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是一條河

高輝軍

一

走進段機關(guān)的大門，甚至已穿過了院內(nèi)的花地。不周有些憂豫；究竟要不要去看望伍廣軒段長。時間倒是還很充裕。

四年前，伍廣軒是不周那個車間的主任，不周常常去請教伍廣軒技術(shù)上的問題。有時兩人在路上碰面，就站住說會兒話，說工作上的事情，也說一些閑話。自從不周考上了鐵道學院，帶職到北京上學后，不周就再也沒有見過伍廣軒。寒署假間，不周也曾去過車間，但那時伍廣軒已調(diào)到段上當了段長，見不到伍廣軒也是情理中的事。

這次畢業(yè)歸來，來段上報到，順便看望過去的車間主任，應(yīng)該說也是入情入理。然而伍廣軒如今是段長，握著全段人的生殺大權(quán)，報到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找段長，似有巴結(jié)、拉關(guān)系的嫌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總不太妥當。

一列火車馳過，隆隆之聲清晰可聞。不周忽然想起一次和伍廣軒主任在路上相遇的情景。

伍廣軒告訴他說：“我現(xiàn)在染上了個怪毛病?！?/p>

不周尋思：是學會抽煙了，還是學會喝酒了。

大學生出身的伍廣軒，不抽煙也不怎么喝酒。但突然離開繁花熱鬧的城市，到沿線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當車間主任，時間長了，難怪不染上毛病。

“抽煙喝酒都不算什么毛病?！?/p>

“不是，都不是?！?/p>

伍廣軒無奈地說：“有時，我晚上睡不著覺，有時睡得卻很香?！?/p>

“是不是火車聲響太大，吵的。”

不周知道：車間在鐵路邊上，每過一列火車都跟打雷似的轟隆隆響不絕耳。在這種環(huán)境睡覺，一開始不習慣，但時日久了，也就能睡得著了。

“不是怕火車吵，而是怕它不吵。聽不見火車響，我反倒睡不安穩(wěn)?！?/p>

“……”

“本來睡得香甜，突然火車不過了。只要超過二十分鐘，我就醒了。就清楚地想，是不是哪一處設(shè)備出問題了，造成信號燈障礙……”

“你也思慮得太多了?！?/p>

“直到下一躺列車通過，才能再續(xù)舊夢，否則，只好睜著眼睛熬到天明?！?/p>

“主任！”不周脫口叫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伍廣軒的話對不周觸動很大，他心里熱熱的，覺得主任真是一個好主任。

不周曾聽人說：要得個好考評，七分力氣得用在關(guān)系上，工作嘛，花三分力氣就妥啦。一位身材魁偉的男子急匆匆地走過來，不周站在一旁為他讓路。院子花地里的甬道真是太窄了。

站在門口仍有點躊躇，究竟該不該掀開簾子進去。但是伍廣軒段長已經(jīng)看見了他，迎過來和他握手。門開著，屋子里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人。

“畢業(yè)啦，幾時回來的？”伍段長熱情地和他寒喧，一手指著沙發(fā)讓他坐，給他沏了茶。房間很簡潔。除了辦公桌，惹人注目的就數(shù)墻上掛的《目標管理展開實施方案及動態(tài)控制表》，一個文件柜，門的另一邊支著一張單人床，想必是午休或晚上值班時用的。

不周這才發(fā)現(xiàn)，在院里從他身后匆促走過的那個魁偉男人，現(xiàn)在就坐在旁邊的沙發(fā)里。不周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算作招呼。

“這位，陳明。是你們?nèi)囬g現(xiàn)在的主任。這是不周，學習剛回來，也是你們車間的老人?！蔽閺V車介紹。

陳明站起來，伸雙手來握不周的手，說：“你就是不周呀！以后要撂伙計了?！?/p>

伍廣軒問他在北京學習的情況，他都一一回答。伍廣軒驚喜地說：“真沒想到，你學了那么多新知識，比我們那時學的多啊?！?/p>

他感嘆道：“有些東西我在學校都沒接觸過。”

“回來這下可派上用場啦。”

不周怕耽誤他們倆人談工作，就起身告辭。伍廣軒也不留，抓住他的手搖了搖，熱情漾溢地說：“小伙子，回去好好干吧，你們車間還沒有個好技術(shù)員哩！”

不周就有些臉紅。就覺得技術(shù)員那個位置好像正遙遙向他招手。血就在周身奔突。

陳明說：“那就不讓他下班組了，我就讓他留在車間?！?/p>

伍廣軒沉吟了一下，說：“還是先下班組吧，歷練一下好?！?/p>

“這也符合政策。”

二

在北京住了四年，不周又回到原來的工區(qū)，卻一時適應(yīng)不了環(huán)境，總感到說不出的別扭。這種感覺如骨鯁喉，說不出的難受。

過去在這個工區(qū)干了六年，一點也沒有感到別扭過。工長還是羊雪梁，大概當了十多年吧。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晃晃悠悠一天就過去了，一切還都是原來那樣兒。

但不周就是覺著別扭。第一天分活兒，羊雪梁說：“今天修樹枝，再不修，樹枝都長到線條里面了?！?/p>

不周知道修樹是累活兒，大日頭底下，在樹上爬上爬下，一天下來，渾身都散了架。但只要堅持下來，很快就能適應(yīng)。不周還記得剛上班那會兒，第一天也是修樹枝。高中剛畢業(yè)，第一次干這活兒真受不了，找羊雪梁請假。

“那不行，你現(xiàn)在最需要這樣的鍛煉?！?/p>

當時心里老大不愿意，可是后來就明白了，對剛上班的學生娃來說，重要的就是先鍛煉意志，要不怎么能勝任本職工作呢。

不周掄了掄胳膊。去修樹真是鍛煉的好機會。他已做好了修樹的準備。

羊雪梁瞅住不周笑，說：“你就不用去了。你跟我去聯(lián)系打水圍的事情?！?/p>

“累不累呀，你。”不周張張嘴，這句話還是沒有說出來。他明白羊雪梁這是故意照顧，聯(lián)系打水圍哪用得了兩個人。羊雪梁那笑，膩煩人。

也真是累。四年不見，羊雪梁臉上又添了褶子，松松垮垮的垂著，顯老。也難為他，家在洛市，上班的工區(qū)卻在一百里外的山里，上班下班的來回折騰，都二十多年了，能不累么？不周想想也心酸。

“你是過渡期，適當照顧一下。再說，也是剛回來么，修樹你也吃不消?！毖蜓┝阂荒槕┣?。

“其實我倒想去修樹?！?/p>

“那么你在家看門吧，也說得過去?！毖蜓┝好煌杆男乃?，臉上的表情就有些古怪。

不周笑了笑：“那咱們走，聯(lián)系打水圍的事?！眅ndprint

路上，羊雪梁開玩笑說：“聽說你就要當技術(shù)員啦。”

“你怎么想起這沒眉毛的事？”

羊雪梁就覺得說了句不該說的話。也許是壓力太大，沒有管住自己。但他認為這句話沒有傷害不周。

“當了官，可別忘了咱。”羊雪梁心里的話，終于脫口而出。說了出來，心里就覺得很輕松。

需要打水圍的兩棵水泥電桿不周心里記得。他還沒有去上學前，這兩棵電桿就因農(nóng)民蓋房在周圍取土，變成了兩個孤零零的土堆。不周驚呀：四年了，沒有打水圍，這電桿還好好地立在那里，這真是奇跡。

“年年往上報計劃，打不打咱工區(qū)管不了。”羊雪梁顯出一些無奈。

土堆經(jīng)受了四年的風吹雨淋，又小了不少。也許是直線桿的緣故，這兩棵電桿受力不大，所以才一直巍然屹立，沒有造成倒桿。這回是真的要打水圍了。

春天干噪，風過處，灰土彌漫。羊雪梁大概是嘴里進了沙土，“呸呸呸”直吐。兩人走進附近村里。這里農(nóng)民過去大多住窯洞，現(xiàn)在都從窯洞里搬出來，搬到了平坦的田地里，蓋房，圈院，建成一排排齊整的住宅，新的村落形成了。

