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漢譯佛經(jīng)“何所”與“諸所”的源形式

馮 赫

(山東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漢譯佛經(jīng)保留至今的多達五千余卷，作為佛學文獻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梵文、巴利文經(jīng)卷，是世界上最為豐富的佛學資源。漢譯佛經(jīng)不僅數(shù)量龐大，而且具有較多口語化成分，因此也是漢語歷時演變研究的重要資料。同時，漢譯佛經(jīng)、尤其是早期譯經(jīng)的譯者主要是異域僧人，因此漢譯佛經(jīng)容易受源語言(原典語言)和目標語言(漢語)的混合影響，從而形成一些非漢語自身演變的語言成分，所以又是歷史語言接觸(language contact)研究的寶貴資料①Thomason和Kanfman指出應區(qū)分語言接觸中的“借用”與“母語干擾”。Thomason，S.G.＆Kanfman，T.1988 Language Contact，Creolization，and Genetic Linguistic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通過對漢譯佛經(jīng)語言的調(diào)查與分析，我們也注意到一些比較本土漢語文獻而言的、譯經(jīng)特殊的語言成分②馮赫:《漢語空間詞“所/許”歷時演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2。。這些特殊的語言成分不僅可能反映了漢語歷史上本來所有、但本土漢語文獻不曾體現(xiàn)的語言事實，而且也可能反映了“譯經(jīng)漢語”的特殊變化。本文對見于譯經(jīng)的“何所”與“諸所”的源形式及其形成加以探索，同時說明對于漢譯佛經(jīng)這類可能含有歷史語言接觸因素的語言材料的研究，需要審慎和深入地考察，不能僅憑表面形式看似相同或者不同就判斷是或者不是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因語言接觸的過程與結果可能都是復雜的③漢譯佛經(jīng)除《道行般若經(jīng)》依據(jù)Seishi Karashima(辛島靜志)A Critical Edition of Lokaksema’s Translation of the Astasahasrika Prajnaparamita(Tokyo: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2011)其他均據(jù)［日本］高楠順次郎、渡邊海旭主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東京:1924－1934。。

一、漢譯佛經(jīng)“何所”的意義、功能與源形式

(一)漢譯佛經(jīng)“何所”的意義與功能

本文所謂的漢譯佛經(jīng)的“何所”，是指漢譯佛經(jīng)里特有的“何所”，最先出自東漢時期的譯經(jīng)，后來又有變體“何許”。譯經(jīng)這類“何所”又包括兩個次類。

(a)類“何所”。主要做特指問句主語或賓語，近似于“何等”、“什么”，詢問人或者事物。例如:

(1)何所字摩訶薩?(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22)

(2)何所為大珍寶?佛是也。(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281)

(3)其福何所為多?(鳩摩羅什《小品般若波羅蜜經(jīng)》542)

(4)何所是人尊?謂度駃水者。(竺法護《佛說德光太子經(jīng)》415c)

(5)欲取何所?(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100)

(6)其佛問我:“持是華給何所?”即應言:“欲以上神?！?支婁迦讖《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440c)

(7)爾取何所?(支謙《大明度經(jīng)》，485b)①魏培泉:《漢魏六朝稱代詞研究》，臺北: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2004年版，第241頁，第239頁，第239頁。

(b)類“何所”。做名詞修飾語，近似于“哪個/哪種”、“何等”或“怎樣”，詢問人和事物時具有抉擇性，也詢問事物的性狀或樣態(tài)。例如:

(8)當從何所法中度菩薩?(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35)

(9)何所天子未行菩薩道?(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39)

(10)所識、有著者，此二何所功德為多?(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325)

(11)正使闿士持其心了知作是為想覺，持〔何〕等施與，持何所心了知作是覺，持何等施與，持何所心了知是心諸法。(支謙《大明度經(jīng)》486b)

(12)假使有人來問汝者，何所沙門不當供養(yǎng)奉事，…假使有來問汝者，當供事奉敬何所沙門。(竺法護《生經(jīng)》79bc)

(13)今用何所香?(竺法護《佛說普耀經(jīng)》535b)②魏培泉:《漢魏六朝稱代詞研究》，臺北: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2004年版，第241頁，第239頁，第239頁。

