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圣明
[作者朱圣明(1984年—),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助理教授,福建,廈門,361005]
在新近公布的里耶簡中,有一枚簡出現(xiàn)了“公船”一詞:
廿六年八月庚戌朔丙子,司空守樛敢言:前日言競陵漢陰狼假遷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名曰□,以求故荊積瓦。未歸船。狼屬司馬昌官。謁告昌官,令狼歸船。報曰:狼有逮在覆獄己卒史衰、義所。今寫校券一牒上,謁言己卒史衰、義所,問狼船存所。其亡之,為責券移遷陵,弗□□屬。謁報。敢言之。/【九】月庚辰,遷陵守丞敦狐卻之:司空自以二月叚(假)狼船,何故弗蚤辟□,今而誧(甫)曰謁問覆獄卒史衰、義。衰、義事已,不智(知)所居,其聽書從事。/ 手。即令走□行司空(簡8-135)
簡文所示,該“公船”為南郡競陵縣人狼向洞庭郡遷陵縣所借,為官府之船,這在當時應該是一種與私人擁有的“私船”相互區(qū)別的船舶。文中“名曰”后一字,或釋作“柂”,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湖南龍山里耶戰(zhàn)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蜥屪鳌拌?,3胡平生:《讀里耶秦簡札記》,載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歷史系、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簡牘學研究》(第4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頁。郭浩認為該字可能就是公船上的官方標記。4郭浩:《漢代地方財政研究》,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38頁。此外,另有一些出現(xiàn)在里耶簡簡文中的船舶,雖未被明確冠以“公船”之名,但從其出現(xiàn)在官方文書中,受公家管理,乘坐之人為官吏,執(zhí)行之事為公務來看,其無疑也屬公船。在陸路閉塞、水路發(fā)達的秦代遷陵縣,公船的使用顯得尤為頻繁與重要。然就筆者目力所及,關于這些公船的具體用途、職事之人、制造及管理等問題,尚未見有專門的研究。故而不揣淺陋,試作此文,不妥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酉水穿遷陵縣而過,蜿蜒匯入沅水,通往洞庭長江,給山路崎嶇的當?shù)靥峁┝艘粭l便捷的水路。船舶也因此在遷陵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從已公布的里耶簡可知,遷陵縣公船的使用主要集中在日常公務出行、民事運輸、軍事運輸三個方面。
公船是遷陵官員外出處理日常公務的重要交通工具。如下兩例:
廿八年七月戊戌朔乙巳,啟陵鄉(xiāng)趙敢言之:令令啟陵捕獻鳥,得明渠雌一。以鳥及書屬尉史文,令輸。文不肎(肯)受,即發(fā)鳥送書,削去其名,以予小史適。適弗敢受。即詈適。已有(又)道船中出操栮<楫>以走趙,奊訽詈趙。謁上獄治,當論論。敢言之。令史上見其詈趙(簡8-1562)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59—360頁。
第一例是遷陵縣下屬啟陵鄉(xiāng)負責人趙發(fā)往縣廷的文書。趙在文書中提到其令尉史文輸送一只明渠鳥及送鳥文書到縣廷,文不順從,兩人隨之發(fā)生了沖突。據(jù)文書可知,文不肯接受這一公務,想讓小史適代替他前往縣廷,然適亦不肯,文只得親身前往,其忿忿不平,便從船中操楫叱趙離開并責罵他。總而言之,盡管文有千般不快,最后還是接下了任務。從其船中操楫的舉動來看,他前往縣廷是乘船走水路。而乘船之人為官吏,執(zhí)行之事為公務,其乘坐之船當為公船。第二例是遷陵縣代理縣丞敦狐發(fā)給該縣船官的一道命令,讓其出借兩艘船。所借之船既為船官管理,其顯為公船。借船之人為縣廷掌管文書的令史,其受指派前往沅陵??甭闪钍枪珓铡?/p>
除遷陵縣官吏自身的外出公務用船外,對于上級派來檢查工作的官員,遷陵縣亦需保障其在縣內(nèi)的出行用船。如下例:
尉敬敢再拜謁丞公:校長寬以遷陵船徙卒史【酉陽,酉陽】□□【船】□元(沅)陵,寬以船屬酉陽校長徐。今司空□□□□□□丞公令吏徒往取之,及以書告酉陽令來歸之。盜賊事急,敬已遣寬與校長囚吾追求盜發(fā)田官不得者。敢再拜謁之(簡8-167、8-194、8-472、8-1011、8-167 背、8-194 背、8-472 背、8-1011 背)3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01頁。從文書格式來看,這是一封書信。就其中提到讓丞公以文書通告酉陽可推知,該丞公當指遷陵縣丞。里耶簡中涉及這兩縣之間往來的文書較多,其通常發(fā)生在兩縣縣丞之間,如簡8-158開頭:“丗二年四月丙午朔甲寅,遷陵守丞色敢告酉陽丞主”;4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95頁。