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
摘 要:《寵兒》是托尼·莫里森的代表作,它展現(xiàn)了奴隸制給黑人奴隸帶來的悲慘遭遇以及肉體和心靈的雙重創(chuàng)傷,重現(xiàn)了黑人奴隸的血淚史。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黑人極度渴望解脫,向往自由。在沒有尊嚴充滿壓迫的日子里,獲得自由是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和目標,為自由而活著是他們普遍秉承的生存?zhèn)惱怼M瑫r,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黑人對親人的愛無法正常地表達,導致黑人世界的家庭倫理走向極端化。通過對黑人奴隸的倫理異化和道德困境的刻畫,莫里森表達了其倡導黑人民族擺脫傷痕累累的歷史,重新建構民族文化,尋求倫理回歸的訴求。
關鍵詞:托尼·莫里森;《寵兒》;生存?zhèn)惱?;家庭倫?/p>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2-0165-03
作為美國現(xiàn)當代著名的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小說被認為是“20世紀美國黑人文學史上繼賴特、艾里森之后的又一座高峰”[1]。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再現(xiàn)血腥而黑暗的奴隸制給美國黑人帶來的長期的奴役和苦難,揭露奴隸制的累累罪行,同時倡導黑人同胞擺脫歷史陰影,走出歷史的桎梏,勇于重構民族精神和文化,追求黑人民族自立自強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因其小說“生動地再現(xiàn)了美國現(xiàn)實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1993年托尼·莫里森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在其眾多作品中,《寵兒》是展現(xiàn)其思想的具有代表性的經(jīng)典之作。
《寵兒》的故事背景是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奴隸制被廢除之后的1873年,在辛辛那提城郊的藍石路124號住著主人公塞斯和她的女兒丹芙。小說是以各種人物的回憶為主線,講述了廢除奴隸制之前塞斯在肯塔基州的“甜蜜之家”農(nóng)莊當女奴的慘痛經(jīng)歷,以及她與孩子們逃離苦海后的生活。其中,塞斯因“學校老師”—接管“甜蜜之家”的奴隸主的追趕,不愿讓孩子重回那可怕的魔窟,像自己一樣忍受非人的待遇,她竟然試圖殺了自己的孩子們,將“都會爬了”的小女兒的喉嚨鋸斷,替她選擇了死亡來避免被摧殘的命運,后來為其取名為“寵兒”。也正因為塞斯的驚人之舉,她在日后不停地受著這往事夢魘般的精神折磨?!皩檭骸钡墓砘瓴粩鄟碛憘顾c孩子們居住的藍石街124號也成了鬼屋。故事以丹芙和其他黑人幫助塞斯擺脫鬼魂的糾纏,開始新的生活而結(jié)束。
一、生存?zhèn)惱?/p>
文學倫理學視域下的倫理主要指的是“社會體系以及人與社會和人之間客觀存在的倫理關系和倫理秩序?!盵2]“‘生存?zhèn)惱硭P注和反映的就是生存需要和其他諸事物之間的關系,包括生存與個體生命的尊嚴、生存與個體的獨立和自由、生存需要控制下的個體之間的關系、生存與求生方式等等方面?!盵3]
在深受奴隸制影響的黑人世界,黑人飽受摧殘,生存異常艱難。他們不被當人看,地位與牲口相差無幾。沒有自由,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力,黑人過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生活,他們中的許多痛苦地死去,而活下來的黑人必然有著強大的精神支撐和隱忍的品格?!拔膶W倫理學批評重視對文學的倫理環(huán)境的分析。倫理環(huán)境是文學產(chǎn)生和存在的歷史條件。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文學批評必須回到歷史現(xiàn)場,即在特定的倫理環(huán)境中批評文學。”[4]《寵兒》的歷史背景是奴隸制盛行時期的美國南方社會。廢除奴隸制之前,白人處于整個奴隸制社會的頂端,他們建立了一個完整的奴隸販賣產(chǎn)業(yè)鏈:運輸、租用、抵押、儲存、出售等環(huán)節(jié)系統(tǒng)嚴密。黑人奴隸的地位如同牲口,被奴隸主肆無忌憚地驅(qū)趕著為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同時,他們還面臨著隨時都會降臨的鞭笞和嚴厲的懲罰。而女奴們的境地更加悲慘,她們不僅要像男奴一樣辛苦勞作,還要生育和撫養(yǎng)孩子,更要忍受來自奴隸主的性侵犯。