起來,也像林夕一樣從父親眼前走掉。
屋中只剩下王煙。過了大半天,王煙才回過神來,但王煙依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煙禁不住“嘖”一聲。
一直到天黑,林夕都沒有向王煙透露自己養(yǎng)的蠶寶寶被雞啄了小半笸籮。
平時只要在家,林夕都不會讓自己閑下來。等伺候了三個孩子上床,王煙也把腳洗了,一轉(zhuǎn)臉又不見了她。王煙想著白日的事,心里頭起起伏伏,但他知道只要摟著林夕,就能把漫天狂潮注進(jìn)波瀾不驚的深潭。左等右等不見林夕回來,遂趿了鞋,去柴房門口一看,林夕果真在那里。
柴房里響著蠶食桑葉的沙沙聲。林夕守在笸籮邊,背對王煙。
林夕愛養(yǎng)蠶,每年至少養(yǎng)兩張。王煙雖是男人,卻生性怕蟲。只要是蟲,都怕。他家給莊稼打藥殺蟲的活計(jì),林夕基本上一人全包。林夕在家養(yǎng)蠶,王煙不反對。林夕知道他怕,就只在柴房里養(yǎng)。一到開春,他也基本上不到柴房里來,頂多就是來柴房門口站站。
王煙誤以為林夕正在全神貫注照料她的蠶,卻不知道林夕是在攥著一把失了水分的桑葉一陣陣發(fā)愣。白日她去河岸采桑葉時,蠶被雞啄。
蠶一少,采來的桑葉就沒如數(shù)吃完。
王煙故意咳嗽一聲,見她還沒動靜,就屈身往門檻上一坐,伸手搬起自己剛洗過的一只腳丫。他怪有意思地瞇眼看著幾個光光的腳趾在空氣中輕輕蠕動。
林夕親口說過,王煙腳丫好看。當(dāng)年王煙跟蘇廟村的匡媒婆去塔鎮(zhèn)相親,遇上從外鄉(xiāng)逃婚的林夕,當(dāng)即把她帶回庵莊。林夕也一眼就相中他這個人,他不光身材勻稱,模樣也很不錯,及至一起住,才知道他沒一處生得不好。林夕喜歡他的身板。生孩子之前,林夕還愛把他的腳丫摟在懷里睡覺。生了孩子,卻只是偶爾摟一摟。
王煙把腳高高翹一會兒,幻想林夕回轉(zhuǎn)迷醉的面孔。漸漸地,連他自己也不由得癡迷起來。卻聽林夕一聲嘆息,頭也不回地說:
“這有啥用?”
王煙顯然沒聽懂,同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丟丟那樣的聾子,總是誤解他人的話語。
“我將徹底改變庵莊。庵莊不是老浦家的?!彼f,“這將是庵莊所有人的勝利。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說著,就要激動。
“我是說養(yǎng)蠶沒用。養(yǎng)蠶沒用。一點(diǎn)用也沒有?!绷窒β月蕴岣咭恍┞曇?。王煙聽不出她對自己高遠(yuǎn)的志向有絲毫關(guān)心。
林夕一遍遍搖頭。
王煙努力克制著即將涌上心頭的沮喪。
“夕,咋能說養(yǎng)蠶沒用?”他大為不解,“養(yǎng)蠶抽絲。剩些蠶蛹也能拿來吃。你我不愛吃,可小的們愛吃。吃不了又能送給鄰居。你用蠶絲做成了絲線,再染上各種各樣的顏色,有多好看哪。咋能說養(yǎng)蠶沒用?我就認(rèn)準(zhǔn)了這個理。只要老婆喜歡養(yǎng),那就有用?!?/p>
林夕在王煙的疑問中漸漸沉默下來。從她一動不動的背上,無聲地散發(fā)著一種落寞的信息。王煙緩緩將架在大腿上的腳放下,不由自主地向她前傾了身子。可是林夕突然無奈地說了句:
“恁多絲線?!?/p>
王煙頓時將身子定住。王煙忽然清醒意識到,這些年里林夕積累了大量絲線。
本鄉(xiāng)沒有養(yǎng)蠶的傳統(tǒng)。林夕收獲的蠶繭無處可賣,抽出的蠶絲最后也就只得絞成絲線存放。他們家的床單、被面、窗簾、枕套,綴滿了出自林夕之手的花朵。孩子穿的花鞋、兜肚、小衣裳,戴的虎頭帽,也都是林夕使這些絲線繡的。畢竟所需有限。何況三個臭小子也都一天天長大,用得也就更少。
一時間,王煙滿腦子里都是一卷一卷色彩鮮明的絲線,如同急速旋轉(zhuǎn)的漩渦,呼呼有聲。
渾然不覺,王煙就動情地從后面將林夕緊緊抱在了懷里。
“夕,好夕,再給我生個小夕。”王煙把嘴附在林夕耳邊,喃喃道。
王煙身上滾燙起來。目光往下一瞥,就看到林夕手里正緊緊攥著一把桑葉。
“你可以繡很多花衣給小夕穿,那樣你的絲線才更有用。”王煙又說,并暗暗期望林夕能夠馬上扔掉那把桑葉,朝自己仰起神色迷亂的臉蛋,以迎合自己陡然迸發(fā)的巨大熱情。
雖然林夕遲遲沒動靜,但王煙的兩手也已開始在她身上又揉又搓,一下比一下有力。林夕止不住哼唧一聲。王煙恍然忘記身處柴房,卻沒忘記在將林夕放倒在暄軟的柴草上之前,要替她把手中的桑葉拿掉。
一旦意識到王煙的意圖,林夕猛地激靈一下。
“雞吃了我的蠶!”林夕大叫著掙脫了王煙的摟抱,站在笸籮邊,竟氣咻咻向王煙揮動起拳頭?!半u吃了我的蠶!”
王煙覺得自己就像丟丟一樣,總是那樣誤解別人的話語。他怔怔地望著林夕,半天才嘀咕了一句:
“敗興。”
“雞吃了我的蠶!”林夕又叫。桑葉還攥在她的兩只手里。
“桑葉很敗興。”
林夕身上一抽一抽地顫抖,不知是因?yàn)榧樱€是因?yàn)樘撊?。兩只手掌慢慢張開,但被攥成團(tuán)的桑葉并沒有立刻恢復(fù)原狀。林夕本人也仿佛那幾柄失了水分的桑葉,頹然向地面垂落著身體。
“你養(yǎng)的雞吃你養(yǎng)的蠶。”王煙好像非常遲鈍地明白過來?!拔颐靼琢恕D闳ズ影恫缮H~,雞就跑進(jìn)來啄吃你的蠶?!?/p>
林夕的兩臂依舊僵直前伸。桑葉團(tuán)在她手中黑黑的,咋看也不像是桑葉。她的身子一晃,桑葉團(tuán)像從陡峭的懸崖上一樣跌入無底的黑暗,在春蠶辛苦進(jìn)食的笸籮里,發(fā)出沉悶的墜落聲。
“我在生自己的氣?!绷窒^望似的說,好像墜入黑暗的不是那團(tuán)失水的桑葉,而是她自己?!拔疑约旱臍狻彼苈苈爻鯚熮D(zhuǎn)過臉來,“真的,王煙?!?/p>
王煙一聽,止不住笑一下。
“為啥要生自己的氣?”王煙說,“雞吃你的蠶,你就生自己的氣,太可笑。你應(yīng)該生雞的氣。它們光吃糧食不下蛋。不過你也不用生雞的氣。動物的反常是地動前的一般性征兆。雞跑來吃你的蠶,肯定是因?yàn)榻裉焐衔绲貏印D敲?,你非得生氣,也?yīng)該去生地球的氣。但地球自己要動,誰也拿它沒辦法。”
王煙說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王煙越說越開心,而且相信林夕將隨著自己詼諧的話語開心起來。果然,他發(fā)現(xiàn)林夕漸漸比剛才平靜放松多了,甚至像是啥事也沒發(fā)生的樣子。
“我這就去跟你睡覺!”林夕冷不丁赤裸裸說一句。
林夕挺直身子快步走到柴房門口,還沒等王煙站起來,就已走在院子里。王煙本想讓她趁著柴房里射出的燈光走向正屋,但她又一扭頭,走向院門。
王煙心想林夕是去關(guān)院門了吧,但他記得院門已被自己關(guān)上。
他聽到院門打開的聲音,又接著聽到再次關(guān)上的聲音。他想林夕可能昏了頭。都多年夫妻了,跟丈夫睡次覺,也不至于把頭昏了啊。
王煙一邊竊笑著關(guān)了柴房里的電燈,一邊走出門去,院子里卻沒有林夕的影子。
王煙猜測林夕這是去了街上。用不了多大工夫,林夕就會踏著月光返回來跟他上床睡覺。王煙這樣想著,林夕從街上散罷心,肯定能夠保證今晚的睡覺質(zhì)量。
王煙一點(diǎn)兒都不著急。
五
從一大早起來,王煙就在家里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
王煙一夜沒睡好,兩眼熬得通紅。這整整一夜,王煙都是在極為難耐的等待中度過的。只要聽到外面有一絲響動,他都會以為林夕正往家走來。他時不時地怨恨林夕腳步太輕。實(shí)在等不下去,才走到院門口往空無一人的街上看看。有心去街上找她,又堅(jiān)信她不會走丟,一刻不停地幻想著她轉(zhuǎn)眼就會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女仙從天而降,結(jié)果卻是仍舊不見她的半個人影。
這樣一晚上也記不得起來躺下多少次,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也沒有放棄幻想。
王煙打定主意將對林夕破天荒的一夜未歸只字不提,而當(dāng)三個兒子從床上醒來一起朝他喊餓時,他已經(jīng)出奇地沉靜下來。
林夕隨身揣著兩張蠶種嫁給他王煙,最終兩手空空離他而去。
先做早飯,又伺候三個兒子穿衣洗臉,王煙沒有流露出任何與往日不同的神色。兩個小的孿生兒子不見林夕,也竟然沒有哭鬧。倒是王撼眼珠子翻來翻去,像要把母親從世界的某個角落尋找出來,飯吃一碗,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俺媽呢?王煙不動聲色回答:“你媽下地了。清早下地干活,圖涼快?!笨墒峭鹾尺€不算完,又問:“清早下地干活涼快,那夜里干活可更涼快?!蓖鯚熤缓每渌?/p>
“王撼,你真聰明?!?/p>
王撼聽了,又寵辱不驚地埋頭吃起來。
王煙在院門口打發(fā)兩個小兒子去庵莊小學(xué)上學(xué),劉錐的女人佟小萼走過來對他說:“林夕在家吧,借幾根絲線用用?!彼挥傻眠t疑一霎,忙笑著如實(shí)說:“林夕不在?!薄八辉谀阍诰椭小!薄斑M(jìn)來吧?!?/p>
一走進(jìn)院門,佟小萼就壓低聲音:
“王煙,村里選管事的我就選你!我不選俺那口子!你人品好,樣樣好。你總是愛幫助村里人,又不吃獨(dú)食兒,一輩子不見你做惡事?!?/p>
王煙臉紅紅:“怕我沒那個能耐?!?/p>
“瞧瞧,你還比他們都謙虛?!辟⌒≥嗾f。一眼看見坐在廚房門口的王撼在舔手中的一只飯碗,就走過去問他,“王撼,還沒吃飽嗎?”