簡8-647 開頭:“?□酉陽守丞又敢告遷陵丞主”。5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89頁。相應的,與丞公通信的尉則為與縣丞身份相當?shù)目h尉,這符合秦簡中縣尉一般省稱為尉的做法,亦與校長隸屬于縣尉的制度相吻合。6王彥輝:《<里耶秦簡>(壹)所見秦代縣鄉(xiāng)機構設置問題蠡測》,《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該信緣起遷陵縣尉敬下屬校長寬以遷陵縣公船送卒史到酉陽縣,并將船交予酉陽校長徐。因校長寬被臨時派往抓捕盜賊,無法取船??h尉敬便寫信讓遷陵縣丞遣下屬吏徒到酉陽縣取回這艘船或者讓他以文書告之酉陽將船歸還。文中卒史當為洞庭郡府屬吏?!妒酚洝な捪鄧兰摇份d秦末時蕭何曾“給泗水(郡)卒史事”。7司馬遷:《史記》卷53,《蕭相國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014頁。里耶簡16-5、16-6 記有洞庭郡守派卒史到屬縣檢查工作的實例。其簡文開頭均為:“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謂縣嗇夫、卒史嘉、叚(假)卒史榖、屬尉?!?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湖南龍山里耶戰(zhàn)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卒史直接承受郡守命令,其顯然為郡屬吏。而遷陵、酉陽同屬洞庭郡,書信中卒史應是洞庭郡府派出。從其可知,卒史在郡屬縣公干期間的交通工具由所在縣承擔。卒史由遷陵出發(fā)前往酉陽,其所乘之船為遷陵縣公船。待卒史抵達酉陽,該公船便應即時返回遷陵。
里耶簡文中也有既非遷陵縣官員、亦非洞庭郡官員的公務用船,前揭簡8-135 便是一例。來自南郡竟陵縣的狼為尋求以前楚國遺留下來的瓦器,向遷陵縣借用了一艘公船。從狼遠到而來并能輕易借到公船不難推測求瓦器之事當為公務。
上引前三例,公船行駛路徑分別為由遷陵下屬啟陵鄉(xiāng)往縣治所在、由遷陵往沅陵、由遷陵往酉陽,所涉公務分別為鄉(xiāng)、縣、郡三級。后一例公船當是沿酉水尋找故楚瓦器,該公務與遷陵縣自身并無直接關聯(lián)。此四例各有不同,足可體現(xiàn)公船使用在當?shù)厝粘9珓粘鲂兄械钠毡樾耘c重要性。
遷陵縣境內(nèi)水路便利,古往今來,船舶在當?shù)孛袷逻\輸中起著重要作用。里耶簡所見,秦時遷陵公船主要被用來運輸糧食與刑徒,擺渡行人與貨物。
“秦漢時期以糧食為主的物質運輸稱作‘轉漕’?!?林甘泉主編:《中國經(jīng)濟通史》(秦漢經(jīng)濟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551頁。以船轉輸糧食的做法由來已久,在秦國亦有悠久的傳統(tǒng)?!妒酚洝で乇炯o》載秦穆公十二年(前648 年),晉國出現(xiàn)旱情,向秦國借糧。穆公聽從百里傒等人的建議,運送大量粟米給晉,“以船漕車轉,自雍相望至絳”;2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第188頁。與里耶簡時代相去不遠的事例有秦昭王二十七年(前280 年),“司馬錯率巴、蜀眾十萬,大舶舩萬艘,米六百萬斛,浮江伐楚”。3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3,《蜀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8頁。《華陽國志·巴志》記此次行軍是溯巴涪水前進的。4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1,《巴志》,第11頁。該戰(zhàn)役的發(fā)生地點離遷陵并不遙遠。
在秦國對外戰(zhàn)爭特別是對楚作戰(zhàn)中,船運保障了作為戰(zhàn)略物質的軍糧的供給。秦統(tǒng)一后,水上運輸在國內(nèi)糧食調(diào)配上仍占有重要地位。此從遷陵縣即可窺見一斑。里耶簡8-2191 同漕運相關:
廿九年七月戊午遷陵丞昌訊?(簡8-2191)
鞠之:又(有)留不傳閬中漕?(簡8-2191背)5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43頁。
這是一份遷陵縣丞審訊罪犯的記錄。殘文所見該罪犯的罪行是截留漕船。從《二年律令·均輸律》“船車有輸,傳送出津關”6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1頁。的規(guī)定來看,留船不傳在漢初亦為犯罪。閬中,秦屬巴郡。漕船從遷陵出發(fā),順酉水入沅水,經(jīng)洞庭湖進入長江,溯江而上至今重慶再轉入嘉陵江至閬中,可一路水運抵達。
里耶簡中也有糧食在遷陵縣內(nèi)轉輸?shù)氖吕?/p>
