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
教育詩
□楊鳳喜
一
張蓮花不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連接生婆子米桂圓都沒有摸出來,怪不得她。況且這有什么好怪的,如果她知道自己雪白的肚皮里面裝著兩個兒子,她早就開始洋洋自得,喜不自禁了。她早就把緊繃繃的肚子挺到胸脯上了。
關鍵是生產(chǎn)時候遇上了麻煩。張蓮花嗥嗥地叫著,屋頂都要被她的叫聲掀翻了。如此艱難的生產(chǎn)過程,她已經(jīng)喪失了疼痛感,麻木了。她只是感覺身體在一起一伏間持續(xù)地膨脹,里里外外都在膨脹。她用力把自己撐開,卻又被強大的氣流擠壓回來。她感覺自己要像原子彈一樣爆炸了,粉身碎骨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馬耕田,我操你爹,操你八輩祖宗!她耗盡力氣動了粗口,腦袋猛地揚起來,絕望地砸在了土炕上。
米桂圓早已慌了手腳。孩子的腦門已經(jīng)露出來,她動用了產(chǎn)鉗,催產(chǎn)素,如此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龜孫子怎么就拽不出來呢?米桂圓是楊灣村唯一一名接生婆。半年前她到鳳城醫(yī)院培訓了兩個禮拜,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升格為助產(chǎn)士了。此刻,她卻對現(xiàn)代化的先進技術(shù)手段懷疑起來。她不光懷疑產(chǎn)鉗和催產(chǎn)素,對張蓮花也有點懷疑了。這個平素在大街上扭來扭去的女人,關鍵時候怎么死豬一樣不動了?張蓮花,我們家母豬懷了八個崽還生出來呢,一個都沒有落在肚子里,你趕緊生呀!她扳住張蓮花的兩條腿,使勁往開分。張蓮花嘴角抽動著,嗥嗥又叫了兩聲,然后又平靜下來。使勁,你給老娘使勁呀,米桂圓咬牙切齒,一巴掌扇到了張蓮花的肚子上。張蓮花又叫了一聲,突然間敞開了血盆大口,莫非還想把她吞下去不成?米桂圓不由得后退了幾步。屋門猛地被推開了,馬耕田轟隆一聲杵了進來。嬸子,求求你,趕緊把孩子生出來吧!說著,馬耕田蹲了下去,抱住了腦袋。這個不爭氣的男人關鍵時候就知道抱腦袋。米桂圓氣急敗壞地揪住了馬耕田的招風耳,揪起來后想把他推出去。一股冷風吹進來,她真正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馬耕田,去醫(yī)院吧,不能耽擱了,去醫(yī)院也不保險,三十里路程呢!她還沒有講完,馬耕田撲嗵一聲跪了下去。奎元嬸,求求你,孩子生出來我把院子里那只羊送給你!馬耕田落花流水地哭了。米桂圓愣了愣神,她聽到院子里那只羊在叫。羊的叫聲突然間嘹亮起來,張蓮花又在嚎叫了。她扭過身去,目光瞬間亮了。張蓮花兩條腿城門一樣敞開著,一個血乎乎的完整的腦袋赫然在目。生了!她不由得喊出來,提溜起馬耕田將他推出去,輕車熟路、順理成章地忙碌起來。
米桂圓匆匆地包裹著孩子。馬耕田在屋門外喊,嬸子,兒子還是閨女?名字我們已經(jīng)想好了,生了兒子叫馬玉生,生了姑娘叫馬玉花。米桂圓沒有搭理馬耕田。這個男人激動壞了。可就算再激動,怎么就不懂得和她道一聲謝呢?再去看張蓮花,兩條掛了彩的白腿還在抽筋般扭,肚子也在蠕動,不肯停下來的樣子。米桂圓忍不住又在張蓮花雪白的肚子上拍了一巴掌。孩子都生出來了,還扭什么,真想母豬一樣下八個崽是不是?后邊半句話米桂圓沒有講出來。張蓮花還在扭,少氣無力的叫聲像是在表達怨憤,更像是萬不得已的哀求。米桂圓賭氣般端起了碗,想喝口水放松放松。突然間,她又在張蓮花的兩腿間看到了半顆腦袋。天哪,真沒有想到,張蓮花的肚子里居然裝的是雙胞胎。她把一嘴紅糖水噴出去,不小心把腰給扭了。
雙生和再生滿月那一天,米桂圓就是扶著腰去吃席的。她先到屋里探望了一下張蓮花。張蓮花面色還是有點虛,越發(fā)白了,頭上還罩了一塊白手巾,靠墻坐在炕上給兩個孩子喂奶。她披著結(jié)婚時候的大紅棉襖,里邊的背心卷起來,雙生和再生躺在她的兩個臂環(huán)里,曲著身子爭先恐后地吮吸。她撫摸著兩個兒子的腦瓜,米桂圓進去后只是笑了笑,目光又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人生是如此奇妙,十月懷胎的時候張蓮花惦記著的是玉生或者玉花,現(xiàn)在她抱著的卻是雙生和再生。馬耕田抱著腦袋給兩個孩子起名字,她靈機一動就有了。雙生,再生,成雙成對,福祿成雙,多好!天哪,她一家伙就生了一模一樣兩個兒子呢,厲害不厲害?牛不牛?楊灣哪個女人要不服氣,也敞開腿生兩個兒子讓她看看呀!一個月來她一直在得意忘形。她把米桂圓的感受完全忽略了。
米桂圓的臉上難免會現(xiàn)出尷尬。她先還扶著腰,兩個前來探望張蓮花的女人趴到炕上逗弄雙胞胎,她把扶腰的那條胳膊放下來了。兩個女人出去后,她又扶住了腰。蓮花,奶水足不足?米桂圓不光會接生,還能幫產(chǎn)婦打通奶道。但她只是順便問一問,張蓮花的奶子她決不會去碰的。她甚至后悔當初給她接生了。張蓮花油滑著呢,她一向就看不上。不足也不怕,張蓮花指了指窗外說,馬耕田買回了一只奶羊。米桂圓也往窗外望。羊圈里兩只羊她進門時候就看到了。昨天晚上她還夢到了羊。她夢到馬耕田把他的羊牽到自己家了。她甚至夢到自己親手把那只羊殺了。她的男人孫奎元是村支書。孫奎元同志太忙,太累了。她和孫元奎只有俊英一個姑娘。她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孫元奎都四十二了。抓緊點,給孫奎元補補身子,說不定還能生出一個大胖小子來。米桂圓扶著腰的那只手突然間抖了一下,嘴里發(fā)出了哎喲聲。蓮花,為了你家雙生和再生生出來,我把腰都扭了!米桂圓揉著她的腰,希望張蓮花想起馬耕田的承諾。對,就是承諾,馬耕田承諾孩子生出來后送他一只羊,但他只是給她送去兩貼膏藥。兩貼膏藥怎么能和一只羊比?就算不送她那只羊也罷,她米桂圓秉承的是救死扶傷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可張蓮花居然不知道道一聲謝,太不像話了!
米桂圓這么說,張蓮花依舊笑了笑。這個油滑的女人,居然又在笑,太不把她米桂圓當回事了。蓮花,既然有了奶羊,留一只羯羊還有什么用?說完,她把扶著腰的那只手舉了起來。她覺得沒必要裝了。她的動作讓張蓮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墻角靠了靠。然后張蓮花又笑了。怎么沒有用?張蓮花說,過兩天殺了它,我要好好補補身子呢!奎元嬸,我真該謝謝你,一巴掌就把雙生和再生扇出來了!米桂圓胳膊變得僵硬,嘴角抽動著,扭身而去。她真想和張蓮花干一架,但她畢竟是有身份的人。她跌跌撞撞走向院門,羊在不停地叫,馬耕田追了上來。嬸子,快去吃席呀!馬耕田說。她憤怒地瞪起了眼睛。什么破席,盤子里連塊肉都看不到,真他娘太不像話了!
再度交鋒成為不可避免的事情。雙生和再生過了百日,春暖花開,午飯的時候張蓮花把他們放在一個柳條筐里,端到院門前的馬路上了。有源源不斷的羊奶補充,雙生和再生吃得胖乎乎的,穿戴也一模一樣,四五個女人圍攏過來看,還兩個人兩個人的分了組,把雙生和再生抱起來,羨慕的神情全都流露出來了。她們問得最多的是哪個是雙生,哪個是再生。雙生和再生一模一樣,他們還不會說話,到底怎么區(qū)分呢?會不會睡一覺就給搞錯了?張蓮花沒有回答,只是笑,就算兩個孩子一模一樣,做母親的怎么能分不出來呢?如果給兩個孩子穿上不同的衣服,那還叫雙胞胎嗎?她在楊灣的女人中間還怎么能顯露出優(yōu)勢?對,優(yōu)勢。還是那句話,誰要不承認她的優(yōu)勢,也敞開腿生兩個雙胞胎兒子讓她看看呀?發(fā)愁呢,她說,一下子帶兩個孩子,累得我都要吐血了!發(fā)愁呢,兩個帶棒槌的,長大后一下子得找兩個媳婦,手表,縫紉機,自行車,什么也得兩件兩件地買,那需要攢多少錢呀!盡管一個勁叫嚷著發(fā)愁,她還是在笑。笑著笑著,她看到孫俊英端著一只碗一挺一挺地朝這邊走過來了。
