澆花記

張浩文

中國作協(xié)會員，海南作協(xié)副主席，陜西作協(xié)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出版《狼禍》《三天謀殺一個鄉(xiāng)村作家》《長在床上的植物》等，在《中國作家》《鐘山》《花城》等報刊發(fā)表各類作品三百多萬字，曾獲海南省優(yōu)秀精神產(chǎn)品獎、海南青年文學(xué)獎、海南文學(xué)雙年獎、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大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等獎項。

王明照第一次見到陳水娥是在一個星期日的晚上。那晚是連綿秋雨的一個間歇，大家?guī)е簧砻刮逗蛢赡_泥濘聚集在會議室里等待每周一次的例會。已經(jīng)到了往常開會的時間，校長卻遲遲不肯駕臨。王明照抽著劣質(zhì)煙跟人閑聊，一陣后尿急了，就叼著煙走了出來。小學(xué)校的院里沒有路燈，王明照踮著腳跨上四年級教室的房檐臺，走到盡頭的露天水泥乒乓球臺旁，撕開褲子就方便了。

這不是什么讓人羞恥的事，只要不是大便，王明照以及李雙喜、劉拴福、胡滿倉、鄭百鎖等幾個年輕教師晚上都是這樣隨便射擊的，他們把這種行為叫作“澆花”——他們是教師，教師不是被人美譽為園丁嗎？園丁當(dāng)然是要澆花的。校園里經(jīng)常被他們搞得騷哄哄的，校長為此跟他們翻過幾次臉，他們也只是一笑了之。

王明照正在撒尿，一個黑影沿著乒乓球臺一側(cè)的便道向他走過來。便道正對著校門，黑暗中王明照看不清楚來人，不過他不在意，反正這個學(xué)校沒有女教師，就是校長看見了也無可奈何。他很坦然，還哼著歌。

王明照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那個黑影漸漸地接近了他。等那個黑影一開口，王明照就嚇了一跳。

“請問……校長的房子是哪間？”

女聲！

王明照趕緊拉閘，嘩嘩嘩的聲音太嘹亮了！憋尿憋得王明照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個黑影見對方?jīng)]有回答，以為王明照沒有聽清楚，就繼續(xù)往他跟前靠。王明照慌忙后退，邊退邊把露在外面的東西往褲口里收，手忙腳亂中一股沒有憋回去的液體熱乎乎地澆在了褲襠中。幸虧隔著乒乓球臺，對方看不清他在干什么。

“嗨，問你話呢，怎么不吭聲？”對方的聲音提高了些。

“?。俊蓖趺髡者@才開了口，叼在嘴里的煙頭掉在地上“滋”地熄滅了。“那個……那個，就是亮燈的那個?！彼鷣y地指著亮著燈光的一排宿舍。

王明照說完了，急忙跨上房檐臺就走。那個黑影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在后面招呼他：“喂，你等一下，那里的窗戶都亮著燈哩，到底是哪一個？麻煩你帶我去一下?！?/p>

王明照只好走慢一些，等她跟了上來，把她帶到了校長門前。這個過程中王明照始終沒有看清她，因為她一直跟在他后面。

王明照一走進會議室就對李雙喜幾個說：“怪了，怪了，晚上學(xué)校院子怎么會跑女人呢，以后可不敢隨便澆花了。”

那幾個人一聽說女人就來了勁，都急巴巴地問：“誰呀？什么樣的女人？”

校長就在這時候走進了會議室，他身后跟著一個女人。大家的眼睛頓時大了一圈，會議室的燈光猛地有些灼人。校長介紹說：“這位是新來的陳水娥老師，我們今天晚上的會遲開了一會兒，就是等她。她是剛畢業(yè)的高中生，大隊決定讓她來當(dāng)民辦教師?！?/p>

陳水娥從校長的背后走出來，微笑著朝大家點點頭。王明照這時候看清楚了，她細高身材，剪著齊肩短發(fā)，長得說不上漂亮，也不算難看。

陳水娥跟大伙見過面了，就找坐的地方。會議室的凳子都是按人數(shù)預(yù)備的，她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座位，胡滿倉殷勤地把自己的凳子讓給她，說：“你先坐這個吧，我回宿舍再搬一個?！?/p>

陳水娥說了聲謝謝就坐下了。這個座位緊挨著王明照，王明照立即覺得渾身不舒服，褲襠里黏糊糊的冰涼。他真想臭罵胡滿倉一頓，都娶了媳婦的人了，見了女人還這么犯賤。

會議快要結(jié)束時，校長宣布陳水娥任四年級的算術(shù)老師，跟王明照合帶一個班。校長給她說：“王老師是咱們學(xué)校唯一的師范畢業(yè)生，教書是很有辦法的，你要跟他多學(xué)習(xí)?！?/p>