丗四年七月甲子朔癸酉,啟陵鄉(xiāng)守意敢言之:廷下倉守慶書言令佐贛載粟啟陵鄉(xiāng)。今已載粟六十二石,為付券一上。謁令倉守。敢言之(簡-1525)7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49頁。
這份文書中“載粟啟陵鄉(xiāng)”并未言及具體運輸工具。但從前舉啟陵鄉(xiāng)送鳥一事可知,啟陵有水路至縣廷。又,文書中輸粟用一“載”字,而里耶簡中恰有載物用船的例子,如簡8-1350:“重請徙載它船。虒即【令】?”。8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14頁。由此,這里以船載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糧食之外,刑徒亦是公船的輸送對象。秦時上至中央下到地方的諸多領域,都普遍存在使用刑徒工作的情況。里耶簡中發(fā)現(xiàn)的大量作徒簿記載了很多刑徒被分配到遷陵縣下屬各部門、各鄉(xiāng)勞作的事項。無獨有偶,與糧食一樣,秦時刑徒的調(diào)配也不僅限于一縣之內(nèi)。我們熟知的便有秦末沛縣亭長劉邦曾“為縣送徒酈山”,9司馬遷:《史記》卷8,《高祖本紀》,第347頁。從刑徒送出時間、送達地點來看,顯然與修筑始皇驪山陵墓有關。除地方往中央的輸送外,各縣之間也有刑徒的調(diào)配。如里耶簡8-145 遷陵縣作徒簿中便有“一人□徙酉陽”、“二人傳徙酉陽”的記錄,10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84、85頁。意謂該縣將部分刑徒轉徙酉陽。只是不清楚這些刑徒是受遷陵縣指派在酉陽工作還是將直接聽命于酉陽縣。刑徒由遷陵輸往酉陽的方式無非陸路與水路,在當?shù)仃懙亟煌ú槐愕那闆r下,沿酉水船運是很好的選擇。前揭遷陵校長送洞庭縣卒史到酉陽就是走的這一線路。另外,里耶簡8-2061 可能也與刑徒徙送有關:
?戌朔庚戌,輸曹河□?
?【敢】言之。八月己未,內(nèi)□?
來到后廂客廳,坤二少爺、百里香依次落座。莊大善人又招呼傭人捧上谷雨龍井,才滿面堆笑地對坤二少爺說:“先生仙風道骨,一定不是俗人。莊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風水先生!”抿了口香茗,又說,“不過老朽有些疑問,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家人丁不旺的?”
?□□□□□□?(簡8-2061)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25頁。
“輸曹河”之后的文字,原釋文未釋。從圖版字形的上半部來看,似為“徒”字。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252頁。若此說成立,該簡文當是一份以船轉運刑徒的官方文書。相比陸地的徒步轉輸,水路輸送需要專門的交通工具。這些刑徒隸屬于官府,由官吏帶領徙往他處為官府工作,又需制作專門文書向上級呈報,所有一切均與官方相涉,其運輸工具理當應由官府來提供。此時,公船便派上了用場。
除沿酉水的運輸外,在酉水上的各個渡口,亦有船舶往來過渡行人與貨物,至今亦然。從里耶簡中可發(fā)現(xiàn)秦代遷陵縣津渡及船人的存在:
啟陵津船人高里士五(伍)啟封當踐十二月更,□【廿九日】□?
正月壬申,啟陵鄉(xiāng)守繞劾。
丗三年正月壬申朔朔日,啟陵鄉(xiāng)守繞敢言之,上劾一牒?(簡8-651)
正月庚辰旦,隸妾咎以來。/履發(fā)。?(簡8-651 背)3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91—192頁。
其中,津即河流渡口。《說文》曰:“津,水渡也?!?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55頁。從啟陵津船人啟封的踐更事宜由啟陵鄉(xiāng)守上報可知此津位于遷陵縣啟陵鄉(xiāng)??赡茉撪l(xiāng)渡口只此一個,便直接冠以鄉(xiāng)名。酉水流經(jīng)遷陵,啟陵津應是酉水上的渡口。關于船人,校釋者何有祖釋為船夫,5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92頁。其大體無誤。但此船夫并非普通船夫,一般船夫的踐更斷不會由主管一鄉(xiāng)事務的鄉(xiāng)守親自核實并單獨行文上報。6關于秦代一鄉(xiāng)之長是鄉(xiāng)嗇夫還是鄉(xiāng)守,學界尚存爭議。近來張朝陽認為鄉(xiāng)嗇夫是名義上的一鄉(xiāng)之長,而鄉(xiāng)守實際主管一鄉(xiāng)事務。此可備一說。參見張朝陽:《也從里耶簡談秦代鄉(xiāng)嗇夫與鄉(xiāng)守:論基層管理的雙頭模式》,《史林》,2013年第1期?,F(xiàn)在所以這樣,理由只有一個:啟陵津為官方渡口,7遷陵縣在啟陵津設有官吏負責管理渡口,詳見下文對津吏的分析。其船人則為官方雇用的船夫,8里耶簡中出現(xiàn)了多份牽涉到高里民眾的爰書(如簡8-1443、8-1455,簡8-1537,簡8-1554),其無一例外均由都鄉(xiāng)上呈遷陵縣廷。顯然,高里為都鄉(xiāng)下屬之里。由此,簡8-651中的船人啟封并非啟陵鄉(xiāng)人,其應是受當?shù)毓陀谩拇诵枸`更來看,其在渡口工作本身并不是服徭役。船人離職服徭役將會影響到渡口的日常運轉,因而對其離職事宜的處理也就顯得非常慎重與特殊。有關津渡船人所駕之船是公船還是私船的問題,雖因材料缺乏無從確知,但作為官方管理的渡口,若渡船歸船人私有,碰上踐更或其他事情船人離開將渡船帶走,難免會給渡口工作帶來不便。退一步說,即使渡船為私船,因船人自身為官府雇用,其私船亦當被納入到官方管理,船人在渡口工作期間該船的性質與公船無甚差異。