住宅房大多都只蓋一層，也有蓋成兩層小樓的，個別還建成三層。農(nóng)民蓋房講究大門氣派，大都用紅釉瓷磚砌門臉，黑漆大門，氣派不凡。迎門一般都有影壁，鑲著彩瓷畫，山水，迎客松或松鶴延年什么的。門樓很大氣，門楣上都雕刻有“忠厚傳家”“龍鳳呈祥”等字樣，只有一家，門楣上是“科技興家”。

兩人走到建造新房的工地，尋到包工頭兒，說明意圖，包工頭兒就說：“那得看看，看了再說?！卑ゎ^圍著兩根水泥電桿轉(zhuǎn)圈，口里念念有詞地計算。他說：“一個水圍大約用2200塊磚，一塊磚價7 分，運過來劃8 分還多?！彼⒁曋鴥扇?，扳著指頭說：“加上水泥，南陽大沙，少說一個也得1200元?！?/p>

不周和羊雪梁對土建是外行，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價究竟合適不合適。羊雪梁瞎蒙說：“太貴吧，按磚算，還不到200元錢呀。”

“還有大沙，水泥。水泥可貴哩，大約得20多袋?！?/p>

“水泥一袋市價是13元，20袋是260元。”

“太貴?！?/p>

“還有賠青哩，你看這麥子，都要抽穗了?！?/p>

羊雪梁不吭聲。在他的印象中，賠青是一個很難纏的問題，農(nóng)民總是不依不饒。羊雪梁還記得，有一次，一棵樹倒在線路上，他們?nèi)岆U，踏倒了一大片麥子，農(nóng)民來了，心里痛，就吵起來，后來都差點打起來。那一次，賠青賠了農(nóng)民1000多元，夠那片地里打十多年的糧食了。

“你們都是本地人，有些話好說。”

“好說？好說也要說好話么?！?/p>

“干脆，1000元一個?！?/p>

“不中，我還有11個人得吃喝哩，少說也得1100?！?/p>

羊雪梁看不周，不周心里也沒有底。羊雪梁就說：“你把地址、姓名給我留下，我給上面說說。中，我給你回話，你就干?！?/p>

三

工區(qū)繼續(xù)組織人力修樹，羊雪梁派不周到車間取打水圍的錢。

聯(lián)系打水圍的事情，羊雪梁已經(jīng)給車間主任陳明作了匯報。陳明很高興，在電話中說：“價錢很便宜，中！等有人過去時就把錢帶給你們?！?/p>

這是昨天的事。當時羊雪梁拿著電話聽筒，聽著陳明夸贊，心里美滋滋的。也許，他正笑瞇瞇地幻想，做調(diào)回洛市的美夢。但是羊雪梁有意照顧不周的這份心思，不周心里明鏡似的，卻不一定領(lǐng)情。

身高馬大的男人，為什么要人照顧。“我想去修樹?！?/p>

羊雪梁卻領(lǐng)會錯了，他總是用世俗的經(jīng)驗度人辦事?！澳敲茨恪阍诩抑蛋唷?/p>

“我還是去修樹的好?！?/p>

對不周古怪的堅持，羊雪梁真的弄不懂。出去了四年，人變得怪了——他這樣想。

不周心里默算了一下，工區(qū)連續(xù)修了十多天樹，自己卻幾乎沒有參加過。大部分時間安排在工區(qū)值班，其余時間安排些輕活兒，偶爾出去一兩次，羊雪梁卻和他爭著上樹修枝。

羊雪梁在工區(qū)照顧不周，這份處心積慮的心思，恐怕工區(qū)人人心里都明鏡似的。而這份照顧卻教不周承受不起。每逢伙計們披著臟污的工作服，疲累不堪地修樹歸來，而自己衣冠整潔地坐在室內(nèi)，不周就感到背若芒刺，坐立不安，心里好不別扭。但羊雪梁卻熟視無睹，仍然我行我素。

“你這樣分派活兒，其他人有意見?！?/p>

“你是要升的人了，誰和你計較?！?/p>

“升什么呀，你簡直豈有此理！”

羊雪梁見不周生氣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周也無可奈何。到了發(fā)工資這天，不周一看工資單，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全工區(qū)他工時獎金最高，然而他心里最清楚，若實事求是地拿工時獎金，他應(yīng)該是最末一二名。

“這不是坑人嗎？”他真恨羊雪梁，這小子陷他于不義。四年前，羊雪梁好像不是這個樣兒。

他不敢和伙計們照面，低頭來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個小花圃，月季花兒開得正旺，牡丹也含苞了?？諝馇逅L長吐出一口氣，他感覺渾身輕松多了。這人真是的，也太出格了。

透過窗玻璃，他看見申賓，張昊，葉飛頭挨頭在看工資表。室內(nèi)很靜，太陽的光束射進去，原來空氣里還飄浮著許多的微粒灰塵。在他的記憶中，羊雪梁過去做工時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大的偏差。他想：這是有意的，得問問他。這么想著就重入室內(nèi)?；镉媯兛匆娝?，干巴巴地笑笑，一個個都出去了。羊雪梁正忙著摁計算器，頭也不抬。

“這月我的工時獎金錯了?！?/p>

“沒錯兒?！?/p>

“不該哩，你這是胡來，人家不服！”

“你拿你的，誰敢？”

“我不要！”

羊雪梁不摁計算器了，疑惑地瞅瞅不周，心里想：真出鬼了，錢多了還咬手哩。

不周氣呼呼地走出工區(qū)大院。站臺上，站著申賓，張昊和葉飛。

“就是升個官兒么，球！”endprint

“還沒升哩，就巴結(jié)上咧?！?/p>

不周無言苦笑。在適當?shù)臅r候，必須和羊雪梁認真地談一談了。

陳明主任給工區(qū)打來電話，講水圍不用打了?！肮こ叹衷诩芤粭l新線路，舊線路報廢在即。我們不用花那個冤枉錢了。”他還在電話里提醒：車間馬上要進行春季維修，各工區(qū)都要抽人，要做好準備。

春季維修既苦又累，每年都要進行。不周以前也干過，每天背著幾十公斤的腳扣和工具材料，翻山越嶺走十幾公里路，還要爬到電桿上檢查。很辛苦，每天都得上十多棵電桿。

這正是鍛煉的機會，再說，工區(qū)這個羊雪梁也真讓人頭痛。不周突然之間就做出了決定，他拿起電話要通了主任：“我想?yún)⒓泳S修?！?/p>

陳明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說：“好啊?！?/p>

四

不周突然決定參加設(shè)備維修隊。做出這個決定，多半兒是由于工長羊雪梁一廂情愿地照顧，使他難為情、別扭。但參加了設(shè)備維修隊，新的問題又來困擾著他，他還是不痛快、渾身不舒服。

春季設(shè)備維修，主要是上電桿檢查瓷瓶、橫擔。瓷瓶有裂紋、閃爍的要更換，橫擔銹蝕的要除銹、涂防銹漆等等。這些活兒都要精心細致地做，做快了毛糙，一年不到就又銹跡斑斑了，就說擦拭瓷瓶，棉紗太干擦不凈灰垢，必須蘸點水和去污靈，才擦拭得干凈。有一種土方法是棉紗里揉進細沙，也擦拭得干凈，但容易損傷瓷釉，很容易使瓷瓶閃爍。閃爍、裂紋的瓷瓶，在陰雨天氣很容易造成高壓線路接地。電輸送不到區(qū)間，百余公里的鐵路線上信號燈就因失去電源而滅燈，造成整個鐵路線癱瘓。可以說，春季的設(shè)備維修是一年工作中的關(guān)鍵，是重中之重，一絲也不得馬虎。不周是多年的老電力工，這方面體會頗深?？墒?，他這種根深蒂固的老觀念在今年的維修中，頗不適應(yīng)。細細反思，這觀念并不錯嘛。幾年前，這還是引以為榮的觀念嘛。