陳水娥從座位上站起來，很驚訝地說：“你就是王老師呀，我還以為是一位老教師哩，早就聽說了，我真有運氣啊?！彼裏崆榈爻趺髡丈斐鍪郑趺髡盏恍?，撮起指尖捏住她的手晃了晃，可他沒有站起來——他當(dāng)然不能站起來，褲襠的濕疤還沒有捂干哩。

第二天早晨的第一節(jié)課是語文，王明照走進教室時覺得有點異樣，學(xué)生都探頭探腦地往后看。登上講臺，他發(fā)現(xiàn)了陳水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王明照讓學(xué)生先唱一支歌，在歌聲中他走到陳水娥跟前，小聲問她這是干什么，陳水娥說她是來聽課，向王明照學(xué)習(xí)。王明照說咱倆上的不是一樣的課，陳水娥說主要是學(xué)習(xí)教學(xué)方法，不在乎什么課。王明照想了想說，那你隨便吧。

其實就在這一刻，王明照已經(jīng)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決定調(diào)換這節(jié)課的教學(xué)內(nèi)容。

走回講臺后，王明照說：“同學(xué)們，這一節(jié)我們上作文課。”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作文題目：我們的新老師。

王明照寫完了，笑嘻嘻瞅了陳水娥一眼，陳水娥根本沒有準(zhǔn)備，當(dāng)下有些愕然。

王明照請陳水娥到前面來，和同學(xué)們見過面，然后說：“我們歡迎陳老師介紹她的先進事跡?！?/p>

學(xué)生們熱烈鼓掌，陳水娥有點慌了，她對王明照說：“我……沒有先進事跡呀?！蓖趺髡招χf：“陳老師，你不要太謙虛了嘛，你的先進事跡多得很?！?/p>

陳水娥說：“沒有的，真的沒有?！?/p>

王明照說：“同學(xué)們，大家看到了吧，英雄人物都是這樣的，他們做了好事就是千方百計不讓人知道，雷鋒是這樣，我們的陳老師也是；大概陳老師的先進事跡太多了，多得一時都不知道該說哪個好了，干脆，還是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件吧。去年冬天，陳老師還在讀高中，當(dāng)時天氣很冷，學(xué)校怕把學(xué)生凍壞了，就把陳老師那個班級教室窗戶上的破玻璃全換了，陳老師看到后很氣憤，當(dāng)下就識破了這是一個陰謀，毛主席號召青年人要在大風(fēng)大浪中鍛煉成長，校方卻企圖把學(xué)生捂在溫室里霉壞，他們的居心何其險惡！陳老師立即發(fā)動同學(xué)砸玻璃，全教室一共有120塊玻璃，陳老師一個人就砸了80塊。他們的班主任趕來阻擋，陳老師連他家的玻璃也一塊砸了，說是解放老師的孩子們。后來天下了大雪，同學(xué)們在教室里凍得打哆嗦，陳老師就領(lǐng)著大家朗誦高爾基的《海燕》，不過詞有些改動，最后一句是‘讓暴風(fēng)雪來得更猛烈些吧！陳老師反對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的舉動在全縣引起了轟動……”

陳水娥愣住了，她不知道王明照在說些什么?！皼]有的，沒有這種事?！彼驍嗔送趺髡绽L聲繪色的演講。

這當(dāng)然是沒有的事，王明照很清楚他是在胡編。

不過這次作文學(xué)生們都寫得蠻好的，王明照很滿意，他的批閱也很認真。

有學(xué)生寫道：“我們的陳老師很有斗爭精神，像一頭好斗的公牛。”

王明照眉批曰：以牲口比喻人，形象生動，很好！但牛其實還是很溫馴的，不如換成騾子，騾子愛踢人；另外還應(yīng)該注意性別，陳老師是女的。又注：用狗也可以。

又有學(xué)生這樣描寫：“我們的陳老師長得細細高高的，我一看見她，就想起了毛主席著作中的一句話：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p>

王明照眉批：活學(xué)活用，很好，但要注意感情色彩。

王明照挑了幾篇好作文，精彩的地方用紅筆勾出，貼在教室后墻的“學(xué)習(xí)園地”里，讓全班學(xué)生觀摩.陳水娥后來上課也常?？匆姟?/p>

很顯然，王明照是在惡作劇了。他一開始就不怎么喜歡陳水娥，與這個女人第一次見面就害他尿了一褲襠，很多天身上都騷哄哄的，一想起這事他就窩火，有觸了霉頭的感覺。不過這是明的，至于暗的原因，王明照那時自己也未必意識到：他當(dāng)時正在談戀愛，熱戀中的男人排斥多余的女人。