民事運輸之外,秦時公船也作軍用,用來輸送士卒及軍糧、兵器等軍事戰(zhàn)略物質。在秦構思謀劃與實際發(fā)生的水戰(zhàn)中,兵卒與軍糧通常均由船載。前者如張儀曾對楚王言道:“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不至十日而距捍關”;9司馬遷:《史記》卷70,《張儀列傳》,第2290頁。后者如前舉司馬錯浮江伐楚之役。
在兵器的運輸方式上,里耶簡中有以公船運載軍械的簡文:
廿七年三月丙午朔己酉,庫后敢言之:兵當輸內(nèi)史,在貳春□□□□五石一鈞七斤,度用船六丈以上者四(艘)。謁令司空遣吏、船徒取。敢言之。?(簡8-1510)
三月辛亥,遷陵守丞敦狐告司空主,以律令從事。/……昭行
三月己酉水下下九,佐赾以來。/釦半(簡8-1510 背)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41頁。
這是一份遷陵縣庫主官請求縣丞派遣公船到該縣貳春鄉(xiāng)運輸兵器的文書。需要說明的是,關于該簡與前引里耶簡16-5、16-6 中“兵”的具體所指,學界尚有爭議。李學勤、王煥林先生認為其與里耶簡16-5、16-6 中的“甲兵”一樣均指軍械兵器。2李學勤:《初讀里耶秦簡牘》,《文物》,2003年第1期;王煥林:《里耶秦簡校詁》,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第104頁。魯家亮則認為“兵”似指谷物,其理由有二:一是里耶簡16-5、16-6 中“兵”與“甲兵”均并言,彼此當有別;二是“五石一鈞七斤”的份量特征合于谷物。筆者贊同李、王兩位先生的看法。睡簡《秦律雜抄》有“稟卒兵,不完善(繕),丞、庫嗇夫、吏貲二甲,法(廢)”的規(guī)定,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134頁。既然要給軍卒發(fā)放完好的“兵”,此處之“兵”顯為武器。將“兵”理解為谷物在詞義上是無法說通的。至于“甲兵”與“兵”的不同當理解為武器種類的差異。而“石”、“鈞”、“斤”是重量單位,亦可適用于稱呼兵器重量。另外,這份文書中,用船申請既由遷陵縣縣庫官員提出,那么文中之“兵”當同縣庫的職掌有關。而秦代縣庫正是負責器物存放與管理的機構。
縣庫有對器械的保管職能,我們可從秦簡中找到諸多證據(jù)。上引睡簡中庫嗇夫作為發(fā)放破損兵器事故的責任人之一,顯然與縣庫負責對兵器的保管息息相關。更為直接的例子來自里耶簡8-458:“遷陵庫真□。甲三百卌九。甲廿一。鞮瞀丗九。胄廿八。弩二百五十一。臂九十七。弦千八百一。矢四萬九百□。(戟)二百五十一”。4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54頁。這份遷陵縣庫統(tǒng)計文書中逐一列舉了諸種武器的存量,其為縣庫管理武器的顯證。另有里耶簡8-493:“金布記錄:庫兵計,車計,工用計,工用器計,少內(nèi)器計,【金】錢計。凡六計”,5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9頁。這是縣少內(nèi)下屬金布對縣廷列曹主司物質的統(tǒng)計。6王彥輝:《<里耶秦簡>(壹)所見秦代縣鄉(xiāng)機構設置問題蠡測》,《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其中“庫兵計”便是對縣庫所儲存兵器的統(tǒng)計。前揭簡8-458 很有可能就是一份“庫兵計”。下引里耶簡亦能提供蛛絲馬跡的信息:
廿九年八月乙酉,庫守悍作徒薄(簿):受司空城旦四人、丈城旦一人、舂五人、受倉隸臣一人。?凡十一人。城旦二人繕甲□□。城旦一人治輸□□。城旦一人約車:登。丈城旦一人約車:缶。隸臣一人門:負劇。舂三人級:姱、□、娃。廿廿年上之?(簡8-686、8-973)
八月乙酉,庫守悍敢言之:疏書作徒?。ú荆╇罕保ū常┥?,敢言之。逐手。乙酉旦,隸臣負解行廷(簡8-686 背、8-973 背)7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03頁。
簡文中,十一名隸徒被派往縣庫從事不同的勞動。其中“繕甲”是對兵器的修繕,這正可與《秦律雜抄》中庫嗇夫會因發(fā)放破損兵器遭受處罰相印證。