王煙在佟小萼背后說:
“餓不著他?!?/p>
佟小萼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王煙好像剛剛做了個擦汗的動作。王煙把飯碗從王撼手中拿過來,放回廚房。
王煙把佟小萼領(lǐng)到正屋,指著他家的大衣櫥說:“絲線可能都在這里,你自己找找看?!辟⌒≥嗾f聲“得罪”,打開櫥門,上上下下瞧一遍,斷定:“我看沒有?!蓖鯚煵唤{悶:“記得她是把絲線放在衣櫥里的。”目光四處搜尋起來,最后注意到一只放在衣櫥頂上的紅色大衣箱。搬張椅子,站在上面,伸手碰碰大衣箱,很沉的樣子。試著往外拉一拉,果然分量不輕,也不知林夕一個人是怎樣弄上去的。
大衣箱放在地上,王煙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工字形的小鑰匙。正要插進(jìn)鎖孔,佟小萼忙攔住他:“王煙,我看算了,我還是等林夕回來了再跟她借吧。別的地方再找找,我用得不多,撿幾根線頭也就夠?!痹捯粑绰?,大衣箱“嘣”一聲,在王煙手下應(yīng)聲而開。
大衣箱里流光溢彩,塞滿壓得鐵坨般實(shí)的一卷卷絲線。王煙和佟小萼不禁瞠目結(jié)舌。
半天過去,王煙才動動身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沒從絲線上移開,心中感受到的已是一陣悲涼。
“自己拿吧?!蓖鯚熉曇艉苄〉貙⌒≥嗾f。
佟小萼試探似的把手伸向那些絲線。佟小萼短促地笑一下,神情也便隨之恢復(fù)常態(tài)?!奥該鞄讟觾壕托小!辟⌒≥嗾f,“見到林夕我再謝她?!?/p>
紅,黃,藍(lán),綠,紫,也不管配不配,佟小萼仔細(xì)抽出幾根,靈巧纏一起。又要取白線時,就看見擠在箱角的一雙鞋墊,忍不住拿在手中,卻發(fā)現(xiàn)是雙男人的鞋墊。
“林夕咋繡的,這么好!”佟小萼贊嘆不絕。王煙被她吸引,正要細(xì)看一眼,她又一下子塞入褲兜?!澳眉胰ケ戎鲆浑p,回頭還她?!?/p>
在送佟小萼出門時,佟小萼再次對王煙強(qiáng)調(diào)了自己鮮明的立場,并向他透露自己知道庵莊人特別是女人多半站在他這“一邊兒”。那個老浦終會敗在自家娘們兒身上。庵莊的女人早就看不慣那個孫娘們兒。這還不是親男人在管事,就已讓她狂傲得不行。這些年,他們老浦父子,在庵莊撈得夠。庵莊人早要扳倒他們,只是時機(jī)不到罷。若不逢上大興“直選”,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佟小萼說自己雖屬女流,但相信自己有些見識。
佟小萼走掉,王煙在他家院子里形只影單。全然忘記柴房里有蠶,院子里有雞,還有王撼,徑直去了正屋,守著大衣箱里的五彩絲線默然坐下來。
他想,不管林夕愿不愿繼續(xù)做他老婆,他都不能讓她走丟。
把沉重的大衣箱放回原處,王煙就要外出尋找林夕,而且決定在將林夕找到之前,嚴(yán)守林夕夜間走失的秘密。
為必要的偽裝,王煙不慌不忙地準(zhǔn)備了幾樣?xùn)|西,包括糞箕,鏟子,毛巾,水壺和草帽。剛剛走到院門口,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顧此失彼起來。
雞在院子里咯咯直叫,因?yàn)殡u還沒喂。雞沒喂,蠶也沒喂。聽不到蠶的叫聲,但能感受到蠶挨餓的痛苦。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王撼坐在板凳上,懷抱一只枕頭一般大的布老虎,正不好意思似的注視著自己。
王煙心頭猛一顫,叫聲“王撼”,向他走過去?!巴鹾场!蓖鯚熡纸?,自己也聽出來聲音在跟著抖。
王撼羞澀地朝他一笑,差點(diǎn)讓他掉下淚來。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感到王撼十分可憐。
“走,跟爸走?!蓖鯚熣褡骶?,“我們?nèi)ゲ缮H~。”
王煙像林夕那樣臂挎一只柳條籃,與兒子王撼手牽手走出家門才幾步,迎面碰上從東邊走來的張瓢。
張瓢一見王煙的樣子就忍不住笑。王煙也笑。張瓢笑著問王煙:“做啥去?”王煙笑著說去河岸采桑葉喂蠶。張瓢說:“你不怕蟲?”王煙說不怕。張瓢哦一聲,說你不怕了蟲,就替林夕采桑葉。王煙說:
“嗯,對的?!?/p>
王煙家離浦啟家不遠(yuǎn)。孫球閑立在門樓檐下,也問王煙一句:“采桑葉去嗎?”王煙笑容滿面大聲回答:“是呀是呀,我不能讓林夕的蠶活活餓死!”心想,看來庵莊的人的確見慣林夕挎籃采桑葉的情景。
“蠶咋會餓死?”孫球迷惑不解,“林夕咋不去采桑葉?”王煙笑著說:“林夕害腿疼,躺在床上動不得。”說著,從孫球跟前走過去。
張瓢悄聲對王煙說:
“王煙,你小心些,死娘們兒只要主動跟你說話,就一定是個奸細(xì)?!?/p>
王煙點(diǎn)頭:
“我知道?!?/p>
六
王煙帶著王撼先去丟丟的果園。生命中如此重大的事情,王煙不能不告訴好友丟丟。王煙把王撼支開,然后神情肅穆地對丟丟說:
“夕丟下我們爺四個,跑了,我可能就要開始打光棍。夕到底還是過不了苦日子,追求她一個人的幸福去了。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狠心離開我?,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準(zhǔn)備去找她,算是我對她的一點(diǎn)小小的報(bào)復(fù),但我不能眼看著她的蠶餓死。其實(shí)我不咋恨她。丟丟,我把王撼放在你這兒,讓我去河岸邊的桑樹底下哭一哭,順便采些桑葉回來。王撼很懂事,不會給你添麻煩,以后你盡管把他當(dāng)你生的?!?/p>
丟丟向王煙定著黑眼珠,說:
“煙,我啥也沒聽到?!?/p>
王煙一下子陷入一片惶恐之中。王煙從來沒有聽到丟丟說過自己聽不到,丟丟總是一副啥都能聽到的樣子?!皝G丟……”王煙叫他一聲,卻啥也沒說出口。兩片發(fā)干的嘴唇,只是徒勞地動動。
“我像昨天一樣,啥也沒聽到?!眮G丟淡然,“我永遠(yuǎn)不再期望聽見啥?!?/p>
王撼走回來,跟王煙一起看著丟丟。王煙忽然大聲說:
“丟丟,你會啥都能聽到的!”
丟丟也隨著他的表情大聲說:
“煙,你在說啥!你咋會有恁多的話?我請你以后再不要對我說恁多話了!說話沒用!驚動大馬蜂,大馬蜂還會追著蜇你。你最好對我多打手勢!”
他們的高聲談話卻只驚動了棲息在果園里的一群小鳥,沒有驚動大馬蜂。小鳥撲啦啦飛起來,飛上天空。
王撼的目光悠然追隨著小鳥飛翔的軌跡,這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
丟丟恍然大悟:
“煙,你老婆趕集去了吧。好的,煙,把孩子放我這里,只管忙去?!?/p>
王煙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丟丟看在眼里,高興起來,拉住王撼的手,誠懇地說:
“孩子,在丟丟老叔的蘋果園,你不會想家?!?/p>
“叫聲爸爸?!蓖鯚煼愿劳鹾?。
王撼遲疑著,看看丟丟,又看看王煙。
“叫爸爸!”王煙說,“丟丟你聽他叫你一聲爸爸?!?/p>
“不要說話?!眮G丟噓他,“打手勢?!?/p>
“爸爸?!蓖鹾辰K于叫出口。
“打手勢?!眮G丟和藹地對他說。
“夕被將來的苦日子嚇住,生活的壓力還沒真正到來就已摧毀了她?!蓖鯚熒舷伦齑浇舆B相碰,“這個叫林夕的女人跑了,我寧愿打一輩子光棍!”