以上的“何所”，從意義到語法功能都近似于“何”、“何者”、“何等”。從比較的角度看，東漢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jīng)》“何所是般若波羅蜜…”，三國吳支謙譯《大明度經(jīng)》為“何等是智慧”，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jīng)》“何所是摩訶衍”，支謙譯《大明度經(jīng)》為“何謂大乘”③魏培泉:《漢魏六朝稱代詞研究》，臺北: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2004年版，第241頁，第239頁，第239頁。。這都可以證明“何所”具有“何”、“何等”的意義。Seishi Karashima(辛島靜志)曾把譯經(jīng)的“何所”解釋為英語的“what，which，who”(什么，哪個/哪種，誰)，所舉例子包括西晉竺法護《正法華經(jīng)》“何所名色”、“何所是乎”、“何所瑞應”、“而何所人，當信此言”等④Seishi Karashima(辛島靜志)A Glossary of Dharmaraksa’s Translation of the Lotus Sutra(Tokyo: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1998:176)。后來Seishi Karashima又把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的“何所”歸納為三種主要解釋:(1)何所“what，which，who”(=何許，何等)，如:“何所是菩薩”、“何所菩薩惡師者”、“何所天子未行菩薩道”;(2)何所 “(something)which…;those which…”(corresponding to Skt.yad［+noun］)，如:“何所法行般若波羅蜜?”;(3)何所“wherever，in whatever place”(corresponding to Skt.yatra)，如:“持著何所著水中，水便隨作摩尼珠色”⑤Seishi Karashima(辛島靜志)A Glossary of Lokaksema’s Translation of the Astasahasrika Prajnaparamita(Tokyo: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2010:203 －209)。

據(jù)調(diào)查，可以確定本文提出的(a)、(b)兩類“何所”不見于純粹的中土漢語文獻，是漢譯佛經(jīng)特有的。在后來的譯經(jīng)里這類“何所”又可以作“何許”，例如:

(14)何許是人，吾應當化令隨律教?(竺法護《大哀經(jīng)》425)

(15)菩薩摩訶薩行般若波羅蜜當作是觀，言何許是般若波羅蜜，般若波羅蜜應為是誰，誰有是般若波羅蜜。(無羅叉《放光般若經(jīng)》15)

(16)何許地閑靜平曠可供于中論?(佛陀什共竺道生《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193c)

(17)惠能問童子曰:“汝所誦者，何許偈語?”(西夏語譯本《六祖壇經(jīng)》)

上面的“何許”，例(14)、(15)對應譯經(jīng)“何所”(a)類，例(16)、(17)對應譯經(jīng)“何所”(b)類。因此，這類“何許”就是譯經(jīng)具有同樣意義與功能的“何所”的變體。

(二)漢譯佛經(jīng)“何所”、“何許”的源形式及其形成

討論漢譯佛經(jīng)特有的“何所”的來源與形成，自然不能回避這個“何所”與本土漢語固有的“何所”的關系。漢語里固有的“何所”自先秦就開始流行，當然也見于漢譯佛經(jīng)，這類“何所”是本土文獻和漢譯佛經(jīng)共有的。例如:

(18)我之大賢與?于人何所不容?(《論語·子張》)

(19)鯀何所營?禹何所成?(《楚辭·天問》)

(20)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厥萌在初，何所意焉?(《楚辭·天問》)

(21)孟嘗君問傳舍長曰:“客何所為?”(《史記·孟嘗君列傳》)

(22)于今出處，何所駕乘?(曇果共康孟祥《中本起經(jīng)》154c)

(23)逢人則隱，何.所.憂乎?(康僧會《六度集經(jīng)》27c)

(24)時諸居士見即問:“阿姨！何所求索?”答曰:“乞食?！?佛陀耶舍共竺佛念《四分律》730b)

這類“何所”沒有“何許”的變異形式。漢語固有的“何所”與僅見于漢譯佛經(jīng)的“何所”有無來源或演變關系?學界迄今討論到或者意識到存在這一問題的很少，人們也許認為這兩類的“何所”只是一個詞、或者把譯經(jīng)特有的“何所”看作是先秦漢語里就有的“何所”的變化。就目前能參考到的涉及到有關研究的文獻來看，魏培泉先生專門論述過這一問題，魏先生說:在“何所V”式中，“‘何所’跟動詞間主要是動賓關系?？墒窃跐h魏之際的佛經(jīng)翻譯中，‘何所’又發(fā)展出一種特殊的用法，那就是‘何所’常用如判斷句的主語?！雹傥号嗳?《漢魏六朝稱代詞研究》，臺北: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2004年版，第239頁。由此可見，魏先生就認為是由漢語里固有的“何所”發(fā)展出了譯經(jīng)的“何所”。

