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馮西海

196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省作家協(xié)會長篇小說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咸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咸陽文學(xué)院副院長。已在《延河》《青海湖》等省內(nèi)外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多篇。著有長篇小說《愛恨無奈》《彩票》《欲望罌粟》等。小說獲第二屆“新視野”杯全國文學(xué)作品大賽小說獎、咸陽市文學(xué)藝術(shù)獎?，F(xiàn)任咸陽市秦都區(qū)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

1

縣城是個啥？

馬慕軒一直弄不清，他只知道那里的人穿戴干凈，男的不吃旱煙，吃紙煙呢。女的燙卷毛頭，狼狗尾巴似的咋咋呼呼。說話不像鄉(xiāng)里人咬透鐵般直著舌頭，而是卷褲腿的挽了半截舌頭，脹屁哄哄騷騷情情的。馬慕軒熱愛縣城，除了這些以外，就是城里的人住家后院的羊糞沒有用，對莊稼人就用處大了。只需要半天工夫，幫人家起圈，收拾干凈了，穿戴干凈的男的就免費讓他把羊糞裝滿一架子車，拉回兩寺渡上到自己渭河邊的地里，來年的莊稼就他家的旺。卷毛頭的女主人掌柜的是隔壁陶瓷廠的廠長，本來就身份優(yōu)越，這時往往會一身香氣地扭著胖溝子攆過來，很大方地拿出一堆他們不穿的衣服。這縣城人，好好的衣服就不穿了，只因為過時就淘汰，有的竟然新嶄嶄的，可能只穿了一次，一律洗凈了，送給他。馬慕軒弄不清，認(rèn)為是白拾了大便宜，這羊糞，這一堆衣服。嘿嘿，縣城就是好，是馬慕軒心中的天堂呢。

馬慕軒每次從縣城一回來，往地里把架子車的羊糞一倒，車輪子就被他拉著吱吱嚀嚀地進(jìn)了村子口，離家還有百步之遠(yuǎn)，他的寶貝小女兒馬麥娃就舞著小腦袋后的兩個小髦蓋兒，稚嫩地叫著“爸呀爸呀”。馬慕軒忙了一天，渾身臭汗，疲憊至極，女兒一叫就輕松如仙，三步并作兩步，把女兒放在車廂，風(fēng)也似的進(jìn)了家門，土炕上就放滿衣服，老婆女子喜滋滋的，一家大小過年一樣享受著縣城的恩賜。

爸，縣城真好！

穿上城里人衣服的小女馬麥娃就央求老爸下次上縣帶上她。

在她的眼里，縣城應(yīng)該像安徒生童話里那些哥特式西方建筑一樣漂亮，而住在那里面的縣城的人肯定公主王子一樣尊貴。

馬麥娃是老漢的碎女子，一直愛得不行，第二天就帶上了娃，時年馬麥娃才十二歲的光景。

2

縣城熱鬧，最熱鬧的地方是汽車站。

縣城的人愛熱鬧，啥地方熱鬧啥地方去。但不像鄉(xiāng)下人一窩蜂地擠，而是斯斯文文地排隊。

馬慕軒去的地方屬于縣城，但確切地說只是縣城的城中村。

兩寺渡上千口人對縣城認(rèn)識最多的不是馬慕軒，而是另有高人。

那時，兩寺渡的人剛解決了喂飽肚子問題，土地只能提供糧食，但購買油鹽醬醋交電費灌溉費娃娃學(xué)費什么的需要錢，公家不準(zhǔn)做生意說是投機倒把，村里的能行人白大個子就聯(lián)系陶瓷廠的人，包攬些修修補補的活計，組織村里的大大小小搞副業(yè)，多少能賺一點貼補家里的零用。

白大個子這天沒事，就來縣城的汽車站逛。老遠(yuǎn)看見大門口好多城里人排隊，彎彎扭扭的像是一條龍。龍頭在車站大廳里面，看不見。他看見的只是龍尾。白大個子進(jìn)城闖世事已經(jīng)好幾年了，知道縣城人愛排隊的習(xí)慣，而且知道一旦排隊，里面肯定有便宜的東西在賣。白大個子腦子一轉(zhuǎn)，也跟在后面，一起排隊?？h城人的臉上沒寫字，偶然一個鄉(xiāng)下人摻和進(jìn)來，加上白大個子穿得周吳鄭王，縣里人一樣器宇軒昂，就一切正常。