“打手勢。”丟丟有些生氣,可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子,快步走出果園。
河面上氤氳的水汽飄蕩過來。站在河岸上,王煙沒有哭。王煙兩眼干澀。
對岸有個放鴨子的老頭兒,破蘆篾草帽遮顏,兀自在唱“誰家的二大姐兒她站大街”。在他抬頭朝自己看來之前,王煙急忙閃進(jìn)一片茂密的桑樹叢里。伸手摘一把桑葉,用眼瞅半天,還是沒能哭出來。想想,索性嘿嘿笑,并且覺得每一片桑葉都恁美好。每一片嫩綠的桑葉都足以使他心生迷戀。
不知不覺,王煙輕舒一口長氣:一幅美好藍(lán)圖在王煙眼前徐徐展現(xiàn)。王煙想到一旦如愿搞掉老浦,當(dāng)上庵莊第一管事,他將大力倡導(dǎo)各家各戶發(fā)展充滿詩意的養(yǎng)蠶事業(yè)。不管寡情絕義的林夕走到哪里,他都要不惜一切代價請她重返庵莊,出任至尊至貴的養(yǎng)蠶技術(shù)員。
誰家的二大姐兒她站大街……
只消一會兒工夫,王煙就采滿一籃桑葉。放鴨子的老頭子還在對岸唱那小調(diào),越來越明顯的淫蕩意味仿佛河水一樣充溢在兩岸之間,大有沖決泛濫之勢。王煙從不停搖動的桑樹叢里走出來,小調(diào)戛然而止。王煙手提柳條籃離開河岸,雖沒回頭,卻能感到放鴨子的老頭兒正在一陣陣發(fā)呆。
王煙直接走回庵莊。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家院門口聚集著一堆人,長長短短。心里咯噔一聲,腳步也不禁放慢。林夕林夕,你也太急了點(diǎn)兒,你果真說離就離?王煙實(shí)際上并沒有完全做好準(zhǔn)備,今后你讓王煙把臉往哪兒擱?
柳條籃已有千鈞之重,王煙幾乎挪不動。王煙一步慢似一步。他看到自己在像一塊泥巴一樣漸漸變得稀軟。幸好劉針扭頭看到了他。
劉針大聲叫他:
“王煙快走!”
王煙暗暗積攢一股氣力,腳底下雖然虛著,到底還是走快了些。一陣女人的呻喚卻又讓他為之一驚。從人群閃出的夾縫中,看到那個正以奇怪的姿勢躺倒在他家院門外的女人確實(shí)不是林夕,才隨之恢復(fù)常態(tài)。
“要出人命了,王煙!”孫球像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望著他,呻喚著咬牙說?!巴鯚熚宜涝谀慵议T口,浦啟饒不了你!”
孫球的雙腿死死卡在王煙家門扇和門檻之間,不過說了兩句狠話,就又疼得齜牙咧嘴起來。
“她還嘴硬!”劉針說,“王煙,你該問她為啥跑到你家來。是來送紅包,還是瞅上你家的雞?你不要救她。老浦家的人也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連一個走過來看她一眼的都沒有?!?/p>
“花花爹一早就去了塔鎮(zhèn)?!睂O球忍痛強(qiáng)辯,又將牙狠狠一咬?!暗劝郴ɑǖ貋頉]你們好過!頭一個是你劉針。再一個就是你王煙。連林夕,一個都不饒!”
劉針忍不住“哈哈”地笑,故意拖長聲音,對眾人說,“都走嘍——下地干活去嘍!”眾人也便隨聲附和,“是呀是呀,地里恁多活兒,誰有空看一個偷雞的母黃鼠狼踩了老鼠夾子?王煙,快把案報(bào)了吧?!?/p>
王煙笑而不語,瞇起兩眼對孫球仔細(xì)瞧著,見她已在地上滾了滿頭滿臉的土,圓鼓鼓的,好像一條粗壯的吃飽了泥壤的蚯蚓。
“我只是來找林夕?!痹谒领o的目光中,孫球口氣終于軟下來?!拔蚁肟戳窒υ诓辉诩??!?/p>
王煙放下柳條籃,就要去開門鎖。劉針又轉(zhuǎn)回身來阻止他:
“王煙,這娘們兒剛才還在威脅你?!?/p>
院門開了,孫球的兩條腿獲得解放。
疼痛重又襲上來,孫球呻喚著,“娘呀娘呀……”王煙彎腰把她從地上抱起,沒容眾人回過神,就已把她抱進(jìn)院子。他聽到劉針在她身后說:
“王煙,知道不知道,你救的會是一條毒蛇?小心轉(zhuǎn)過頭咬你一口!”
孫球“咝咝”地口吐冷氣:
“劉針,你親娘才是毒蛇!”
王煙置劉針的良言勸告于不顧,抱著死沉的孫球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圈,問她:“林夕在不在?”院子里沒有林夕。
王煙又把孫球抱進(jìn)屋里,又問她林夕在不在。屋子里也當(dāng)然沒有林夕。就聽劉針說:
“王煙,孫娘們兒看過了林夕在不在,還不快把她給扔出去!”
王煙卻把孫球放在他和林夕的床上:
“孫球,好好躺著,不疼了就自己下床回家。你三個女兒都在金鄉(xiāng)縣實(shí)驗(yàn)小學(xué)上學(xué),浦啟又去了塔鎮(zhèn),家里就剩你一個人,你腳疼也沒個照應(yīng)。我去喂林夕的蠶,你口渴了就叫我。”
孫球起初還要掙扎著爬下床來,到底因?yàn)樘弁次聪?,也便乖乖躺著不再動彈。王煙出屋門,從別人手中接過那只柳條籃,就要去柴房喂蠶。剛走到柴房門口,全身上下忽然劇烈顫抖起來。劉針見狀,一時沒想到他本是怕蟲的,慌忙問他:
“王煙,你咋?病了嗎?”
王煙的肩膀不停抽動,幾片桑葉從柳條籃里灑落在地。
“都走吧?!蓖鯚煷⒅?,輕聲說,“我要進(jìn)去喂蠶?!?/p>
院子里的人迷惑不解,但在劉針的帶領(lǐng)下仍舊慢慢退到街上。過了一會兒,王煙聽到劉針在街上隔著院墻大聲說:
“王煙,你怕蟲,蠶也是蟲吧,為啥不等到撼他娘回來?”
仿佛有只巨掌,在王煙背后猛然一擊。王煙沖進(jìn)柴房,就像一下子跌向一個無底的黑洞。
七
王煙先喂蠶,又喂雞,然后又掃院子地,時間就到了正午。兩個兒子放學(xué)回來,他沒說話,只對兒子們點(diǎn)點(diǎn)頭。兒子們自去屋里放書包,一眼看見父母的床上竟躺著孫球,不免驚叫起來,王煙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shí)一直都在沉思默想。趕忙跑進(jìn)屋門,對孫球說:
“好了沒有?好了就自己回吧?!?/p>
孫球懶懶地爬下床,有些不大好意思:
“你看,我在你和林夕床上睡了一覺?!?/p>
“看來你已經(jīng)好了,就快回家去?!?/p>
孫球走到門外,卻又止步說:“林夕不回來,你這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不料王煙頓時按捺不住,嚷:“誰說林夕不回來!誰說林夕不回來!”孫球委屈似的:“我不過隨便提一句,你也用不著這么生氣呀。”
“要我不生氣,就快閉嘴!”
王煙扭頭不理她,也不知她咋走掉的。王煙抓緊為兒子們做飯。
院子角上種了一壟茄子,雞窩里有雞才下的蛋。王煙給兒子們炒茄子紐兒吃,將雞蛋打在茄子里。飯菜端在飯桌上,王煙像是很愜意地看著他們吃,可是他突然站起,說一句吃完別忘去上學(xué),就急匆匆往外走。
那些蹲在院門口吃午飯的庵莊人看見王煙從街上走過,都以為他是去果園接王撼。問他,他像丟丟一樣聽不見。因走得急,腳下?lián)P起塵土,又讓人想起馬道士。果然,見他出了村口,只一閃,就沒了影子。
王煙自己也覺得像是施了法術(shù),倏忽間就已在河岸上。
光天化日之下的綠色桑樹叢沒有聲音,浮在河面上的白色鴨群也沒有聲音。放鴨子的老頭兒不在對岸,王煙的耳朵里卻唯獨(dú)響著他猥褻的曲調(diào)。
放鴨子的老頭兒肯定在往日林夕采摘桑葉的時辰看到了某種不堪的場景,王煙確信無疑。王煙心頭劇痛,如同刀割。
王煙趔趄著腳步,向下游最近的一座小橋走去。
正午的陽光一下下地抽在王煙背上,像在抽一頭艱辛勞作的牲口。王煙步履維艱,眼前猛一黑,向地上一頭栽去,卻不料砸著一個人。
那人低叫一聲,從一條小河汊邊站起來,順手將他扶住。定神一看,竟是張瓢的小舅杭建民。王煙緩了兩口氣,剛想說話,他就忙噓道:
“趁賈老豁不在,我去捉只肥鴨子孝敬我老姐,請一定給我保密?!?/p>
王煙忍不住問他:“他是哪里的賈老豁?”他說:“河?xùn)|桃源莊的唄?!闭f著,三把兩把脫了上衣和褲子。王煙看他只穿一條短褲下到小河汊里,身上立時打幾個激靈,就知水還很涼。他一個猛子扎到水里,等河面上晶瑩的水花消失,王煙也沒見他從水里冒出來。
王煙繼續(xù)向下游走,因?yàn)楦冀裾f了幾句話,心里略感舒坦些。到小橋頭,就坐在一棵槐樹下,暗自盤算該咋去詢問賈老豁。不想還好,一想心頭又開始不好受。
蘇廟村的匡媒婆,頭頂一塊花手絹?zhàn)哌^來,沒留心橋頭上會坐著王煙,已經(jīng)走了過去才覺得他身影有些熟悉,就客氣問一句:“是庵莊的吧?!蓖鯚熖ь^見是匡媒婆,雖不是見了親娘,眼里仍就一濕??锩狡湃∠禄ㄊ纸?,笑著:
“可不就是俺那大仁大義、美名傳遍天下的王煙侄子么!”