孫俊英端著一碗羊雜碎。昨天,馬耕田喊來了放羊的賴伍,幫他把那只羯羊殺了。羊雜碎是連夜收拾出來的,馬耕田大清早給米桂圓家送去一碗。一碗羊雜碎當然比不得一只羊,但心意已經(jīng)到了。連醉話都不能當真,老婆生產(chǎn)時候說的話難道還可以當真嗎?張蓮花料想米桂圓不會收,但米桂圓剛好到鄰村接生去了。她又猜測米桂圓回家后會把羊雜碎送回來。送回來就送回來吧,禮數(shù)已經(jīng)到了,是你米桂圓不珍惜。她沒有想到米桂圓會安排閨女俊英辦這件事,而且是這樣一個時機。俊英已經(jīng)讀初中了,穿著一雙翻毛皮鞋,喀嚓喀嚓地走過來,黑著臉把一碗羊雜碎杵到了張蓮花面前。我們家不稀罕,俊英說,你們家留著喂豬吧!這話不好聽,張蓮花家的豬在她懷胎的時候已經(jīng)賣了,雙生和再生穿的衣服,支付米桂圓的五塊錢接生費,花的可都是賣豬的錢。張蓮花強忍著,還在笑,笑得有點不像樣子了,嘴角機械地抽動。她決定不答理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那碗羊雜碎就讓她杵著吧,遲早她會感覺到累!她忽然意識到這個決定的風險,準備把碗接過來時已經(jīng)遲了。俊英剁了一下腳,叭一聲將那碗羊雜碎摔在了地上。張蓮花,我媽根本就沒有想要你家的羊,但你不尊重她的勞動,拿這碗羊雜碎惡心誰呢?張蓮花,做人要厚道,我媽為給你接生腰都扭了,你就不知道說一句感謝的話?張蓮花,你再懷上孩子誰還會幫你接生呀,我要是我媽,早就用產(chǎn)鉗把你家兩個兔崽子的腦袋夾扁了!俊英端的是一只洋瓷碗,盡管磕了些皮,卻摔不爛的,滾來滾去的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知道痛。說完了三句話,她拾起碗,吐一口痰后凱旋而去。碗上還掛著一塊羊血,走出去五六步,她摳下來往后一甩,落到筐子里雙生的額頭上了。張蓮花氣得手腳發(fā)軟,她居然被一個丫頭輕而易舉打敗了。她突然間喊了一聲,老娘再不生了,老娘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了,有本事讓你媽也生個雙胞胎!她甚至想追上去,筐子里的雙生哭起來,再生也哭了。她趕緊俯身去哄孩子,事情得分個輕重緩急,沒有什么比她的雙胞胎兒子更重要。她把那塊羊血沖俊英的背影丟出去,用手指仔細地擦拭著雙生的額頭。她在兒子的額頭上親了親,然后又笑了。
二
張蓮花和俊英在院門口交鋒的時候,馬耕田就站在院門洞里。后來他又抱著腦袋蹲下了。他拿不準該不該沖出去。拿不準就拿不準吧,他還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鬼鬼祟祟的樣子讓張蓮花結(jié)結(jié)實實地看到了。女人們散去,張蓮花小心翼翼地把雙生和再生端了回來,馬耕田跟在她的屁股后邊回到了屋里。將兩個孩子安置到炕上,張蓮花一把將馬耕田的招風耳揪住了,就是米桂圓揪過的那一只,一直揪到了院子里。馬耕田,你剛才看戲呀?馬耕田痛悔剛才的探頭探腦,慌忙辯解說,好男不和女斗!張蓮花將馬耕田的招風耳扭成了麻花。這可是你說的,好男不和女斗!張蓮花下了狠勁,否則這個不爭氣的男人記不住的。不光是扭,她還捏,拽,掐,她把三個多月積攢的力氣全都用在了馬耕田的耳朵上。馬耕田叫喊起來,想把自己的耳朵奪回來,卻還是拿不準,下不了決心,撲嗵一聲又跪下了。他偏偏忘記了,張蓮花最不喜歡的就是他下跪。張蓮花丟下他的耳朵,在他屁股上踢起來。一下,兩下,三下,他被踢得屁滾尿流。他真是憋著一泡尿的。張蓮花還在踢,他終于爬起來,眼珠子瞪圓了。他的那點男人的血性終于被踢了出來。他想發(fā)脾氣,且不去考慮該不該發(fā),有沒有必要發(fā)。一抬頭,他看到的卻是淚流滿面的張蓮花。他一下子就慌了。蓮花,我該死!他躬著腰,一只手捂著耳朵一只手捂著屁股說。你早該死了!張蓮花嚼著自己的眼淚,你怎么動不動就給人下跪?以前跪不跟你計較了,你現(xiàn)在是兩個孩子的爹,你要有個當?shù)臉幼樱●R耕田趕緊點頭。你給我站好!張蓮花又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就算你是一泡狗屎,也要硬錚錚地去臭別人,保護好我們的孩子。你不光要臭別人,還要變成農(nóng)家肥,尿素,讓雙生和再生長成棟梁之材,聽明白了沒有?馬耕田又點頭,張蓮花撇下他回屋里去了。雙生和再生已經(jīng)睡著了,這兩個小家伙,睡相都是一模樣,蓋著同一張棉被,擺弄出的姿勢還對稱著呢。張蓮花擦去了眼淚,輕輕地扯了扯棉被,打量著她的孩子,一聲不吭地站了老長時間。馬耕田也在打量,眨了兩下眼睛,一種叫父愛的東西濕漉漉地涌上來。雙生和再生穿著毛線襪,毛線襪包裹著的小腳丫好看著呢。他躬下身抓住一只腳,搞不清是雙生還是再生的,總之是想親吻一下。張蓮花再次揪住了他的耳朵。你想干什么?張蓮花說,連胡子都沒有刮,你的臭嘴想把雙生的小腳丫扎上窟窿是不是?
父愛的表現(xiàn)當然不止于親吻一下腳丫子。馬耕田心甘情愿,奮勇爭先地要做一泡狗屎了。說起來馬耕田也是個倒霉蛋子,從小父母雙亡,二十八歲才把張蓮花娶進家門。張蓮花之所以肯嫁給他,也是上天對他的恩賜。楊灣的南面有一條河,是從東山那邊一直流過來的。河水平時不算大,十來米寬的河道,水深處也就沒過膝蓋。但東山那邊下過大雨,發(fā)洪水就不一樣了,驚濤駭浪,那陣勢大著呢。三年前的夏天,牛高馬大的李午生跳到河里撈西瓜,眼睜睜就被掀翻了,沖走了,兩天后才在下游的淤泥里找到。那一次馬耕田也去撈西瓜了。眼瞅著李午生被沖走,他和其他人都嚇壞了,撲騰著往岸上撤。他突然間看到一個男人抱著一根圓木從上游翻滾下來,向他這邊靠攏。他猶豫了一瞬,劃拉著波濤向那根圓木撲過去。他壓根兒沒想著什么見義勇為,冥冥中似有一種力量支配著他。否則,一個猶豫不決、舉棋不定、關鍵時候總是抱腦袋的家伙,怎么可能在瞬間內(nèi)做出如此大義凜然的決定呢?他居然把那個人救了起來。在李午生的喪葬儀式上,孫奎元聲音洪亮地說,雖然我們楊灣被洪水淹死一個人,但我們救了一個人,這種赴湯蹈火的精神是應該發(fā)揚的。他的話,讓李午生的老婆頓時間止住了眼淚,雖然她的男人死了,感覺好像還賺了點什么似的。真正賺了的卻是馬耕田。他不光領到了喜鎮(zhèn)領導親自給他頒發(fā)的獎狀和印著大紅喜字的洗臉盆,而且把一個雪白皮膚的女人娶回來了。他救下來的就是張蓮花的父親。張蓮花的父親是個仗義之人,事后請馬耕田到喜鎮(zhèn)的飯館喝酒,酒足飯飽后決定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他。他不同于馬耕田,即便喝過酒后說話也算數(shù)的。秋天,張蓮花便從東山那邊嫁了過來。孫奎元帶隊去接親,見到張蓮花后他和其他人難免會驚嘆。張蓮花模樣雖然普通,但楊柳細腰太讓人動心了。何況,她怎么那么白呢,比城里的女人還要白,比富強粉還要白。何況,她怎么那么愛笑呢,也就嫁了個孤家寡人的馬耕田,好像自己要去做皇后呢!
張蓮花確實愛笑。關鍵是不清楚她什么時候笑,別人覺得不該笑的時候,她突然就笑了。笑得馬耕田都慌了,心虛了,新婚之夜抱著腦袋硬是不知道如何動作。末了還得張蓮花開導他。張蓮花說,馬耕田,你覺得一朵鮮花插到狗屎上了是不是?馬耕田點了點頭。其實他不想點頭,這個頭怎么能點?太不自重了。馬耕田你放心,我也不算虧,你救了我爹的命,楊灣比我們那山窩里好多了。這么說馬耕田就放心了,哪知后邊還有更讓他踏實的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知道什么意思吧?我可不這么看,我要帶領你過上好日子,一切命令聽指揮你懂不懂?馬耕田當然懂,他看到了啟明星,指路燈,一下子就覺得生活敞亮了,有指望了。
現(xiàn)在,他連兒子都有了,一下就有了兩個,雖然是張蓮花十月懷胎懷出來的,誰又能否認他辛勤播種的功勞呢?人生真是太奇妙了,他這么想。他只能狗一樣忠誠不二,驢一樣吃苦耐勞。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如此奇妙的人生。他把一切都落實到了行動上。他早出晚歸,把自己家的二畝三分地收拾得地毯一樣。地里長起來谷子、玉米、大豆,楊灣的村民同志們你們?nèi)⒂^吧,有誰家的可以比?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他不知恥辱地去拾糞,現(xiàn)在誰還愿意拾糞呀?他堅決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秋天了,他扛著一袋玉米回家,日薄西山,都走出去一里地了,突然間想大便,硬是夾著一泡屎返回到了自家地里?;亓思宜膊婚e著,他把兩間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他早晨出門前把院子掃一遍,晚上還要頂著月光掃一遍。他在月光下給雙生和再生做玩具。他用麥桿編了兩只金絲鳥,用核桃和木棍做了兩架風車,將木板雕成了駁殼槍。你看看那兩桿槍,簡直是一模一樣嘛,有一桿槍口上不小心劃了一道痕,也好,雙生的額頭不是被產(chǎn)鉗夾出了一道疤痕嗎?他收獲了意料之外的驚喜。他還在院子里的桃樹上架了秋千,雙生和再生蕩秋千的時候順便張一下嘴,就可以吃到水蜜桃了。他坐在月光下想象著雙生和再生長大以后的樣子。那就是他的左膀右臂。那就是他的太陽和月亮。他忍不住笑,被張蓮花發(fā)現(xiàn)了。張蓮花說,你笑什么,你覺得你笑得很好看嗎?他就不笑了,還是想笑,拿不準該不該笑。雙生和再生都三歲了,飯量大了,你覺得光靠種地能過上好日子嗎?他搖了搖頭,回答這個問題肯定不應該點頭。我去喜鎮(zhèn)的磚廠搬磚,他表態(tài)。其實這還用表態(tài)嗎?農(nóng)閑時節(jié),他早就去搬磚了。他決定以后天陰下雨也要去,披星戴月也要去。你覺得光靠搬磚就可以過上好日子嗎?張蓮花又問,然后笑了。張蓮花的笑一向讓他摸不著深淺。他試探著搖了搖頭。他搖對了。張蓮花說,馬耕田,咱們買一輛“農(nóng)三輪”吧!