廢除了奴隸制之后,情況仍未完全好轉(zhuǎn)?!暗搅艘话似咚哪辏兹艘廊粺o法無天,整城整城地清除黑人;僅在肯塔基,一年里就有八十七人被私刑處死;四所黑人學校被焚毀;成人像孩子一樣挨打;孩子像成人一樣挨打;黑人婦女被輪奸;財物被掠走;脖子被折斷?!盵5]對黑人奴隸來說在生存都步履維艱的情況下,平等、尊嚴、自由等一切在文明社會應該享有的權利在這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中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因此在永無止境的被壓迫、被蹂躪的條件下,奴隸們對平等、自由、尊嚴的熱切渴望超越了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圍。獲得自由是他們活下去的目的,是他們希望逃離苦海尋求解脫的理想,更是他們生存的動力和意義。因此,黑奴們普遍有著這樣的生存?zhèn)惱碛^—為獲得自由而活著。
主人公塞斯的逃亡之路是她為自由而活著的倫理觀最明確的闡釋。她不堪忍受在莊園被奴役、被摧殘的慘痛生活。“任何一個白人,都能因為他腦子里閃過的一個什么念頭,而奪走你的整個自我。不止是奴役、殺戮或者殘害你,還要玷污你。玷污得如此徹底,讓你不可能再喜歡你自己。玷污得如此徹底,能讓你忘了自己是誰,而且再也不能回想起來?!盵6]為了成為自由人,塞斯拼盡了全身所有力量—身體的和精神的,在逃亡路上掙扎著前行。她懷著6個月的身孕;她的腳腫的已經(jīng)像肉坨,無法辨認足弓和腳裸;她渾身都被搗爛、割裂了,后背那被鞭笞的印跡,像一大棵苦櫻桃樹一樣的傷疤如同一團火在灼燒著她的身體,一團一團的膿包像花一樣飽滿的盛開著;她整個人被膿水、奶水、汗水一層一層地包裹著。她清楚身后可能有奴隸主追趕,清楚自己可能隨時倒下死去,逃跑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沒能使她停下前進的腳步。要么死去,作為解脫;要么活著,為過上自由的生活而拼搏。塞斯渴望自由,她的生存?zhèn)惱碛^驅(qū)使她要為得到自由而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小說中其他黑人有著相同的生存?zhèn)惱碛^。保羅·D在“甜蜜之家”時,他的嘴被套上鐵嚼子,手被反綁在身后。在他眼里,連一只名叫“先生”的公雞都比自己自由。為了到達在他心目中“自由的北方。神奇的北方。好客、仁慈的北方”[7],他不停地躲藏、奔走。他曾在山洞里與貓頭鷹爭食吃;他偷吃豬食;白天怕被發(fā)現(xiàn)而躲在樹上,晚上趁著與膚色相同的夜色而趕路;為了躲避,他把自己埋進泥漿里,跳到井里……自由的召喚使他排除萬難,朝著光明的人生之路邁進。塞斯的婆婆貝比·薩格斯是最先解脫的。她的奴隸生活“摧毀了她的雙腿、后背、腦袋、眼睛、雙手、腎臟、子宮和舌頭”[8],使她什么都不剩了。她沒有選擇以死解脫,而是活著。在被兒子以出賣勞力救贖出來,成為自由人之后,她仍不適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誰了,也不敢肯定大量的時間是歸自己支配的。在意識到自由的真諦后,她開始為劫后余生的黑人們進行心靈的洗禮,指導人們忘卻痛苦,充分感受自由的幸福。endprint
二、家庭倫理
“在具體的文學作品中,倫理的核心內(nèi)容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形成的被接受和認可的倫理秩序,以及在這種秩序的基礎上形成的道德觀念和維護這種秩序的各種規(guī)范?!盵9]家庭倫理,即在家庭生活環(huán)境下,各家庭成員之間所形成的各種關系形態(tài),包括父母與子女的關系、祖輩與孫輩的關系、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等。
在奴隸制盛行的畸形社會里,黑人家庭的形成與存在是特殊而難以維系的。“在這段歷史中婚姻曾經(jīng)是被阻撓的、不可能的或非法的;而生育則是必須的,但是‘擁有孩子、對他們負責—換句話說,做他們的家長—就像自由一樣不可思議。在奴隸制的特殊邏輯下,想做家長都是犯罪。”[10]因此,在奴隸制扭曲的陰影下,黑人有著異化的家庭倫理觀。面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威脅,面對不能預知的命運,面對殘酷而悲慘的現(xiàn)實,黑人奴隸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他們無法體味家庭的幸福與快樂。他們得不到結(jié)婚的自由,孩子是個奢求,就算有了孩子,也難以成功地將其撫養(yǎng)長大:自己的奶水要首先給白人的孩子吃,剩下的—如果有幸能剩下的話—才輪到自己的孩子。但是就算黑人的孩子長大了那也不能令父母感到快樂,因為他們必然將成為下一代黑奴,重新經(jīng)歷父母的慘痛遭遇,被奴役、被壓榨、被摧殘著嘗遍所有不幸的滋味。黑人父母連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何以設想自己孩子的未來呢?
