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長大她已老，我不敢病

曼云

（一）

太陽大概也是怕冷的吧？每到冬天，它總是姍姍來遲。

盡管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可鬧鈴已經(jīng)清脆地響起，只能忍著困倦起床。

就在如常一樣用冷水匆匆洗臉時，透過水珠噴濺的鏡子，一瞥間忽然發(fā)現(xiàn)上眼皮腫得厲害。我愣了一下，忙擦了擦鏡子，再仔細(xì)看，沒錯，眼睛腫了。昨晚睡前沒有哭過啊，怎么會呢？

就在這時，孩子醒了，在屋中叫著“媽媽”，我來不及再研究眼睛，連忙過去給他穿衣。怕正在做飯的母親看到我的眼睛，急忙戴上了眼鏡。眼鏡遮住了大部分的浮腫，不仔細(xì)看基本看不出來了。

早晨的時間爭分奪秒，忙完自己忙孩子，讓我很快忘記了這么一件事。匆匆吃過早飯，拉著穿得像個胖熊的兒子，和媽媽道了聲別，就騎上自行車，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再飛奔著去上班。

中午想起早晨的事，急忙照鏡子，發(fā)現(xiàn)浮腫已然消退，便放了心。

可沒想到第二天起床眼睛依舊腫，到中午時自然消退。第三天、第四天還是如此，我忍不住開始有點驚慌，難道是晚上喝水喝多了？

于是克制自己從晚飯后就不再喝水，然而第二天浮腫依舊，如此這般，一個多星期，讓我心中升起了強(qiáng)烈的不安和恐懼。

所有的記憶都泛上心頭，我想起浮腫是腎病和尿毒癥的早期征兆之一，我的父親爺爺都是患腎病去世的，我們家有這個家族病。難道我也是得了腎??？那可是一種既費(fèi)錢又費(fèi)時間，且?guī)缀鯚o法治愈的病。一念到此，我頓然渾身沒了力氣，打電話給媽媽說要加班，讓她去幼兒園接孩子。

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坐了好久，才慢慢騎車回家。

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和天真稚氣的兒子都一起來到門口迎接我，兒子叫著，媽媽笑著，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快樂開心的表情，然后就爭先恐后地向我說著他們各自重要的事情：兒子說他今天在幼兒園得到了老師的表揚(yáng)，得到了一個小熊維尼的粘貼；媽媽說她今天買了一個大柚子，又便宜又好吃，寶寶吃了很多呢。

我挨個表揚(yáng)一下，他們更是歡喜滿足。我把已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如常一樣幫媽媽做飯，跟兒子拼圖搭積木，只當(dāng)渾然無事。

（二）

當(dāng)初本是我不顧父母反對嫁的男人，曾經(jīng)許諾給我一生幸福安穩(wěn)。原以為?？菔癄€的愛情卻經(jīng)不起紅塵誘惑，還是暗淡凋落在歲月風(fēng)塵中。

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可還是強(qiáng)支病體，和媽媽一起把我和孩子接回了家。

他們幫我?guī)Ш⒆?，給我做飯，安慰幾乎日日以淚洗面的我，讓我好好上班，別想其他。父親躺在病床上對我說，誰能未卜先知呢？離開了一個不珍惜你的人，沒什么好傷心的。你還年輕呢，還有更美好的生活。

父親在去年去世，曾經(jīng)能干的母親迅速憔悴衰老，手腳變得笨拙遲緩，思維也常常麻木遲鈍。不知不覺間，和我5歲的兒子一樣，變得越來越依戀我，偶爾我加班或者出去吃飯，她都會很失落。

屈指一算，母親也已經(jīng)七十多了，真是歲月驚心?。?/p>

哄睡了兒子，又和母親說了一會兒閑話，我洗漱睡覺。這時，眼睛浮腫的嚴(yán)峻問題又無可抑制地浮上心頭。

我一遍又一遍問自己，是不是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可查出來怎么辦？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治療嗎？你有足夠的金錢去支撐那高昂的治療費(fèi)用嗎？回答是，沒有！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那么多錢去治病。家里一老一小，他們都看著我呢。父親當(dāng)初還有醫(yī)保呢，每次透析都是不菲的花費(fèi)，到最后都差不多傾家蕩產(chǎn)了。