退一步說,若“兵當輸內(nèi)史”之“兵”確為谷物,那么這份用船申請理應由糧食的保管機構——縣倉提出。關于秦代縣倉對糧食的保管職能,證明材料有很多。里耶簡8-481 的“倉曹記錄”中有“禾稼計”,8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4頁。校釋者何有祖認為此處“禾稼”是指收藏在倉中的谷類作物谷實的統(tǒng)稱。9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4—165頁。里耶簡8-776 出現(xiàn)有“倉曹當計禾稼出入券”的規(guī)定,10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24頁。而上引簡8-1525中粟的調(diào)動、券的收授也正是由遷陵縣倉來執(zhí)行的。另,里耶簡中有大量官府給官員、刑徒等發(fā)放糧食的廩食簡,其多有縣倉官員的參與,如簡8-2245:“?五月乙卯,倉是、史感、稟人援出稟遷陵丞昌。·四月、五月食”;1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50頁。簡8-2249:“徑廥粟米一石二斗半斗。丗一年二月己丑,倉守武、史感、稟人堂出稟隸妾援”。12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51頁。
由上,雖同為財物保管型機構,縣倉管理谷物,縣庫負責器物特別是武器的分工在秦代是較為明確的。這一分工也為漢代所繼承。1郭浩:《漢代地方財政研究》,第80—82頁。如果輸送糧食,其不當由庫官來上報。綜合前述,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來說明簡8-1510 中“兵當輸內(nèi)史”之“兵”應作武器解。
事實上,從里耶簡中亦可找到遷陵武器外輸?shù)睦樱绾?-151:“遷陵已計:丗四年余見弩臂百六十九。·凡百六十九。出弩臂四輸益陽。出弩臂三輸臨沅。·凡出七。今九月見弩臂百六十二”。2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91—92頁。在這份遷陵縣弩臂出入文書中就有七件弩臂被輸往他地。
里耶秦簡所見遷陵縣與公船相關的職事之人分別有津渡船人、津吏、船官、縣司空、縣丞等。他們在縣內(nèi)牽涉公船的事務中各自承擔著相應的職責,一同構筑起遷陵縣公船的職官體系。
關于秦代船人的職責,我們可從一些周秦時代的事例中獲取信息。《韓詩外傳》有晉平公(前557 年—前532 年)在黃河之上游覽時與船人盍胥關于如何招攬賢士的一段對話;3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5—236頁。楚靈王十二年(前529 年),楚國發(fā)生政變,公子比被新立為楚王,靈王則被迫流亡在外至死。此時,因不明靈王蹤跡,郢都人心不穩(wěn)。楚公子棄疾便利用這一動蕩時機大做文章:“(五月)乙卯夜,棄疾使船人從江上走呼曰:‘靈王至矣!’國人愈驚”。4司馬遷:《史記》卷40,《楚世家》,第1708頁。最終公子比自殺,棄疾即位。這里,棄疾指使的船人顯然是在長江上一邊駕船,一邊呼告;《呂氏春秋·必己》錄有戰(zhàn)國勇士孟賁因不顧秩序搶先過渡黃河而與船人發(fā)生沖突,待船行駛至河中其亮明身份使船人惶恐的故事;5許維遹撰:《呂氏春秋集釋》卷14,《必己》,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49—350頁。同書《知分》篇記有楚國勇士次非渡河,船到中流時與船人關于河中蛟龍的對話;《說苑·雜言》中分別有惠施、西閭過渡黃河而中流溺水為船人所救的事例;6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卷17,《雜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16頁?!妒酚洝り愗┫嗍兰摇份d楚漢之爭時,身為楚都尉的陳平因過失懼怕被項羽誅殺而棄印逃亡,“渡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中當有金玉寶器,目之,欲殺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7司馬遷:《史記》卷56,《陳丞相世家》,第2053頁。陳平脫衣幫助撐船發(fā)生在渡船駛離岸邊之后,此時船人在船上。上舉諸例中,船人或在江河之上行船,或僅在渡口往來擺渡,但無一例外,均為駕船之人。這當是“船人”一詞的泛指對象。
與普通船人相比,津渡船人過渡行人及貨物的工作本身也是行船運輸,然由于津渡一般由官府管理,其所屬船人的行為便受到官方約束。前揭里耶簡8-651 可知,船人啟封隸屬于啟陵津,其外出服徭役需要當?shù)卣畬iT核實上報。
稍晚有關津渡船人具體職掌及責任的材料出現(xiàn)在西漢初年的《二年律令·賊律》中,作為付諸實施的法律條文,其制度化的規(guī)定無疑更有說服力。
船人渡人而流殺人,耐之,船嗇夫、吏主者贖耐。其殺馬牛及傷人,船人贖耐,船嗇夫、吏贖遷。其敗亡粟米它物,出其半,以半負船人。舳艫負二,徒負一;其可紐系而亡之,盡負之,舳艫亦負二,徒負一;罰船嗇夫、吏金各四兩。流殺傷人,殺馬牛,又亡粟米它物者,不負(簡6、7、8)8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92頁。
該律文是對渡船發(fā)生事故后的處罰規(guī)定。其中提到四類相關責任人:船嗇夫、吏主者,船人,舳艫,徒。此處暫只分析船人。簡文言“船人渡人”,即此船人工作在津渡。后文可知,其職責有擺渡行人、牲畜及貨物等。