“農(nóng)三輪”可真好。除了喝油,什么都好。在張蓮花的調(diào)教下,馬耕田開始做生意了。其實做生意也不見得多么復雜,從喜鎮(zhèn)拉上白面、大米、豆油,零零碎碎的日用品,到東山那邊的村莊賣出去,錢就賺上了。老丈人家就在東山,好歹有個據(jù)點?;貋淼臅r候他也不會跑空車,車上有時候裝著蘋果,賣給喜鎮(zhèn)的攤販,有時候裝的干脆是一車破爛,別看是破爛,比蘋果還賺錢呢。馬耕田從廢品收購站出來,難免會敞著嘴笑?;氐郊依锼阗~的時候他還會笑一次,按理說張蓮花這時候也該呼應著他笑,但張蓮花卻一臉嚴肅。才掙了這么幾個錢,你抖露什么?你好好想想,不說別的,雙生和再生每天都要吃酥皮點心,吃三年,吃五年,你說需要多少錢?他們還要吃過油肉,啃豬蹄子,你說需要多少錢?馬耕田便蹲下來算賬,日子太長了,即便能算出來也是一筆糊涂賬。他又抱住了腦袋,張蓮花把一個驚天動地的念想拋出來了。馬耕田,你要好好干,雙生和再生將來都要到北京上大學,等我們老了,他們還要帶著我們?nèi)ケ本┛刺彀查T呢!馬耕田吃驚地站了起來,天安門把他嚇壞了。當天晚上他就夢到了天安門。他在夢中發(fā)瘋般吼叫起來,張蓮花一腳把他踹醒了。
三
通往天安門的路畢竟漫長,大學也還遙遠,但雙生和再生要上小學了。開學前,張蓮花用碎花布縫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書包。每一塊碎布她都剪成了不同形狀的兩等分,密密麻麻的針腳真像是一條曲折而漫長的路。她是坐在自己家小賣店的門檻上辦這件事情的。她和馬耕田拆掉了一截鄰街的院墻,搭起一間小屋,開起了小賣店。店里擺放的也就是些日用品,因為給醋缸里摻水,都有人罵她開黑店了。但她打心眼里不在乎,罵歸罵,那幾個家伙還不是照樣來買東西?別說醋缸里摻了水,就算撒進去一泡尿也會有人來的,代銷店在村口,哪有她的小賣店便利?兩個書包是在開學前兩天才縫好的。她讓雙生和再生站在燦爛的陽光下,進行了一次學前教育。雙生和再生已經(jīng)快一米三了,濃眉大眼,虎虎生威,看起來還是一模一樣。要說相貌有什么不滿意,就是他們的耳朵了,馬耕田偏偏就把一對招風耳遺傳給了他們。立正,稍息!她對哥倆發(fā)出了軍事命令,舉著書包讓他們看,雙生,再生,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哥倆齊聲回答,書包!張蓮花說,對,書包,你們背上書包就是光榮的小學生了,你們要好好識字,別人識一個你們識兩個,別人識兩個你們識五個,因為你們要做人上人,你們將來是要到北京上大學的!哥倆相互看了看,撇著嘴笑,挨著的兩只手互相掐,張蓮花突然間把書包摔在了地上。你們給我正經(jīng)點,聽見了沒有?張蓮花雖然愛惜她的雙胞胎,但必要時候要求還是嚴苛的。哥倆果然正經(jīng)了。張蓮花又說,你們哥倆要對得起我,對得起吃過的豬蹄子,也要對得起你們當牛作馬的爹!哥倆不敢造次,挺胸抬頭,幾乎在同時舔了舔嘴唇,仿佛豬蹄子的香味飄過來了。張蓮花的嘴角突然間抽了抽,哭了。你們知道你爹干什么去了嗎?雙生和再生嚇了一跳,張蓮花在他們面前很少哭的,他們習慣于母親的笑。到東山做買賣!哥倆齊聲回答。不,張蓮花抹了把眼淚說,你爹不是去做買賣,你爹是去給你們賺去北京的路費!你們看看你們爹多辛苦,都曬成炭了,瘦成麻稈了,現(xiàn)在,你們哥倆給你們爹唱一遍“我愛北京天安門”!雙生說,我爹回來再唱,他現(xiàn)在聽不見。再生說,我爹回來后我們給他唱兩遍。張蓮花說,不,你們現(xiàn)在就唱,你們想著你們爹當牛作馬的樣子唱,我愛北京天安門,預備,唱……雙生和再生便唱起來,他們的聲音也那么像。歌是張蓮花教他們的,雖然有點跑調(diào),但效果出來了。張蓮花把書包撿起來,鄭重地交給哥倆。她的想法十分正確,這種情景下馬耕田的形象比她更具感染力。她踏著歌聲到灶房做飯去了。她前腳剛進了廚房,歌聲停下來,雙生和再生打起來了。她扭身跑過來,哥倆已經(jīng)撕扯到一起,原來是在爭搶書包。雙生說,我是哥,書包應該我先挑。再生說,我先挑,我就要這個。雙生說,給我!再生說,我就要這個!扯來扯去,再生一拳砸到了雙生的臉上,雙生則踹了一腳再生的屁股。張蓮花沖上去,揪住兩只耳朵把哥倆分開了。一模一樣的書包,究竟有什么好爭的?你們給我站好了,她吼叫起來,我剛才是在放屁嗎?你們想造反是不是?張蓮花兩只手使上了勁,然后又后悔了,她揪著的畢竟不是馬耕田的耳朵。記住!丟開耳朵后她聲嘶力竭地喊,以后不準你們打架,一次都不能打,你們應該有個雙胞胎的樣子。你們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要團結(jié)得像一個人一樣,因為你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一個人明白不?雙生和再生沒有吭聲。哥倆其實是討論過雙胞胎的問題的,他們的母親怎么就與眾不同地一下子生了兩個呢?這倒好,走在馬路上,時常就被人喊錯了,搞得他們有點煩是不是?關鍵是再生有點不服氣,一模一樣兩個人,雙生憑什么就可以當哥呢?過完六歲生日后,他再不情愿喊雙生哥了。
雙胞胎兒子畢竟好對付,學校那邊卻有點麻煩,孫俊英高中畢業(yè)后當上小學教師了,雙生和再生入學以后就要接受她的諄諄教導。張蓮花為此耿耿于懷,事實卻不可改變,誰讓孫奎元是村支書呢?第二天午后,張蓮花來到了孫家,她在小賣店門口看到米桂圓被人騎著自行車帶走了,當然是去接生??∮⒁踩W校了,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時機。她洗了把臉,換了一條瘦點的褲子。其實不是褲子瘦,是這幾年她給胖了。胖要看和誰比,和米桂圓或者俊英站到一起,她還是亭亭玉立的。她拿著兩袋茉莉花茶葉,進了孫家的院門后聽到了孫奎元浩大的呼嚕聲。孫奎元的午睡很規(guī)律,這就是村支書的作派,走路時候手里端個茶杯,楊灣有哪個人可以和他比?他也種地,甚至挑糞,但他挑糞的時候也端著茶杯,穿戴那么整齊,又會在高音喇叭里長篇大論,難怪人家當支書呢。張蓮花對孫奎元其實印象不錯,米桂圓對她耿耿于懷,但孫奎元看到她時卻總是笑迷迷的。這笑里邊當然隱含著男人的壞名堂,她感覺出來了。就在她嫁到楊村的那天,光棍漢賴伍動手動腳的想在她身上揩把油,孫奎元把他推開了。孫奎元的手還和她的大腿發(fā)生了一次觸碰??此茻o意,但她感覺到了某種分外的東西,這個村支書有點色是不是?她站在屋門前咳嗽了兩聲。孫奎元還在打呼嚕,她干脆喊出來了。孫支書,孫支書——呼嚕聲一停下來她就拉開屋門進去了。孫奎元從炕上爬起來,奇怪地望著她,仿佛還在做夢。啊,啊,來了……孫奎元光著上身,坐起來趿拉上了拖鞋。有事?孫奎元說。沒事,給支書送兩袋茶葉,張蓮花當然笑了,對付精明人,她覺得還是直截了當好。茶葉?我無功不受祿,孫奎元笑了笑,張蓮花感覺他的目光正常了,就是平素看她時候那種笑迷迷的目光。茶葉是我到鳳城買的,我也想學著支書喝茶呢,可我也不是支書,喝茶還不是浪費了?孫奎元站了起來。張蓮花,他說,你是怕俊英為難雙生和再生吧?她不會,她為人師表。張蓮花一時語塞,孫奎元也這么直來直去。孫支書,也不能這么說,我送你兩袋茶葉你覺得就是為了這個?俊英是誰的閨女,怎么會為難我們家雙胞胎呢?你要不收,我還得跑到鳳城退呢,三十里路程你說遠不遠?她把兩袋茶葉晃了晃,順便把腰身扭了扭,動作不大,卻讓她有些心慌了。那我就走?說著就往外走,不出所料,孫奎元一步邁過來,作攔阻狀,大手摸到了她的腰上。她抓住孫奎元那只手,另一只手用茶葉袋輕輕地敲了敲孫奎元的肩頭。孫支書,涼席在你背上烙上花紋了,都立秋了,睡覺時候好歹蓋上點好不好?說著又笑,孫奎元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將茶葉擱到柜子上輕飄飄出了屋門。孫奎元說,啊,我以后要好好睡覺!
剛出院門,張蓮花把俊英看到了。如果俊英早回來兩分鐘,情何以堪?她咬了咬牙,捧著一張笑臉迎過去??∮⒚鏌o表情,眼鏡后邊還是平素那種鄙夷的神情??∮ⅲf,我正要到學校找你呢!俊英收住步子,冷冷地問,有事?張蓮花說,有事,有喜事!俊英皺起了眉頭,笑話,張蓮花找她能有什么喜事呢?還不是想和她套近乎,怕她為難她的雙胞胎兒子?這個女人也太俗氣,太功利了。張蓮花并沒有理會她的神情??∮?,我找你是想給你提親呢,我家親戚的鄰居,姓武,在鳳城百貨大樓當采購,正式工!俊英愣了愣神,扶了扶眼鏡。我去鳳城的時候見過小伙子一面,濃眉大眼,斯文著呢!俊英耷拉下了腦袋,臉有點燙了??∮?,如果愿意的話,我再到鳳城的時候牽個線,你們見個面好不好?俊英把眼鏡摘了下來,磨蹭了好長時間才說,蓮花姐,謝謝你了!
回家的路上,張蓮花難免有些自鳴得意。她的心狂亂地舞動,仿佛另一只腳。她對自己的應對能力,或者說面不改色編瞎話的能力十分滿意。打蛇打七寸,要想討好一個人,俘虜一個人,就要找準對方的需求和弱點。僅僅走了一趟,她居然把孫奎元和孫俊英雙雙搞定了,就讓父女兩個各懷鬼胎,心猿意馬去吧!她當然清楚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不,是兩個坑,但她覺得日后完全有能力把這兩個坑跨過去。當緊的是,雙生和再生馬上要上小學了。
雙生,再生,你們長大要做人上人,你們將來要到北京上大學呢!回到家里,張蓮花繼續(xù)開展學前教育。末了她把兩個兒子抱到懷里親了親,體會著母親的擔當與榮耀。天黑下來,雙生和再生又唱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她望著滿天的星斗。院門外響起農(nóng)三輪的突突聲,她迎了出去,拉開院門后看到農(nóng)三輪上臥著一只羊。怎么回事?她指著綁著腿腳的羊問,我說過要養(yǎng)羊了嗎?馬耕田在夜色里笑了笑。他的牙只有在夜色里才能顯露出白。回去說,馬耕田說,然后把羊吃力地抱下來,抱進院子里。我說過要養(yǎng)羊了嗎?回到屋里,張蓮花又問。馬耕田又笑。那只羊,我想給孫奎元家送去,我怕俊英刁難咱們家雙生和再生。馬耕田還沒有說完,張蓮花眼珠子瞪圓了。我在問你,我說過要養(yǎng)羊了嗎?馬耕田再瞅一眼張蓮花,眉頭皺起來,繼而,蹲下去抱住了腦袋。誰讓你買羊的,張蓮花說,狗屎!你覺得你挺聰明是不是?院子里傳來羊叫的聲音,雙生和再生已經(jīng)在逗弄那只羊了。
晚上躺下來,張蓮花覺得對馬耕田有點過分了。想想看,馬耕田能考慮到給孫奎元家送羊,兌現(xiàn)她生產(chǎn)時候的承諾,說明他進步了。就算他自作主張,自以為是,也應該受到表揚。躺下來后馬耕田鼻息很重,她聽到了,這泡狗屎還不服氣呢!想想看,一只羊要比兩袋茶葉和幾句瞎話金貴多少呀,就算為了孩子,怎么能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馬耕田翻了幾次身,她覺得應該安撫一下男人,不應該打擊他進步的熱情。累了吧?她說,用腳尖勾了勾男人的腿。男人沒有吭聲,她又勾了勾。男人說,啊。累了你怎么睡不著?她往馬耕田身邊靠了靠,馬耕田躲了躲。張蓮花忍不住嘆氣了。兩個人的夫妻生活向來是由張蓮花掌控的。她不喜歡多,也怕馬耕田消耗沒必要的力氣??蛇@家伙也太狗屎了,想給他發(fā)點福利還擺譜呢!她賭氣般背過身去,腦海中晃過孫奎元光光的上身。她回想著孫奎元那只手,馬耕田醒悟過來把手搭到她的楊柳細腰上了。馬耕田的手先還在抖,在試探,后來不管不顧地往她身上爬。她沒有拒絕,推辭,但覺得一點兒興味也沒有了。輕點,她說,雙生和再生睡了。雙生和再生睡在外間,不清楚哪一個,睡夢中唱了一句我愛北京天安門。
四
雙生和再生上學以后,表現(xiàn)還是蠻不錯的,俊英居然挺喜歡他們。張蓮花在馬路上碰到俊英的時候說,孫老師,事情可真不湊巧,我專門到喜鎮(zhèn)郵電所打了電話,百貨大樓那個姓武的采購員出差去了??∮⒕驼卵坨R來和她笑。幾次下來,張蓮花覺得應該換一種說法了。有一天她看到喜鎮(zhèn)的吳媒婆帶著個小伙子進了孫家,小伙子拎著一大包東西,顯然是去相親。她打聽了一下,是喜鎮(zhèn)鎮(zhèn)政府辦公室主任的外甥,孫奎元很樂意這門親事的。她免不了又要笑,臨近中午,小伙子居然跑到了她的小賣店里,要買點下酒菜,魚罐頭一類。她的小店商品日漸豐富了,當然有魚罐頭。她把魚罐頭從貨架上拿下來,用搌布不停地擦。小伙子,俊英可是個好姑娘,模樣兒好,善良,為人師表,千里挑一。小伙子有一只眼睛有點斜,鼻翼上長著個蒼蠅大的肉疙瘩,還是配得上俊英的。她不停地擦,不停地贊美俊英,小伙子有點等不及了。大嫂,孫支書還等著我回去喝酒呢!張蓮花把罐頭交給小伙子后還追了出去。小伙子,好好表現(xiàn)呀,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這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但僅僅過了十幾天,她就聽說俊英和小伙子吹了,孫支書為此還扇了俊英一巴掌呢!這巴掌扇得好,不光解氣,還扇出了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再見俊英她會這么說,俊英,緩緩吧,如果現(xiàn)在我給你提親,孫支書肯定會埋怨我!