實(shí)際上,王煙對匡媒婆有愧。如不是遇上逃婚的林夕,匡媒婆撮合的婚事豈有不成之理。王煙忙站起來:
“匡嬸去往哪里?”
匡媒婆往路上前后看一看,并不見別人走來,就說:“巧!正要去庵莊找你?!闭f你坐你坐。在地上鋪了花手絹,先坐。王煙才又坐下來。
“匡嬸貴干?”
“還不是你有喜事?”
王煙怔一下,似有所悟:
“匡嬸取笑我。我三個兒子都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匡媒婆拍拍他的肩膀:
“有了三個兒子也不妨礙你再做新郎。還有哪個長得比你可人疼?十里八村的又哪個不叫你‘仁義王煙’?就連你村里的那個老浦,也處處夸你,說你為人熱心,做事正道,是個人才?!?/p>
王煙不由得沉下臉來,聲音微顫著打斷她:
“匡嬸,你是不是知道了啥?”
她停一停,才緩緩說道:
“誰讓你當(dāng)初不聽我的?聽了我的也不至于有這些麻煩。你放心,王煙,將來你的婚姻也都包在我身上!不是興家旺夫黃花大閨女,我不給你提。誰愿娶那二婚頭,稀罕那股餿肉氣,就稀罕去!但你得先答應(yīng)我一件事。”
王煙急切地說:
“快告訴我,林夕現(xiàn)在哪里?她為啥不來見我?”
匡媒婆羞愧似的:
“我本是一貫說合的,這回卻在說離!王煙,只要你先答應(yīng)林夕離婚,別的事情都好商量?!?/p>
王煙站起來。
“匡嬸,實(shí)話說了吧,我不想離。我還沒跟林夕過夠。我想跟林夕白頭到老?!?/p>
匡媒婆看看他臉上的痛苦之色,極不忍心,想勸他,他卻抬腿就走。走兩三步,又回過頭來,聲調(diào)就平穩(wěn)多了。
“我知道了,林夕怕我生吃她,她才要偷偷躲起來嘛?!蓖鯚熣f,“林夕一輩子不見我,我就吃不了她。不過,我還不知道離婚的手續(xù)。請匡嬸再費(fèi)心給打聽著?!?/p>
王煙走進(jìn)庵莊。開理發(fā)店的張剪,看見他突然向著空氣神秘地笑一下,就想,王煙這家伙倒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肯定又爭取到了庵莊某個人的支持許諾。走出店門來,故意問王煙:
“王煙,聽說孫球去你家送紅包?”
王煙不開玩笑?!笆侨タ赐鹾乘镌诓辉诩??!?/p>
張剪隨著問:“王撼他娘在不在家呢?”
王煙嘴上如實(shí)說:“不在?!蓖鯚熜睦镎f:
“我終于知道了她的下落!”
因此,王煙不過是從村子里一出一進(jìn),心情卻大有區(qū)別。王煙不用再擔(dān)心林夕會出啥意外。林夕沒有遇害,沒有失足落井。林夕幾乎重新踏上了幸福之旅。
王煙舍不得林夕,但王煙決定給予林夕以自由。不然的話,王煙又咋就是王煙?王煙,你若強(qiáng)迫林夕,咋再有資格競選庵莊管事?憑啥搞掉老浦?王煙所強(qiáng)迫的林夕,并不是一般的林夕,差不多就是將來庵莊的養(yǎng)蠶技術(shù)員。王煙推開他家院門,開口對空氣中的丟丟說:
“丟丟,我不拖一拖林夕,那也不是我王煙!”
丟丟說:“打手勢?!?/p>
王煙就認(rèn)真比劃一遍。
八
午后三點(diǎn)半,村委會大喇叭傳出老浦的聲音。老浦讓村民自行申報(bào)地震損失,去村委會院門外的救災(zāi)物資發(fā)放點(diǎn)領(lǐng)取相應(yīng)補(bǔ)助,并一再強(qiáng)調(diào)誠信自覺。
王煙在家里察看一番,發(fā)現(xiàn)除了雞吃掉一些蠶,連一只醬油瓶子也沒摔碎。鄰居田長承爬到墻頭上,問他去不去領(lǐng)。他說他家沒有損失,不去。田長承說有損失自己也不去,聽聽老浦那口氣,倒像庵莊人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孬種,小人,就他一家子祖輩有涵養(yǎng)!哼,也沒看出他兒媳婦素質(zhì)高來!這還不是他家的施舍,就讓他這樣了。王煙笑笑,沒說話。
果不其然,秉持田長承想法的在庵莊為數(shù)不少。一直到日薄西山,救災(zāi)物資也沒能發(fā)放完畢,塔鎮(zhèn)來的救災(zāi)人員就開著貨車挨家挨戶送上門來。每家再勿論損失多少,一律一箱礦泉水、七斤綠豆和十六個青皮咸鴨蛋。
王煙去果園接兒子王撼,才知道丟丟也得了同樣的東西。丟丟往他兒子手里塞兩個咸鴨蛋,他對丟丟說:“家里也有!”丟丟說:“我喜歡你兒子。”他聽了很高興,但見兒子表情滯滯的,就說:“撼,你丟丟叔喜歡你?!彼麅鹤舆@才微微點(diǎn)下頭,卻讓他覺得有點(diǎn)奇怪。
暮色蒼茫,王煙和王撼走到村口停下來。王煙抬手往路邊一棵大柳樹上一指,對王撼說:
“樹杈那里有個攝像頭。老浦蹲在村委會就能看到我們。你媽林夕如果走出村子去,他也能看到。但你媽是在半夜里出走的,估計(jì)那時候他也睡了?,F(xiàn)在天還不算太黑,老浦可能還沒回家,肯定能看到咱爺倆。撼,爸爸今天真是憋壞了,憋苦了,你就替爸爸叫喊一聲,讓爸爸心里舒坦一些吧。你就這么喊,老浦給聽著,你胃口再大,也不過是只老螞蚱!蹦跶不了幾天的老螞蚱!老螞蚱!”
王撼仰平臉孔,定定看著巨大的樹冠。王煙忍不住催他,他張動幾下嘴唇,出乎王煙意料,卻又緊閉。只見他手里攥著鴨蛋,對著影影綽綽的樹冠無聲地做起手勢來。王煙一愣,隨即笑了,說:
“看我昏了頭,老浦咋能聽到你罵他?但你的手勢他是能夠看到的?!?/p>
伺候過孩子們吃飯,又打發(fā)他們上床睡覺,然后自去喂蠶,忽想起兩天前答應(yīng)劉針媳婦做的小板凳還沒送過去,就懊悔自己健忘。看看時辰尚早,又想跟劉針說些事情,就拎著板凳出門。
街上空無一人,四處黑黢黢的,王煙就像潛行在黑暗的水世界。一聲低泣,從浦啟家附近的一個角落傳來。王煙沒讓自己在意。他想那是魚在哭。
一條魚失去了心愛的伴侶,就像一個叫王煙的男人,即將失去林夕。
王煙不是魚。即使行將孤單一生,心頭滴血,王煙也不會哭??墒撬麤]想到,有腳步聲不遠(yuǎn)不近地跟上來。他幻想是林夕化為一條魚來跟蹤他。林夕怕他在水中越走越遠(yuǎn),最終迷失不歸。
林夕,再游近些。再游近些。
王煙猛地轉(zhuǎn)過身體。一條巨型魚長著紅色的眼睛沖出黑暗,直挺挺撞擊過來。
巨型魚是孫球。
王煙二話不說,憤怒地一把將她搡倒在地。
劉針一見王煙就問:“咋了?”王煙陰著臉恨聲罵道:
“奸細(xì)!”
“誰是奸細(xì)?”
王煙說:“還能有誰?”說著,把小板凳遞給劉針媳婦。
“還有這么無恥的女人沒有?”他說,“但凡看見兩個人在街上說話,她都會支起耳朵聽?!眲⑨樃眿D對看一眼:“剛才碰上她了?”“可不是?!眲⑨槨鞍Α币宦暎骸耙菜闶莻€可憐的。”
王煙不解:“她咋可憐?”
“還沒聽說嗎?浦啟今天去塔鎮(zhèn),弄回一張離婚證丟給她,說啥也不要她了?!?/p>
王煙臉一紅,不知說咋好。劉針又說:
“這浦啟做事又狠又絕。他老子都不如他!”