在上述秦、漢初兩個有關津渡船人的例子中:前者服徭役需鄉(xiāng)守親自上報;后者發(fā)生事故后,船嗇夫等官吏要負連帶責任。津渡船人的官方身份由此彰顯無遺。將其釋作船夫、公私行船者或渡船主人,1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92頁;郭建:《“坐而不償,償而不坐”——漢唐時期法律處置侵損財產(chǎn)行為的一項原則》,《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都并非十分精確。秦簡中雖未見對津渡船人在渡船發(fā)生事故后進行判罰的內(nèi)容,但考慮到《二年律令》中很多律文都是承續(xù)秦律而來,或可認為類似規(guī)定在秦代也存在。另外,湖南張家界古人堤遺址出土有東漢時期的一份漢律目錄,其中有“船人□人”條,據(jù)前引《二年律令·賊律》,“□”或為“殺”字,或為“流”字。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南張家界古人堤遺址與出土簡牘概述》,《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2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南張家界古人堤簡牘釋文與簡注》,《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2期。此可表明,在受官方管理的津渡,對其船人的管束終后漢之世依然存在。
安作璋、熊鐵基二位先生認為秦漢于地方縣內(nèi)津要之處設守津吏來維持治安、監(jiān)督行人,其為縣直屬吏。3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672、717頁?!笆亟蚶簟庇袝r又被寫作“津吏”。4范曄:《后漢書》卷82上,《方術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19頁。現(xiàn)存秦官印有“宜陽津印”,“此為宜陽掌津關渡口之官印”。5羅福頤主編:《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6頁。在里耶簡中,也發(fā)現(xiàn)有津吏的存在:
丗五年八月丁巳朔己未,啟陵鄉(xiāng)守狐敢言之:廷下令書曰取鮫魚與山今盧(鱸)魚獻之。問津吏徒莫智(知)。?問智(知)此魚者具署物色,以書言。?問之啟陵鄉(xiāng)吏、黔首、官徒,莫智(知)。敢言之。?戶曹。
八月□□□郵人□以來。/□發(fā) 狐手(簡8-769、8-769 背)6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22頁。
簡文可知,遷陵縣廷命令啟陵鄉(xiāng)進獻鮫魚與山今鱸魚,啟陵鄉(xiāng)守逐一詢問了當?shù)毓倜袢说龋瑓s均不知此二種魚的形態(tài)。文中“津吏徒”當斷開為“津吏、徒”。津吏為管理津渡的負責人,津徒是被發(fā)配到渡口勞作的刑徒。從啟陵鄉(xiāng)守詢問津吏之行為可推知該津吏管理之津渡位處啟陵鄉(xiāng),其應是里耶簡8-651 中提到的啟陵津。而從啟陵鄉(xiāng)守核實上報啟陵津船人踐更事宜及其就事詢問啟陵津吏來看,該津吏似受鄉(xiāng)守節(jié)制。這或與前揭津吏為縣直屬吏的論斷有所出入,亦或津吏之職級與其所管理之津渡在縣內(nèi)的地位相關,一鄉(xiāng)之津(如啟陵津)與一縣之津(如前舉秦官印中的宜陽津)的主官在地方官吏系統(tǒng)中當有所差異。另,簡文津吏、鄉(xiāng)吏分列表明啟陵津吏又不同于一般鄉(xiāng)官。這些大概是設置于鄉(xiāng)之津吏的特殊所在。
關于津吏與公船的關系,除了安、熊二位先生所言的維持船舶過渡秩序外,還有其他職守。漢初《二年律令》中有以下律文:
不幸流,或能產(chǎn)拯一人,購金二兩;拯死者,購一兩。不智(知)何人,貍而讂之。流者可拯,同食、將吏及津嗇夫、吏弗拯,罰金一兩。拯亡船可用者,購金二兩;不盈七丈以下,丈購五十錢;有識者,予而令自購之(簡430、431、432)7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54頁。
整理小組釋“津嗇夫”為津渡管理人。8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67頁。其應是主管渡口工作之津吏的別稱。曹旅寧先生認為簡文是“規(guī)定津渡河流上的救生及打撈任務的責任與獎勵辦法”。9曹旅寧:《張家山漢簡<賊律>考》,載氏著:《張家山漢律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2頁。簡文中“有識者”、“自購之”的沉船顯為私人之船,即打撈私船為津吏職責所在。而津吏的打撈任務若連私船都攘括,作為政府官員,打撈沉沒的公船更當為其所司。律文又規(guī)定津吏有拯救溺水人之責,但卻并未言明溺水之人所乘船的性質,其似應理解為無論失事船為公或私,津吏均要施救??偠灾蚶艏婀芄?、私船在渡口之事務。這一結論雖據(jù)漢初律法得出,但當同前述對渡船發(fā)生事故后的處罰一樣,亦適用于相去未遠的秦代。