王明照的女朋友是鄰村小學(xué)的一個名叫劉桂琴的老師，他們是師范學(xué)校的同學(xué)。

那一陣王明照的戀愛鬧得緊，劉桂琴那邊一沒課，就跑過來找王明照。她一來，王明照該上的課也不上了，給學(xué)生布置一大堆作業(yè)讓他們自習(xí)，自己關(guān)起房門在屋子里跟劉桂琴孵愛。

陳水娥是剛剛進校的，起先并不知道這件事。她與王明照是隔壁，學(xué)校的房子是大通間隔出來的，隔人不隔音，那陣子她經(jīng)常在自己屋里會聽到一些奇怪的響聲：床板嘎吱嘎吱，有人像老牛上坡一樣呼哧呼哧喘粗氣，還有人像被饅頭咽住了一樣嗚嗚地呻喚，她一直找不到原因，嚇得以為自己的屋子鬧鬼。直到有一天李雙喜到她屋子時，她才知道了鄰居在干什么——李雙喜與王明照同住一屋，王明照在宿舍里孵愛時他就到別人的房子閑蹭。學(xué)校住房緊張，男教師倆人一間，全校就陳水娥一個女的，她幸運地享受跟校長一樣的待遇，住單間。

從那一天開始，王明照的戀愛就談得很不安寧。一旦他們鉆進房子，時不時總有學(xué)生來敲門請教問題，搞得王明照什么動作也做不成，他只得速戰(zhàn)速決，抓緊間隙時間辦事。有次一個學(xué)生剛走，王明照趕緊拖著劉桂琴上床，他們心急火燎正在興頭上，忽然門外又來了人，王明照不想理睬，但敲門聲不屈不撓，而且越敲越響，王明照害怕驚動了校長，暴露了他擅自停課的問題，只得開門。這樣的事鬧多了，劉桂琴就不肯跟他配合了，有時他軟纏硬磨把她弄到床上，臨陣時他自己卻心驚膽戰(zhàn)的，好歹鼓不起勁來。

王明照很惱火，他怒氣沖沖來到教室，嚴(yán)厲宣布：以后自習(xí)時間，誰也不準(zhǔn)找老師，違者罰抄全書課文三十遍！

這樣的禁令確實嚇住了學(xué)生，他們再也不敢去搗亂了，王明照因此有了一段得心應(yīng)手的時光。但十幾歲的孩子正是胡鬧的節(jié)口，終于有一天鬧出了大事。那天上午王明照正跟劉桂琴孵愛，班上有兩個學(xué)生打起架來了，人高馬大的女生段鐵錘把給她書包塞青蛙的男生周狗剩一板凳砸暈在地上。段鐵錘她爸是鐵匠，她常幫她爸爸掄大錘，這一板凳她掄得還不算太狠，周狗剩的腦袋只鼓起了拳頭大的青包，好歹沒有開瓢。學(xué)生炸了窩一樣跑去敲王明照的門，而且把校長也找了過來。

這件事惹了大麻煩。周狗剩腦震蕩住了醫(yī)院，雙方的家長到學(xué)校鬧了幾次，王明照因此被校長狠狠收拾了一頓。如果不是看在他當(dāng)大隊書記的叔叔面上，王明照肯定要被開除了。

從此以后王明照再也不敢放肆了。劉桂琴過來的次數(shù)也減少了，而且即使來，也多在晚上。

初冬的一天晚上，天剛下過一場小雪，劉桂琴踏著薄薄的雪花來找王明照。王明照看見臉蛋凍得像紅柿子一樣的劉桂琴，心里很是感動。他把火爐捅得旺旺的，讓劉桂琴坐在跟前，然后拿出幾塊紅薯放在爐子上燒烤。這是他專為劉桂琴準(zhǔn)備的，能藏到冬天的紅薯很不容易找到。王明照的一位朋友家里有地窖，藏了一些紅薯準(zhǔn)備過春節(jié)時吃，他利用星期天幫人家脫土坯，換了些紅薯回來。王明照想象冬天晚上圍著火爐和劉桂琴邊烤紅薯邊談愛一定很有情趣。

紅薯剛剛烤出了一絲清香，外面就響起了敲門聲。一聽見敲門聲，王明照就有點緊張，他已經(jīng)落下了毛病。他慌慌張張打開門，原來是陳水娥。

陳水娥走進屋，跟劉桂琴打了招呼，然后問王明照有沒有藥鍋。王明照說你要熬藥嗎？

陳水娥笑笑說：“不是我，是你。爐火旺旺的，熬起來很方便?！彼龔囊露道锾统鲆粋€紙包，放在桌子上。“專治打呼嚕的，很靈驗?！?/p>

王明照很驚訝：“我打呼嚕嗎？”