因為漢語里的“何所”先秦時期就已流行，如果推測由此發(fā)展出漢譯佛經(jīng)的“何所”在時間順序上看是順理成章的。但是進一步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推測存在一些問題:假設由漢語里的“何所”演變?yōu)闈h譯佛經(jīng)的“何所”是漢語自身的一種歷史發(fā)展，那么譯經(jīng)的“何所”應該首先、或者同樣出現(xiàn)在本土漢語文獻里(至少本土漢語也應該有這樣的例子)，然而事實是本土漢語卻根本見不到這類“何所”的蹤跡。這使得我們有理由認為，譯經(jīng)特殊“何所”的出現(xiàn)可能并不是漢語自身自然演變的結果。另外，我們還有可以對此加以鑒別的依據(jù)，馮赫已有的研究表明，漢語里“所”字結構(“何所V”)及其衍生形式的“所”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許”的變體，然而如同上文所分析過的，譯經(jīng)特殊的“何所”有“何許”的變體②馮赫:《漢語空間詞“所/許”歷時演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2。。這也能夠說明，漢語本有的與譯經(jīng)特有的兩類“何所”不存在歷史演變的關系，譯經(jīng)特有的“何所”不是由漢語里的“何所”變化來的，或者說，漢語里的“何所”不是譯經(jīng)特有的“何所”的源形式。

此外，從漢語里固有的“何所”一律構成“何所V”的格式，可以看出這些“何所”都存留著原來構式的痕跡，也就是說，這些詞匯化的“何所”都用在“何所V”式里，這種句式分布的限定透露出它來自“何［所V］”結構重新分析的印跡(“何［所V］”→“［何所］V”)，“何所V”在意義上也還可以解釋為“所V［者］何也”。顯然，漢語里的“何所”是由“何所V”結構式經(jīng)“重新分析”演變而來。而從譯經(jīng)特有的“何所”的句法分布以及具有“何許”的變體來看，它的源形式也與“何所V”結構沒有關系。

既然漢語固有的與漢譯佛經(jīng)特有的兩類“何所”功能、性質(zhì)不同以及不存在歷史演變的關系，那么就應該承認它屬于譯經(jīng)中的特殊語言成分，不是漢語自然演變的結果。譯經(jīng)特殊“何所”的產(chǎn)生，很可能就是佛經(jīng)漢譯者使用了漢語相關的語言成分、但又受到佛經(jīng)源語言(如梵語)規(guī)則影響或其母語干擾，從而形成的一種特殊詞匯。

那么，漢譯佛經(jīng)的“何所”以及“何許”的源成分是什么，它又是基于什么機制形成的，就是需要進一步討論或回答的問題。顯然，譯經(jīng)“何所”、“何許”的“何”原本就是漢語歷史上習見的疑問代詞“何”，這一點毫無疑問，也無須多說。關鍵的問題是，譯經(jīng)“何所”、“何許”的“所”、“許”的源形式是什么，以及“何所”、“何許”是如何形成的。

根據(jù)我們的考察，漢譯佛經(jīng)“何所”、“何許”的“所”、“許”就是原本屬于漢語里表示空間范圍的“所”、“許”。從先秦時期開始，漢語就有由處所詞“所”與其前成分(X)構成的“X所”空間表達式。以下略舉數(shù)例:

(25)襢裼暴虎，獻于公.所.。(《詩經(jīng)·鄭風·大叔于田》)

(26)使華臣具正徒，令隧正納郊保，奔火所。(《左傳·襄公九年》)

(27)成子出舍于庫，聞公猶怒，將出，曰:“何所無君?”(《左傳·哀公十四年》)

(28)人皆以為不治生業(yè)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爭事之。(《史記·封禪書》)

(29)軍將賀達、虞咨領余眾在船所。(《三國志·魏書·二公孫陶四張傳》注引《魏略》)

從東漢時期開始，出現(xiàn)了“X所”空間表達式的變體“X許”。盡管“所”寫作“許”開始有區(qū)域局限，但是“許”主要是在處所詞“所”的后附化、黏著化作用下產(chǎn)生的。例如:

(30)人皆以為不治產(chǎn)業(yè)饒給，又不知其何許人，愈爭事之。(《論衡·道虛》)

(31)先君手下兵數(shù)千余人，盡在公路許。(《三國志·吳書·劉繇太史慈士燮傳》)

(32)桓玄將篡，桓修欲因玄在修母許襲之。(《世說新語·仇隙》)

大約從東漢開始、尤其是到魏晉南北朝時期以后，空間詞(或語素)“所/許”發(fā)生了一系列范疇轉(zhuǎn)移的變化。例如，在“(如)X許”性狀表達式里，空間詞(語素)“許”發(fā)生了由空間范疇向性狀(類屬)范疇的演變;在由數(shù)詞或數(shù)量詞語構成的“X所/許”數(shù)量表達式里，空間詞(語素)“所/許”發(fā)生了由空間范疇向數(shù)量范疇的演變;與此相應的，又有由“所/許”與指示詞構成數(shù)量指示詞(如“爾所”、“爾許”)，由“所/許”與數(shù)量形容詞構成表量詞(如“多許”、“少許/小許”、“久許”)，等等①馮赫:《漢語空間詞“所/許”歷時演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2;馮赫:《“X所/許”約量表達式與“所/許”的歷時考察》，《漢語學報》，2013年第4期;馮赫:《“X所/許”表量詞探源》，《語言研究》，2014年第1期。?？臻g詞“所/許”向鄰近范疇轉(zhuǎn)移的基礎，就是它的“范域/有界”性質(zhì)。也就是說，空間詞“所/許”基于其語義的“范域/有界”性，通過認知過程中的“隱喻”(metapher)擴展導致范疇的轉(zhuǎn)移，從而由空間范疇演變?yōu)轭悓?、性狀等相鄰范疇。表現(xiàn)在語言層面，就是空間詞“所/許”脫離空間范疇、后附在其他性質(zhì)(不再是作為地標參照)的前成分X后，表示或?qū)所屬的樣態(tài)、性質(zhì)以及數(shù)量等范疇的一種“界定”。因此，原本空間詞的“所/許”也可以用在詢問人(何等類)或者性狀的疑問代詞“何”的后面，構成了譯經(jīng)特有的“何所”、“何許”，表示詢問“什么”(哪一個或哪一類的人或者事物)、“怎樣的”(哪一種或哪一類的樣態(tài)/性狀)之類的意義。

有必要說明，在空間詞“所/許”向鄰近范疇演變的過程中，位于它之前的X成分的類型或性質(zhì)，不僅對“所/許”表示(“界定”)的范疇具有主導作用，而且也影響到“所/許”的語法化程度。漢譯佛經(jīng)“何所”以及“何許”是原本屬于空間范疇的“所/許”出現(xiàn)在疑問詞“何”之后形成的，由于“何”是詢問人、物的等類或人、物的性狀，因此“所/許”成為“何”的后附成分，在詞匯意義上也就不能夠再分析。再看東漢譯經(jīng)中具有啟發(fā)性的一個例子:“作是為者，無有作薩蕓若，無所供養(yǎng)。人無作者，為何等所人作摩訶僧那僧涅?”(支婁迦讖《道行般若經(jīng)》，24－25)“所”出現(xiàn)在“何等”之后構成“何等所”。“何等”是漢代以后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一個詢問事物或者類屬、性狀的疑問詞，其意義或功能原本由“何”承載?！昂蔚取焙竺娉霈F(xiàn)“所”構成“何等所”，功能與結構方式和譯經(jīng)的“何所”、“何許”相同(“何”=“何等”，“何等所”=“何所”)，由此也可以證明，漢譯佛經(jīng)特有的“何所”、“何許”是由疑問詞“何”與經(jīng)由空間意義變化來的“所”、“許”構成。

總之，漢譯佛經(jīng)“何所”、“何許”的“所”、“許”的源形式是空間詞(語素)的“所”、“許”，“所”、“許”與疑問詞“何”構成“何所”、“何許”與漢語歷史上空間詞“所”、“許”發(fā)生的一系列范疇轉(zhuǎn)移有相通的演變機制。這同時也表明，類型不同的語言自然存在著包括語言結構在內(nèi)的一些差異，但這并不表明以不同類型語言為母語的人沒有認知上的共性。譯經(jīng)特有的“何所”、“何許”可以解釋為“所/許”脫離空間范疇與疑問詞“何”的組合，但由于這一變化相對獨立于本土漢語“所/許”的演變路徑之外，因此不排除有佛經(jīng)源語言或譯者母語影響的因素。