前引里耶簡6-4 中出現(xiàn)有“船官”一職,負責公船的借出。從簡文內(nèi)容分析,令史為縣廷屬吏,其往沅陵校讎律令當從縣治所在地出發(fā)。而為考古發(fā)掘所證明的遷陵縣治恰巧毗鄰酉水,令史可自此乘船至沅陵。由此推斷遷陵船官的駐守之地當在該縣縣治。又從代理縣丞直接將用船命令下達給船官可知,船官為縣直屬吏,可直接受縣丞指揮。僅以名稱斷之,“船官”應是縣內(nèi)專司船務的職官。何有祖將其釋為管理船只之官。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9頁。
然在里耶秦簡中,船官之外,另有縣司空的職責范圍涉及到公船,如簡8-480:“司空曹計錄:船計,器計,贖計,貲責計,徒計。凡五計。史尚主”。2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4頁。其中,“船計”表明公船統(tǒng)計是司空曹的事務;又如簡8-486:“司空課志:□為□□□,□課,□□□□課,春產(chǎn)子課,□船課,□□□課,作務□□”。3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5—166頁。其中,“□船課”說明縣廷對司空的考課與船相關。不同于船官的專司船務,秦代縣司空的職掌還涉及到水利、土建工程、役使罪犯勞作、徭役征發(fā)、追繳逋貸等諸多事務。4宋杰:《秦漢國家統(tǒng)治機構中的“司空”》,《歷史研究》,2011年第4期。此亦可從上舉司空曹的統(tǒng)計對象、司空的考課內(nèi)容得到反映,即船務僅是縣司空的職掌之一。
那么,一縣之內(nèi)兩個與船務有關的職務之間存在什么關系?臆以為船官為縣司空下屬職官。因為從制度的合理性來看,縣司空的職責范圍遠廣于船官,斷不可能為船官之下屬??h廷也不太可能設置兩個職責范圍重合度較高而又互不相涉的職位。
上引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賊律》中出現(xiàn)有“船嗇夫”一職。曹旅寧先生指出其應該是主管水運的負責人。5曹旅寧:《張家山漢簡<賊律>考》,載氏著:《張家山漢律研究》,第71頁。郭建亦將之視為地方主管渡船事務的官吏。6郭建:《“坐而不償,償而不坐”——漢唐時期法律處置侵損財產(chǎn)行為的一項原則》,《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裘錫圭先生曾指出:“官嗇夫是直接管理各種事務的?!?裘錫圭:《嗇夫初探》,載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云夢秦簡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37頁。高敏先生認為縣一級諸如“庫嗇夫”、“倉嗇夫”都是各管某一經(jīng)濟、業(yè)務部門的專職嗇夫,其大都以各自所主管的經(jīng)濟或業(yè)務部門的名稱命名。8高敏:《論<秦律>中的“嗇夫”一官》,《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年第1期。據(jù)此,船嗇夫當是主管船務的專職嗇夫。其與船官的職責是重合的。而在秦代,庫官又被稱作庫嗇夫。9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第669頁。筆者依此推測,船官與船嗇夫應為同一官職。因船官專司船務,故得船嗇夫之稱。前揭《二年律令·賊律》可知,津渡船人受船嗇夫轄制。這里將船嗇夫換為船官,其結論當仍然成立。
“船嗇夫”外,漢代史籍中還有“船司空”的稱謂。《漢書·地理志》載河、渭之交有船司空縣。師古注曰:“本主船之官,遂以為縣。”10班固:《漢書》卷28上,《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544頁。王先謙《漢書補注》引何焯曰:“船既司空所主,兼有罰作船之徒役皆在此縣也?!?1王先謙:《漢書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64頁。依何氏之意,船司空縣的得名同船為司空的職掌有關。可是前有述及,司空的職掌并非僅以船為對象。何焯似乎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補充設想該縣得名于刑徒在此造船。因司空主管刑徒,又司船務,便有“船司空”的產(chǎn)生。筆者認為此論尚有可商之處?!端?jīng)注·渭水下》曰:“《三輔黃圖》有船庫官,后改為縣。王莽之船利者也。”12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67頁。這提醒我們兩點:第一,“船庫官”同“船司空縣”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第二,該縣得名同“司空”這一職務本身并無牽涉。據(jù)《水經(jīng)注·渭水下》,船司空縣先有船庫官后改為船司空縣的說法,再結合顏師古“主船之官以為縣”的判斷,船庫官與船司空應是同職異稱。