陳水娥說：“房梁的塵土都震得唰唰往下落，你還裝不知道？”

劉桂琴有點吃驚地望著王明照，王明照趕緊分辯：“那就一定是我嗎？我們這屋里還有李雙喜呢，他那么胖?！?/p>

陳水娥說，“我連你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

陳水娥然后跟劉桂琴坐在一起，摟著她的肩膀說：“你可要催促他吃藥呀，我這藥可是家傳秘方，我爸是赤腳醫(yī)生。我上高中的時候，一個宿舍擠好幾十個人，有幾個打呼嚕的搞得大家都睡不好，后來他們吃我這個藥都好了。打呼嚕雖說不是病，但很煩人的，我前幾天在報紙上看了這么一篇文章，說外國有一位呼嚕大王到世界各地表演打呼嚕，還帶著妻子，有一位記者問他妻子：你丈夫打呼嚕這么響，你晚上怎么睡得著呀。她說，不要緊的，我總睡在他左邊，因為我的右耳已經(jīng)震聾了?！?/p>

說完了，陳水娥捅了一下劉桂琴，咯咯咯地笑著說：“看你以后怎么辦，要震壞右耳還是左耳？”

劉桂琴臉紅了。

陳水娥說：“我走了，不打攪你們了?！闭酒鹕砗笏侄谕趺髡眨骸八幙梢欢ㄒ詥眩俏倚瞧谔焐仙讲蓙淼?，”說著，她把褲腿往上一提，“你瞧，我摔了好幾個跟頭呢?！?

王明照瞄了一眼，陳水娥的腿粉白粉白的，細皮嫩肉上果然有幾塊青痕。

“我領(lǐng)情了，我領(lǐng)情了。”王明照做出送客的樣子。

陳水娥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問王明照：“噢，我差點忘了一件事，上次打架的事怎么處理的？”

王明照笑了，說：“很麻煩的事，拖了很久，想不到后來很簡單地了結(jié)了。段鐵錘家付了周狗剩住院的全部費用，周狗剩家說我兒子被打傻了，以后找不到媳婦誰負責(zé)？段鐵錘的家長說，放心吧，把我女兒嫁給他不就得了?！?/p>

陳水娥也笑了，她說：“王明照，我恨不得也砸你一板凳?！?/p>

王明照瞪大眼睛：“你還想打我？”

陳水娥笑著瞟了王明照一眼走了出去，王明照趕緊關(guān)上門，就在他剛要拴插銷的時候，陳水娥又在外面敲門，王明照打開門說：“你還要干什么呀？”

陳水娥將頭從門縫里探進來叫劉桂琴：“桂琴，你別誤會啊，我可不是關(guān)心王明照，我是擔(dān)心我的耳朵，怕哪天就會被震聾了。”

劉桂琴本來沒有多想，陳水娥的話卻給她提了個醒，她當(dāng)下有些疑惑，把王明照瞅了半天，問：“你……她是什么意思？”

王明照說：“不要理她，她就是這樣，瘋瘋癲癲的?！?/p>

王明照的戀愛拖泥帶水的，李雙喜不耐煩了，他對王明照說：“冬天我到別人屋里去烤火，春天我到野地里看油菜花，現(xiàn)在夏天了，你還要我到外面去曬太陽嗎？”

王明照笑著說：“好兄弟，就再委屈你幾天吧，七一我們就結(jié)婚。其實你這不光是幫助我，也是為了你自己呀，你想想，我戀愛成功了要結(jié)婚，學(xué)校就得給你另分單間房，你就不用跟人搭伙計了?！?/p>

一個月亮很低的夏夜，王明照約劉桂琴來學(xué)校商談結(jié)婚的事。那天晚上很悶熱，校園里的槐樹枝條紋絲不動，蟋蟀很生氣地大喊大叫。王明照穿著短褲背心，撲噠撲噠地給劉桂琴扇扇子，他們很具體地籌劃著結(jié)婚事宜，打什么家具，做什么款式的衣服，請哪些人來做客等等。

正說著，陳水娥來了，她向王明照要了四年級教室的鑰匙——各班級門上的鑰匙都是班主任保管的，然后對他說：“我請你幫個忙，咱們班的事?！蓖趺髡湛粗鴦⒐鹎?，陳水娥對劉桂琴說：“桂琴是很通情達理的，不會把你管得那么死的。桂琴，我向你借一陣王明照，可以吧？”