不知過了多久，眼看白大個子快到車站大門了，從后面跑來一個卷毛頭婦人，對他前面的老頭說，老徐啊，恁在這塊干啥呢？口音是河南腔，比一般的城里人舌頭卷得更直。干啥呢，俺也不知道啊，人家排隊，俺也排隊，估計有好事。老頭照樣一口河南話。兩個人隨著龍身的蠕動，由開始的并排不知不覺的老頭把婦人讓到了自己前頭。白大個子是從不吃虧的人，發(fā)現(xiàn)了就吹胡子瞪眼，提意見。他不開口，人家可能認(rèn)為他是城里人，一開口，滿嘴的外地話就露了馬腳。立即，和老頭、婦人熟悉的城里人就幫腔，白大個子盡管生氣，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就忍下了這口氣，繼續(xù)排隊。

終于輪到了老頭，只見一個啞巴沒有表情地站著，跟前是一個黑不溜秋的鐵桶，排隊的人過去給啞巴一毛錢，再一個又一個彎腰把手塞進(jìn)桶去，然后離去。

老頭笑呵呵地彎腰，伸手，自言自語道：什么玩意兒？估計是什么營養(yǎng)品吧。桶里的物件黃湯湯的，沒有什么明顯的味道。老頭取出手，聞了一下，舒展微笑的模樣就怪怪地凝固。前面的隊伍繼續(xù)排，老頭就和前頭的人一樣，伸著手，又?jǐn)[起另一條龍的隊伍。

白大個子覺得狐疑，但戰(zhàn)勝不了自己的好奇，就也跟著前面的人一樣彎下腰，伸出手……

3

出兩寺渡北門，一直走，過清朝四川按察使黑昆墳地石馬石羊，登了安村橋，開始往北，沒幾步就是縣城的防洪渠。防洪渠橫亙在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一座橋弓著脊背，有些陡。頭一次去縣城的馬麥娃很好奇，路兩邊的建筑開始是土房子，再接著是低矮的磚房子，到這里時一片又一片樓房就探頭探腦地發(fā)出誘惑的信號。

爸，快一點，前面就是縣城了嘛。馬麥娃伸長細(xì)弱的脖頸，催著。

馬慕軒老漢渾身發(fā)力，噢了一聲，也弓著精瘦的古銅色臂膀，架著車轅，吭哧吭哧的，任黑色帆布的襻帶刀一樣割進(jìn)去，似乎感覺不到痛苦。上到了防洪渠的高坡中央，才扶著車轅，舒了一口氣，擦擦臉上的汗珠，抬起他帝王愷撒一樣的大頭，對架子車箱里仰著脖子貪婪觀看四周的小女馬麥娃說：是啊，娃呀，這就是縣城，那就是洋樓。

隨著父親的目光，馬麥娃看見遠(yuǎn)方一排又一排樓房很威風(fēng)地擺著譜。鄉(xiāng)下的人沒見過這陣勢，當(dāng)時就目瞪口呆。也難怪，比起泥巴房子遍地的兩寺渡，咸陽縣城四處是水泥鋼筋的杰作，仿佛是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鄉(xiāng)下本分女子和穿著裙子的城市騷情女子，對比強烈。防洪渠地帶雖然是地處城西，但也開始顯山露水的一棟又一棟的廠房、宿舍鱗次櫛比，這里工廠豬娃似的一堆又一堆，樓房多就不奇怪了。

娃，那邊還是洋樓。馬慕軒又說。碎女子繼續(xù)好奇地觀瞻，架子車又吱吱呀呀地前進(jìn)了。

拉羊糞的地方位于老城區(qū)，必須穿過十里人民路才能到達(dá)。一路上樓房越來越多，公共汽車呀，小轎車呀，大卡車呀，當(dāng)然還有不少架子車，在街道上你行我往。終于到了電影院十字，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段，洋樓中的老大——服務(wù)樓就大大咧咧地豎立在路口，馬慕軒免不了介紹給女子，說那是縣長、局長們住宿開會的地方，那才是最高級的洋樓呢。馬麥娃就崇敬地向遠(yuǎn)處瞧去，那時的服務(wù)樓雖然只有五層，但在1980年的渭北，就高大如西安的鐘樓飯店了。樓頂在毒蛇一樣的太陽光暈下，仙女一般高不可攀，讓我們的主人公只有咽唾沫的份兒。

爸呀，縣城的人才洋貨呢。

馬麥娃的注意力又轉(zhuǎn)移到街道上的行人身上，男的頭發(fā)油光，褲腿中間的棱棱隨著走動驕傲地擺來擺去，女的頭發(fā)卷著浪花，如漲汛期的渭河，涼爽的碎花或者素色裙子，束了腰，在大街上風(fēng)擺楊柳。

