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斌/ 江蘇省葉圣陶教育思想研究所
在《教育照亮未來:民國八大教育家經典文選》一書的導言中,我說過如下的話——
“打開近些年回望民國的書刊,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確曾有過那么一個歷史時期,大師輩出,精英群起。即便是戰(zhàn)亂頻仍,學校,依然弦歌一堂,詩意而溫暖;教育,仍然高貴而尊嚴,桃李棟梁。為什么?拂去歲月的煙塵,原來奇跡的背后,有一個燦若星斗的教育家群體。他們,正是民國教育脊梁和靈魂式的人物。披讀他們風格各異卻一樣厚重沉實的文字,常常覺得,這不是回響在一個世紀以前的聲音,其思想的灼灼光芒穿越時空直逼今天的教育現(xiàn)實。是的,歲月易老,而思想之樹常青;百年暌隔,歸來時我們不覺有一點生分,卻似故人相見親切而溫馨!”
當我接到“民國先生給我們的職業(yè)啟示”的命題作文時,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段話。的確,那一輩民國先生沒有走遠。今天的教育依然需要他們思想的潤澤,今天的教師依然可以從他們身上汲取前行的力量。
自1840年鎖閉的國門被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之后,中國就進入了如史學家所說的“驚濤駭浪的歷史三峽”(唐德剛語)。亡國滅種的危機,使得那一代教育人的教育思考和實踐,無不和救亡圖存的社會改革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這幾乎是那一代先生共同的精神底色。有的負笈東瀛,有的游歷歐美,竊得思想火種報效祖國。陶行知、陳鶴琴、經亨頤、夏丏尊……海外歸來的他們紛紛脫下洋裝,走向民間,投身于教育改造。正是這種強烈的社會責任,使他們在長期的教育思考和實踐中,不斷沖破封建教育的思想羅網,積極汲取西方先進教育思想精華,艱辛探索一條適應社會需要的現(xiàn)代公民培養(yǎng)之路。民國的現(xiàn)代教育是對封建傳統(tǒng)教育思想的叛逆,具有鮮明的科學民主意識,劃清了封建傳統(tǒng)教育和現(xiàn)代公民教育的界限,也因此獲得鮮明的時代特征和現(xiàn)代品質。
教育,可以是職業(yè),可以是事業(yè),也可以是志業(yè)。一個人把教育工作作為志業(yè),意味著把工作視為生命意義之旨歸,把職業(yè)與生命融為一體,承擔起了時代賦予教育人的歷史使命和文化責任。不同時代的教師有不同的使命。但是,矢志改造社會改革人心的社會責任,依然是今日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熱切呼喚。中國正在向現(xiàn)代社會急劇轉型。培養(yǎng)現(xiàn)代社會所需要的合格公民,正是今天教育的神圣使命!
其實,說到底也是看你對教育的職業(yè)信仰以及忠誠度,當然,也包括自身的生命能量是否如同種子一樣強大!想說一說葉圣陶的故事。1912年,中學畢業(yè)的葉圣陶以極大的熱情投入教育,但是,接受五年現(xiàn)代教育熏陶的葉圣陶與保守的舊教育環(huán)境產生了嚴重沖突。兩年半以后,他被校方以縮減班級為借口,排擠出校。初登講壇的葉圣陶,在職業(yè)生涯開始之初就頹然敗下陣來!然而,排擠只能打擊弱者。對于強者,坎坷和逆境只是又一次人生的砥礪。葉圣陶像一粒蓄積巨大生命能量的種子,在另一片土地上破土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這粒種子萌芽的地方,叫甪直;這所學校,叫吳縣第五高等小學,簡稱“五高”。1917年寒假,葉圣陶收到時任“五高”小學校長的草橋中學同學吳賓若的邀請,到甪直擔任小學教師,他的另一位中學好友王伯祥也在這里任職。在離開言子廟三年之后,又能從事小學教師工作,并且是和意氣相投的同窗好友共事教育,葉圣陶立即欣然前往甪直。當時的甪直“五高”,不僅有禮堂、音樂教室等新式設施,而且校長的教育觀念非常先進。因為校長吳賓若也是蘇州第一中學堂畢業(yè),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陶冶。終于,三位草橋校友聲氣相投,意氣風發(fā)地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教育改革運動,“做了中國教育史上從沒有過的事”。有埋沒,才會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不管是誰,你若想實現(xiàn)你大大的夢想,先得去做一顆小小的種子!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亡海外,周游列國,辛亥革命后回國。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他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和南京東南大學講學,并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成為左有王國維、右有陳寅恪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一時風云際會,蔚為杏壇壯觀。且看梁實秋筆下的先生梁啟超的風采——