劉桂琴不好說什么。

王明照跟著陳水娥走出來，陳水娥回到她的屋子提了一桶水，到了四年級教室門前，開了門。

王明照問：“到底什么事呀，晚上給教室灑水？”

陳水娥說：“其實不是班上的事，是我個人的事，天氣太熱了，我想在里面洗個澡，請你在外面幫我看住人。”

王明照差點跳起來了，他說：“這種事我怎么好幫忙！你不會在自己屋里洗嗎？”

陳水娥說：“我屋里巴掌大的地方，一桶水就變成澇池了?！?/p>

王明照說：“那你就在教室里洗吧，誰會看呢？”

陳水娥說：“你們那幫人一個個都賊眉鼠眼的，誰不想看？”

王明照笑著說：“那你就不怕我看？”

陳水娥說：“正因為我相信你，才叫你來的，你想想，我一個姑娘家，這種事我敢輕易相信誰？”

聽了這話，王明照心里剎那間有些異樣，但他沒有吭聲。

陳水娥說：“你要是實在不愿意就回去陪劉桂琴吧，我不勉強的?！?/p>

陳水娥這么一說，王明照倒不好推脫了，他說：“那我……給她打個招呼吧？”

陳水娥笑笑說：“你怎么給她說，就說我洗澡你給我看人？”

王明照也笑了。

陳水娥說：“就一會兒，你犧牲一點吧?！?/p>

陳水娥進了教室，閉上門，在里面嘩啦嘩啦地洗起來。王明照就在門外，這是一個很撩撥人的位置。里面的水一下一下都好像澆在他身上，他很快就渾身濕淋淋的。一嘟嚕一嘟嚕的汗水像毛毛蟲一樣在他身上爬，搔得他皮里肉里癢癢得難受。王明照幾次想從門縫朝里看一眼，這是很容易的事，但他還是忍住了。

陳水娥說是一會兒，但這一會兒很長。王明照心里很著急，他惦記著劉桂琴，怕她萬一等不及了出來撞見了。他在外面催陳水娥，陳水娥說我好久都沒有洗澡了，你讓我多洗一會吧。王明照沒奈何，只得在教室外邊的拐角處躲起來。

大約過了很大一陣子，陳水娥忽然在教室里尖叫起來：“王明照，你快來呀！”

王明照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經(jīng)常會鉆進蛇的，學(xué)生好幾次早晨來都打死過，陳水娥是不是碰上蛇了？王明照急忙跑到教室門前，但就在即將推門的一瞬間，他又縮回了手。陳水娥現(xiàn)在可是光著身子的，這事真讓劉桂琴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就在王明照犯難的當(dāng)兒，陳水娥的喊叫一聲高過一聲，這讓王明照既惱火又害怕，她要是這樣再喊幾聲，真是要把劉桂琴喊來了。王明照不敢再猶豫，猛地一推門，門竟然沒插。他沖進教室，借著窗外清亮的月光，看見陳水娥披頭散發(fā)地躲在一張桌子后面，身子半掩半露的，月光照在上面，泛出一片白光。王明照不敢走到她跟前，遠遠地問：“怎么啦？”

陳水娥帶著喘息說：“什么東西，冰涼冰涼地從我的……腳面上爬過去。”

王明照操起門背后的掃把，借著月光在地上四處尋找，找了一陣子什么也沒有。他說：“別洗了，我出去，你趕快穿衣服出來吧?！?/p>

王明照走出教室后吐了一口氣，他在院子里稍微停歇了一下，讓自己靜靜神，等亂跳的心有了節(jié)奏后才回到了屋里。

劉桂琴問他：“你忙完了？”

王明照笑笑說：“班上的一點小事，很煩的。”

劉桂琴忽然說：“我走了。”

王明照覺得奇怪，他說：“天還早著呢，我們的事還沒說完嘛?！?/p>

但劉桂琴執(zhí)意要走，王明照攔也攔不住了，只得送她走。在路上，王明照明顯地感覺到劉桂琴在生氣，他心里毛毛的，不知道為什么。

“你以為我不知道呀，我出去找你，聽見她喊你，你……”劉桂琴說著說著哭了。

“我……我沒做什么……”

“騙我！”

“桂琴，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說，你還要騙我嗎？你……不要跟著我！”

劉桂琴哭著，沿著小路跑走了。

王明照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劉桂琴的背影，直到小路把她卷入麥田的墨綠中。

王明照慢慢地走回學(xué)校。他反復(fù)回味今晚上的事，怎么想也覺得這不是巧合。進了校門后他徑直朝陳水娥的房子走過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快到門口時他幾乎是飛跑了。