其實孫支書早就在埋怨她,她又怎么能看不出來呢?好在米桂圓雖然懷不上兒子,在孫支書面前還是威風凜凜。楊村的人誰都清楚,孫支書除了怕鎮(zhèn)長,就是怕米桂圓了。孫支書扇了俊英一巴掌,米桂圓扇了他兩個。米桂圓看羊一樣把他看得這么緊,就算對她張蓮花不滿意又能如何?但米桂圓免不了會去接生。米桂圓去接生的時候,孫支書晃蕩到了張蓮花的小賣店里。蓮花,我買兩袋茶葉!孫支書把硬錚錚的五塊錢拍到柜臺上,順便把張蓮花的五個指頭壓住了。張蓮花沒有感覺到痛,感覺到的是壓力。孫支書,我這就給你拿茶葉,你的錢我不要。她講出如此尋常的話,說明她慌了。孫支書已經(jīng)來買過好幾次茶葉了,每次都會給她錢,而且不接受找零。她不知道該不該把手抽出來,她也像馬耕田一樣拿不準了。但她還是笑了。孫支書,我現(xiàn)在不方便,等我方便了專門給你進點好茶。孫支書,有了好茶我專門給你送去。她這么說,孫支書的手并沒有松開,五個指頭甚至圈回來了,硬錚錚的五塊錢有了角度,她感到了疼。從孫支書的笑容里,她看到了懷疑。從她送茶葉到現(xiàn)在,四年多過去了,俊英都找過五個對象了,傻子也會懷疑的,何況是孫支書。孫支書,我張蓮花說話算話,好茶葉肯定會送到你屋里。她還笑,卻勉強了,害怕了,委屈了,甚至有點抱歉了。連她自己也覺得這一次會一言九鼎。孫支書終于把巴掌收回去,沒等她把自己的手掌抽回來,孫支書的另一只巴掌又壓上去了。好,孫支書說,其實我也不見得稀罕你的兩袋茶,世界上的好茶有的是,但你把自己打扮得太聰明了。張蓮花的臉霎時紅起來,孫支書這話有水平呢。她感到手背上有點硌,還以為孫支書這只手掌里也握著錢,孫支書抽回手掌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喜梅牌香煙的煙盒紙。孫支書說,下禮拜是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你知道吧,你們家雙生和再生學習好,你希望他們給你長臉是不是?孫支書還是笑迷迷的,張蓮花看到了煙盒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頓時間明白了。后來她想,孫支書不光是威逼她,而且利誘她呢。要想討好一個人,俘虜一個人,就要找準對方的需求和弱點是不是?
楊灣要在六一兒童節(jié)這天的下午舉行一次特殊的考試。考場設在楊灣的戲場里,周遭農(nóng)舍的墻壁上,花花綠綠的標語早就貼出來了,諸如“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人民服務”一類。這是何其重大的事情,孫支書捧著一本新華字典端坐在戲臺正中,楊灣四五年級的學生粉墨登場,孫支書在身后的黑板上寫一個字,登臺的學生就要讀出來,如此循環(huán),最后剩下的三個就是前三名了,最后剩下的一個就是冠軍。冠軍,天哪,誰不想當冠軍,那不光是孩子的光榮,更是父母親的驕傲。想想看,多么驕傲呀,父母親要和孩子一起領獎呢,獎品居然是一只大肥羊,再窮不能窮教育對不對?想想看,多么驕傲呀,喜鎮(zhèn)的鎮(zhèn)長要親自為冠軍發(fā)獎呢。不光是冠軍孩子,連父母都要和鎮(zhèn)長握手了。一旦和鎮(zhèn)長握過了手,那只手會多么金貴,還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辦?
這一天,馬耕田當然沒有開著三輪車去做買賣。前一天晚上,馬耕田在月光下洗過了澡,搓掉了半塊香皂,清清爽爽坐下來,仿佛聽到羊叫了。家里已經(jīng)許久沒有養(yǎng)羊,他想起了妄圖送到孫奎元家的那只羊。那只羊在張蓮花的授意下賣到了喜鎮(zhèn),歪打正著,居然賺了十塊錢呢。他想象著和雙生或者再生一起上臺領獎的情景,鎮(zhèn)長會不會抱起那只羊放到他懷里呢?果真如此,那將是鎮(zhèn)長第二次給他發(fā)獎。雖說不是同一個鎮(zhèn)長,卻是相同的榮耀。他再次生發(fā)感慨,人生真是太奇妙了,太美好了,就算他當牛作馬也太美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天哪,他什么時候玩過如此高級的樂器,八字還沒有一撇,他忘乎所以了。馬耕田,閉上你的臭嘴,雙生和再生在背字典呢!張蓮花從屋子里探頭吼了一聲,他趕緊把嘴巴嚴嚴實實地合上了,恨不得貼上一塊膠布。
張蓮花的腦海中也產(chǎn)生過上臺領獎的畫面,甚至想,如果馬耕田不上去,畫面會更好看一些。但她的心里還是有點亂。馬耕田給她的煙盒紙上總共寫了七十九個字,好些字是生僻的,她根本就不認識。她留了點心眼,花了幾個晚上,把那些字一個一個描出來,逼著雙生和再生認過了。雙生和再生起初還不以為然,字典上那么多字,母親憑什么讓他們認這些字呢,母親莫非有了答案?雙生和再生提出了異議,她又笑了。忍不住想,等考試結(jié)束后如果哥倆問她為什么會提前知道答案,她該如何回答呢,是猜的嗎?于是她又挑了些字考察哥倆,為以后的回答有所鋪墊。然后她又想,如果哥倆全都掌握了標準答案,該由誰去當冠軍呢?雙生比再生學習好,讀小學以來,多數(shù)時候是班里的第一名。次數(shù)不多的第二名,是被再生戰(zhàn)勝了。這么說再生也是優(yōu)秀的。兩個孩子誰都配得上冠軍。就剩下哥倆的時候,孫支書肯定會寫下七十九個以外的字,做母親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夜深下來,她聽到哥倆還在外間屋復習。在搓板上寫上字,互相考察。她的眼睛突然間濕了。馬耕田,她輕聲說,你明天就等著瞧好吧!
卻出了大意外。剛到第二輪,再生就被一個“羯”字考住了,支吾了老長時間,讀出來的卻是“渴”。孫支書讓孫俊英讀出了正確答案,戲場里頓時間響起一片噓聲。這是怎樣一片噓聲呀,是在為再生惋惜嗎,或者看高興對不對?張蓮花的臉上剛剛還掛著笑,實在是掛不住了,憤怒地握緊了雙拳。難怪她憤怒,她被孫支書作弄了。孫支書在煙盒紙上寫了七十九個字,一個都沒有考雙生和再生。這也就罷了,為什么一輪到雙生和再生的時候字都那么難呢?單從筆劃的復雜程度就可以看出來了。她的腿難以自持地抖起來。她甚至想沖上臺去,揪住孫奎元的耳朵將他扔下戲臺,這個家伙太可惡了!她真的沖出了人群。但她沒有沖上戲臺,再生從臺上跳下來,撒腿跑掉了。她追出去一截,猛地收住了步子。雙生還站在戲臺上,她不能走。她看到馬耕田也從人群里沖出來,便跺著腳沖他喊,馬耕田,你快去看看再生呀!眾目睽睽之下,她終究沒有在馬耕田的屁股上踹一腳。
張蓮花又站到了人群里。她希望自己平靜下來,甚至想掛一臉笑。可她又怎么能笑出來呢?她憤怒地望著臺上的孫奎元。她為雙生捏著一把汗。既然孫奎元有意要戲耍她,雙生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但她的雙生太爭氣了。臺上的學生剩下二十個,雙生還在。臺上的學生剩下十個,雙生還在。剩下五個,雙生依舊是一副不可戰(zhàn)勝的樣子。她忽略了仇恨,眼里涌動起淚花,雙生太讓她欣慰了。孫奎元你看看吧,楊灣的村民同志們你們看看吧,雙生多厲害,多牛,孫奎元考那么難的字,晦暗的晦,曙光的曙,旮旯的旮,晁蓋的晁,曝光的曝,雙生一個一個都準確無誤地讀出來了。孫奎元呀孫奎元,就算你成心要戲耍張蓮花,也不應該一次一次用帶著“日”的字對付雙生呀,日你爹孫奎元,你也太下作了!