“先生博聞強記,在筆寫的講稿之外,隨時引證許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誦得出。有時候,他背誦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禿頭,敲幾下之后,記憶力便又暢通,成本大套的背誦下去了。他敲頭的時候,我們屏息以待,他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著他歡喜。先生的講演,到緊張?zhí)?,便成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太息……”“他講得認真吃力,渴了便喝一口開水,掏出大塊毛巾揩臉上的汗,不時地呼喚他坐在前排的兒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臺去把黑板擦干凈。每次鐘響,他講不完,總要拖幾分鐘,然后他于掌聲雷動中,大搖大擺地徐徐步出教室。聽眾守在座位上,沒有一個人敢先離席。”
梁啟超一生致力于社會變革,而晚年親執(zhí)教鞭,何以產生出如此高昂的激情?且看梁啟超在演講《教育家的自家園地》中的夫子自道——“教育家特別便宜處,第一,快樂就藏在職業(yè)的本身,不必等到做完職業(yè)之后找別的事消遣才有快樂,所以能繼續(xù)。第二,這種快樂任憑你盡量享用不會生出后患,所以能徹底。第三,拿被教育人的快樂來助成自己的快樂,所以能圓滿。樂哉教育!樂哉教育!”……
原來如此!當我們對教育歷史方位的辨識日益清晰,當我們逐步找回曾經失落的教育精神,當我們對教育由熱愛而頓悟而漸入佳境……你會發(fā)現(xiàn),教育,原來可以如此樸素而美好;快樂,原來可以和教師職業(yè)如影相隨。
《論語》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說的是君子以合乎禮儀的標準和方式來選擇交往的朋友,以與朋友的交往來輔助仁德的修養(yǎng)。最經典的例子也許要數夏丏尊、葉圣陶、朱自清之間的終身友誼。1921年7月,葉圣陶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結識朱自清;1931年,任開明書店編輯,訂交夏丏尊。三人切磋砥礪,莫逆終生,成就一段杏壇佳話。夏丏尊1946年去世,和葉圣陶交誼15年;朱自清1948年病逝,和葉圣陶交誼27年。在《葉圣陶集》中,懷念夏丏尊、朱自清的詩文有近20篇,不僅如此,葉圣陶和夏丏尊或朱自清合著的書籍達14種之多?!段男摹?、《國文百八課》、《國文教學》等諸多現(xiàn)代語文教育經典之作,都是由夏丏尊和葉圣陶或是由葉圣陶和朱自清合著而成。“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老一輩學人之間深厚情誼的形成,既有他們性情淳厚、志趣相投的性格因素,同時也與他們高度一致的教育觀分不開。發(fā)軔于20世紀初葉的中國的教育改革,是一場重大的歷史性變革,使命和責任使得那一代先生義無反顧地成為教育轉型的探求者和改革者。
在我們的教育現(xiàn)實中,我們常常感到會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著,生活在悖離教育精神和缺乏和諧人際關系的困窘之中,這些都在吞噬著我們的職業(yè)幸福。評比、攀比、名譽、榮譽……面對琳瑯滿目、形形色色的桂冠和光環(huán),如果我們缺少必要的警惕,我們原本淡定的心靈就會被腐蝕,我們曾經從容的腳步就會被攪亂。民國先生的為人處世風范也啟示我們:讓教育返璞歸真,讓人際關系重拾樸素真誠。
在《重新“發(fā)現(xiàn)”葉圣陶》一文中,我曾說過如下一段話:
“對于20世紀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轉型過程中出現(xiàn)的那一代教育名家,如蔡元培、黃炎培、晏陽初、陳鶴琴、陶行知、葉圣陶等人的教育思想,應該給予特別重視和高度關注,原因在于,在他們身上既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思想精粹,同時又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精神,或者毋寧說,他們教育思想的形成過程,就是中國社會轉型和教育現(xiàn)代化歷史進程的個性化縮影。蔡元培的美育思想、黃炎培的職業(yè)教育思想、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思想、陳鶴琴的幼兒教育思想、陶行知的生活教育思想、葉圣陶的為人生教育思想,無一不是西方現(xiàn)代教育思想和中國傳統(tǒng)教育智慧相結合植根于中國教育土壤中的產物,他們相互映襯,相映生輝,共同譜寫出現(xiàn)代化交響曲中屬于教育的輝煌樂章。這是一筆豐厚的思想遺產和理論財富?!?/p>
我想說的是,我們需要繼承的不僅是民國教育家的思想財富,民國先生的職業(yè)操守和職業(yè)精神,也同樣是值得我們發(fā)揚光大的一種寶貴傳統(tǒng)。在全社會大力倡導教育家辦學的熱烈氛圍中,人們常問:教育家在哪里?教育家從何而來?土壤、陽光、水分、空氣……固然都很重要,但是,起決定作用的其實還是種子自身!但愿人們從那一代民國先生的職業(yè)風范中得到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