明照一腳踹開陳水娥的門，門板哐地一聲碰在墻上。陳水娥正坐在燈下備課，門扇過來的風(fēng)刮起了桌面上的稿紙，也刮起了陳水娥吃驚的臉。王明照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他惡狠狠地盯著陳水娥。陳水娥說：“你瘋了，干什么呀？”

王明照一把揪住陳水娥濕漉漉的頭發(fā)，另一只手的指頭像匕首一樣戳著陳水娥的額頭，大聲吼道：“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陳水娥的頭在王明照的手下?lián)u晃著，她的兩只手使勁掰王明照的手。

兩個人的大喊大叫驚動了別的教師，他們過來拉開了王明照。

被揪得像亂毛獅子一樣的陳水娥現(xiàn)在哭了，她一邊梳理凌亂的頭發(fā)一邊對王明照大吼：“王明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賠你，你聽好了，我會賠你的！”

那天晚上之后，劉桂琴再也沒有來過。王明照對陳水娥恨之入骨，倆人見面誰也不理誰。四年級班上有什么事實在要商量了，他們也是通過學(xué)生互相傳遞紙條。

本來這種沉默的對峙可能會持續(xù)下去，起碼在王明照的心里，他是不打算原諒陳水娥了。可誰也沒有想到后來學(xué)校里發(fā)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這件事把他們推到了出乎意料的結(jié)局中。

這件事是這樣的：那一學(xué)期當(dāng)中，劉拴福被推薦去上師范學(xué)校了，雖然這跟王明照一樣也是“社來社去”，畢業(yè)后仍舊當(dāng)民辦教師，但這畢竟是去專門學(xué)校深造，以后很可能受到重用。王明照一伙青年教師決定為劉拴福餞行，大家一塊混久了，很有些感情的。

餞行是在王明照的屋子里舉行的，那天晚上參加的人有李雙喜、胡滿倉、鄭百鎖等幾個人。擺在桌子上的菜肴是非常豐盛的，一盒餅干、一盤花生米、一碟涼拌黃瓜、一瓶紅苕酒。這是每個人湊出一元錢置辦的。一元錢對他們來說是一筆龐大的開支，因為民辦教師掙的是工分，國家每月只給他們補助四元錢的津貼。

宴會剛剛開始，酒只喝了一杯，陳水娥忽然推開房門，探進頭來說：“我……能不能也給劉老師送送行？”她的話是問大家的，但眼睛卻怯怯地望著王明照，因為這是王明照的房子。

王明照頭也不抬，把喝空的小酒盅當(dāng)陀螺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玩。劉拴福說：“快來吧，我們還怕請不動你呢?！?/p>

胡滿倉很高興，他向陳水娥招手說：“來來來，男人喝酒女人就是菜?！?/p>

陳水娥走了進來，但這里又沒有她的座位。胡滿倉見門背后有一張擱臉盆的方凳，就過去要把臉盆挪開，一直沒有吭聲的王明照忽然開口了，他說：“不要動我的臉盆，你的手上有腳氣。”

胡滿倉笑嘻嘻地說：“你以為你干凈呀，尿尿從來不洗手的?！彼f著已經(jīng)把臉盆搬了起來。王明照這次提高了聲音：“放下，叫你不要動就別動?！?/p>

王明照的面皮抽緊了，胡滿倉鬧了一個沒趣。

“我回屋去搬我的凳子?！标愃鸬吐晫鷿M倉說。她回去搬來了凳子，胡滿倉把李雙喜往一邊擠了擠，讓陳水娥挨著他坐下了。

陳水娥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糖說：“我不知道大家要給劉老師餞行，也沒有準(zhǔn)備什么。這些糖是我同學(xué)結(jié)婚送我的喜糖，就借花獻佛了?！?/p>

糖就那么幾顆，剛好每人發(fā)一顆，發(fā)到王明照時，王明照沒有接，陳水娥把糖放在了他面前的空酒盅里。

大家都把糖剝了含在嘴里，王明照卻把盅里的糖揀出來，瞇起眼像行投壺酒令那樣遠遠地一拋，咕咚一聲扔進了門背后那盆臟水中。在座的人都有些愕然，含糖的嘴不動彈了。只有胡滿倉不管這些，咯嘣咯嘣幾聲就把糖嚼完了，然后舌頭舔著嘴唇很陶醉的樣子，說：“你的糖真甜，再給我吃一塊吧?！?/p>

陳水娥有點臉紅了，她說：“不好意思，就這幾塊，都發(fā)完了。”然后她想了想，把自己的那塊糖拿出來咬成兩半，把半截給胡滿倉?！敖o你半截吧。”