第一天工作，不周上電桿就特別用心，每一道工序都一絲不茍。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樣做才對，才正確。早春的風還是冷嗖嗖的，透著寒意，但電桿上的不周，已是熱汗淋漓。從電桿上下來，發(fā)現(xiàn)身邊的伙伴們已像高飛的燕子，此起彼伏遙遙領(lǐng)先他好大一截了。他暗暗詫異。剛才已經(jīng)證實，自己的手藝并不生疏呀，可怎么就被伙伴們遠遠甩下了呢？瞅瞅別人維修過的電桿，棵棵銀光閃閃，跟新安裝的一樣。他暗暗稱奇。

第一天工作，不周更換了三個壞瓷瓶。他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伙計們是一個也沒有更換。難道這么多人，就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壞瓷瓶？閃爍的瓷瓶也沒有？不可思議！

不周明白了。這次維修設(shè)備，伙計們壓根兒在敷衍。只有一項是認真的，那就是涂銀粉。

設(shè)備擔上涂銀粉，應(yīng)先除銹再涂防銹漆，待干后再涂銀粉。前幾道工序，差不多都省略了，主要是涂銀粉。瓷瓶看一眼，手一抹就完工了，有些伙計們，連看也不看一眼，棉紗自然也就沒有備。

不周感到很疲累。四年，僅僅四年，工作態(tài)度竟相差如此懸殊。他懷念過去……心緒煩亂已極，飯也沒有吃，就合衣躺下了，一時無法入睡。

既然漏工序，為什么不漏涂銀粉這道工序，反而漏了主要工序。恰恰是這些被漏了的工序，確鑿無疑地影響著設(shè)備質(zhì)量和營運的安全。難道主任陳明不知道這個理兒？不周糊涂了。

既然知道，又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是為了什么？“橫擔一涂銀粉，看著真漂亮?！薄笆前。惭b的新設(shè)備一樣，簇新的?！标惷髯鳛橹魅?，質(zhì)量與漂亮孰輕孰重，恐怕心里比誰都清楚。

這件事，是不是和陳明主任說說呢？還是不說？

春風和煦。一天維修結(jié)束，不周把主任陳明約了出來。兩人順著田埂慢慢走著，一時都沒有話說。不周思忖：究竟同主任怎樣說合適，顯然要掌握好分寸。

陳明心想：年輕人上學回來，缺乏鍛煉，現(xiàn)在打熬不住了，他想和我求輕省的工作哩。陳明打定主意，不周只要開口，就答應(yīng)他。既然是段長看中的人材，還是不為難的好。

麥苗已經(jīng)齊腳踝了，田埂上已綻出一簇一簇的茵陳。遠處光禿禿的邙山嶺，也染了幾抹綠意。杏花，桃花，李子花在山坡上爭妍斗奇、開得熱鬧。

不周凝望著北邙嶺，心想什么時候也上邙嶺看看。邙嶺另一邊的山腳下就是黃河了，滔滔的黃河水，在北邙嶺那邊已流淌了千千萬萬年了。聽說，過去還有船舶在黃河里往來營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

“主任，涂過銀粉的設(shè)備銀光閃閃，好漂亮啊?！?/p>

“當然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标惷鳑]想到不周的話題扯到了維修上面。

陳明興致勃勃地說：“今年，我們維修的設(shè)備，是一定要在局里奪第一的?！?/p>

“可是，涂兩遍漆，加之其他工序，工作量太大，每天的工作怕也難以保質(zhì)保量完成?！?/p>

“這幾天，工作進度也不慢么?！?/p>

“……”

“你要是吃不消，就不用上電桿了。”

不周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工作量太大，伙計們就把一些工序給漏了。”

“漏了就漏了，那都是一些次要的工作，關(guān)鍵是要把銀粉涂好?！标惷餍睦镉袛?shù)，卻故作輕松。

“可是，那些漏掉的工序才重要呀，關(guān)系到設(shè)備的質(zhì)量?！?/p>

“你不用說了，我都清楚，我們這次維修的真正目地，就是要爭第一。別的段，不一定會想到涂銀粉這一招哩?！闭f到這里，陳明高興得哈哈大笑。

“可是主任，這樣維修下來，質(zhì)量太差，難保障今年的營運呀。特別到了下半年，訊季來時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辈恢苄睦锛鼻校@些不知輕重的話脫口而出。

“有啥后果我負責！”陳明不怒自威，他真是詫異，這個不周盡說些不該他關(guān)心的事兒。

設(shè)備肯定要報復。不周心里這樣想。

真是惹人嫌！陳明想。

不周心里一陣痙攣，他感覺到了陳明勾子般的目光。他心里一怔，有些后悔，剛才的話是不是太過激了。他明白，已無法說服主任陳明改變主意。

“驢屎蛋外面裹了一層霜，里面骯臟外面光”。endprint

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不周抬眼望去，北邙嶺上陰影又重又暗、逼仄而來。不僅僅春寒料峭。

五

春天的腳步真快，梧桐已吐出巴掌大的新葉，北邙嶺披上了淡淡的嫩綠。河川的春天，鳥雀啼鳴，麥苗又竄高了一截，綠油油的，風光婍妮旖旎，美不勝收。不周置身于美麗的春天，心里卻是苦澀的。

簡直自己在欺騙自己！不周在心里憤怒地吶喊。面對設(shè)備維修隊普遍存在偷工減料的問題，他只能看之忍之。見了主任陳明，沒有了舊話重續(xù)的勇氣。對自己性格中怯懦的弱點，他感到格外苦悶。

“你也太認真了?！被镉媯儙椭麜r笑他。

“可是對這些設(shè)備我們不認真護養(yǎng)，它們將來一定會報復我們的?！彼荒樋嘞啵瑓s認真地說。

“設(shè)備也和人一樣，是有感情的，你對它好，他也對你好?！倍嗄暌郧?，還是車間主任的伍廣軒就曾這樣告誡他。伍廣軒說：“你對設(shè)備盡了力，設(shè)備也對你忠心不二，盡心盡力。反過來，你對它們敷衍了事，它們對你也敷衍了事，三天兩頭毛病不斷?！?/p>

記得伍廣軒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凝重，一點點仔細地檢查著配電盤，手里的螺絲刀不時地擰一擰螺絲。有些地方他用手摸一摸：“富有經(jīng)驗的工人，從溫度上也能看出毛病?！庇袝r也屏息聽一聽，不放過一點兒蛛絲馬跡。“有些毛病，聽聲音就能判斷出來?！蔽閺V軒用手里的綿紗擦試著盤面，他保養(yǎng)的設(shè)備纖塵不染。

設(shè)備維修完畢，各工區(qū)抽調(diào)的人都已回去，不周破例留在車間助勤，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

“你不必忙著回去，留在車間整理技術(shù)資料。這幾天上級要下來檢查。”陳明面帶笑容，語氣卻咄咄逼人，有點兒強人所難。他仿佛也知道不周對他有抵觸情緒。

檢查組說到就到。一輛白色小面包和一輛北京吉普相跟著開進車間大院，下來七八個人。有些不周認識，打個招呼，但大多數(shù)不周就不認識了。他們都掂著黑色小提包。

陳明大概沒有想到來得這么快，慌里慌張迎出來，和來賓握手寒喧。會議室也就是會客室，裝飾豪華，新?lián)Q的紅橡木沙發(fā)潤澤大氣，來賓一一就坐。沏上茶，陳明暗里拉一把不周，先退出會客室。

不周明白是叫他出去說話，就隨后跟出來。陳明很激動，說：“安監(jiān)室，辦公室，技術(shù)室，還有一個大約是原分局的，不太認識?！?/p>

“……”