王煙疑疑思思:“這樣弄回來的離婚證,也能管用?”
“管用不管用的,反正有這么個綠本本兒在,孫球還能告下他?”
王煙不語,邊搖頭邊嘆息。
劉針媳婦說:“都坐吧,光顧站著說話?!?/p>
王煙像沒聽見。劉針也讓他坐,他才坐了說:
“難得她對浦啟這么忠心。”
“還不是浦啟慣會哄人?浦啟許她離婚不離家。她那樣的人,知道些啥好歹?”劉針說。他媳婦忍不住插嘴:“球既已這么苦,你們還在這里一遍遍糟踐她,不厚道?!眲⑨樉蛿[手笑說:“不說了不說了?!?/p>
王煙渾然忘了自己來的主要目的,只跟著嘿嘿干笑。劉針又說:“想不到浦啟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鬧離婚,也不怕影響到老浦。”他媳婦“哼”一聲:
“想想孫球過去那個嘚瑟,怕人不稱快!”
劉針眨巴半天眼皮,才說:“沒想到啊,俺家靈芝還有這番見識?!蓖鯚熞舱f:“靈芝,以后我就來你這里討主意?!眲⑨樝眿D抿抿嘴,含笑去了門外。
王煙就對劉針說:
“劉針,我心里是越來越不踏實(shí),我怕自己沒那個能力,辜負(fù)了大家?!?/p>
劉針怔了怔,說:
“這話咋說?我看好你的。我還從沒看走過眼?!?/p>
王煙“唉”一聲,難掩心底的頹喪。劉針也便勸慰他:
“王煙,你是先怕了老浦的強(qiáng)大。那好,我來給你分析分析。目前庵莊少說有四五派,老浦,張瓢,李柄,劉錐,你,按比例就是各有五分之一的勢力。李柄這個人,打小就好強(qiáng)自私,往年分家跟自己弟兄們鬧得不可開交,誰還指望他的好處?劉錐頭腦活絡(luò),可他光顧自己掙錢的門路,看啥都是機(jī)密,你想從他那里聽句真話都難。他雖是老劉家的,我也不支持他,看我不把選他的票全給你拉來!至于張瓢,話說了吧,耳根子太軟。他一個小舅天天泡在庵莊,多大的人,只知道捅球兒玩,一句正話也不說他,任他混天了日。你就不同的,肯干,仁義,能吃虧,又不獨(dú)斷。不管從哪個方面說,都比他們強(qiáng)。庵莊人想推翻老浦,也不是一日兩日。你和張、李、劉也都出過頭,告過狀,上過訪。只要人們略微團(tuán)結(jié)大義一些,你這方面的勢力又何止三比二?我說,將來必勝無懸念。但首先你自己不能放棄,把自己往小里看。也讓浦啟知道,是錢能買人心,還是道義能買人心!”
說罷,就等著看王煙的反應(yīng),但他垂著腦袋,依舊默然無語。又忽然問他:“王煙,家里不會有啥事吧。”他像杭建民乍一下到尚寒的河水里,也猛一激靈,連忙否認(rèn)道:
“沒有?!?/p>
“沒有就好?!?/p>
王煙這才慢慢說:
“我擔(dān)心這又是一場騙局。過去也不是沒選過,不如意了上級就壓著不通過,你也沒有辦法。外出打工多年不回的高臏?zhǔn)?,不就是傷及心嗎??/p>
劉針說:“我擔(dān)保這一次是動真格。”轉(zhuǎn)頭叫,“靈芝!”他媳婦走到屋門口,他就問她:“魚山鎮(zhèn)她姥姥家周路口村不是直選過了嗎?”她說:
“前幾天選的,選了個跟鎮(zhèn)政府硬頂過幾年的,在公路邊開冷庫,不知咋,就看朱鎮(zhèn)長不順眼,人前背后,叫人家母豬頭。這么沒緣法!”
九
黎明時分,王煙遲醒一步。本來他在睡夢中就已聽到響動,竭力睜下眼皮,發(fā)現(xiàn)天還很黑,就又睡。矇矇眬眬想著林夕在喂蠶,在做飯。還想著林夕走到屋里,站在床邊對熟睡的孩子深情看了很久。等他確定為真的時候,就一骨碌爬下床來,沖進(jìn)院子。
四處靜無人息,王煙仿佛看到有個人影在院門口倏忽一閃就不見了。一股林夕的氣息,在叆叇不明的光線里輕輕纏繞。王煙三步兩步跑過去,扒著門縫一看,啥也沒看到。正想走出去,又發(fā)現(xiàn)自己幾近赤裸,就只是哀傷地低喚一聲,“林夕……”
這日早上,王煙已不用親自下廚。兒子們吃飽了林夕做的飯,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不上學(xué)的就在家里待著。王煙也不用再去河岸采桑葉喂蠶,還有不少新鮮桑葉帶著露水被林夕攤放在柴房的葦席上。
王煙與兒子王撼對坐無語。
過了一會兒,王煙發(fā)現(xiàn)王撼在做一種動作,確切說,是在一次次用手往外指。指了半天,他才意識到院外有人敲門。
院外的人叫:“王煙,王煙在家嗎?”
王煙走過去,開了院門。
張瓢急切地站在門外,街心停著他的農(nóng)用車。張瓢說:“王煙,今天有空沒?麻煩跟我去縣化肥廠拉趟化肥!聽說化肥廠刁會計(jì)是你高中同學(xué)。”王煙剛要說話,他就壓低聲音,“王煙,上車!帶你看樣?xùn)|西?!蓖鯚熆此裆煌瑢こ#簿筒粏?,可他不放心王撼,就說要先把王撼送果園去。張瓢說:“一個小孩子,帶上他?!蓖鯚煱淹鹾辰羞^來。
坐上張瓢的車,王煙滿腹疑慮,問張瓢:“真要買化肥嗎?”張瓢不語。出村一里半路,張瓢把車頭一拐,往東開去,王煙又不禁問道:“去哪兒?”“坐上我的車,你就不用問,到了自然知道?!?/p>
輾轉(zhuǎn)開至桃渡村,過了河,又沿著河堤開了一里多路,張瓢就把車停下來,對王煙說:
“前面不遠(yuǎn)的河灘上有個看瓜園的小屋子,我們悄悄過去。讓王撼留在車上吧。”
王煙已有了預(yù)感,渾身虛脫無力,額頭上鉆出了大顆大顆的汗滴,像是動彈不了的樣子。張瓢見狀,也就不催他,只說:
“事已至此,就想開些。這還是我那游手好閑的小舅發(fā)現(xiàn)的。他去偷賈老豁的鴨子,鴨子沒偷著,倒跟他聊上了。賈老豁也是放鴨子時看到過他們一起鉆桑林……王煙,小孩子面前,我就不多說了。我小舅一告訴我,我就沒讓他往外傳。你想掩著就自管掩著,不想掩著咱們另說?!?/p>
王煙像挪一塊巨石,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下車來,又把王撼抱到地上,然后牽了他的手往前走。張瓢跟在王煙后面,還想勸慰王煙,王煙就說:
“你回吧,謝謝你。我正要去找林夕,跟她離婚?!?/p>
張瓢脫口說:
“這是他們老浦家的丑聞,天助我庵莊。咋也不能便宜那狗崽子!”
王煙慢慢回過頭,對張瓢莞爾一笑,張瓢就怔。王煙啥也沒說,又轉(zhuǎn)過頭,向前走去。張瓢停在原地。
走到一個綠油油的楊樹苗圃旁,王煙看到前面果真有座小房子。他拉著王撼的手,在地上坐下。耳朵里傳來張瓢發(fā)動農(nóng)用車的聲音。張瓢把車開回去,王煙也沒看他,只看兒子王撼。如果王撼不是智障,肯定受不住這樣的目光。王撼麻木不仁,甚至還可以跟他對看。
林夕終于出現(xiàn)。她將剛洗的衣服搭在晾衣繩上,細(xì)細(xì)抻平衣服上的褶皺。浦啟也走出來,從她背后攔腰一抱,抱好一陣子才松開。浦啟又走回小房子。林夕還在抻那衣服。林夕衣著鮮艷,身材還像姑娘。
王煙不由得咽口唾沫,摸一下王撼的頭,目示他走過去。
王撼領(lǐng)會他的意思。王撼無聲走到林夕的身后,雖沒說話,仍舊驚動了林夕。
林夕一轉(zhuǎn)頭,看到了身后的王撼。
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明亮光斑,投到他們身上,繚亂地滑動。王煙感到他們就像兩個啞巴,特別是王撼。王煙把臉轉(zhuǎn)向河面。透過河岸的樹木,看到河面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藍(lán)霧。
當(dāng)日,王煙就和林夕一起去塔鎮(zhèn)辦手續(xù)。幾乎所有的庵莊人都像沒醒過神,連一個來王煙家里探尋底細(xì)的都沒有。王煙回到家就拿出一把刨,在院中一下一下地刨著一塊堅(jiān)韌的老榆木。林夕往門檻上一坐,以手托腮,若有所思。
看看兒子即將放學(xué)回來,王煙就收起刨子,對林夕說:“晚上我去找丟丟睡?!绷窒觳阶叩剿埃话牙∷?/p>
“你不要走!你今天折騰我一夜。我讓你打我,掐我,扎我,咬我,都行!”
“我不會跟你睡覺?!蓖鯚煹f。
林夕甩開他的胳膊,退后一步,冷笑一聲:
“我已是浦啟的人,你也不用想那個?!?/p>
王煙立馬憋住,死死盯著她,半天沒能呼出一口氣。他喘息著問:
“夕,你可曾對我這樣好過?”