是洋貨，我娃要好好讀書，長大了考大學(xué)，也當(dāng)城里人。馬慕軒老漢嘴上說，腳步不停，很快來到熟悉的有羊糞的人家。

馬慕軒跳進(jìn)深深的羊圈，在臭烘烘的地上一掀又一掀起圈。他把女兒安頓在架子車上。我娃乖，別動彈，爸干完活咱拉了羊糞就回家。

羊圈靠墻的那邊是陶瓷廠的變電器。墻的這邊，是主人準(zhǔn)備蓋房的一堆磚頭，很整齊地壘成多半墻高。兩寺渡也有變電器，把高壓電經(jīng)過一番處理變成照明電或者動力電。這變電器的胃口不小，價格昂貴。馬慕軒知道這玩意的厲害，把架子車停得遠(yuǎn)遠(yuǎn)的，還一邊干活一邊看著車廂里玩耍的馬麥娃。

老馬呀，今天來得早呀。女主人才睡醒的樣子，肩上搭個毛巾，端著缸子，嘴里叼著牙刷，寒暄間，就站在對面的臺沿，拉鋸似的拉出一口白泡泡。馬慕軒自己往手心呸地一聲唾了一口，就一邊一锨一锨地干活，一邊和女主人拉呱。

馬麥娃起初看見女主人的卷毛頭好奇，接著見她和農(nóng)村人不一樣的刷牙動作更好奇，傻了似的看。正凝神間，一只五彩斑斕的花蝶晃晃悠悠飛到女主人的裙子下擺上，與絲綢質(zhì)地上的蝶戀花圖案變魔術(shù)般揉為一體，宛若夢幻世界。裙子隨風(fēng)飄舞，還有那印刷精美的蝶呀花呀的也隨風(fēng)飄舞，女人的白腿肚就忽多忽少地翻著白翅膀?？少F的是那小巧玲瓏的蝶兒左右騰挪，就是才子沈周也難以畫出那幾分美輪美奐呢。馬麥娃的眼球隨著蝶兒飛起來，晃晃悠悠的，離開了城里女人，升到半空，無聲地落在了圍墻那面藍(lán)色的變電器上，撲棱著翅膀繼續(xù)征服著鄉(xiāng)村的好奇。

馬麥娃控制不住自己對縣城的熱愛對城里人的熱愛對美的熱愛，就悄悄下了車，爬上緊靠圍墻下面的那堆磚……

4

白大個子把手從鐵皮桶里取出來，放到鼻翼下一聞。

爺，是屎么！

他暗自驚嘆了一聲，有些不解地望著前面繼續(xù)排隊的老頭，只是把弄臟的手伸著，臉部的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城里人的冷漠，繼續(xù)排隊。

把他的，這城里人真怪，排了半天隊，就為蘸一手屎？

白大個子擔(dān)心著陶瓷廠一工地的事，原以為排完隊拾了便宜就能趕回去，現(xiàn)在不行了。他環(huán)顧左右，這車站的廁所在外面的車場，再說上一回廁所繳費兩毛，自己剛剛白損失一毛，到廁所洗手豈不代價太大了。去他的，人家排隊，咱也排，說不定這次能占大便宜呢。

龍的身子扭著，由車站大廳里面向更里面的車場伸去。

5

藍(lán)色變壓器刺啦一聲，像是兇猛的野獸張開獠牙大口，耀眼的電弧閃過天空，馬麥娃沒來得及呼救，就被變壓器摟進(jìn)罪惡的胸懷，一雙手和上半身變成黑焦色。

啊呀，我的麥娃！我的命根子！正干活與女主人閑聊的馬慕軒被電弧巨大的響聲驚呆了，隨著聲音一抬眼，竟然看見了自己碎女子的慘狀，呼喊間手里的锨把掉在骯臟的羊糞里，三步并作兩步，出了羊圈，要沖向自己女兒喪命的地方。

好我的大兄弟，不能啊，小心中電！女主人顧不上取掉牙刷，滿嘴噴著白泡泡，追過來攔住他。

我哪里顧那么多？我的女兒都沒了，我活著有啥意思。馬慕軒嘶啞著嗓子，不顧一切地朝向女兒，五官扭曲。

女主人朝屋里喊：別睡了，出人命了。是叫自己的丈夫出來幫忙，農(nóng)民的娃子是因為為自家起羊圈死的，無論如何脫不離干系，更何況那變壓器是掌柜的單位的。死了一個，如果再多一個，后果更嚴(yán)重呢。男主人在床上一聽外面的事色不對，顧不上穿鞋趕緊往出跑，這檔口女主人已經(jīng)抱住了馬慕軒的大腿，馬慕軒拼命地掙扎著。