尤其讓張蓮花欣慰的是雙生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大義凜然的神情舉止。雙生根本就不怕孫奎元“日”,甚至在擠眉弄眼地笑。戲臺上已經(jīng)剩下五個考生,他越發(fā)自如了。輪到考他的時候腦袋甚至左搖右晃,甚至扭身望著天空思考,限定的一分鐘答題時間眼瞅著要過去,戲場里都要發(fā)出噓聲了,好多人的嘴巴都小喇叭一樣鼓起來了,他卻準確無誤地把黑板上的字讀了出來。曌!他終于讀出了最后一個字。他贏得了冠軍。在一片嘈雜、混亂的聲響中,張蓮花落花流水地哭了。她本來想笑,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淚。
發(fā)獎的時候倒沒有那么激動了,張蓮花有種虛脫的感覺。馬耕田走后再沒有回到戲場,孫奎元還在沖她笑,鎮(zhèn)長的手軟綿綿的,握過了她的手,把拴著羊的繩子交到了雙生手里。在孫奎元的鼓動下,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掌聲太激烈了,扇過來一股一股的風,把天上的烏云都扯過來了,稀里嘩啦下起了雨,戲場里的人作鳥獸散,雙生牽著羊從后臺下來,向家里飛奔。
張蓮花跑回家的時候衣服都濕透了。馬耕田蹲在院門洞里,又在抱著腦袋發(fā)呆。再生呢?張蓮花趕緊問,馬耕田朝屋里指了指。張蓮花正要沖進去,卻聽到了雙生和再生的嘻笑聲。雙生和再生在逗弄那只羊呢。張蓮花抹了一把臉,踏實下來,她還擔心再生過早被淘汰后想不開呢。再生比雙生愛面子,心思也重,做母親的怎么能不知道?雨還在下,她站到院子里,閉上眼睛,揚起了腦袋。這時候她就想淋一淋雨。她感覺太舒服了。讓她氣憤的是馬耕田,這泡狗屎,怎么就屁都不放一個,怎么就不怕她感冒了呢?她想發(fā)發(fā)火,把肚子里殘存的火氣發(fā)出來,屋里,雙生和再生吵起來了。我立的是頭功!不,我是頭功!沒有我就沒有冠軍!我才是冠軍……她聽著哥倆吵鬧,有點糊涂了,甚至分辨不清哥倆的聲音。雙生得了冠軍,再生有什么道理爭功呢?一聲炸雷響過,她還是沒有搞清楚。蹲在院門洞里的馬耕田突然間站了起來。
謎底當然是馬耕田告訴張蓮花的。再生被淘汰后離開了戲場,馬耕田追出去,眼睜睜看著他爬上了賴伍家破損的院墻,然后又貓著腰攀上屋頂,爬在了煙囪的后邊。這家伙爬上院墻后手里怎么會多出來一本字典,一塊搓衣板呢?馬耕田糊涂了。賴伍破房子的后墻也是戲場的圍墻,后來馬耕田終于明白了,再生這是要作弊。天哪,他走了老遠,站在一處糞堆上,搞清楚再生是要作弊后頭都要炸了。他當然會以此為理由蹲下來,兩條胳膊將自己的腦袋緊緊地環(huán)繞。雙生不是在戲臺上搖頭晃腦,左顧右盼嗎?賴伍家的屋頂上,煙囪旁邊,他看到的是再生寫在搓衣板上的拼音。那樣一種緊張的情境下,沒有誰的目光去追逐他的目光。何況,坐在戲臺上的一干人因為角度問題,那塊搓衣板根本就看不到。還有讓張蓮花更吃驚的,臺上的雙生根本就不是雙生,而是再生。再生爬墻比不了雙生,這一點她是知道的。她沒有想到哥倆把她都捉弄了。
張蓮花闖進屋里,制止了哥倆的吵鬧。她又揪住了哥倆的招風耳。這件事你們再不準提,再不準嚷嚷明白不?雙生和再生艱難地點頭。再生說,媽,那到底我們倆誰是冠軍?張蓮花把兩只手扭了扭,冠軍是那只羊,她說。你們倆都是冠軍,她丟開兩只耳朵后又說。她的心情太復雜了,連自己都拿不準了。夜深人靜,院子里那只羊在叫,馬耕田連著嘆了三口氣。狗屎!張蓮花蹬了他一腳,這件事你要爛在肚子里明白不?馬耕田卻又嘆了一聲。我覺得心虛,他說。你哪有什么心,想當叛徒是不是?明天,你給我把羊牽到喜鎮(zhèn)賣掉!
五
雙生和再生到喜鎮(zhèn)讀初中以后,成績就不那么理想了。一年下來,張蓮花終究接受了這個事實。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是不是?喜鎮(zhèn)光雙胞胎就有一男一女兩對呢。道理想清楚了,但她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會煩亂,現(xiàn)實表現(xiàn)就是嗑瓜子。天色暗下來,她坐在小賣店的門檻上,不停地嗑。腳下堆著白花花的瓜子皮,她的目光順著馬路往喜鎮(zhèn)的方向延伸。夜色里她看得很遠,眨一下眼睛,仿佛看到金光閃閃的天安門了。由不得她會嘆氣。雙生和再生騎著自行車回來,難免又要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你們要對得起你們當牛作馬的爹,她說。你們要對得起小時候吃過的豬蹄子,她說。她覺得說這些兩個兒子未必會買賬,但她暫且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話。她只讀過小學,老師也是小學畢業(yè)。她恨自己沒文化,甚至恨自己的老父親當初沒有把她送到山外讀書。這種困惑糾纏著她,而且她已經(jīng)意識到,隨著兩個兒子一天天長大,困惑勢必會越來越多。最讓她氣惱的是兩個兒子越來越對她無所畏懼了。頭天晚上她口干舌燥剛剛訓過話,第二天他們就闖禍了。老師挨個兒把學生叫到辦公室背英語單詞,雙生替再生去了。老師覺得不對勁,把哥倆同時叫過去測試,果然露了馬腳。類似的事情還有,體育課上引體向上,再生又頂替了雙生。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師,姓李,結(jié)婚不足兩年,她把張蓮花叫到了學校,黑著臉陳述雙胞胎兒子的罪過,末了甚至抱怨說,雙生和再生同學的媽媽,你怎么就一下生了一模一樣的兩個呢?給我們的教育工作帶來好多麻煩對不對?張蓮花氣壞了。這是什么話,為人師表,帶不好學生,反倒怪起老娘的肚子來了,有本事你也一家伙生下兩個讓人看看呀!她當然沒有講出來。她只是笑。王老師,求求你,好好管教管教雙生和再生吧,等雙生和再生考上大學,我送您一頭羊!天哪,她也像馬耕田一樣許愿了。王老師果然笑了笑。我不要你的羊,她說,關鍵是你們要配合學校教育好孩子,馬雙生和馬再生同學其實還是很有潛力的。
王老師這話多好,太有水平了!潛力是什么,加把勁,努把力,調(diào)理調(diào)理,別說是成績,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喜鎮(zhèn)回去的路上,張蓮花買了一本掛歷。掛歷總共十二張,每一張上都是一位大美女。晚上她讓雙生和再生欣賞這本掛歷。雙生,再生,她這樣說,長大后你們想不想找畫上的女人做媳婦?雙生和再生都耷拉下了腦袋。張蓮花撇了撇嘴,哥倆已經(jīng)在談論女人,臉上的青春痘都冒出來了,她認為找到了“七寸”??疾簧细咧?,考不上大學,漂亮女人憑什么嫁給你們?王老師說了,你們兩個都變著法子討好女同學龐蘭香,龐蘭香媽也見過,媽也喜歡她,可龐蘭香的爹是喜鎮(zhèn)供銷社的廚師你們知道不?他想讓閨女嫁個大學生你們知道不?哥倆不約而同地把腦袋抬起來,母親的話讓他們深感意外,這是從哪兒得來的信息呀?接下來的十多天,張蓮花發(fā)現(xiàn)哥倆果然用起功來。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哥倆都繃著臉,較著勁,分明是鬧別扭了。
然后又闖禍了。龐蘭香中午跟著父親在喜鎮(zhèn)的供銷社蹭飯,雙生和再生騎著自行車去上學,路過供銷社的時候再次不約而同地停下了。他們要在這里等著龐蘭香,然后讓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起到學校。問題是,讓龐蘭香坐誰的自行車呢?哥倆丟下自行車吵了起來。吵就吵吧,龐蘭香出來后他們爭相去拉拽,繼而撕扯到一起。他們根本就沒有體察到龐蘭香的父親虎視眈眈的目光。龐蘭香的父親是個大胖子,端著一鍋洗碗水搖搖晃晃地沖了過來,怒吼一聲,一鍋洗碗水向雙生和再生澆過去。雙生和再生顧不上抹把臉,落荒而去。龐蘭香的父親喊,兔崽子,再騷擾我們家蘭香,打斷你們的腿。又喊,瞧你們兩個那鳥樣,豬才會嫁給你們呢!然后他把兩輛自行車推進了供銷社。捉賊擒贓,證據(jù)擺在人民群眾的面前,看看你們兩個兔崽子以后還敢不敢造次?
不可避免的事情,張蓮花跑到供銷社與龐蘭香的父親吵了一架,她把那口可惡的大鐵鍋摔了。龐蘭香的父親你算什么東西,在供銷社當廚師就可以欺負人嗎?居然將洗碗水澆到雙生和再生的臉上,這還不是逼著張蓮花和你拼命嗎?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勸架,張蓮花一準要把龐蘭香的父親消滅了。豬才會娶你們家龐蘭香呢,張蓮花咬牙切齒地叫喊著。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又喊,喊完后覺得不對勁了,雙生和再生怎么能是蒼蠅呢?她的雙胞胎兒子寶貝著呢!她把兩輛自行車從供銷社里扛出來,目光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把雙生和再生逮住了。雙生,再生,你們躲什么,怕什么,幫媽把自行車騎回去!雙生和再生猶豫著跑過來,跨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
張蓮花決定好好懲罰一下雙生和再生。事已至此,再不懲罰恐怕就晚了,完蛋了。她喝了一碗涼水,提醒自己決不能心慈手軟。把你們的衣服給我脫下來!她關上屋門,沖雙生和再生喊。雙生和再生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脫掉了外衣。繼續(xù)脫!張蓮花又喊,他們把背心也脫掉了,兩桿門板一樣的身軀上只剩下紅褲衩。再脫!張蓮花又喊,哥倆相互瞅了瞅,不動了。這還怎么脫呀,他們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要赤條條坦露在母親面前嗎?脫呀!張蓮花這一聲更兇狠,神情甚至有點猙獰了。哥倆磨蹭著,幾乎在同時喊了一聲媽。他們很快把目光縮回來,緩緩地將褲衩褪了下去。張蓮花直視著兩個兒子光溜溜的身體,兩個兒子夾著腿,彎著腰,吊著兩條胳膊,兩只手疊在一起,護在襠前。他們的動作也是如此相似,本來就應該是一個人嘛。他們有點靦腆了是不是?張蓮花突然想笑。她咬了咬嘴唇,望著兒子小肚子上沒有被手掌遮擋住的若隱若現(xiàn)的體毛。她突然間從炕上把剪刀操起來了。撲通一聲,雙生和再生同時跪下去,母親是要把他們的命根子剪掉嗎?媽!兩個人同時喊了出來。別喊我媽!張蓮花揮舞著剪刀說,為了一個龐蘭香,你們居然打起來,你們不覺得丟人,我還覺得現(xiàn)眼呢!雙生和再生不敢言語了。你們是雙胞胎知道不?媽生你們的時候多么不容易知道不?你們剛生下來就是這么赤條條的,為了生你們媽差點兒就把命丟了知道不?可你們都干了些什么?你們覺得對得起媽嗎?張蓮花突然間把剪刀對準了自己的脖子,兩個兒子忘記了羞恥,站起來趕緊搶奪。張蓮花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他們好不容易才把剪刀奪過來。然后他們又跪下了。媽,我們以后聽你的話!媽,我們以后好好學習!媽,我們兩個以后團結(jié)得要像一個人!張蓮花又咬住了嘴唇,她覺得目的達到了。讓兩個兒子光著身子接受思想教育,效果就是不一樣。但她并沒有收手。她落花流水地哭了。雙生,再生,你們知道嗎,你們爹得病了,你們爹讓你們氣得肚子里長起了腫瘤。如果你們還是不聽話,腫瘤長大后你們爹就完蛋了。打你們生下來你們爹就開始當牛作馬,你們?nèi)绦淖屇銈兊甑笆遣皇??雙生和再生幾乎在同時哭了出來。母子三人終究是哭成了一團,不可收拾。
來年夏天,馬耕田出事以后,張蓮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說過的話。她埋怨自己,她的嘴巴太毒了。就算對雙生和再生進行思想教育,有什么道理詛咒馬耕田呢?