二、漢譯佛經(jīng)“諸所”的意義、功能與源形式

(一)“諸所”的意義與功能

漢譯佛經(jīng)有一類“諸所”，表示“一切”、“所有的”，修飾名詞，指稱全量。例如:

(1)若菩薩摩訶薩于是陂陀劫中，皆供養(yǎng)諸所佛。(支婁迦讖《阿閦佛國經(jīng)》758c)

(2)(眾人)見佛之異，諸所經(jīng)籍，或有志求。(竺法護《正法華經(jīng)》64b)

(3)或有放舍諸所財業(yè)，而行布施。(竺法護《正法華經(jīng)》64b)

這類“諸所”在東漢至西晉的早期譯經(jīng)中多見。辛島靜志曾列舉出西晉時期月支國僧人竺法護所譯《正法華經(jīng)》里一些“諸所”的例子，如“諸所珍異”、“諸所現(xiàn)在大菩薩眾”、“諸所如來”、“諸所良藥”、“諸所鬼神”、“諸所種類”等，并且認為:“‘諸所’的意思有時不是‘所到之處’，而是‘所有’、‘一切’，與‘諸許’相同?！雹伲廴毡荆菪翇u靜志:《漢譯佛典的研究(附篇:佛典漢語三題)》，《俗語言研究》，東京:1997.4，第29－49頁。另參看Seishi Karashima(辛島靜志)A Glossary of Dharmaraksa’s Translation of the Lotus Sutra.Tokyo: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1998.辛島對“諸所”意義的解釋是比較恰當?shù)模J為“諸所”與“諸許”相同則不符合漢語的實際情況。事實是，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與漢語本土文獻的“諸許”的意義、功能均存在顯著差異。“諸許”例如:

(4)太后其保養(yǎng)幼弱，勉強飲食諸許。(《后漢書·楚王英傳》)

(5)形貌既偉，雅懷有概，保而用之，可作諸許物也。(《世說新語·容止》)

(6)試令子弟學諸許，還家不用《劍閣銘》。(蘇轍《欒城后集·次韻子瞻游羅浮山》)

“勉強飲食諸許”、“令子弟學諸許”的“諸許”做賓語，“可作諸許物”的“諸許”做名詞修飾語。雖然“諸許”有時可以解釋為“諸般”，但是并不側重在遍量或多量的概念，而是表示類似“(一)些”、“某些”這樣非定指的中性數(shù)量概念，因此才有《后漢書》“勉強飲食諸許”(即“勉強吃喝一些”或“勉強吃點兒”)和蘇轍詩“令子弟學諸許”(即“讓子弟學一些”)這樣的例子。但是譯經(jīng)的“諸所”是表示全量、側重在包括一切而無余，即“所有的”?？梢?，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與漢語的“諸許”意義與功能并不一致。

(二)漢譯佛經(jīng)“諸所”的源形式

本文的研究結果顯示，不僅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與漢語的“諸許”意義與功能不同，而且來源也不同。由于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與本土漢語的“諸許”表面形式近似，又由于“諸許”來源于由數(shù)量結構充當X成分的“X許”數(shù)量表達式，而在漢語歷史上“X許”數(shù)量表達式的早期形式是“X所”②中古漢語“諸許”等的源形式是漢語里的“X許”數(shù)量表達式，而“X許”數(shù)量表達式的早期形式是“X所”數(shù)量表達式;用“所”的如“十人所”、“三千所兵”，用“許”的如“三寸許”、“三升許蟲”。見馮赫《漢語空間詞“所/許”歷時演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2;馮赫:《“X所/許”約量表達式與“所/許”的歷時考察》，《漢語學報》，2013年第4期。，因此容易使人們認為譯經(jīng)的“諸所”與漢語本土文獻的“諸許”是一個詞、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是本土漢語“諸許”的早期形式:既然“諸許”的源形式是“X許”數(shù)量表達式，那么相應地，也就自然可以認為譯經(jīng)的“諸所”是來源于“X所”數(shù)量表達式。況且，“所”是“許”的原式，“許”是“所”的變體，因此即使認為由“諸所”變?yōu)椤爸T許”也不為無據(jù)。但是，經(jīng)進一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輕易斷定譯經(jīng)“諸所”與本土漢語“諸許”是一個詞的不同形式其實是一個誤解。