男主人說，馬氏，我女人說得對著呢。變壓器電量大，幾十萬伏呢，你一挨也會死。不敢上去。

馬慕軒說，啊啊，我可憐的娃呀，我也不活了。

男主人找了個長竹竿，想上去。女主人抱著馬慕軒的腿，用身子擋著就要沖鋒陷陣的丈夫。

男主人明白妻子的意思，急得轉(zhuǎn)圈圈，猛地一拍腦門，回屋子往廠里的電工班打了電話，電閘一拉，才示意妻子放了馬慕軒。

馬慕軒是農(nóng)村人，不明白這中間的奧秘，奮不顧身地?fù)湎蜃儔浩魃系呐畠海詾樽约阂团畠和瑲w于盡。但是沒有，女兒死了，馬慕軒活著。

6

白大個子不知道自己的工地正發(fā)生的慘案，他正忙著跟著縣城的人繼續(xù)排隊，從太陽當(dāng)頂一直到太陽西斜，才排到跟前。

一個瞎子端著洗臉盆，來個人用水瓢從大桶里舀少許水，倒進(jìn)洗臉盆，供排隊的人一個一個洗手。一人一瓢，收費一毛。

前面的老頭洗了手，平靜的臉就帶著微笑，手不再伸著，而是很瀟灑地塞進(jìn)褲子口袋，唱著豫劇《朝陽溝》很輕快地和等他的婦人離去。

白大個子洗完手，交了錢，看著瞎子裝模作樣地把鈔票端詳半天，揣進(jìn)鼓鼓囊囊的口袋，卻笑不出來，窩囊的同時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果然，回到廠里時，聽見本村的馬慕軒抱著女兒在行政大樓前大哭。

我女子是在縣城被電死的，縣城的人得賠命。馬慕軒說。

憑啥？羊糞女主人說，你一個農(nóng)村人，說話要摸著腔子。我的羊糞不要錢給你，還有衣服新新的白給你。

馬慕軒說，羊糞不要錢，我起圈也不要錢。再說，你城里人養(yǎng)羊為的是喝羊奶，羊糞就沒用。我女子的命連城里的羊都不如？

女主人說，話不是這個意思。那我的那些衣服……

馬慕軒說，我不管，我要你們賠我女兒。

女主人說，你女兒又不是我的羊打死的，你找變壓器要命去。

馬慕軒就轉(zhuǎn)眼朝著陶瓷廠廠長說，聽說你是廠長，你可憐可憐農(nóng)民，一條命呢。

廠長說，你的事情我很同情。但是，你娃不是工傷，請原諒我愛莫能助。

馬慕軒說，我不管，聽說你廠資產(chǎn)幾千萬呢，我就要管你要女兒的命。變壓器是你廠的。

弄啥呢，弄啥呢。白大個子跑過來，對著馬慕軒說，爺，你胡鬧啥呢。這是張廠長，陶瓷廠的腦系，得罪他，咱兩寺渡幾十人搞副業(yè)的錢就沒向了。

馬慕軒見連自己村的人也向著城里人說話，罵了聲“日你媽呢”，當(dāng)場昏死了過去……

7

發(fā)生此起事故時，我才五歲。麥娃姐的死亡，陶瓷廠只給了十塊錢的補助。對縣城一往情深充滿向往的她坐著架子車去，被人抬回來。尸體穿衣服時，我母親和一幫子嬸嬸給麥娃姐洗換衣服時，我被擋在人群外面。從密密麻麻的大人的大腿間我看見麥娃姐身體發(fā)出的一道白色的亮光，當(dāng)場眩暈。

母親說，一朵花，還沒開就敗了。

縣城里，我的父親拉著我的妹妹接替了馬慕軒父女。起完羊圈，裝滿羊糞，卷發(fā)頭的女主人又抱來一堆衣服。

父親說，不要，不要。農(nóng)村人穿自己的布衣服好著呢。

妹妹看見花花綠綠的衣服，伸出手，眼睛里長出了蝶翅膀。父親哄她，我娃聽話，爸帶我娃去西門口喝羊湯去。

男主人頭發(fā)油光，褲腿中間的棱棱隨著走動驕傲地擺來擺去。父親的架子車已經(jīng)拐出了胡同，對妹妹說，縣城好，縣城的人，哎……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