“一共九個，兩個司機，總共十一個?！?/p>

陳明搓著手說?！澳闳ヘ愗愘徫镏行模覝亟?jīng)理，就說我說的，要十一個隨身聽。要名牌！”

不周遲頓，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快去。唔，等一下?！?/p>

“中午飯在明園吃，你把東西直接帶過去?！标惷髡f：“我先陪他們檢查，中午不用回車間，直接就過去了?！?/p>

陳明絮絮不休地說半天，不周一直在靜靜地聽，他性格上有優(yōu)柔寡斷，陳明的滔滔不絕，反而使他怔住了。等他反應(yīng)過來，陳明已應(yīng)酬客人去了。

這不就是常說的向上級送禮嗎？！不周感到十分惶恐。到底算不算行賄呢？看陳明的樣子，倒是十分正常的事兒。

“上級部門檢查，大老遠的跑來也很辛苦，送點東西，也是表示敬意嘛?！标惷鞯脑挭q在耳邊回響。

應(yīng)該不算行賄，因為并沒有所求哇。陳明的話也許對。頓時，不周渾身一輕，心里釋然了。

轉(zhuǎn)而一想，主任托付自己，不就是表示對自己的信任嗎。一個工人，得到上級的賞識青睞，不就是天大的面子，意味著時來運轉(zhuǎn)么。不周的心怦然亂跳，沾沾自喜，感到一種渴望。但同時，激動與惶恐交織一起，使他猶熱還冷。

很快找到貝貝公司的溫經(jīng)理，取了禮品，不周又乘汽車直奔洛市。

明園就在洛市，洛市在百余里外。車間附近沒有太上檔次的酒店。陳明把飯局安排在機關(guān)所在市的明園，可謂用心良苦。

不周趕到明園時，陳明陪來檢查的機關(guān)干部已經(jīng)進去了，留下一個司機等他。

司機教他說：“您一個包里塞一個，要不，堆在這里，誰好意思拿?！?/p>

不周就一個挨一個往里面裝隨身聽，十一個包里都是空的，小的裝滿了，大的裝了還是癟。

“要是領(lǐng)導不要，多難為情?！辈恢芡蝗徽f。

“不要？我就要兩個。”司機玩笑說。

明園酒店是一座哥特式的建筑，裝飾得金碧輝煌?！拔翌^疼?！辈恢苌硇钠v，他突然厭惡地說。“抱歉得很，我不能陪各位領(lǐng)導了，你替我道個歉。”

“哎，該吃飯了，你這人咋這樣兒?！辈恢懿辉倮硭緳C，搖搖晃晃走了。

接連幾天，來車間檢查、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也弄不清哪些人是來參觀，哪些人是來檢查，不周忙得焦頭爛額，一頁技術(shù)檔案也沒顧著整理。陳明反倒愈忙愈精神，整天都興致勃勃，興味盎然。

這天陪客人，陳明大概喝得有點多了，回來的路上，拉著不周的手推心置腹：“我這人沒別的特長，就這是專長。喜歡組織個活動，開個慶功會，弄個大氣派。要說領(lǐng)著人去干活，我覺得沒多大意思?！焙孟裼X得自己的話離譜兒了，自嘲地笑笑，說：“我這個人啊，就這方面是強項?！?/p>

檢查評比結(jié)果出來，車間果真爭了個第一。接著在鐵路企業(yè)報、地市報上先后報道了車間檢修設(shè)備質(zhì)量高的文章。鐵路的企業(yè)報紙，登在二版正上方，題目是《一切為了線路質(zhì)量》；地市報紙上的標題是《維修分隊的故事》。文章題目不同，內(nèi)容卻大同小異，說的都是三車間主任陳明如何精心組織，精檢細修，如何在工地上以身作則，不放過每一處設(shè)備缺陷，如何堅守工作崗位，多少天沒回家，最后還舉了一個這樣的例子。

最精彩和驚險的要數(shù)四月五日了，那天陳明主任組織一部分人在裂姜石溝K645公里處更換一棵水泥電桿，電桿剛立起6 米多高，突然刮過一陣風，接著下起了雨。電桿在空中被大雨淋濕，大繩易打滑，非常危險。這時如果冒雨把電桿落到地上，由于桿越落越低，繩與桿的夾角變小，拉力增大，繩子一旦滑脫后果不堪設(shè)想。陳明斷然采取措施，同職工小心謹慎，緩緩起桿。十多分鐘過去，電桿立起來了，大家心里才舒口氣。這時雨過天晴，彼此相互望望，都大笑起來。原來都成了“落水雞”、“花臉猴”，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泥水。endprint

不周反復地去看那個事例，想從過往的記憶中找到相類似的事情，但沒有成功。他覺得有些事聞所未聞。

是不是我的記憶發(fā)生了問題？“這好像夏天的氣候哇。”不周咕噥了一句，把報紙撂在一邊，不再理會。

六

慶功會擺在明園。三車間在局內(nèi)爭得榮譽，伍廣軒的臉面自然光鮮。明園的環(huán)境簡潔。大廳只有一面墻壁，富麗堂皇，那里設(shè)有吧臺。其他三面是玻璃環(huán)繞。玻璃圍成一曲線。線條流暢生動有致。明園的天花板也是玻璃的，如果抬頭你會看見白云在天上飄動，在晴朗的夜晚，你會看見閃爍的星空。在明園的大廳用餐，就像置身于大自然，這是明園給你的感覺。也許就是人們喜歡明園的緣故。

從南方運過來的闊葉油棕和纖細的加拿利海棗相映生輝，巴西木和發(fā)財樹點綴其間，枝葉油綠，生動有致。這些令餐廳里的客人時隱時現(xiàn)，依稀可見，而不是一覽無余。

白梨木的餐桌厚重大方，光色潤澤，儒雅柔和。不周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坐得很拘謹。

慶功會在明園開，陳明有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是這里離車間遠，職工不易知道，另一方面是領(lǐng)導們都住在洛市，來著方便。

來開慶功會的人都停止了說話，看著陳明。陳明微笑著朝大家揮揮手，顯得頗有風度。

“今天，各位領(lǐng)導光臨指導，是對我們車間的信任。這次雖然爭了第一，主要是由于上級領(lǐng)導的支持和職工的共同努力！現(xiàn)在請段長講話！”

段長伍廣軒說：“今天我們不是來開會，話么，我還是不說罷。”

“是慶功會，慶功會么。”陳明說。

墻壁的一側(cè)的地臺上，悠揚的弦樂緩緩而起，演奏的是柴可夫基的《歌的行板》。男士穿黑色燕尾服，配著蝴蝶形領(lǐng)結(jié)。

伍廣軒說：“那我就說幾句?！?/p>

清了清嗓子說：“三車間取得了這么好的成績，為我們段爭了光！這些成績來之不易，是三車間全體同志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是用辛勤的汗水和智慧換來的。我們其他車間應(yīng)該向三車間學習，總結(jié)他們好的經(jīng)驗，迎頭趕上去！”伍廣軒舉起酒杯，環(huán)視一下大廳，“別的話，我就不再多說了。現(xiàn)在，讓我們?yōu)槿囬g取得的好成績干杯?！?/p>

“干杯！”不周也舉起了酒杯。

“段長，你是不知道實情啊，這次檢修的設(shè)備質(zhì)量真是糟透了?！彼哪抗庾冯S著伍廣軒，這句話在心底里纏繞徘徊。

伍廣軒胖了，肚子已微微隆起。四年前腹部還是平板一塊，看上去卻很挺拔，因為那時的伍廣軒喜歡打籃球，清晨或傍晚，在籃球場上總能看到他的身影。

現(xiàn)在伍廣軒段長還打不打籃球？

大廳里一片嗡嗡的聲音。陳明在酒桌與綠色植物之間忽隱忽現(xiàn)，紅光滿面。

在闊葉油棕的另一邊，伍廣軒正笑吟吟地望著他。不周會意，端著酒杯走過去?！岸伍L，我敬您一杯！”不周一仰脖，一盅酒先灌進了喉嚨。在他的心底，最佩服的就是伍廣軒了。四年前，伍廣軒干活兒那真叫帶頭，都當主任了，可照樣上桿干活，小百十公斤重的材料，一根繩子就拽到桿上去了，一個頂倆！入伏天氣，一天下來，工作服上就一層堿花花了，用手一搓，叭叭直往下掉。工人們看著，還有什么說的？沒有不賣力的。電力工，力是個關(guān)鍵。沒力干不了這一行。伍廣軒這一身硬功夫，可真是苦練出來的。