“好！”李雙喜猛地拍手叫道：“大家看，陳水娥和胡滿倉合吃一塊糖，這是鬧洞房的保留節(jié)目，叫分享甜蜜?！?/p>

大家都拍手起哄，胡滿倉把那半截糖捏在指尖上，嘴巴撮得長長的，像吃奶一樣地咂。咂完了，他嬉皮笑臉地問陳水娥：“你愿意跟我分享甜蜜嗎？”

“愿意，”陳水娥也笑著說，“只要你媳婦沒意見。”

大家鬧哄哄地又喝酒。胡滿倉高興得連喝三杯，陳水娥拽了拽胡滿倉的胳膊說：“你別光顧了喝酒呀，我的糖你也吃了，也該給我辦點事了?！?/p>

胡滿倉說：“我很樂意，這里人多，你看咱倆單獨辦行不行？”

陳水娥說：“還沒有到那個份上，以后吧。聽說你很會看手相，給我看看吧?！?/p>

胡滿倉涎著臉說：“沒問題，不過我看了，你給我什么報償？”

陳水娥說：“我跟你喝交杯酒。”

“好！”李雙喜又叫了起來?！霸絹碓浇趿耍鷿M倉你小子艷福不淺啊?！?/p>

“我要先喝交杯酒，”胡滿倉說，“這杯酒喝了，別說是看手相。你讓我看你身上什么東西都行。”

陳水娥分別倒了兩杯酒，然后把胡滿倉的胳膊勾過來，胡滿倉樂得酒杯都端不穩(wěn)，酒水顫顫索索地灑了下來。

劉拴福一驚一乍地說：“今晚上怎么搞的，給我餞行，卻搞成了胡滿倉的婚宴了?！贝蠹倚Φ们把龊蠛稀?/p>

唯獨王明照不笑，他把花生粒吃得嘎嘣響，吱溜吱溜獨自喝著小酒。

喝完交杯酒，陳水娥把手伸給胡滿倉。胡滿倉把它捧在眼前細細瞧，就像鑒賞一件名貴玉器。“你這手粉嘟嘟的，根本沒有掌紋，我得先搓搓，才能搓出掌紋來。”胡滿倉用他的熊掌把陳水娥的小手夾在中間，揉面一樣捏來捏去的。陳水娥的手都揉紅了，她也不抽出來。

胡滿倉激動得臉上冒出一層油汗，屁股在凳子上一顛一顛的，恨不得把白嫩嫩的手揉成一汪水吸進肚子里去。就在胡滿倉舒坦得心迷神醉的當(dāng)兒，王明照忽然站了起來，他把酒盅往桌面一擱，說：“都散了，我要睡覺了！”

大家正在興頭上。這是陳水娥進校以來第一次演出，她的風(fēng)騷和放縱讓大家看到了一種別致的風(fēng)景，可這個難得的節(jié)目硬是讓王明照給攪散了。幾個人都很不樂意，但一看王明照那張黑沉沉的臉，只好停止了鬧騰。

大家離開房間時，胡滿倉把剩下的半瓶酒捏在手中說：“這點酒我拿走了，后天我兒子滿月，到時候還能招待客人?！?/p>

王明照“叭”一下將酒瓶按在桌子上說：“不行，大家的酒憑什么你拿走！”

這一下胡滿倉臉上很不好看了，他說：“王明照，你今晚上是怎么了，老掃別人的興，大家的酒？大家誰還要喝？”

“你怎么就知道大家不喝？”

“好，我現(xiàn)在就問?！焙鷿M倉一一問過幾個男人，他們都說不喝。其實民辦教師平時是沒錢喝酒的，酒量都小得可憐。再說了，即使能喝他們現(xiàn)在也不會給王明照幫腔，他今晚上太可惡了。

“你聽見了沒有？”

“沒人喝？沒人喝我就是把它倒了也不能讓你拿走！”

“王明照，我什么時候招惹你了，你這不是欺負人嗎？我今天可是鐵了心了，這酒我非拿走不可！”

“我就是看你不順眼，騷狗一樣輕狂，這酒讓你喝了還不如倒進茅坑，有本事你今晚從我手上把這酒拿走！”

兩個人就這樣在桌面上角起力來，胡滿倉使勁拽酒瓶，王明照死命往下按，臉上累得漲紅。大家開始還是看笑話，覺得好玩，后來漸漸感到不大對勁，他們真上了火，這樣鬧下去說不定要打架了，于是都來勸解。劉拴福說：“今晚上是為我餞行，不要把好事攪成壞事，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們都算了吧?！?/p>

胡滿倉說：“不行，王明照太欺負人了，他不是說有人要喝這酒嗎？除非他把這酒喝了，要不的話，我一定拿走！”

王明照冷笑著說：“你以為我喝不了？老子今天就是喝死也不讓你拿走！”