出事的那一天馬耕田感冒了,三伏天的天氣不好琢磨,他沒有去做生意。雙生和再生卻去割草了。哥倆進步明顯,團結(jié)得果然像一個人。他們養(yǎng)了一只羊,決計養(yǎng)大以后殺掉,讓父親好好補補身體。單單這一片孝心已經(jīng)讓馬耕田感動得熱淚盈眶。當牛作馬算什么,他的雙胞胎兒子懂事了,將來還要帶著他去看天安門呢。他們還專門為自己養(yǎng)了一只羊,人生是如此奇妙,他的幸福居然和羊緊緊地牽扯在一起。張蓮花坐在小賣店的門檻上翻看著兒子的作業(yè)本。兒子給她長臉了,看看那些字,漂亮著呢,看看那些紅艷艷的對勾,看看他們的作文,一個寫父愛,一個寫母愛,感動得一塌糊涂了是不是?馬耕田把作文本小心翼翼地拿起來,張蓮花奪走了??词裁矗阋詾樽约耗芸炊畣??馬耕田就笑,拿不準該不該把作文本奪回來,蹲下來還在笑。但他沒有抱腦袋。在張蓮花的調(diào)教下,他差不多要把這個臭毛病改掉了。
這時候一片烏云翻卷過來,頃刻間落起了雨。張蓮花和馬耕田趕緊把作業(yè)本收起來,緊收慢收還是落上去一個大雨點。雨點把雙生的名字洇濕了。雷聲大作,張蓮花突然間打了個激靈,兩個兒子到村子南面割草去了!她往東方看,黑壓壓的云層墻一樣向他倒過來。馬耕田,你還發(fā)什么呆,趕緊帶上雨衣給雙生和再生送去呀!張蓮花在馬耕田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馬耕田回去拿了兩件雨衣,自己倒忘記了穿,頂著劈頭蓋臉的雨霧向河灘那邊跑。當心發(fā)洪水,張蓮花喊了一聲,保護好雙生和再生!她的喊聲馬耕田也許根本就沒有聽見。
馬耕田沖到河灘里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河道里的洪水卻在咆哮。波濤洶涌,這是何等的陣勢呀!他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經(jīng)歷,洪水里果真翻滾著西瓜和南瓜呢。他的兩條腿蠢蠢欲動,一時間把此行的目的忘記了。直到看到對岸的地塄上站著的一排人,他才把雙生和再生想起來。他踮起腳尖努力去分辨,究竟哪一個是雙生和再生呢?洪水沖他涌過來,他趕緊后撤了幾步,水勢比剛才越發(fā)大了。波濤聲中,他聽到了對岸的呼喊聲。但他聽不清他們在喊什么。洪水漫到他腳脖子上,他又往后撤,對岸的人手舞足蹈。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呼喊著爹,怎么感覺像是雙生呢?怎么感覺像是再生呢?他又皺著眉頭往對岸張望,土塄上的人一個一個好像蹦起來了。雙生!再生!他們揮舞著胳膊齊聲喊,馬耕田這一次聽清楚了。愣了愣神,他突然間癱軟下去,雙生和再生該不會被洪水沖走了吧!他還沒有爬起來,孫奎元帶著一伙男人急沖沖跑來,張蓮花跌跌撞撞跟在后邊。雙生!再生!孫奎元和另外兩個人也喊,馬耕田搖搖晃晃站起來,猛然間看到趴在河心兩塊大石頭上的雙生和再生。腳下一軟,他再次癱軟下去。等他爬起來時,孫奎元他們已經(jīng)來到他的身邊。張蓮花也撲過來了。張蓮花不管不顧地往洪水里沖,孫奎元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張蓮花,你找死呀!孫奎元這么喊,張蓮花發(fā)瘋般揮舞雙臂,繼續(xù)向前沖,兩個男人緊緊地把她抱住了。雙生,再生,我的兒呀!張蓮花聲嘶力竭,孫奎元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冷靜,要冷靜!孫奎元叫喊,等水勢下來再去救雙生和再生!可水勢看來越來越大了,一片浪潮翻卷過去,雙生被淹沒了,浪潮跌落下去才又看到他。然后又一波浪潮向再生那邊翻卷過去,再生也被淹沒了。孫支書,求求你,救救我們家雙生和再生吧!張蓮花猛然推開抱著他的兩個男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孫奎元根本就沒有看她?,F(xiàn)在怎么救?讓誰去救,我已經(jīng)讓賴伍扛竹桿去了!可雙生和再生危險,他們快撐不住了!張蓮花又喊,馬耕田搖搖晃晃向河邊走去,張蓮花終于把自己的男人想起來了。這泡狗屎,雙生和再生危在旦夕,他剛才躲哪兒去了?他手里怎么還拿著雨衣呢?她向馬耕田撲過去,在他屁股上惡狠狠踹了一腳。她把自己都踹倒了。馬耕田舉著雙臂搖晃了幾下,跨進了洪水。馬耕田,快,快去保護我們的兒子呀!她又喊,洪水已經(jīng)漫過馬耕田的膝蓋,很快漫到腰間,漫到了肩頭。白色的浪花激蕩著,將他團團圍攏。
馬耕田的水性其實還是不錯的,否則,當年他怎么能把張蓮花的父親從洪水中揪扯出來呢?問題是今非昔比,他已經(jīng)瘦成了麻桿,兩條腿也在農(nóng)用三輪車日積月累的顛簸中出狀況了。問題是他還感冒著。問題是這些都不是問題,關鍵時候他又猶豫了。據(jù)他事后回憶,當他來到洪水的深處,站在雙生和再生的中間,河心兩塊石頭的中間時,他拿不準先去營救誰,保護誰了。他在波濤洶涌中停頓下來,甚至下意識地想蹲下去。他被血淋淋的洪水沖走了。雙生和再生躲過一劫,他卻裹挾在洪水中奔波了一里地。當他終于抱住一塊石頭,終于在眾人的吆喝聲中爬到岸上時,整個身體仿佛失去了知覺。關鍵是他的兩條腿。此后他再也沒有能站立起來。
這當然是一個意外的打擊。馬耕田在鳳城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別人開著他的三輪車把他拉回來了。那也是午后的時光,楊灣的人候在馬路上,看到馬耕田的時候全都面色呆滯。馬耕田哭喪著臉,倒是張蓮花又和大家笑了。先回來保養(yǎng)保養(yǎng),過一段再帶他去治病,張蓮花這么說。米桂圓小聲和人嘀咕,這個女人再不會帶著他的男人治病去了!張蓮花聽到這種說法,只是笑了笑。不是她不想去給馬耕田治病,就算再治三個月,五個月,恐怕也治不好。醫(yī)生已經(jīng)得出了結(jié)論,她有什么道理推翻呢?她在小賣店門口把診斷書拿給人看,遠遠地瞟了一眼米桂圓。這個居心叵測的女人,在看她高興是不是?她讓木匠打了一把“太師椅”,只要天氣允許,早晨便由雙生和再生把馬耕田背出來,放在椅子里。馬耕田少氣無力,耷拉著腦袋,再不用去開他的農(nóng)三輪了。我要吃豬蹄子!一個月后他突然間健談起來,大清早就會叫嚷。張蓮花便讓雙生和再生去喜鎮(zhèn)買豬蹄子。我要吃火腿!小賣店里就有火腿,張蓮花趕緊給他取來。他的兩只手也變得軟弱無力,只有嘴巴還厲害。他每天都要豬蹄子、火腿,甚至連價格不菲的魚罐頭都惦記上了。張蓮花難免發(fā)起了脾氣。狗屎!張蓮花說,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喊馬耕田狗屎了??床∫呀?jīng)花了那么多錢,你要把家里吃空嗎!她叫嚷著,眼里泛起淚光。馬耕田卻不怕她了。我要吃豬蹄子,我要吃火腿,雙生和再生吃過多少我就吃多少,我要吃!他的聲音硬錚錚的,張蓮花火了,狗屎,你怎么能和雙生和再生比!我要吃羊肉!馬耕田又叫嚷,張蓮花決計控制他的飲食了,拉都拉不下來,有什么道理每天吃肉呢?馬耕田的脾氣卻越來越大,張蓮花不給他吃,他居然轟隆一聲把自己摔倒了。我要去看??!他得寸進尺,提出了無理的要求,張蓮花不情愿答理他了。不張嘴怕把你憋死呀,你就叫吧,叫得讓全世界都聽見!張蓮花這么說,馬耕田果然變本加厲地叫嚷。沒有誰接他的茬,時間長了,不光是張蓮花,連馬路上有意竊聽的人都膩煩了。他就一個人唱“我愛北京天安門”。他還一個人笑。這個曾經(jīng)悶葫蘆一樣的男人,突然間講起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人為什么活著呀?他自問自答,難道就是為了當牛作馬?雙生呢,再生呢,你們在哪里?幸福在哪里?他又答,幸福在馬路上,幸福在北京,你們快帶我去看天安門呀!
馬耕田出事以后又活了三年零九個月。以米桂圓為首的一幫婦女感嘆,這個當牛作馬的男人硬是被張蓮花活活給餓死了。或者,餓了個半死,讓張蓮花活活氣死了。
六
馬耕田死后不久,雙生和再生高中畢業(yè)了。雙生沒有考上大學,再生則干脆就沒有參加高考。張蓮花并沒有懷疑雙胞胎兒子的能力和水平。這都是命,她和兩個兒子說,家里有個病人,每天嗷嗷地叫,就算神仙也考不上大學的。她本來想讓雙生和再生去補習,但兩人死活不肯去了。她的思想工作其實一直在做,雙生和再生卻越發(fā)放任。最讓他氣憤不過的是哥倆居然玩起了農(nóng)三輪。天哪,好歹是高中畢業(yè)生,玩這個有什么出息?難道要像他們的狗屎父親一樣跑到山里收破爛嗎?