伍廣軒說：“同干。”輕輕綴了小口。笑瞇瞇地看著不周。伍廣軒的目光很慈祥，不周卻脊梁骨發(fā)熱，赤顏上臉，那模樣就像一個學生做下了錯事，在老師面前不由地低下了頭。

伍廣軒說：“你在基層干得不錯嘛，還主動要求去檢修設(shè)備?！?/p>

“設(shè)備……我……”不周張張嘴，到喉嚨口的話又強咽了回去。

“嘿嘿……”靦腆地笑著，不周有話說不出口。

“這次檢修，質(zhì)量這么高。你們可是大功臣啊，出了不少力啊?！?/p>

“……”

說出來，陳明恐怕要惱透了。在慶功會上，提設(shè)備檢修質(zhì)量差的問題，末免令人掃興了。

“不周，不要急，有話你慢慢說。”伍廣軒鼓勵地望著他。

“啊……啊……”腦門子上的汗都下來了。

陳明矯健地走過來，和伍廣軒輕輕碰了一下杯?！拔蚁雀闪恕！蔽閺V軒也干了。

說出來，陳明恐怕要惱透了。我們檢修出了那樣的設(shè)備，卻在這里心安理得地喝著慶功酒。望著陳明的身影。不周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好不是滋味。

“和段長多聊聊?！标惷髋呐牟恢艿募纾诓恢芏弦馕渡铋L地說。

不周臉上飛紅，他隱隱感覺到陳明話里有話。

關(guān)于設(shè)備質(zhì)量問題，我是不是多管閑事呢？

七

不周回到工區(qū)大院的時候，一個人上來和他握手?！安恢馨?，我來給你們當兵了?！辈恢茉诿鲌@酒會上見過的，知道是段上下來的領(lǐng)導，就哈哈地笑，不接話茬兒。

“這是咱們段路風辦的方科長，來咱們班蹲點來了。”羊雪梁一介紹，不周明白了，原來分局下過一個文件，要求領(lǐng)導干部都要包一個班組，在班組蹲點時間不能少于一周，并為班組切實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感情方書瑞科長是來完成這個蹲點任務(wù)來了。彼此寒喧后進了值班室，方科長拉開自己的包，從里面拿出一盒阿詩瑪煙，給工區(qū)每個人發(fā)了一根。

“到底是上面下來的領(lǐng)導，出手不凡哪?！毖蜓┝和嫘φf。

“哪里呀，這煙我平時也不吸。這是出門了，到伙計們中間，才拿這個。我平時吸這個。” 方書瑞又從包里掏出一盒煙，是那種兩元錢不到的喜梅煙。

“你們是不知道，我供了倆大學生，一個高中生，負擔可不輕哩，只能吸這個。”說著話和羊雪梁走到了一邊兒。

“原來科長也是凡人啊?！鄙曩e笑笑，望著方書瑞的背影說。

“方書瑞科長也挺能吃苦，這幾天就把咱們的設(shè)備看了一遍，每天幾十公里路。他那個歲數(shù)，也夠嗆的?！比~飛在不周身邊說。不周心里一動，不禁把方書瑞又多看了幾眼，這樣的干部是讓人敬佩。endprint

“這幾天，我看設(shè)備也沒有啥大問題，但有一些小問題，你們還得整治。我也大概快退了，心里想，這機會不容易，總想給咱們解決些實際問題，給伙計們留個念想，你們看看，有什么困難，生活方面，設(shè)備方面，那方面都行。我向上面匯報一下。我現(xiàn)在還能給你們要個幾千元錢……”隱約傳來方科長說話的聲音。

不周后來知道，方書瑞也是從工人到技術(shù)員、主任，再到科長。

方書瑞的兩鬢黑漆漆的，不見一絲銀發(fā)。臉上卻是皺紋縱橫，是經(jīng)過風霜的模樣。一年供一個學生也得七八千，兩個就得一萬五六?？峙路綍鸱蚱迌扇说墓べY捆在一起不吃不喝，比這個數(shù)也多不到那里去。

方書瑞的愛人在一家不景氣的工廠上班，每月工資也開不全。不周心里明白，方書瑞是怕人說他老了，染了發(fā)，但新長出的一截，依然露出他滿頭的蒼發(fā)。不周站在那里望著方書瑞瘦俏的身影，半晌沒動。

粉白色和紫紅色的月季、牡丹，開在綠茵茵的青草地上，鮮艷熱烈，色彩明快。

下來蹲點的方書瑞到工區(qū)的第五天，不周接到了車間發(fā)來的任命書，正式被任命為三車間的技術(shù)員。

拿著這一紙任命書，不周感覺到自己的手微微發(fā)顫。他覺得手上的這張紙分量不輕。“謝謝！謝謝領(lǐng)導對我工作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他默默地在心里說。

他想起前幾天，在區(qū)間和方書瑞檢查設(shè)備的情景。“我當工人時，區(qū)間信號點的具體位置，桿號，公里數(shù)我都一一背了下來，上面的領(lǐng)導來檢查，在工區(qū)提了個問題，問三里坡站‘一接近的具體位置，當時那么多工人大眼瞪小眼都楞住了，沒想到提了這么一個問題。‘一接近在那里？要說，當時大多工人都知道在那里，可是要嘴上說出來，還真說不出，誰心里還記那呀。當時屋子里一片寂靜，我看大家都沒了聲兒，就解圍說，我知道。我說得頭頭是道，如數(shù)家珍，領(lǐng)導當時就夸贊說這叫‘一口清，每個工人都應(yīng)當這樣，把自己管的設(shè)備記熟才對?！狈綍鹦χf。

“領(lǐng)導夸贊我一肚子貨色，肯鉆，肯學業(yè)務(wù)，我就被破格提拔成了技術(shù)員。其實，我那時是初中水平，肚里也沒啥貨，哪像現(xiàn)在，技術(shù)員都是大專本科生，一肚子貨色?！?/p>

手上這張紙的分量確實不輕。一抬頭，他看見那些剛檢修過的設(shè)備，涂了銀粉的橫擔、地埋線，它們在空中亮閃閃放光，是嘲笑？是譏諷？怎么會是這樣呢。

“在明園，如果告訴了段長，會有補救么？”他羞愧地低下頭。

當時沒有告訴伍段長，就是怕得罪人，怕某些人從中阻礙這張任命書到自己的手里。在技術(shù)員和設(shè)備質(zhì)量之間，不周仿佛要掂出個輕重。

此時此刻，不周通身汗?jié)?，手捧這張任命書，就像捧了一團炭火。慢慢追思，想不到自己思想原來也是這么復雜，卑劣。

伙伴過來向他祝賀，吵嚷著要不周請客。不周心情低落，只抬了一下屁股，懶得笑也沒有一個。

方書瑞和羊雪梁跟著進來，他們倆剛剛?cè)バ迯鸵桓€回來。春檢時，那根拉線怕是忘了上緊。

羊雪梁聽說任命書已經(jīng)下來，高興得像是自己提拔成了技術(shù)員，手舞足蹈?！拔艺f的沒錯吧，老弟高升是早晚的事兒吧。走，今天我請客祝賀，難得咱工區(qū)出了一個官兒?！?/p>