“好！”胡滿倉把手一松，“老子今天就看著你死?！?/p>

其實王明照剛才的悶酒已經(jīng)喝多了，他本來也不過是三兩盅的酒量，現(xiàn)在賭氣說了大話，只得豁出去奉陪到底了。王明照把剛才胡滿倉抓過的瓶口用衣袖抹了抹，然后對胡滿倉說：“睜大你的狗眼瞧著，老子喝不死你小子就會氣死。”話一完，把酒瓶一揚，就要朝口里灌。

就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陳水娥忽然一把將王明照的酒瓶搶了過來?！澳銈冊趺床粏栁液炔缓饶兀俊彼χf，“女人的酒量有時會嚇?biāo)滥腥说摹！?/p>

這是一個突然的變故，大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陳水娥就把酒瓶豎起來，咕咚咚一口氣喝完了，就像渴急了的人喝涼水一樣痛快。

所有的人都瓷愣愣地望著，陳水娥把空酒瓶往胡滿倉手里一塞說：“空瓶子拿回去給你兒子玩吧?！彼蠹倚σ恍Γ叱隽朔孔?。

大家相互瞅了瞅，一聲不吭地各自散了。

王明照有點頭暈，他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動不動的。過了一會兒，隔壁忽然傳來了劇烈的嘔吐聲，還夾雜著響聲，好像什么東西被撞翻了，什么東西摔碎了。

李雙喜說：“王明照，你應(yīng)該過去看看?！?/p>

王明照說：“我看什么？我為什么要去看看？”

李雙喜說：“你小子怎么這么不近人情，她那半瓶酒是為誰喝的？”

“我管她是為誰喝的？”

話雖這么說，王明照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他來到陳水娥門前，窗戶亮著燈，但門卻反鎖著。他敲門，里面沒有動靜，他小聲呼喚，里面死一般啞靜。

這下王明照慌了，他使勁砸門，門仍不開，情急之中，他只得一拳砸碎窗戶上的玻璃，手伸進去撥開了門上的暗鎖。王明照一推開門，屋里濃烈的酒味撲了出來。

陳水娥和衣曲體，面朝墻躺在床上，雙腿懸在空中。王明照趕緊跑到她跟前，當(dāng)他俯下身子觀察時，發(fā)現(xiàn)陳水娥胳膊交叉著緊緊抱著胸前，身體一抽一抽地顫動。她在哭，眼淚一滴一滴滾下來，滴在潔白的枕巾上。

“陳……水娥，你……沒事吧？”

陳水娥不應(yīng)聲，她自顧自地哭著。

王明照不知怎么辦才好，他把陳水娥的鞋脫下來，將她懸空的腿小心翼翼地搬到床上撫平放好。陳水娥仍舊不理他。王明照覺得他還應(yīng)該再做點什么，這樣心里才能輕松一些。他拿起掃帚和拖把，將屋子的嘔吐物打掃干凈，然后把撞翻的臉盆衣服架等一一扶好。

等這一切忙完，實在找不到活可干了，他就像罰站的學(xué)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床邊。

大約過了很久，陳水娥終于說話了：“你走吧?！?/p>

“你……沒事吧？”

“我……不關(guān)你事?！?/p>

“我……”

“你走吧，別說了，走吧?！?/p>

王明照只得往外走，當(dāng)他快到門邊時，陳水娥忽然喊住他：“你到抽屜給我拿片藥吧?！?/p>

王明照趕緊來到桌前，打開她的抽屜，就在這一瞬間王明照愣住了：滿抽屜全是“胃舒平”的藥瓶子，空的滿的都有。

“你有胃病？”王明照的心里一陣抽緊。陳水娥強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王明照趕快去扶她。在王明照把藥給她服下的那一刻，陳水娥的眼淚猛地又涌了出來。她說：“王明照，我說了，我要賠你的，我……要賠你……”

王明照把她輕輕放下來，為她擦干淚水，蓋好被子，讓她睡好，然后自己拉過一把凳子來，靜靜地坐在床前。一直到陳水娥慢慢睡著了，他才離開了屋子。

那一夜王明照回來后一直沒有睡著，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支棱著耳朵，聆聽著隔壁的動靜。那邊即使一個翻身，也讓他揪心扯肺。

第二天早晨頭節(jié)課是算術(shù)，王明照拿了一本四年級的算術(shù)課本走向教室——他是代陳水娥去上課。盡管他的頭像針扎一樣疼，但他還是能感覺出外面的好天氣，經(jīng)過門口的槐樹時，幾瓣槐花落下來撞在他的臉上，有一絲涼涼的香味。

責(zé)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