張蓮花想給哥倆在鳳城找份像樣的工作,可她又能去找誰?晃蕩了一年,她想到了讓哥倆去參軍。部隊是個大熔爐,呆上幾年,磨一磨性子,結(jié)識一幫兄弟,機會說不準就出來了。說不準,他的兩個兒子還能提干呢。她把這個想法講出來,雙生和再生果然樂意。但她又犯難了。部隊這個熔爐可不是自己家的灶房,想去就可以去,一家伙讓兩個兒子去參軍,怎么可能呢?但她還是相信事在人為。她得先過了孫奎元這一關。孫奎元如果不支持,一切都枉然。好在,現(xiàn)在她要去找孫奎元,不需要等米桂圓去接生了。上邊有了政策,村里的女人生產(chǎn)必須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否則不給上戶口。這是砸她米桂圓的飯碗呢,要她的命呢。米桂圓一下子就沒了精神,身體三天兩頭就會出狀況。她不知道抑郁這個詞,其實她就是抑郁。最讓她氣憤不過的是女兒俊英??∮⒑么踅Y(jié)婚了,男人是分配到楊灣小學的正式教師。個頭矮,眼睛高度近視,嘴唇尤其肥厚,卻比馬耕田還要沉默。孫奎元和米桂圓都不樂意這門親事,依照他們的分析和判斷,俊英遲早會轉(zhuǎn)正的,豈不是讓這小子逮了大便宜?但俊英畢竟是老姑娘了,兩情相悅,他們也只能接受??∮⒔Y(jié)婚以后肚子好不容易才鼓起來。米桂圓欣喜若狂,幾乎每天都要摸一摸女兒的肚子。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摸過裝著孩子的肚子了??∮焉虾⒆雍蟮诹鶄€月,她就和喜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領導打過了招呼,俊英的孩子要由她親自接生,衛(wèi)生院給出具生育證明。她辛辛苦苦這么多年,接生了那么多孩子,這點情面衛(wèi)生院的領導還是給的。她把閑置已久的生產(chǎn)工具擦了又擦,摸了又摸,就等女兒生產(chǎn)時候拿出來用。在女兒的身上終結(jié)自己鐘愛的事業(yè),她也不枉為一回接生婆和助產(chǎn)士了。這樣想,她甚至流淚了。她的淚落在女兒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她沒有想到,事到臨頭,女兒卻堅決徹底地跑到了鳳城醫(yī)院。她把一挎包生產(chǎn)工具悲憤地扔進了糞坑。女婿是城里人,直到女兒生了孩子三個月后,她才在孫奎元的開導下進城看望女兒。當天孫奎元就回來了,他以為米桂圓會在女兒家住一段時間。半個月后米桂圓回來了,敞著笑臉告訴他,自己在鳳城的一家診所找到了工作。她雖然不能接生了,還可以給人打針,包扎,給月子里的女人催奶。她不無遺憾地把自己的事業(yè)接續(xù)起來。
張蓮花造訪孫奎元家還是選在了午后的時光。她帶了一筒綠茶,現(xiàn)在兩袋茉莉花茶恐怕拿不出手了。何況她想把兩個兒子都送到部隊。何況她想讓孫奎元辦的事還不止一件,她想批塊地,再蓋一串院呢。雙生和再生年紀不小了,等他們結(jié)婚后一人一處院,多好!她進了孫奎元家的院子,果然又聽到了他的呼嚕聲。怪不得人家一直當干部,有誰能這么多年堅持睡午覺呢?兩年前,孫奎元和村里一個女人在玉米地里接上了頭,活生生被米桂圓逮住了。大中午,兩個女人吵得雞犬不寧,孫奎元卻跑回家睡覺去了。仔細想想,這還不是當干部的素質(zhì)?張蓮花站在屋門前咳嗽了兩聲,進去以后,光著上身的孫奎元坐了起來。時光仿佛在倒退。張蓮花面前呈現(xiàn)的幾乎是和當年一模一樣的場景。怎么可能一樣呢?孫奎元明顯老了,皮肉松松垮垮開始下垂,鼻子上無緣無故多了個肉疙瘩,張蓮花把那個到孫奎元家相親的小伙子想起來了。有事?孫奎元問她。孫支書,我給你送一桶茶葉。孫奎元撲哧一聲笑了。張蓮花,你終于想起來給我送茶葉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是不是?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喝茶了,喝茶還不是喝農(nóng)藥?張蓮花一時語塞。她把茶葉放在了柜子上。她本來想扭一扭腰,哪怕輕輕扭一扭,可她還扭什么呀,她的腰無論如何不能算楊柳細腰了。孫支書,我買的茶可沒有農(nóng)藥,好茶。她笑了,臉皮仿佛在互相揪扯。孫支書也笑,他的目光也笑迷迷的,這一點堪比當年。孫支書沖她走過來,她聽到了自己憋躁的呼吸。孫支書,枕巾在你肩上壓上花紋了。她撩了一下頭發(fā)。她本來想在孫支書的肩上輕輕拍一下。孫支書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蓮花,有什么事你就說吧,孤兒寡母的,你不容易,孫支書嘆了口氣,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我要對你怎么樣就不算個人了。張蓮花吃驚地望著孫奎元。她好像還在笑,一絲涼氣從齒縫間擠了出來。
張蓮花當然是打扮過的。回到家里,她站在衣柜的鏡子前發(fā)了好長時間呆。她把外衣脫了。她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望著鏡子里那個抱腦袋的女人。她流淚了。她解開褲帶,一只手緩緩探向深處,抽出來一疊干干凈凈的衛(wèi)生紙。她把衛(wèi)生紙憤怒地摔在了地上。后來她又揀起來,拿到灶房燒掉了。孫奎元,我操你爹,我操你八輩祖宗!她幾乎喊了出來,然后咬緊了嘴唇。
雙生和再生只能有一個人去參軍。張蓮花沉默著,拿不準該讓誰去。事到臨頭,再生卻不向往軍營了,張蓮花真是又驚又喜。后來她才搞清楚,再生和那個叫龐蘭香的姑娘談起戀愛來了。張蓮花同樣拿不準這門親事。龐蘭香的父親不是和哥倆說過嗎,豬才嫁給你們呢!她不是也說過嗎,豬才會娶你們家龐蘭香呢!真要結(jié)了親,洞房豈不是成了養(yǎng)豬場?她的心里難免會煩亂。暫且不去考慮這件事情,雙生的眼睛近視得厲害,要想通過征兵體檢得想想法子的。她真是糊涂了,還想什么法子呀,再生拍著胸脯說,媽,體檢的時候我去!張蓮花愣了愣神,喜上眉梢。她一下子生了一模一樣兩個兒子呢,逐鹿雙雄,誰人可比?
雙生服役的地方是北京。這又勾起了張蓮花對天安門的向往。雙生臨行前,張蓮花帶著兩個兒子去給馬耕田上墳。燒過了紙,張蓮花的眼睛濕潤了。雙生,到北京后抽空在天安門前照張相,回來時候給你爹看看吧。雙生點了點頭。你們要對得起你們當牛作馬的爹,她又說。兩個兒子又點頭。她抹去了眼淚,笑了。你們哥倆比你爹有出息,昨天晚上我夢到他表揚你們呢,他說的是普通話,你們以后要學會正兒八經(jīng)的普通話!她又利用馬耕田對兩個兒子進行了一番思想教育。
再生和龐蘭香的戀愛進展得十分順利。雙生走后的第五個月,張蓮花發(fā)現(xiàn)兩個人已經(jīng)躲在廚房里接吻了。何止是接吻,兩個人還真刀真槍地干,張蓮花在小賣店里聽到了動靜。動靜確實有點大,她把收音機打開了,調(diào)到了最高音量。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時常會聽聽收音機。她像孫奎元一樣培養(yǎng)起了自己的習慣。再生這個免崽子,身體壯著呢,她想。她覺得有必要和喜鎮(zhèn)供銷社的廚師接接頭了。她沒有找中間人,帶著糕點,煙酒,還有和送給孫奎元的一模一樣的一桶茶葉來到了廚師家里。她再次為再生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感到驕傲了。再生早已打通了關節(jié),三天兩頭往廚師家跑,嘴勤手勤腿勤,廚師和他的女人對再生喜歡著呢。廚師做了滿滿一桌菜款待張蓮花。喝了幾杯酒,廚師的話多了。親家,不打不成交,什么豬不豬的,就算我們兩家人都是豬又怎么樣?豬不用干活,等著吃,吃完了睡,比咱們享福!這個大肚子的廚師顯然是喝多了。
廚師認為龐蘭香和再生年紀尚輕,結(jié)婚還有點早,反正遲早也要結(jié),拖個一兩年無關緊要的。廚師這么說,張蓮花只是笑。張蓮花早就看出來了,廚師是希望再生能找份工作,還希望他家蓋兩間房,要不結(jié)婚以后小兩口的日子怎么能舒坦?張蓮花毫不遲疑地同意了。想想看,兩個人處對象,吃虧的終歸是女孩子。就算她開著收音機,再生和龐蘭香在屋里干什么楊灣的人早就知道了。這種事情傳播起來比電波還要快,龐蘭香不嫁給再生還能嫁誰呀?也許是喝了兩杯的緣故,張蓮花望著大肚子的廚師,腦子里呈現(xiàn)出當年吵架時候的畫面。她突然間很氣憤。按理說她不應該,也沒道理氣憤的,但她真的是很氣憤。那就拖著吧,如果再生能找份好工作,老娘還想讓他找個城里的女人呢!
果然拖出了問題。再生把龐蘭香的肚子搞大了。其實不算大,張蓮花的火眼金睛看不出的。但龐蘭香幫著她洗碗的時候突然間吐了起來,捂著嘴沒命地往廚房外邊跑。愣怔了一瞬,張蓮花就明白了,自己做的豬肉燉粉條沒那么惡心。龐蘭香回到廚房后仿佛瘦了一圈,張蓮花將一只碗丟到鍋里,黑著臉離開了廚房。再生,怎么回事?她回到臥房后問再生,再生爬在炕上,正在讀一本發(fā)展養(yǎng)殖的書。怎么了?再生扭頭問。你給我起來!張蓮花探身揪住了再生的耳朵,再生坐在了炕沿上。你給我站起來!張蓮花開始吼叫了,當我是傻子呀,蘭香是不是懷上孩子了?再生大吃一驚。她沒有說,我不知道,再生說。你知道什么?不務正業(yè),就知道和她偷偷摸摸睡覺!這話不好聽,再生的臉漲紅起來,顯然是不滿意了。懷上就懷上,我和蘭香結(jié)婚,再生說。結(jié)婚?你說說你總共掙了幾個錢,拿什么結(jié)婚?你帶著她去鳳城給我把孩子打掉!張蓮花扇了再生一個耳光,屋外傳來了壓抑的抽泣聲。
再生用自行車拖著龐蘭香去鳳城打掉了孩子。這家伙辦事也太草率了,怕到大醫(yī)院撞上熟人,找到一家診所想偷偷摸摸解決問題,剛辦完事情,偏偏把出診回來的米桂圓撞上了。米桂圓指著再生和診所的人說,你們看到了嗎,這個壯小伙子就是我接生的,他都這么大,都這么大了……說著,米桂圓打量面色慘淡的龐蘭香,嘆了一聲氣。
張蓮花帶著再生又去了一趟廚師家。進門的時候,她又把再生的耳朵揪住了。親家,我這是帶著龜孫子給你們請罪來了?廚師和他的女人忙問怎么回事。張蓮花直截了當,龜孫子把你們家寶貝女兒欺負了,還、還懷了孩子!廚師兩口子大驚失色,怪不得女兒這么身子虛呢。事發(fā)突然,二人當然不會去推敲張蓮花的言辭,張蓮花逮了大便宜,成為他們的長輩了?;剡^神來,廚師的女人跌跌撞撞跑向女兒的房間,廚師卻沉默了。廚師嘆口氣說,親家,孩子都有了,那就讓他們結(jié)婚吧。張蓮花咬緊了嘴唇,擔心笑出來。蘭香已經(jīng)到鳳城把孩子打掉了。她這么說,眼瞅著廚師的嘴角抽搐起來。她聽到了龐蘭香的抽泣聲。龐蘭香也只能哭了,莫非她還要替她辯解嗎?是她張蓮花逼著她去打的胎。她清楚,她又實實在在地贏了一次。她不是為自己贏,而是為再生贏得未來??纯茨莻€大肚子的廚師,都垂頭喪氣地蹲下來抽煙了。
在廚師的要求下,再生和龐蘭香要訂婚了。廚師提議新事新辦,把兩家的近親請過來,在喜鎮(zhèn)的飯店擺兩桌席。張蓮花看出來廚師的意圖,在喜鎮(zhèn)擺席,這還不是大張旗鼓地宣傳造勢嗎,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家龐蘭香是再生的未婚妻呢。其實張蓮花對龐蘭香印象不錯,這姑娘勤快,關鍵是對再生好,以目前的狀況看,再生娶了她還不算是吃虧吧。
卻又遇上了大麻煩。訂婚前兩天,再生被公安抓走了。再生在高中同學的引薦下,到鳳城一家建筑隊找到了工作。不是拖泥帶水的小工,而是記賬,同時負責給工地食堂購買食材。多好的工作呀,再生偏偏不珍惜,買菜的時候耍起了鬼,被老板的小舅子發(fā)現(xiàn)后還和人家打了起來,把人家的胳膊打斷了。張蓮花和廚師父女聞訊后慌了手腳,風風火火趕到了鳳城。他們到派出所打問,再生暫且出不來了。廚師氣急敗壞地數(shù)落著再生,龐蘭香落花流水地哭了。廚師的話越來越難聽,張蓮花無論如何聽不下去了。張蓮花說,也就打斷了一條胳膊,再生難道會關一輩子?也就是犯了點錯誤,難道你們不想結(jié)親了?廚師瞪起了眼睛。張蓮花,廚師說,我們不是那種人!可宴席已經(jīng)訂下了,訂婚的事怎么辦,還不讓喜鎮(zhèn)的人笑掉大牙?張蓮花說,誰說會笑掉大牙,喜鎮(zhèn)的人誰知道再生攤上了事?廚師說,有哪家訂婚女婿不在?就算自己人不介意,別人難道不會問,喜鎮(zhèn)的人難道都是傻子嗎?張蓮花說,放心,我有的是辦法,我要到火車站接雙生,雙生回來了!廚師再一次大吃一驚。他明白了張蓮花的意圖,分明太荒唐了。但他最終還是接受了,并且配合得完美無缺。天哪,廚師想起來當年哥倆在供銷社門前等候女兒時的情景,這他娘算什么事呢?