“這叫人才！”申賓糾正。

“我在這里，誰也別請。還是我請，我這人最尊重有知識的人。你們要不叫我請，我這幾天都過不好。再說，這也是和伙計最后一天了，請大家在一起吃個飯，也是個意思。”聽了方書瑞的話，不周也不好再說什么。但他心里想，今天這頓飯應(yīng)該自己掏錢請伙計們、請方書瑞科長。今后，這樣暢所欲言地坐在一起，輕松快樂吃飯的機會怕是不多了。

八

“它是你的了?！鼻逶缟习嗪?，主任陳明把一串鑰匙拍到他的手掌心里時，這么說。

與上次幫忙時不同，這次握在手心里的還有一串小鑰匙，這是技術(shù)室資料柜上的。春檢后，他整理出來的那些資料原封沒動，依然分門別類地堆在桌上，封面上已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土。

車間前任技術(shù)員是一個年輕女性，一年前辭職去南方，據(jù)說現(xiàn)在是一家合資企業(yè)公關(guān)部的部門經(jīng)理，收入不菲。

不周打開資料柜，見一些資料零亂地丟棄在柜里，大概多年都沒有打開過，柜子的角落里已扯起了灰色的蜘蛛網(wǎng)。他一點點細心分類、整理，直到下午四點才整理出來，中午也沒出去吃飯。

整理完畢，不周翻看了一下索引，好多資料不全，有一些是新建的，也有一些是移交過來的設(shè)備，原始資料都不全。

不周心里悶悶生氣。設(shè)備一旦發(fā)生事故，就抓瞎了。資料殘缺，抓不住頭緒，維修起來很困難。不周楞了一會神，決定去找主任陳明。

他想站起來，腰卻直不起來。彎了許久，才慢慢伸直。他知道這是彎腰太久的緣故。“主任，原始資料缺很多呀，我想下去，把缺了的都采補回來。”

陳明主任正在寫報告，頭也不抬地說：“你打個電話給工區(qū)，叫他們重新測量一下，把原始數(shù)據(jù)報上來，你再繪制一下?！?/p>

不周不放心叫職工去辦這件事。他在基層呆久了，知道一些他們認為不重要的工作，總是糊弄的。但數(shù)據(jù)看似輕描淡寫，卻對制表很重要。如果是胡亂報上來的，那么依照它制出的圖表有什么用，豈不是廢紙一堆。“我想，還是我親自去跑罷?！?/p>

陳明停筆不寫了，抬頭看著陳明，足有一分鐘。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不周確實是與眾不同。陳明笑了笑：“天很熱呀?！?/p>

不周搖了搖頭。

“好吧，你就親自干這件事吧。不過，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辦哩?！?/p>

“那我明天就去辦吧?！辈恢苷f。

方書瑞清瘦的身影像一顆樹，驀然在眼前閃現(xiàn)，枝椏已經(jīng)折了很多，樹已蒼老，但軀干還很挺直。

在內(nèi)心深處，不周有一個想法，當了技術(shù)員，他想把全車間的設(shè)備在心里好好過一遍，像方書瑞一樣，把所有設(shè)備也來個“一口清”。

“行，好好干，咱們車間就缺你這樣實實在在地工作的人?！标惷饔謸]筆疾書。endprint

天湛藍，微風拂面，肥壯油綠的麥苗已齊膝了，再過一個月，麥子成熟的香味將在田野四處飄蕩。

“累不累，累了歇歇吧?！辈恢茴~上見汗，工作服里面的襯衣也粘粘糊糊地貼在身上，好不難受。

“不累，往前趕趕再歇。”羊雪梁說。

這條線路報廢在即，工程局的許工已經(jīng)把圖紙也交給了不周，只等車間抽空子去驗收新線后就可投入使用了。

“還是往前趕趕吧?！毖蜓┝阂荒樕驳乜粗?，眼神怪異，像是在企求。

“不看了，就要報廢?！?/p>

油菜花開了，一片片金黃色，耀人眼目，蜂飛蝶舞，清冽的花香隨風四溢。遠處的黃河像一條飄帶，鑲在蒼茫的綠色中。

每到一個地方，不周要從班組借一個伙計跟著幫忙，把每棵電桿之間的距離用米尺量出來。這活兒一個人干不了。不周備用了一個小本兒，一路把桿號、桿高、轉(zhuǎn)角角度、缺陷等都一一記下來，每天都是十多公里，這樣已經(jīng)干了七八天。

大概是過去鍛煉的吧，不周做這些并不感到吃力。但今天跑一段兒要報廢的線路，卻沒有必要。兩人默然，羊雪梁終于憋不住似的問：“那兩個水圍造好了?！?/p>

“你說什么？”

“水圍修好了?！辈恢芾洳环腊ち吮拮印?/p>

“不是要報廢嘛，怎么還修？”

“知道，可我做不了主。方書瑞想給咱工區(qū)解決一些實際困難，我把這話向主任做了匯報。主任就提到了那兩個水圍，主任指示說：只要一天不報廢，就要修水圍。”

“花了多少？”

“4300元?！?/p>

“不是2000多嘛？”

“這……是主任親自聯(lián)系的，主任說，方科長能要多少，咱就花多少?！?/p>

“方科長也這樣想？”

“方科長只知道要打兩個水圍，其他瞞著他，他不知道?！?/p>

“哪也不應(yīng)該花那么多呀？”

“剩余的入了小賬，這還用說?！?/p>

羊雪梁詫異地說：“你出去了四年，真書呆子，怎么什么也不懂呀，這是希松的事呀，看你大驚小怪的?！?/p>

在羊雪梁認為很平常的事，對不周筒直是震驚。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不管怎么說，也不能這樣花國家的錢呀。如果是自己的錢，你舍得這樣的法兒花么？

“習慣了就見怪不怪了?！毖蜓┝郝槟镜卣f。說著話，兩人已經(jīng)到了修造好水圍的電桿下面。

“你看，這磚縫不是用水泥勾的，是用磚場的煤灰勾的。”羊雪梁說。

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煤灰的顏色和水泥的顏色差不多，區(qū)別在于牢固程度。羊雪梁拿了塊磚頭，在磚縫上一劃，煤灰就剝落了不少。

羊雪梁忿忿地說：“反正要報廢了，弄虛作假不為別的，就為了幾個錢?！?/p>

不周紅頭漲臉地說：“我去找陳主任?？此趺凑f?！?/p>

“你瘋了?！毖蜓┝旱纱罅搜劬Γ骸斑@樣的事只能說說，發(fā)發(fā)牢騷，哪能擺出來說呢。你真書呆子氣?！?/p>

不周拔腿就走。羊雪梁察言觀色，看不周臉色蒼白、冷峻，卻看出不周真生氣了。

綠色的田野一覽無余，生機盎然，可這時不周卻看不見這些，悄然掠過眼簾的是陳明春風得意、端著酒杯在明園宴會上的身影。

九

回到車間，不周的憤怒已經(jīng)平熄了大半。他提醒自己不能沖動，總能想到折衷的辦法。他當了六年工人，上了四年學。上學期間，他差不多晚上的時間都泡在了讀書室，翻閱了大量的專業(yè)書籍，做了百余萬字的讀書筆記。在北京四年，他瘦了二十斤。他發(fā)奮汲取知識，不就是圖將來有大作為嗎。

見到主任陳明，匯報完工作。那兩個弄虛作假的水圍卻便翩然而至，歷歷在目。同時，羊雪梁的話也在耳畔響起：“你說不動他，反而生嫌隙，你告他，要是他真出了事，他把錢也沒有拿到自己家里，但別人知道了，就沒人敢用你。你這一輩子也就完了?！?/p>

但不周還是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說出來心里舒坦。陳明瞪著眼沒有說話。就眼前而言，不周對水圍的態(tài)度與陳明對水圍的態(tài)度有很大出入。