“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p>
林夕不由得神色不安起來,搖搖頭。
王煙來到果園,才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丟丟顯然已在果樹下坐了許久,一見王煙就說自己想他大孩子。王煙心里難過,胡亂給他打個手勢,他就說:“你答應(yīng)明天再帶他過來?”王煙點(diǎn)點(diǎn)頭,他馬上就高興,可他看到王煙的兩片嘴唇動起來。王煙輕輕說:
“丟丟,你可要記住,林夕已不是我老婆?!?/p>
他實(shí)在猜不出王煙的話語,對他眉間復(fù)雜的神情也感到極為迷惑,只得再次強(qiáng)調(diào):
“打手勢,煙。不用再對我回避,我就是聾子!”
因?yàn)橥鯚熯B床鋪蓋也沒拿,就不好說要在丟丟這里睡。四處走動著看會兒果樹,也就離開果園,轉(zhuǎn)向田野深處,一直游蕩到半夜,才精疲力竭返回庵莊。
他摸索著睡進(jìn)柴房,跟林夕的蠶在一起。
十
清早,驚詫于王煙與林夕離婚的庵莊人走上街頭,或交頭接耳,或指手畫腳。真相已在四處傳播,浦啟遭到庵莊人一致的譴責(zé)。老浦養(yǎng)下的浦啟果真不是東西!人家好好的一個家庭讓他毀掉。
王煙家的院門緊閉,遲遲不見王煙露面,都猜王煙正在家中傷心難過。
那些議論聲長了翅膀,好像歸巢的蝙蝠,紛紛飛逾墻頭。
有人說,王煙,別不狠心,讓林夕這就滾。這種兩腿夾不住的騷貨一刻不留!也有人說,王煙,咱不怕,咱快當(dāng)上庵莊大管事,還怕找不到黃花大閨女?超過二十三四的,免談!當(dāng)上大管事,干他們父子一票!
院門無聲開,走出來王煙的兩個兒子。兩個小孩各自背著書包,一看街上站著許多人,不敢往前走,后面伸一雙手就把他們往街上推推。院門在他們身后重又關(guān)上。
看著兩個小孩畏畏葸葸沿著墻根向?qū)W校走去,人們不由得靜息下來,一邊輕輕吁嘆,一邊輕輕搖頭??墒撬麄兊哪抗怆S即迎來從老浦家沖出的浦啟。
“夕!林夕!”
浦啟怒氣縈面,絲毫不加避諱地大聲呼喊。
人們?nèi)缤瑘?jiān)硬的礁石,在街上佇立不動。浦啟穿越礁石叢林,停在王煙家院門口。呼啦一聲,人群如潮水退卻,街上就只剩下浦啟一人。一根蒿稈從一堵墻后面朝他丟過來,落在他的腳邊。接著,另一個角落飛出一塊瓦片。他不理會,站在那里,樣子很像一個毛頭小子。他在叫:
“夕!林夕!我愛的夕!”
西紅柿、白菜幫、木棍、臭雞蛋、饅頭、土塊,噼里啪啦,雨點(diǎn)般密集落下。他還在叫:
“林夕!”
在他周圍,各種雜物扔一地。很快,人們?nèi)庸馐诌叺臇|西。
“夕,出來,這就跟我去塔鎮(zhèn)登記!”
王煙家院子里出奇地靜。有人捏著鼻子從一個角落里喊:
“王煙,是男人嗎?還沒受夠他家嗎?全村人可是受夠了。是男人就出來拿刀劈了他,替全村人,也替你自己!”
一把菜刀果真閃著亮光升起在半空,畫著弧線墜在王煙家院子,發(fā)出當(dāng)啷一聲。
“林夕,我愛的夕,到底出不出來?”浦啟繼續(xù)喊叫,“不出來我就領(lǐng)不出結(jié)婚證了嗎?林夕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想再讓你住在王煙家里。你又住了一晚,你知道我的心怎么痛嗎?夕,我自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了,林夕?!?/p>
從他的叫喊聲里,人們隱約聽出一絲發(fā)咸的抖顫。他終于停止喊叫,樣子如同一只獸,沉沉轉(zhuǎn)過身軀,腳踩狼藉的雜物,就要向塔鎮(zhèn)走去。
院門又一響,林夕就走出來,臂彎里挎著那只柳條籃,神態(tài)一如往常,好像沒看見他。
林夕要去河岸采桑葉。林夕步子輕盈利落,轉(zhuǎn)眼就往前走了二三十米。浦啟猛地追上她,不管她疼不疼,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很顯然,林夕的臉孔扭曲,但她沒有叫,她只是眼望著浦啟。
“跟我去塔鎮(zhèn)登記!”浦啟氣咻咻地說。
林夕只是下意識搖頭。浦啟又一拉她,柳條籃墜落在地。浦啟一腳踢過去,籃就被踢到墻上,又反彈到街心,旋轉(zhuǎn)著。
“放開我?!绷窒p聲說。
浦啟對她凝神看一陣,默默松手。她抻抻衣服,往回走。浦啟神情漸漸松弛。林夕走不多遠(yuǎn),他就跟上去。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村口,等人們從各個角落現(xiàn)身出來,就已經(jīng)看不到他們。
林夕的柳條籃靜靜躺在街心,被越來越明亮的陽光照著,最后還是王煙從地上撿起它。
王煙把籃舉高,上下看兩遍,像是在檢查有沒有被浦啟踢壞。
王煙提著籃,領(lǐng)著王撼,去果園里找丟丟。
路過浦啟家的院門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似乎充滿歉意,因?yàn)槿藗儾恢浪匆娫陂T樓下委地而坐的孫球,就想起自己曾經(jīng)粗暴地將她一把搡倒在黑夜。
孫球一臉癡呆,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來到果園,王煙把王撼交給丟丟,就要去河岸采桑葉。丟丟不由得起疑心,問他:“你媳婦又去趕集了嗎?”他站住,想了會兒就回答:
“丟丟,我要給你說第二遍,林夕不是我媳婦了。她是浦啟媳婦。她是老浦家的人!”
話音未落,只聽頭頂上“嗡”的一聲,烏黃的蜂群就壓下來。王煙立馬提起籃,向河岸飛奔而去。丟丟竟忘了呼喚馬蜂,他低頭問王撼:
“你媽媽在做啥?”
王撼打起手勢來。
“哦,你媽媽又去趕集了。她可真是個趕集迷。”
王煙采回桑葉,一看院門口外面依舊擠滿人,略一遲疑,跟人們擺擺手,先去柴房給林夕喂蠶。
這才過兩日多,蠶就又長大不少,顏色也有些泛白。桑葉撒進(jìn)笸籮,沙沙的蠶食聲頓起。
柴房里猛一黑,原來不少人擁堵在門口。王煙頭也不回地說:
“各位鄉(xiāng)賢,待喂了蠶咱再說話。我看不見了。”
鄰居田長承說:“還喂啥蠶!快弄出去讓雞吃!別怕,狗男女越對你這樣,就越要把腰桿挺直,讓林夕等著后悔?!本吐犛腥烁胶停骸罢l想林夕會是這種人?依我說,林夕就是個霉氣鬼,嫁你這些年,給你帶來好運(yùn)沒有?進(jìn)了老浦家門,自然也把霉氣一總帶過去。老浦想再管事,讓他等下輩!有了這一出,村里人更支持你。劉王李張,四家合成一股繩,共同對付那禽獸,將來你絕對不用愁的?!?/p>
王煙在兩個笸籮里均勻地撒了一層桑葉。王煙走出柴房。院子里的光線一道道又粗又猛,一時讓他頭暈。
院子里的每個人,都像一根根點(diǎn)燃在陽光下的蠟燭。王煙立定一會兒,才覺得好些。忽然意識到已至正午時分,上學(xué)的孩子還沒回來,就下意識朝院門口張望一下。
湊巧張瓢從街上走進(jìn)來,張瓢竟一眼猜中王煙的意思。張瓢張口就說:
“狗男女從鎮(zhèn)上回來,碰到孩子放學(xué),領(lǐng)去了他家?!?/p>
令人極為驚訝的是,王煙鎮(zhèn)定自若,神情還像十分輕松。王煙輕描淡寫說一句:
“也好?!?/p>
眼前一切跡象表明,重創(chuàng)之下的王煙還沒緩過神來。就聽張瓢口氣愈加和婉:“王煙,去我家坐。我小舅送來一只大肥鴨,我們吃鴨喝酒,順便再聊庵莊之事?!币擦碛醒鯚熑プ约杭抑凶?,多數(shù)卻是幫忙催促王煙與張瓢同去,還從背后往外推他。
不料,王煙猛地躲在一邊,誠懇回絕:
“鄉(xiāng)賢,謝。”
過了一會兒,人們又好像蠟燭,一根一根從王煙家院子里消失罄盡,終于只剩下王煙自己。
王煙從地上撿起一把刨子,若無其事地慢慢走進(jìn)正屋。
他沒有對人說起,今生中最為悲傷的日子其實(shí)并非今天。而且,最大的悲傷其實(shí)也只是兩天前一個濕漉漉的早上。
十一
接連幾日,人們在街上見不到浦啟和林夕,卻能見到孫球。
孫球不停行走在浦啟和老浦家之間的路上。老浦家像他兒子家一樣,也是大門緊閉。聽說老浦與老婆去了塔鎮(zhèn)。老浦反對浦啟娶林夕。父子倆激烈爭吵后,一個跑到王煙家院外狂呼亂叫,一個開小車子離開庵莊。浦啟跟孫球離婚,孫球卻想不起找老浦。浦啟把林夕帶到家里,成了正頭夫妻,偏她想起老浦來。
王煙每日都要去一趟河岸采桑葉,兩人難免在街上相遇。起初王煙倒有理會她的意思,但她像個死人,天皇老子也叫不活似的,也就對她視若無睹。
天上布谷聲聲,林夕的蠶長得飛快,吃得也越多。過去他采一籃桑葉,夠蠶吃一天,這幾日卻須上午下午各采一籃。
忽一日,王煙在往常采桑葉的時辰空手踱出院門。踱了十來步。停住。又踱回去。默然蹲在門口。
佟小萼從他跟前路過,問他:
“怎不去采桑葉?”