根據(jù)我們的考察分析，認為漢譯佛經(jīng)指稱全量的“諸所”的源形式與漢語里屬于“所”字結構的“諸所V”有關。下面先舉出幾個漢語里“諸所V”結構的例子:

(7)及長坐大逆誅，諸所厚善皆坐長免。(《漢書·翟方進傳》)

(8)宣揚國命，告喻吳人，諸所示語，皆以事實。(《三國志·魏書·三少帝紀》)

(9)諸所繕治，務從約節(jié)。(《三國志·魏書·辛毗楊阜高堂隆傳》)

“諸所V”結構由指量詞“諸”用在“所V”前構成，結構層次是“諸［所V］”。由于“諸［所V］”可以重新分析為“［諸所］V”、即“諸所”有詞匯化的可能或傾向，因此這就與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近似了。但是問題在于，譯經(jīng)的“諸所”修飾的大都是典型的名詞，如例(1)—(3)的“佛”、“經(jīng)籍”、“財業(yè)”，然而漢語里由“諸所V”結構詞匯化來的“諸所”所修飾的則都是“諸所V”經(jīng)重新分析后、動詞V名物化的成分。也就是說，由漢語里“諸所V”結構詞匯化來的“諸所”修飾的名詞性成分原本都是謂詞性的(即“所V”的V)，如例(7)—(9)的“厚善”、“示語”、“繕治”。漢語由“諸所V”結構詞匯化而來的“諸所”與漢譯佛經(jīng)“諸所”的語法分布差異說明，譯經(jīng)“諸所”的源形式盡管與漢語里的“諸所V”結構可能有關，但是由泛指的“諸所V”結構難以形成譯經(jīng)可做典型名詞修飾語的“諸所”，“諸所”的直接源形式還需要進一步考察。

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漢譯佛經(jīng)里，同樣是指稱全量的“諸”除與“一切”連用外，還與本來是“所V”(V是“有”)結構詞匯化的“所有”連用。以下例子出自東漢至隋代譯經(jīng):

(10)于其法中復學諸所有功德。(支婁加讖《道行般若經(jīng)》438a)

(11)諸所有經(jīng)法，阿難！…悉從般若波羅蜜中出。(支婁加讖《道行般若經(jīng)》477c)

(12)攝伏一切諸惡鬼神及諸妖魅。(竺法護《生經(jīng)》85c)

(13)一切諸欄楯間有八萬寶柱，一切諸寶柱各有六萬寶繩互相交系，一切諸寶繩各有千四百億帶系。(竺法護《佛說德光太子經(jīng)》414b－c)

(14)不樂一切諸所有業(yè)。(竺法護《度世品經(jīng)》642a)

(15)譬如諸所有草木枝葉莖節(jié)，從久遠以來但著名字。(無羅叉《放光般若經(jīng)》11b)

(16)爾時所有諸搦象人聞梵德王有如是敕…(阇那崛多《佛本行集經(jīng)》910c)

以上所舉的“一切諸”、“一切諸所有”、“諸所有”都表示全量，做名詞修飾語。而且，“所有”可以與“諸”的位置互換(如“諸所有N”與“所有諸N”)，表明“諸”和“所有”之間是并列(至少不存在相互包含)的關系。同時，譯經(jīng)里還有意義、功能與“諸所”和“諸所有”都一致的“諸有”:

(17)諸有般泥洹佛于其中所作功德。(支婁加讖《道行般若經(jīng)》438a)

(18)都盧一佛之界諸.有.音樂皆自作聲。(支婁加讖《道行般若經(jīng)》477b)

(19)污垢離垢，造一切義，…一切十方，具足諸慧，示現(xiàn)一切諸所有藏，…皆念一切諸所作為。(竺法護《生經(jīng)》84a)