在陳明來說，以打水圍當幌子，弄些錢彌補日見拮據(jù)的經(jīng)費，本無可非厚……前段時間，接待來訪和送禮，還有明園的請客，花了不少錢，指望水圍節(jié)余下的錢只能是車水杯薪，陳明心里正思謀更大的運作計劃?！澳闶遣划敿也恢肋^日子的艱辛?。　标惷髡f，“上面沒有咱們這一塊兒經(jīng)費，可是我們也得招待上面來的領(lǐng)導，也得開展工作，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什么錯兒，上面真要查，查好了，反正我也沒拿回自己家里?！?/p>

不周說：“那再就沒有辦法了嗎，比如說，上面來了領(lǐng)導，我們簡單點兒，少花點錢，節(jié)約開支，總比這樣心里踏實吧?！?/p>

“那是你的事，等你當了主任再說吧。我就是這么個做法兒。”陳明冷淡地說。接著，朝門口走去，到門口又折回身子說：“你要是心里想不開，可以往上面反應(yīng)。”

從陳明主任不快的口吻中，不周領(lǐng)略到了一種輕視和冷漠。一瞬間，不周十分后悔。不周有鯤鵬之志，剛展翅欲飛卻被兩座小小的不結(jié)實的水圍，碰折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豈不終生遺憾。下午，不周到段里技術(shù)科送報表，順便去看望伍廣軒段長，想把心里的話和老技術(shù)員敘一敘。好幾年，都沒有在一塊說說話了?；貋砗?，總是忙，見上一面也就三五句話，還都是談工作的。他走到段長門口，門正好開了一道縫，見屋里座了許多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就沒有進去。

回到車間，陳明正在等他看方案?！霸蹅z先去看看方案，把預算做出來。段里剛才打來電話，工程任務(wù)催得很急?！?/p>

408 國道從東灘鎮(zhèn)過，三車間有2公里線路得改線。這條公路是國家重點工程，三車間大約有30多根電桿影響公路修建，被工程局全部做有“x ”標記。從電桿的位置看，這段線路恰好從修筑的國道中間穿過。

新修國道與鐵路大約相隔100 米遠近，中間一條淺溝里是梧桐林帶。公路和鐵路的兩側(cè)都是山嶺，如果把線路架到山上，那么長度至少要增加一倍以上。陳明開始就放棄了這個方案， 不周也不同意。endprint

太陽當頭照射下來，不周額上已見了汗，陳明的襯衣濕淋淋地貼在背上。淺溝里的梧桐都有合抱粗細，新葉密布，像一條綠龍臥在那里。樹蔭下，頓覺涼爽許多。

陳明腦子里閃過一個想法，像一道驚鴻，“刷地”在腦海里掠過。腳步不由放慢，在心里先計算一下，這真是一項驚人的計劃。“嗨！不周?！彼d奮不已，吆喝前面的不周。

“我有了一個方案！”不周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不過，還得測量一下才能確定?！?/p>

陳明說：“我也有一個方案，不需要測量就能實施，并且，回報咱們的利潤也很可觀。”

“好啊，主任你說說。”

“在溝底架兩公里的電纜?！标惷麟p眼炯炯有神地望著不周說：“這桐樹都合抱粗了，是成材樹，農(nóng)民肯定在這幾年內(nèi)要砍伐，到時候咱們再把電纜取下來，換成架空線路，這一條電纜不就是咱們凈落下的了?！?/p>

“……”

“你想想，這電纜一米可得一百多塊，兩公里你算算。”

“可是，順著鐵路邊，能架一條架空線路哩?！?/p>

陳明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半x鐵路太近，離桐樹林也太近?！?/p>

“我大概看了看，只有二十多棵桐樹得砍，其他的還離得遠呢?！?/p>

“我看不行?！标惷鲾嗳徽f。

“架空線路造價低很多，也便于護養(yǎng)維修?！辈恢芤膊灰啦火垺?/p>

陳明不再說話，徑直往前直走。他真是后悔，怎么偏帶他出來看方案？

“主任，我先測量一下再說吧。”

酷暑難當，主任已經(jīng)走遠了。

十

清早醒來，不周一看表，才五點。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他不想起床。還是睡覺舒服，這樣想著，人卻已經(jīng)坐起來，開始穿衣，洗臉刷牙。宿舍與火車站是鄰居。五點一刻，他已經(jīng)精神抖擻地坐在奔馳的火車上了。

昨天，通過測量，不周心里更有底了，在林帶與鐵路之間架一條高壓線路，完全是行得通的。通過精心設(shè)計，他把線路與樹木之間的距離成功地控制在八米以外。

火車徐徐停穩(wěn)，下了火車，就看見羊雪梁在站臺那一邊向他招手。他們咋天晚上約好，今天去找東灘鎮(zhèn)的農(nóng)民商談砍樹事宜。正是忙季，去遲了農(nóng)民去地里干活，很難找到，怕耽誤時間，所以兩人商量著起了個早，為的是把農(nóng)民堵在家里。

羊雪梁已經(jīng)借好了兩輛自行車，一人一輛，朝東灘飛馳。清晨的風潮濕，涼爽。田野里濃郁的油菜花香飄過來，沁人肺腑。兩人一陣急馳，到達村里時還不到七點。

昨天，離開這里的時間，也正好是七點過一點。勘測本來早早就結(jié)束了，如果順著路基邊緣架線的話，但這樣一來，線路中間就心須有一個轉(zhuǎn)角，并且，離最近的樹木最多也就是六米。

六米，按照技術(shù)規(guī)則，也合乎標準，但線路還得在這里拐一個彎兒。收拾好儀器，不周耿耿于懷，心猶不甘地順著鐵路線慢慢走著。他想，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么？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在林帶的中間，他發(fā)現(xiàn)一塊兒空地，呈不規(guī)則形態(tài)，足有百余米長的樣子。為了看得更清楚，他爬上了鐵路邊的山頭，氣喘吁吁的，終于看清了。目測了一下，線路如果順這條空地走，就能走成一條直線，地勢也平坦，這樣架出的線路也不會高低起伏。 但測量起來又有困難。由于樹木的掩映，儀器必須架得高一些，不周找來找去，卻沒有找到一個適宜架高儀器的地方。最后，不周只得把儀器搬到一公里外的半山腰。按照他大約指定的位置，一根根紅白相間的標桿豎起來，在綠蓬蓬的梧桐樹之間，還是很醒目。只是距離太遠，負責標桿的工人聽不見不周的指揮，幸而羊雪梁事先帶來了對講機，問題才解決。

“一位偏右，……五公分，再偏右二公分，好?！薄叭黄笏墓郑?。”不周不斷在對講機上發(fā)出指令。一根根校正過去。日落西山時。桿位才定下來。線路一條線過去，不周很滿意?；氐搅謳Т笾驴戳艘幌?，需要砍伐的梧桐只比先前多了二棵，但這條線路卻比方才的方案更安全，更經(jīng)濟科學了。

村長姓佑，是一個黝黑的中年人，正甩著手出門，和不周他們碰個正著。不周說明來意。

“你們?nèi)绻患?，再等等吧，正是農(nóng)忙天氣，你看，我正忙哩。我要出門干活去了，春忙不等人啊?！?/p>

不周和羊雪梁站在門口，老佑出不去。“求您等一等，聽我們說明白么，要是我們真能解決，也就不麻煩您了。”

“再等幾個月，冬天一到，樹木回津后，他們自己就伐啦，因為明年要調(diào)整地，他們想留也留不成?！崩嫌诱f。

工程迫在眉睫，那有工夫等？“真要伐，那就難啦，你們說的這些樹不是一戶人家的，是十多戶人家的，住的分散，現(xiàn)在又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人都不好找哇?！崩嫌硬幌虢o自己找麻煩。

“大爺，您幫幫忙吧?！辈恢芙欣嫌哟鬆?，叫得老佑的心里很舒服，也很不好意思。其實老佑今年才四十多歲。

這小伙子多懂事哇。老佑心想。

“我領(lǐng)你們一家家挨戶找吧。怕也得個好多天?！崩嫌訜崆榈亟K于想出一個主意。

“是這樣吧，給我三天時間，我替你們和各家交涉，到時候商量好，一下子全部解決。不過每棵樹的價錢先要說好。”