他淡淡一笑,搖下頭。
佟小萼又問:“做繭了?”他不答,抬手朝浦啟家的方向指一指。佟小萼竟好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佟小萼轉(zhuǎn)頭看看左右,又小聲說:
“王煙,從你家拿走的那些絲線,都讓我拆的拆,鉸的鉸,一把火燒作灰?!?/p>
他聽了,輕輕將手一擺。
這回佟小萼沒能弄懂他的意思,是說可惜呢,還是說燒得好。佟小萼迷惑地走開,覺得他很像一個啞巴。
王煙快蹲麻了腿,就看見街上走來的孫球。影綽記得幾日前她穿的是一件小方格膠泥色上衣和一條毛藍(lán)褲子,現(xiàn)在還是這身打扮。沒聽說老浦回來,看來她又一次撲空。王煙渾然不覺低低冷笑一聲,就隨隨便便朝她招下手,沒料想她卻看到了,不光看到了他,而且還向他走過來。到跟前,就是一副請他給做主的樣子。話沒出口,就想哭。
“別!”王煙忙說,站起來。王煙一句話就讓她把委屈的哭聲吞下喉嚨。“你能不能給我捎樣?xùn)|西?”王煙說。
孫球順從地跟在王煙后面,走進(jìn)院子。王煙從屋中提出一個用麻繩捆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布包遞給孫球,說:
“林夕昨晚來搬家時落下的。我今早無意從床底下翻出來,怕臊了她,請你轉(zhuǎn)交給她?!?/p>
孫球接過來,低著頭,反復(fù)地說:
“不想再去那個院子。不想再聽到那個騷貨在床上浪。”
王煙暗暗變了臉色,也不再嘗試抑制自己越來越惡劣的心情。
“真沒用!”他嚷似的,惡聲惡氣說,“不會跑到床上跟他們一起浪么?去!去把這包東西砸到他們臉上!”
孫球就問:“這是啥?沉甸甸的?!蓖鯚煴阌謴?qiáng)作鎮(zhèn)靜,淡淡說:“沒啥,是些鞋墊吧?!薄斑@么多!自己留著穿嘛,浦啟家還缺鞋墊?”王煙皺起眉來:“想給捎就捎,問得人心煩?!睂O球不再問,走到門口,卻又轉(zhuǎn)過頭,說了句:
“王煙,我心里好受些了?!?/p>
王煙咧嘴一笑。等孫球出門,王煙就喊:“走,王撼,咱找你丟丟叔玩去!”可是他沒能聽到王撼的任何動靜。跑正屋看,沒王撼的影子。柴房里堆積著一些農(nóng)具和爛柴火,也不見王撼的影子。就連王撼喜愛坐的小板凳,也失蹤不見。
毫無疑問,王撼自己去了丟丟的果園。王煙在想王撼何時從自己身邊走開的,臉上已滴下兩行淚來。
大約過了兩三日,庵莊人才頭一次看到林夕挎著柳條籃,款款走出浦啟家的高門樓。無人理她,但看她的樣子,也好像并不指望有人來理。
王煙一個人侍弄父子四人的地,每日在村中進(jìn)進(jìn)出出,按說會有機(jī)緣與林夕相遇,卻偏偏沒有一次被人看到,甚至沒有一次遇上浦啟。
王撼幾乎日日待在果園,另外兩個兒子去浦啟家吃住的時候居多,王煙倒也無牽無掛。地里活多就帶全農(nóng)具和飯食,中午也不用回來,收工回村愿在街上站多久就多久,自然就常與孫球碰面,卻也僅是碰面而已,連聲招呼也沒打過。
孫球一朝失勢,幸災(zāi)樂禍的也有,到底還算厚道,不曾將她怎樣。走在街上,橫空飛來一塊泥巴、一顆糞團(tuán)之事難免,但多出自孩童之手。
王煙走在街上,忽然瞥見有個三年級小學(xué)生躲在矮墻后面,正要把手中的一只壞瓜朝孫球扔去,就忙上前驅(qū)趕:“告訴你們吳校長!”那孩子猛被人一驚,丟下壞瓜哭叫著跑開。
王煙從孫球身邊經(jīng)過,止不住停下腳步,對她打量起來。她的衣服顏色較深,但還是能夠看出上面布滿污跡。她的神情一直讓王煙很奇怪,好像從來就不認(rèn)識他。王煙心想,即使你不認(rèn)識我,即使你這么讓人討厭,我也要幫你一次。王煙轉(zhuǎn)身去了位于村中心的庵莊小學(xué)。
小學(xué)校長吳善濟(jì)剛從學(xué)校小食堂打了一份飯出來,看見王煙就說:“王村長,你兒子們讓林夕領(lǐng)了家去?!蓖鯚熀懿缓靡馑迹骸跋敫闵塘恳患隆!?/p>
“最好先跟林夕溝通一下?!?/p>
王煙忙說:
“另一件事。”
就把孫球在街上常被小學(xué)生丟棄雜物的事說一遍,吳善濟(jì)答應(yīng)讓老師們給自己班的學(xué)生叮囑叮囑。
“王村長果真仁義嘛?!眳巧茲?jì)笑著說了句,又挽留道,“王村長在這里吃飯吧?!蓖鯚熰嵵兀骸皡切iL,不好亂說。”吳善濟(jì)說:
“咋會亂說?大伙兒要選你當(dāng)管事,不是沒原因。將來還請對學(xué)校多多關(guān)照?!?/p>
深夜,王煙睡不著。先由吳校長的話想到庵莊的事兒,只覺得千頭萬緒,一時難以扯清。又想自己原本一個完整的家庭,如今只有自己獨(dú)守空屋,不由得凄涼透背。實(shí)在躺不住,就走進(jìn)院子里慢慢踱步。
一陣窸窣聲悄然響起,還以為是林夕遺落在柴房里的蠶發(fā)出的,正要去柴房查找,卻隨之?dāng)喽锹曇舫鲎栽和?。輕輕出院門,就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在往他家院墻根下抱柴火。后來人影在柴火上躺下,王煙就走過去,小聲說:
“咋睡這里?”
人影就是孫球。孫球喃喃如夢語:
“我不在這里睡我去哪里?”
王煙竟不知自己的手怎樣搭在孫球的膀子上。他想,此時孫球是庵莊唯一的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孫球?qū)λ氖譀]有反應(yīng),而他隔著一層衣服,卻感到她身體的縷縷熱氣。
孫球狠狠在他脖子上啃一口。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將孫球從柴火上抱起來,而且兩個人一同迅速飄離地面。
十二
林夕頻繁出村采桑葉,總是主動繞開丟丟的果園。丟丟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就會詢問王撼:“你媽好像不敢過來。”王撼比劃兩下,他就恍然大悟:
“哦,你媽太忙。那誰讓你媽給你爸生仨兒呢!能生仨兒的老婆誰不喜歡?我也喜歡?!?/p>
王撼嘿嘿傻笑。
林夕采回桑葉,不看路也能走進(jìn)她家的高門樓。有人低低叫她一聲,她懷疑地抬起頭,前后打量一下,沒看到一個人。
佟小萼從墻角走出來,微微笑著,也不說話,上前把一個紙包著的東西交給她,轉(zhuǎn)身就走。她用手捏捏,斷定這是一雙鞋墊。
這樣的鞋墊她還有很多,每一只都繡著浦啟的名字,現(xiàn)在它們輪番墊在浦啟腳下。
王撼基本上走熟了從他家到果園的路,已經(jīng)連續(xù)半個月,都是自去自回。林夕瞅準(zhǔn)王撼從果園回來的時間,站在街心將王撼擋住,領(lǐng)回她家。不大一會兒,就有人看見她再次走出家門,飛也似的跑向田野。
站在丟丟面前,林夕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夕陽西下,暮色暗涌。林夕忽然抽泣起來,嘴里絮絮說:
“丟丟,你都對王撼做了啥?”
丟丟費(fèi)力地從她嘴唇模糊的形狀判斷她的意思。林夕哭泣著說:
“丟丟,你把王撼變成了啞巴!我恨死了你,我也恨死了王煙!”
丟丟神情大變。
“他們怎樣逼煙?”丟丟問,“你是說他們快把煙逼死了?是老浦,還是浦啟?”
“咋扯到浦啟和老浦身上?”林夕擦擦眼淚,“要不因你是個可憐的聾子,這就給你一巴掌!我能讓浦啟把你這果園搶走,把你從庵莊的土地上趕走!”
“哦,我知道,老浦和浦啟是一家。”丟丟垂頭,“王煙不讓他們收我果園,他們就不放過王煙?!?/p>
林夕不禁生氣,猛一甩手:
“不跟你說了,聽三不聽四!浦啟咋會收你的果園?告訴你,浦啟其實(shí)是個少有的好人。他不嫌棄我這個賤賣的二婚頭,也不嫌棄我的三個兒子!”