我連醫(yī)保都沒有，怎么承擔(dān)得起那么高昂的費(fèi)用？如果真查出了病，我也治不起，還不如在有限的時間多陪陪媽媽和孩子，給他們更多的愛和記憶呢。

當(dāng)然也可能本來沒病，那就更沒必要去看了，一通檢查下來，費(fèi)用也是挺高的。

我決定不去醫(yī)院檢查！只要我還能支撐，我就堅持到最后一刻吧，繼續(xù)上班多掙點錢。我甚至連身后事都想好了：孩子送給他父親，把所有的錢留給媽媽。

（三）

定下了心思，就不再慌亂了，繼續(xù)如常地過著尋常的每一天。

終于有一天，一向遲鈍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眼睛腫，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我昨夜想起往事哭了一場。媽媽知道我從小愛哭，也就相信了，只是絮絮勸我往開想。

我一個人膽戰(zhàn)心驚地過了半個月，那些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浮腫又莫名其妙地自行消退了。開始我還有點不敢相信，又過了一個多月，我才確信原來不過是虛驚一場而已。原來上天也有厚道之心，怎能如此苛待一個弱女子？

媽媽兒子不知道我這些天的煎熬，一老一小每天都玩得興味盎然，下跳棋、擺“家園”、講故事，有時融洽有時也爭吵，這時候便會找我來評判。

如此，讓日子過得忙亂而又生動。不知不覺間，兒子上了小學(xué)又畢業(yè)，然后上了初中。媽媽更老邁了，只是精神還好。兒子倒是長高了，卻還依舊依戀我。他們視我為家里的定海神針，媽媽說，你在家，我們就心安；你不在家，我們就心里不落底呢。

這些年，單位每年都組織體檢，我一概不去。別人問我，你怎么這么傻呢？體檢為什么不去啊？我說我覺得自己身體很健康，去什么?。空鏅z查出病來了，我也沒時間去治療，每天想著還挺煩心的。真要有什么大病，那也只好聽天由命。她們?nèi)f分驚異我的論調(diào)，覺得我真是莫名其妙。

他們不知道，我的兒子還沒長大，媽媽已經(jīng)年老，我怎么可以生病呢？

他們不知道，那些年，我得過腰脫、長過子宮肌瘤，還出現(xiàn)過耳鳴、頭暈等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的癥狀，沒有吃一粒藥，沒做任何治療，都不治而愈了。有了一份不敢生病的意志，好像什么病都與我擦肩而過了。

（四）

那天帶孩子去新華書店買參考書，下出租車時回手關(guān)門，勁使得大了一點，車門是關(guān)上了，可我的胳膊卻僵在那里，痛不可言。本來正跟我談笑正歡的兒子，看到了我的痛苦表情，急忙驚慌地問我，媽媽你怎么了？！我忍著疼，對他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

右胳膊已經(jīng)疼了好些天，不僅拿不起重東西，就連每天脫衣服都很吃力，甚至握鼠標(biāo)、打字久了都會又酸又痛。和從前一樣，我沒有跟兒子和媽媽說起，工作生活一如尋常。只是，不在他們視線里的時候，我會自己鍛煉手臂，緩解手臂的疼痛。

此時，兒子望著我說，媽媽你生病了嗎？

尖銳的痛感已經(jīng)消失了大半，我一邊動著胳膊一邊說，沒有??！媽媽怎么會生病呢？你還沒有長大，姥姥已經(jīng)老了，媽媽不敢病，也絕不會病，你放心吧。

然后我對孩子說，今天這件事，回家別跟姥姥說起。雖然媽媽沒事，可姥姥知道了還是會擔(dān)心的。姥姥年紀(jì)大了，你懂嗎？

兒子深深地看著我，然后，鄭重點頭。

（五）

光陰如梭，又過了好幾年。

兒子已經(jīng)讀高中了，媽媽也更衰老了。

某天傍晚，寫了一下午稿子的我忽然覺得渾然乏力，又疲又倦，便倚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媽媽從廚房出來看到我的樣子，驚呼，你的臉怎么這么紅？發(fā)燒了嗎？這這，天這么黑了，這可怎么辦？！我忙擺手，沒事沒事，我吃點藥就好了。媽媽手忙腳亂地去找藥，卻沒找到。

正在屋中寫作業(yè)的兒子聞聲出來，老練地摸了我的額頭，自語道：嗯，是發(fā)燒了。然后鎮(zhèn)定地對媽媽說，沒事姥姥，有我呢，你在家給媽媽做點粥，我去買藥。

我迷糊中，看到兒子來到我的床前，一手端水，一手拿藥，看著我吃了下去。然后執(zhí)意讓我躺下睡覺，并且學(xué)著我的樣子笨手笨腳地為我掖好被角，輕聲在我耳邊說，媽媽，雖然她依舊老，但我已長大，你生病可以放心地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