不周點點頭，“行啊。時間你可要抓緊。”

“一棵樹給我四十?！?/p>

“二十吧，大爺?！辈恢苡憙r還價，一口一個大爺。羊雪梁在一邊笑得肚子疼。商量了一陣，雙方各讓十元。三十元成交。老佑不高興，嘟嘟囔囔：“叫得好聽，我還是你大爺哩，可錢一分也不多給，這么大個鐵路，摳門的很。當了一回大爺，我這活兒是白干啦?！?/p>

不周也怕這個老實的村長生后悔心，就說：“大爺，你的工錢另算，也每天二十?！?/p>

老佑這才眉開眼笑地去了。

回家的路上，羊雪梁笑著說：“你也不是書呆子嘛，口口聲聲地喊大爺，喊得佑村長暈頭轉(zhuǎn)向。”

十一

電桿一根根在林帶里豎立起來了，筆直的一條直線，第二天是個星期六，為了趕工程進度，陳明決定不休息，爭取在下一周順利完成施工任務(wù)。endprint

也許是由于不周忘我的工作熱情，也許是緣于不周不懈的堅持，陳明最終還是放棄了鋪設(shè)電纜的打算。但陳明郁悶不樂、不搭理人的樣子，不周還是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在意，知道陳明是為了前段時間太大的花銷而作難。

圖紙已經(jīng)繪制就緒，接下來只要依照圖紙往電桿上安裝金具，沒有多少技術(shù)上的事情，所以早早就躺下了。緊張的施工任務(wù)，不周還是有些吃不消，只想美美地睡一覺。

但是半夜，值班調(diào)度室的電話就像警笛一樣響不停。不周急忙趕到值班室，見陳明正在來來回回地踱著圈子。

柳屯變電站東送不上電，線路正在單電源運行?！傲蜄|邊管轄三個站區(qū)，有六條過道電纜，十一個信號點……”像放電影一樣，分布在那里的設(shè)備從不周的腦子里匆匆過了一遍，最不放心就是瓷瓶和電纜了。

“要盡快恢復。單電源運行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是事故了”陳明看著不周說。

陳明要去柳屯，不周說：“還是我去吧，這里更離不開你，明天還要施工?！标惷饕膊辉賵猿?，只說：“工區(qū)的人羊雪梁領(lǐng)著都出去查故障了?！?/p>

出了門，才知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下起了雨。雨刷刷啦啦下著，地上已經(jīng)汪了一片片的水坑。怕耽誤時間，不周也沒有返回去拿雨衣。

“主任呀主任，設(shè)備開始報復了啊。”他把裝有資料的包兒緊緊抱在胸前，彎著腰跑，怕雨淋著。

天明時分雨住了，云彩消褪，又露出湛藍的天。羊雪梁和吳昊等人從夜里二點鐘開始查找故障，整整一夜什么也沒有查到，一個個跟泥猴一樣，精疲力竭，回到工區(qū)就成了一灘泥，動也不想動。也難怪，三個區(qū)間，七十多里地，溝溝坎坎，道路泥濘，也真夠他們受了。

向陳明請示后，不周拉開了劉莊K345+600m 處的隔離開關(guān)，試送電成功，這樣就把故障范圍縮小了一大半。接著，不周又在腦子里把剩下的設(shè)備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還有二條過道電纜，三個信號點……最后，他把疑點全部集中在二條電纜和那些沒有認真檢查的瓷瓶上。

翻出資料，查了一下，這兩條電纜找不到今年維修時的有關(guān)的數(shù)據(jù)，也就是說今年維修時沒有按規(guī)定搖測。問題可能就出在電纜或者瓷瓶上，瓷瓶閃爍、裂紋也可能造成這類事故。

三十多里路程，電桿都要一根根上去檢查瓷瓶，可真費大勁兒了。不周心想，還是先從電纜查起吧。就給陳明打電話，講了情況。陳明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自語似的說了一句， “又得好多錢花。” 就把電話掛斷了。

不周撂了電話，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陳明的意思是說這場設(shè)備故障是想大化小，小化無，還必需跑關(guān)系，又得花好多錢。

檢查電纜，很快就找到了故障點。原來電纜接頭是銅鋁接頭，發(fā)生了氧化后接觸不良，造成電纜頭發(fā)熱，燒壞了電纜。維修時不搖測電纜，顯然就沒有看到銅鋁接頭氧化，這是這次事故的根源。不周組織人把四個電纜頭和三個信號點上的銅鋁接頭都檢查了一遍，竟又發(fā)現(xiàn)了一處隱患。忙到天黑，恢復設(shè)備正常運行才完。

陳明打來電話：“不周哇，回家休息幾天吧。工地上有我，再有三五天也就完工了?？偸敲?，大約有一月沒有回家了吧?！敝魅胃裢獾捏w貼關(guān)懷，不周受寵若驚，心里曖暖的。

“我也去工地吧，干完了再休息。”盡管心里實在想休息，不周嘴上卻這樣說。

“你休息幾天再來吧！”陳明口氣堅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十二

不周到工地一看，瞬間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工地上一派繁忙熱鬧的景象，工人們正把一條電纜往鋼索上掛。許多工人懸吊在鋼索下面，正把電纜有條不紊地一段段掛上去，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電桿頂上，本應(yīng)安裝三條鋁鉸線，現(xiàn)在卻被一條纖細的鋼索取代了。不周心里震動非同小可，來不及多想，就大聲喊：“停下來！干錯了?！?/p>

“沒錯呀，是主任讓架電纜的呀。”

“誰說也不行，這是技術(shù)上的事兒?！?/p>

“聽你的還是聽主任的？”工人們起哄說，“你給俺發(fā)工資，俺就聽你一回。”

肩上被人輕輕一拍，“架空線改電纜是我的主意?！标惷髌胶偷卣f。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站在不周的身后。

“可……你……”

“去那邊走走，咱們交換一下意見？”

離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田野里，除了腳下的小徑是土黃色外，映入眼簾的是一派綠意盎然的景色。麥子開始揚花抽穗，再過幾天，田野將是一片金黃。不周激動的心慢慢平息下來。 兩人一時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話題，只是默默地走著。

不周在思付：主任為什么說反悔就反悔了呢，這實在是太突然了。修造這一段線路，無論從技術(shù)角度還是從經(jīng)濟角度考慮，架空線要比鋪設(shè)電纜要強許多倍，并且更易于維修護養(yǎng)，這些淺顯的道理一般工人也知道。也就是說，主任陳明執(zhí)意要用電纜，肯定是有別的用心。

陽光明媚，田野杳無人跡。陳明望著遠處一塊麥地：“那里原來是一塊桃林吧？”

“我不知道，過去也許是吧.”不周心里裝著事情，口氣有些生硬。

陳明心里同樣裝著事情，卻比他自然的多。“哦，看我這記性，去年砍桃林的時候，你還沒有回來呢?！?/p>

“……”

“砍桃樹的原因，興許是周圍小化工廠太多，污染太重的緣故。桃樹掛果不好忍痛砍的吧?！?/p>

“……”

“再過一些時間，麥子就黃了?！?/p>

“嗯，快收麥了?！?/p>

陳明不再費勁地繞彎彎了，索性直奔主題：“小周，我非常尊重你的意見。但是，我作為主任，有權(quán)利做出自己的決定。再說，這件事，我也是考慮了很長時間，想得也比較多。從安全的角度考慮，我們的線路畢竟是要從樹林里穿過，電纜總比鋁裸線好。從經(jīng)濟角度考慮，我們是有經(jīng)濟效益的，現(xiàn)在不是都在講經(jīng)濟效益嗎。再過一段時間，農(nóng)民把樹砍了，我們再把電纜取下來，改架空線，到時獨得一條電纜，取得的效益是巨大的啊?！?/p>

“是啊，我們是占了點小便宜，可是國家不是吃大虧了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