榮格認為,只有在健康的環(huán)境和教育影響下,人格才能得到健康的發(fā)展,否則,不健康的環(huán)境和教育影響必定會造成畸形的人格[11]。殘酷的現(xiàn)實導致黑人人格異化,使得他們背離了正常的家庭倫理,他們的愛與親情走向極端化:或是由于無法讓孩子滿足應該得到的愛而對子女愛得深,達到常人無法理解的程度;亦或是他們不愿給予孩子太多關懷,因為不愿看到孩子慘遭不幸時忍受那種痛徹心扉的折磨,愛的越深痛的越深,命運使他們選擇對親情淡漠,以致家庭成員之間親情缺失。
塞斯屬于前者。她過于深沉的母愛在令人咂舌的殺嬰事件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當塞斯從“甜蜜之家”成功逃脫來到辛辛那提藍石路124號時,她才真正品嘗到了自由的甘露,贏得了自我。28天短暫而幸福的非奴生活使她更深刻地體會到要為自由而活著的真諦。當“學校老師”帶著槍追來時,塞斯拉著、抱著、拽著自己的孩子們躲到了房子后面的棚屋里,為了避免孩子被奴隸主抓去,她做出了令人震驚的舉動—親手用手鋸鋸斷了那個“都會爬了”的女嬰的喉嚨。“學校老師”的到來使得她還沒來及替其他3個孩子選擇自由,是的,這是一個黑奴母親的選擇。她要維護孩子們的自由權利,“我不能讓那一切都回到從前,我也不能讓她或者他們?nèi)魏我粋€在‘學校老師手底下活著。那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12]。她不允許她的孩子成為像自己一樣被踐踏、被蹂躪的奴隸。不堪回首的過去使她堅定了捍衛(wèi)自己孩子自由的決心,塞斯替孩子們選擇了死亡。因為她太愛自己的孩子,“要么是愛,要么不是。不濃的愛根本就不是愛”[13]?,F(xiàn)實是殘酷的,黑人的命運是注定的?!皻⒆印痹诔H丝磥韲乐剡`背了正常的家庭倫理,但是在奴隸制的摧殘下,為了孩子的自由和幸福,異化的家庭倫理使得這殘忍的行為成為母親異常深沉的愛的宣泄。
與塞斯不同,貝比·薩格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親情淡漠。貝比在奴隸生活中和不同的人前前后后共生了8個孩子,但是她對任何一個孩子都毫無印象,他們不是被賣掉,就是被掠殺??傊?,貝比沒有機會去給予孩子愛,在多次愛而不得的創(chuàng)傷中,她變得淡漠。黑爾是她最后一個孩子,“生下時她幾乎沒瞟上一眼,因為犯不上費心思去認清他的模樣,你反正永遠也不可能看著他長大成人?!薄罢邆€,都走了,或是死了。如此看重那個最小的又有什么意義呢?”[14]雖然最后黑爾一直留在她的身邊,但是她也不敢去愛,因為這愛一旦付出,就會隨時給她帶來劇烈的痛,她已經(jīng)受之不起了。貝比從未感受過來自家庭的溫暖。沒有父母的關懷,沒有丈夫的呵護,沒有孩子的陪伴,生命中親情的缺失使得她與愛疏離?!捌鋵嵰矡o所謂,因為悲哀就在她的心中,那喪失自我的自我棲居的荒涼的中心。那悲哀,就好比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們埋在哪里,或者即便活著也不知是什么模樣。”[15]
綜上所述,《寵兒》不僅揭示了奴隸制給黑人帶來的戕害,更深刻地向讀者展示了黑人的悲慘命運給他們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這是“更勝于事實的真實?!盵16]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黑人極度渴望解脫,向往自由。在沒有尊嚴充滿壓迫的日子里,獲得自由是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和目標,為自由而活著是他們普遍秉承的生存?zhèn)惱?。又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黑人對親人的愛無法正常地表達,導致黑人世界的家庭倫理走向極端化。通過對黑人奴隸的倫理異化和道德困境的刻畫,莫里森表達了其倡導黑人民族擺脫傷痕累累的歷史,重新建構民族文化,尋求倫理回歸的訴求。
參考文獻:
〔1〕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尼·莫里森與二十世紀美國黑人文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00.
〔2〕〔4〕〔9〕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評論,2010,(1):17,19,17.
〔3〕修樹新.托尼·莫里森小說中的生存?zhèn)惱怼浴缎憷泛汀秾檭骸窞槔齕J].外國文學研究,2012,(2):109.
〔5〕〔6〕〔7〕〔8〕〔10〕〔12〕〔13〕〔14〕〔15〕托尼·莫里森.寵兒[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208,291, 131,101,111,188,190,161,163.
〔11〕卡爾·榮格.榮格性格哲學[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292.
〔16〕伯納德·W·貝爾.非洲裔美國黑人小說及其傳統(tǒng)[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333.
(責任編輯 姜黎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