麥子豐收在望,劉針心中裝著麥子,臨黑了又趕到麥田看上兩眼。他家的麥田挨著丟丟家的果園。
他走到丟丟身邊,滿面愁云。
“丟丟,從你這里走開的那個人是誰呀?恍惚是林夕?!彼f,“丟丟,小心些,千萬不要上林夕的當(dāng)。她死心踏地嫁給浦啟,孫球沒送出去的錢,這幾天全讓她給送了出去。王煙離掉林夕,是斷一只手。王煙娶了孫球,是又?jǐn)嘁恢皇?。你想想,人有幾只手呢??/p>
丟丟惡狠狠說:
“老浦敢動煙,剁他!”
劉針一愣,笑了:
“好,好。有你這句話,王煙也不枉交你這個朋友?!?/p>
劉針還沒走到村口,丟丟的果園里就傳出一聲狂吼:
“老浦!”
次日,劉針頂著正午的陽光給丟丟送來一張白色硬紙片,告訴丟丟這是選民證。還指給丟丟看,哪是他的名字。
村里發(fā)放選民證,連王煙都把丟丟忘在腦后。劉針據(jù)理力爭:“中央精神,一人一票嘛,不能因?yàn)槿嗣@就取消人的選民資格!”從老浦、浦啟、張瓢、劉錐到李柄,無不支持,王煙反倒沒說啥。劉針對丟丟連說帶比劃:
“這里沒別人,我就直說,你不光初選要選王煙,復(fù)選也要選王煙,而且絕不多選一個人,更不能選老浦!不能給老浦一絲一毫的可乘之機(jī)?!?/p>
“我認(rèn)得你這個女人。你是浦啟的老婆!”
孫球她訕訕的,媚語問丟丟:
“丟丟,你有證沒有???”
丟丟并沒因此給她好臉色,他大聲向她發(fā)出警告:“回去告訴浦啟和老浦,敢動煙一根腳毛,看不劈你們!”說著,唰地從背后亮出一把寒光閃閃的斧頭。
孫球駭?shù)猛笠惶?,嘴唇顫動不止?/p>
“丟丟,紅包是我親手送給你的。吃人嘴軟,拿人手軟,老理兒難道不懂?就憑這個,你不配當(dāng)選民!”
丟丟怒睜雙目,持斧向她逼近一步,她則退后一步。
“救命!”孫球呼叫一聲,竟像王煙一樣落荒而逃。
丟丟坐立難安。他一次次在果樹下引頸鵠立,滿心渴望地朝原野上的村莊眺望。他在等待王撼從村子里走出來,可是整整兩日,從早到晚,不光沒見王撼,也沒見王煙。
無邊無際的寂靜仿佛浩蕩的大水,沉沉籠罩著一切,終于使他的耳膜即將爆裂,只覺腳下的土地微微搖晃一下,隨之瞥見幾只黃黑相間的大馬蜂從果樹上飛下來。
庵莊的大街小巷空無一人,狂奔而至的丟丟再次迷失了路徑。
杭建民胳膊底下夾著一只雞,兀然從街角鉆出來,一看見丟丟,急欲抽身而退,卻又收了腳步,順手把雞往地上一丟。
在丟丟面前,杭建民嘴唇無聲動著。
“老浦……”丟丟粗聲低叫,又眼含哀傷,指著自己的耳朵,“哦,我聽不見?!?/p>
杭建民比比劃劃:
“你承認(rèn)自己聽不見了?你不說老浦,我還以為你要找窮鬼王煙。跟我走吧,找到王煙自然就找到了老浦?!?/p>
那只受驚的雞暈頭轉(zhuǎn)向,還在街上左右奔突,杭建民踢它一腳,它才展翅飛上街旁田長承家的屋頂。
丟丟跟在杭建民身后,輾轉(zhuǎn)來到庵莊小學(xué)的校門外。杭建民指指緊閉的校門說:“吵死!全村人都擠在這里面。晚了,丟丟。自己去拍拍門,看他們還讓不讓你進(jìn)去。”丟丟拍響校門,越拍越響。
門縫里閃出一張陌生的面孔。杭建民好像聽到塔鎮(zhèn)的一個人在說:“時辰已過,任何人不許進(jìn)入!”緊接著卻又聽到劉針的聲音。
鐵制校門在丟丟面前打開。校園里人山人海。
丟丟像被杭建民劫持的那只雞一樣,不禁頭暈一下,接著就看到呆立在投票箱后面的王煙。
幾日不見,王煙又黑又瘦。丟丟快步穿過人群,向王煙走去。排在王煙前后的人見狀,不由退避開來。
王煙的嘴唇明顯爬滿細(xì)碎的搐動。他甚至抬一抬手,要被丟丟牽住,從此遠(yuǎn)離庵莊似的??墒撬蚕㈤g,臉色極度蒼白,僵硬的身子往前一挺,石頭一樣重重摔倒在地。
幾只黑黃的馬蜂鉆出丟丟的頭發(fā)。丟丟頭頂嗡嗡飛舞的馬蜂,低頭看王煙一眼就猛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著所有的庵莊人,目光快速搜尋老浦。
“老浦!老浦!”丟丟喉嚨里發(fā)出野獸一樣的聲聲低吼。他看到了老浦,還看到緊靠林夕的浦啟。
老浦靜坐在人群外圍的一張木椅上,像尊超然于世的雕塑。丟丟向他揮舞起拳頭,正要向他沖過去,就被眾人攔住。
人們七嘴八舌。
“老浦!”聾子丟丟嘶吼著奮力掙脫。一張白色的薄紙片從他身上幡然飄墜。小學(xué)校長吳善濟(jì)彎腰撿到手中。
“丟丟,大伙兒都能理解你的愿望?!眳巧茲?jì)十分肯定地表示。
“老浦!”聾子丟丟用力挺直胳膊,一下一下地徒勞地指著老浦。
“放心,沒錯。”吳善濟(jì)比比劃劃,“大伙兒知道你強(qiáng)烈要求勾上老浦?!?/p>
十三
麥?zhǔn)蘸蟛痪茫鯚熅烷_始在劉針家的土地上辛勤勞作。
王煙給新播下的莊稼施肥,同時也將肥料送給丟丟。
夏天的果園里果實(shí)累累,壓得樹枝低垂。
丟丟不止一次問道:
“煙,咋光給劉針干活?劉針又不是老得不能動?!?/p>
王煙告訴他:
“這地是我拿河西那塊地?fù)Q的。待到明年,我還要在這里種上果樹,就跟你這園子連在一片啦!”
后來丟丟見劉針,重又說出自己的疑問。劉針神色凝重地回說:“丟丟,這是王煙心頭的一道傷疤,請不要再提。”他做出一個很形象的手勢。丟丟終于明白過來:“你們把地?fù)Q了?”劉針點(diǎn)點(diǎn)頭:
“唉,幾乎所有的村里人都在騙他,開了一張又一張的空頭支票,卻讓他連初選這一關(guān)都沒能闖過去。庵莊把王煙給丟了,關(guān)鍵時刻人人都選有錢的老浦。道理你懂。窮王煙當(dāng)上管事,也能像他一樣無法無天,庵莊人怕又得養(yǎng)活第二個老浦。王煙有仨兒子呢,有完!偷偷告訴你,丟丟。我也沒投王煙的票。幸虧你是個聾子聽不見。你若聽見,一定會小看了我?!?/p>
丟丟不禁紅了眼圈:
“我懂,你們都是為我好,讓我有個照應(yīng)?!?/p>
劉針笑:
“我不信你是聾子?!?/p>
丟丟想念王撼,也不止一次問過王煙為啥不把他家老大帶來。王煙比劃說王撼現(xiàn)在跟林夕過。仨兒都跟她過。浦啟很喜歡這仨兒,甚至比對自己的仨女都好。丟丟撲哧一聲,笑說:
“煙,太逗。咋說老大飛上了天?老大不是大馬蜂,能飛上天去嗎?”
王煙樂不可支,說咋不能?不光王撼飛上了天,整個庵莊也都飛上了天!你看天上那幾朵云彩,就是林夕家的炊煙哩。
丟丟抬頭往天上看,驚喜地說:
“哎呀,看,那真是老大跟著他娘!哦,還有一窩大馬蜂?!?/p>
雖說庵莊丟了王煙,但王煙跟丟丟一起在果園里,享受到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去!”王煙突然厲聲斥咄。他老婆孫球鬼鬼祟祟,從一個綠色蓖麻叢后一露頭,就讓他看到了?!叭?!”
“那女人在偷聽,偷聽了好跟她男人匯報(bào)?!眮G丟壓低聲音。丟丟轉(zhuǎn)向?qū)O球,也大聲說,“去!”
孫球鬼魂一樣,立刻隱蔽在濃密的蓖麻叢后面。俄頃,又將頭一露。
“去!”王煙和丟丟齊聲呵斥。
王煙抓起一個土塊,丟進(jìn)蓖麻叢里。
寬大的蓖麻葉錯動一陣,完全靜息下來。
聾子丟丟仰面躺到干燥的土地上,頭枕自己的雙手,眼神幽幽:
“布谷布谷,你在哪兒住?我在天上,掉了干糧……煙,你可知道,這個果園就是我的命咧。”
王煙默然無話,遠(yuǎn)望尋訪歸來的老牛鼻子,腳踏迷蒙地氣,正由南至北向庵莊緩步而去,就像啥也沒聽到,就像每個人都各屬一個世界。
【責(zé)任編輯 張序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