七
雙生轉(zhuǎn)業(yè)八年以后,終究投奔到了再生的建筑公司。再生已經(jīng)是建筑公司的老板了,都帶著一幫人蓋大樓了。雙生其實不想投奔再生,是張蓮花揪著他的耳朵來到再生的辦公室的。再生已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派頭,老板桌快趕上雙人床大了。此時的張蓮花當然也不比從前,單單那副金燦燦的手鐲就讓人眼前一亮。她完全可以過上城市女人的生活。但她住在城里有點不適應。她一個人住在楊灣,還在開她的小賣店。楊灣的女人不解地問她,蓮花,再生都給你掙上金山銀山了,你還開個小賣店干什么?她就笑。那是他自己的,我不指望他。說著,她把兩只手同時舉起來,捋了捋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該染了。兩只手鐲閃著金光滑下去,意思全都有了。想想看,再生現(xiàn)在厲害呢,牛,村里修戲臺,一家伙就捐了兩萬呢!孫奎元見到她后還是笑迷迷的,內(nèi)涵卻不一樣了,是在誠心誠意討好她對不對?
但她卻操心著雙生。雙生已經(jīng)換過五六份工作了,顯然有點落寞。她想把再生給她買的房子讓給雙生,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出租屋里太不像話了,但雙生堅決不同意。她讓龐蘭香勸勸雙生,龐蘭香只是落花流水地哭。媽,龐蘭香抹著眼淚說,雙生太消極了,每天晚上都借酒消愁呢!張蓮花瞪了龐蘭香一眼。這個不要命的女人,如果不是她,雙生和再生怎么可能鬧到這個地步?當年,雙生頂替再生訂過婚后,并沒有生出什么是非,甚至連幾個親戚都瞞過去了。再生很快就出來了,雖說剃了光頭,損失了幾個錢,后來事情也傳開了,畢竟是無傷大雅。再生招集了一幫泥水匠,決定干一番大事業(yè)。事業(yè)越來越大,和龐蘭香卻越來越疏遠了。說不來緣由,龐蘭香對再生不滿意的時候總是拿雙生和他作比較。雙生可沒有你這么野,晚上不會不回家,她說。你還去歌廳和小姐鬼混,雙生無論如何辦不出這種齷齪事!再生終究是聽不下去了,不回家了,提出了離婚。離就離吧,龐蘭香居然投奔雙生去了。雙生居然接納了。想想看,這算什么事?張蓮花羞愧難當,痛恨胖廚師教育出了這樣一個糊涂的閨女。她這張臉都要丟盡了。但她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她奇怪雙生在部隊上待了幾年,反而變得惰怠了,消極了,垂頭喪氣,死氣沉沉一副樣子,誰肯嫁給他呢?畢竟是兩情相悅,他和龐蘭香結(jié)婚以后說不準能振作起來。再生就不一樣了,就算離八回婚,還愁找不到老婆嗎?花枝招展的大學生還得在他辦公室門口排隊呢。但再生就是不結(jié)婚。她先還急,后來就不急了。當緊的事情是協(xié)調(diào)好雙生和再生的關系?!皡f(xié)調(diào)”這個詞還是當年她從孫奎元嘴里學來的。
張蓮花帶著雙生走進再生的辦公室后關上了門,再生從老板桌后邊站起來了。張蓮花說,再生,你還認得他是誰嗎?再生說,媽你說什么呢,不是雙生嗎?張蓮花說,他是你哥。再生說,我知道,他叫雙生。張蓮花一步跨到老板桌前,舉起來再生的水杯摔到了地板上。再生,你讓媽說什么,就因為一個女人,連你哥都不認了?再生說,媽,這和女人有什么關系?龐蘭香算什么東西?雙生撲上來,一拳砸在了再生的胸脯上。馬再生,你算什么東西?再生準備反擊,張蓮花一下子揪住了哥倆的招風耳,好歹分開了。雙生呀,再生呀,你們都瘋了是不是?你們還打架,你們對得起小時候吃過的豬蹄子嗎?你們對得起我對你們的培養(yǎng)嗎?你們對得起你們當牛作馬的爹嗎?張蓮花又落花流水地哭了。故伎重演,雙生和再生一時語塞。許久,再生才說,媽,我們兩個鬧成這樣,真的和龐蘭香沒關系,是他雙生瞧不起我!張蓮花吃了一驚,再生現(xiàn)在混得這么牛,雙生怎么會瞧不起他呢?雙生卻說,我就是瞧不起你,渾身都散發(fā)著銅臭,比狗屎都臭。張蓮花松開了再生的耳朵。張蓮花說,雙生呀雙生,銅怎么會比狗屎臭?媽明白你的意思,你這是消沉,嫉妒,真不清楚這兩年誰把你教壞了!再生撇了撇嘴,張蓮花又把他的耳朵揪住了。張蓮花說,再生,你給我聽著,現(xiàn)在就在你的公司給雙生安排個副經(jīng)理,立刻,馬上,一分鐘也不能等,不聽老娘的話老娘也不活了。說著,張蓮花丟開雙生和再生,把一顆金戒指捋下來塞進了嘴里。雙生和再生嚇壞了。
不光是吞戒指,張蓮花在再生為她買的房子內(nèi)準備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百五十顆個去痛片,還卸掉了三個插頭的蓋板,隨時都可能尋短見的。她這招真管用,雙生果然在再生的公司留了下來。但她還是不放心,更沒有心思幫龐蘭香看孩子。她每天都會到再生的公司繞一圈,視察一下工作。見哥倆在不同的辦公室都處于工作狀態(tài),才會轉(zhuǎn)身離去。再生央求她,媽,你以后就別來了,讓我怎么工作呀?她收斂了一些,不再進辦公室,改為和傳達室的老頭聊天,或者給哥倆打電話。過了兩個月,哥倆相跟著來看望她。媽,你就別操心了,我們早就和好了,再生說。媽,你放心吧,我們畢竟是兄弟,雙生說。張蓮花想笑,還是沒有笑出來。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笑了,哥倆的神情分明還是不太自然嘛。媽,我已經(jīng)想通了,干我該干的活,拿我該拿的錢,這樣說你就放心了吧?雙生看出了母親的懷疑,又說。媽,說實話,雙生到我公司我一開始真是不適應,別人時常把他認作我,你說我心里會怎么想?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這樣也好,他能幫我辦好多事情呢,和新客戶喝酒應酬什么的,他是我的替身。哥倆這么說,張蓮花終于笑了。她摸了摸雙生的臉,又摸了摸再生的臉。你們是雙胞胎,她說,不是替身,你們要團結(jié)得像一個人!
雙生和再生既然和好了,張蓮花便想回楊灣去,她真是不適應城市生活。想想看,呆在楊灣,誰看到她不會羨慕呢?日子雖然寡淡,但坐在小賣店的門檻上嗑嗑瓜子,聽聽收音機,感覺真的是有滋有味。但她還是操心著兩個兒子。回楊灣住了幾天,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又打電話讓再生的司機把她接到城里了。她注定是孤獨的,而且煩。她還是免不了檢查一下兩個兒子的工作。然后就去逛街。她不想和龐蘭香有太多的來往。龐蘭香和雙生的兒子都三歲了,一看到孩子她就心亂如麻。她甚至覺得孩子不僅屬于雙生,也屬于再生,這他娘什么事呢?孫俊英從楊灣小學調(diào)到了城里,而且住處和她在一個小區(qū)。她本來想和俊英走動走動,可有一次聊天,俊英告訴她,當年在戲場里考試,她發(fā)現(xiàn)雙生和再生搗鬼作弊了,但她一直沒有說。張蓮花的臉漲紅起來,趕緊把話題扯到了米桂圓的身上??∮?,你媽身體還好嗎?她這么一說,俊英一臉的愁苦。兩年前,米桂圓給人輸液輸出了問題,嚇傻了,嚇癱了。想想看,村子里一個接生婆,有什么道理跑到城里裝大夫呢?張蓮花就不想和俊英住了,在熱鬧的城市過著孤家寡人的生活。她想養(yǎng)一條狗,又覺得住在城里養(yǎng)狗實在是一件荒唐的事情。要養(yǎng)就養(yǎng)羊,她想,養(yǎng)大后殺了可以給兩個兒子補補身體。她要照顧兩個雙胞胎兒子一輩子,保護他們一輩子,教育他們一輩子。她這樣想,事實卻證明,她越來越照顧不了兒子,保護不了兒子,教育不了兒子了。再生還沒有媳婦,她能照顧出來嗎?雙生經(jīng)常替再生喝得爛醉如泥,后半夜倒在了馬路上,她能保護好,教育好嗎?她越來越煩躁了,白頭發(fā)懶得去染,金手鐲和金戒指也不喜歡戴了。
有一天,張蓮花閑逛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瞎了的算命先生。她想給再生算一算婚姻,給雙生算一算還能不能再生一個兒子。雙生和龐蘭香如果再生一個,她會義不容辭承擔起照顧孩子的責任的。錢不能白扔,她想先測試一下算命先生的水平。她說,老先生,你先算算我有幾個兒子。一個,算命先生說。為什么是一個?你是在這里騙人吧。我怎么會騙人?算命先生用瞎了的眼睛望著她。就算你有兩個兒子,就算你生的是雙胞胎,命里也只有一個,遲早是一個。算命先生還沒有說完,張蓮花一腳把他面前的那只污七八糟的碗踢飛了。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