例(19)表達同樣的意思，前用“一切諸所有”、后用“一切諸所”，說明“諸所有”和“諸所”的意義與功能完全一致，“諸所”是“諸所有”的特殊變化，“諸所”應該看作“諸所有”省略了“有”的形式。而例(17)、(18)作“諸有”，“諸有”也與“諸所有”意義、功能相同。據(jù)此可以認為，“諸有”也是“諸所有”的變式(省略了“諸所有”的“所”)?！爸T所有”可以變化為“諸有”(省略“所”)，也能夠變化為“諸所”(省略“有”)。譯經(jīng)表達同樣的意思，既用“諸所有”，又用“諸所”和“諸有”，表明“諸所有”是“諸所”與“諸有”的共同來源，“諸所”形成于源形式“諸所有”的異于本土漢語的特殊變化。

以上分析表明，譯經(jīng)“諸所”的源形式與漢語的“諸所V”結構有關，但“諸所”的直接源形式是“諸所有(N)”(“諸所有”本屬“諸所V”結構)，其中的“所”與“諸”從溯源角度看是并列的關系(“所”代替“所有”)。因此，譯經(jīng)“諸所”的源形式雖然與“所”字結構的“諸所V”有關，但它的直接源形式卻是具體的“諸所有”。顯然，這與漢語里由“諸所V”結構經(jīng)重新分析而詞匯化的“諸所”(諸［所V］→［諸所］V)構成方式仍然不同。同時這也能夠解釋，盡管譯經(jīng)的“諸所”與漢語里由“諸所V”詞匯化來的“諸所”在源結構上有關，但在意義、功能及語法分布方面卻仍存在較大差異。

由此也可以知道，漢語佛經(jīng)的“諸所”與本土漢語的“諸許”是來源以及內(nèi)部結構都不相同的兩個語言形式，因此譯經(jīng)的“諸所”不是“諸許”的早期形式。由“諸所有”變?yōu)椤爸T所”，應該看作佛經(jīng)源語言或譯者母語影響造成的不同于漢語自身演變的特殊變化，或者是譯經(jīng)者的語言習得因素導致的漢譯不完全符合漢語自身演變的現(xiàn)象。

三、結 論

漢譯佛經(jīng)的“何所”及其變體“何許”在本土漢語文獻里不見蹤跡，在意義與句法功能上與漢語里固有的由“何［所V］”結構經(jīng)重新分析形成的“何所”的意義與功能也不相同，兩者不存在歷史演變的關系。譯經(jīng)的“何所”、“何許”的產(chǎn)生不是漢語自身演變的結果，而可能是佛經(jīng)漢譯者使用了漢語相關的語言成分，但又受到佛經(jīng)源語言(如梵語)或譯者母語干擾形成的一種特殊的詞匯。譯經(jīng)的“何所”、“何許”的“所”、“許”的源形式就是漢語空間詞(語素)的“所”、“許”，“所”、“許”與疑問詞“何”構成譯經(jīng)里特有的“何所”、“何許”，與漢語歷史上空間詞“所”、“許”發(fā)生的一系列范疇轉(zhuǎn)移有著相通的演變機制。這表明類型不同的語言雖然存在著包括結構在內(nèi)的差異，但并不意味著以不同類型語言為母語的人沒有認知上的共性。漢譯佛經(jīng)的“諸所”與漢語里的“諸許”表面上存在聯(lián)系，但是兩者性質(zhì)不同，來源也不同。譯經(jīng)“諸所”的源形式與漢語里固有的“所”字結構的“諸所V”有關，但“諸所”又不是“諸所V”結構內(nèi)“諸所”直接詞匯化的結果，而是形成于“諸所V”結構中特定的“諸所有(N)”的特殊變異(即省略“有”、由“諸所有”到“諸所”)。

由對漢譯佛經(jīng)“何所”、“諸所”這類特殊語言成分的意義、功能及其源形式的探討，能夠發(fā)現(xiàn)譯經(jīng)漢語中一些不同于本土漢語自身演變的特殊變化。漢譯佛經(jīng)這類特殊語言成分的形成，可歸結于佛經(jīng)源語言、譯經(jīng)者母語的影響以及譯者語言習得不充分等因素導致的不符合漢語自身演變的語言現(xiàn)象。這也能夠說明，對于具有歷史語言接觸因素的語言研究，需要審慎和深入地考察，不能僅憑表面形式看似相同或者不同就判斷是或者不是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因為語言接觸的過程與結果的形成都可能是復雜的。重視這類語言變化的研究，不僅是探討漢語的歷時演變所必需的，而且也具有歷史語言接觸研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