其中,船庫官與船官僅一字之差,且均為主船之官。而我們在《水經(jīng)注》中還發(fā)現(xiàn)有較多冠以“船官”稱謂的例子,如“柞溪又東注船官湖”、“(西昌)寺西,即船官坊”、“(楚君)遂遷紀郢。今城,楚船官地也”、“江之右岸有船官浦”、“其水又東南流逕船官口,船官川源徐狼”、“(湘水)又逕船官西,湘州商舟之所次也”等,13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第670、750、797、805、839、895頁。顯然,作為主船之官的船官變?yōu)楹?、河名、城名等并不鮮見。凡此種種表明船庫官與船官當是淵源同出。從船官負責公船借出可知一縣公船應匯聚于該處,猶如船之倉庫,或因此后被稱作船庫官。通過船庫官,我們又可將船官同船司空關聯(lián)起來。筆者推測這二者亦為同一職務。前述可知,船官隸屬于縣司空,又專司船務,其可能由此而得名船司空。司空屬吏被稱作“×司空”者并不僅見,里耶簡16-5、16-6 背面的文書中均出現(xiàn)了“鄉(xiāng)司空”一職,1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湖南龍山里耶戰(zhàn)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卜憲群先生認為鄉(xiāng)司空是縣設于鄉(xiāng)的司空,其秉承的是縣司空。2卜憲群:《秦漢之際鄉(xiāng)里吏員雜考》,《南都學壇》,2006年第1期。
綜合而言,里耶簡中的船官與秦漢其他文獻中的船嗇夫、船司空可能是同一職官,其在司空曹內(nèi)專門負責一縣之船務。
前揭“司空曹記錄”、“司空課志”均能體現(xiàn)縣司空對公船的管理;上引里耶簡8-135 中,遷陵司空上報竟陵人狼借公船未歸之事,并因此遭到代理縣丞的責問。這表明,司空在公船收回方面負有責任。宋杰先生曾研究指出秦代縣司空負責各種公物的保管與借貸事務。3宋杰:《秦漢國家統(tǒng)治機構中的“司空”》,《歷史研究》,2011年第4期。而公船亦屬公物;前引里耶簡8-1510 中,縣庫負責人請求縣廷讓縣司空派人駕船前往貳春鄉(xiāng)運輸兵器。該簡背面文字可知,代理縣丞將這一請求轉告縣司空,并令其照辦。此事也是縣司空管理公船的鐵證;前揭遷陵縣尉敬寫給該縣縣丞的書信中,因敬下屬的一名校長將一艘遷陵公船遺留在了酉陽,敬寫信讓縣丞派人取回該船。要特別注意的是,敬在將此事拜托給縣丞之前提到了“司空”。雖然“今司空”之后的文字無法辨識,但其大致應是陳述縣司空當時的工作情況??傮w來看,筆者推斷縣尉敬本想將取船之事交予縣司空去辦,只因其臨時有事不在署,才轉而向縣丞求助。理由有二:第一,縣司空是公船管理的負責人,此事理應由其來處理;第二,從文字表述、具體職能來看,敬讓縣丞派往酉陽取船之人(吏、徒)顯然正是簡8-1510 中縣庫負責人讓縣司空遣往貳春駕船之人(吏、船徒),其亦受縣司空管轄。即此吏、徒既直屬于縣司空,又受縣丞指揮,且牽涉船務。而上述縣司空屬吏——船官正好符合這一身份,其應為簡文中“吏”之所指。如此,前后論斷均可相互照應。至于“徒”,其顯統(tǒng)屬于“吏”,當為在船官勞作的刑徒。校釋者魯家亮將簡文中“船徒”解釋為駕船的士兵,4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41頁。疑誤。因為無論在出土文獻還是傳世文獻中,我們都很難找到縣司空直接指揮兵卒的相關規(guī)定或事例。《漢書·百官公卿表》注引如淳云:“律,司空主水及罪人。賈誼曰:‘輸之司空,編之徒官’。”5班固:《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第731頁。里耶簡中存在大量縣司空分配刑徒的文書。顯然,管理刑徒是縣司空的主要職責。其所調(diào)動之徒,理應為刑徒。因刑徒工作在不同部門,在“徒”之泛稱外,又有不同稱謂:在津渡工作者為津徒,在船官工作者為船徒。
以上可知,縣司空是遷陵縣內(nèi)主管公船事務的官吏。這里需要將其與船官的職責區(qū)分開來,作為縣司空屬吏,船官直接掌控公船,縣司空則是其上級責任主官。正常情況下,遷陵縣內(nèi)公船的借出與收回均需通過縣司空,由其傳達給船官具體執(zhí)行。
前揭里耶簡6-4 及遷陵縣尉寫給縣丞的書信均證明縣丞能越過縣司空直接指示船官出借或收回公船。根據(jù)以上分析,這可能只是特殊現(xiàn)象。一個很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便是里耶簡8-1510 中的借船程序:若縣丞指揮船官為常態(tài),縣庫負責人就不必有讓其轉告縣司空的多余之舉。當然,這一程序也表明縣庫不能直接向縣司空借船,只有經(jīng)過縣丞的批準,縣司空才能將船通過船官借出。即縣丞在公船出借事務中充當著審批者的角色。或正因縣丞的此項權力,使得其可以在縣司空因事無法履行職務時徑直指揮船官。
與借船一般由縣司空通過船官執(zhí)行相同,借出公船的回收亦由縣司空指示船官完成。遷陵縣尉在給縣丞的書信中提到,因縣司空不在署,其才請求縣丞幫助。言外之意,若縣司空在署,縣尉可直接通告其收回公船而無須經(jīng)過縣丞。另外,上引簡8-135 中,代理縣丞責問縣司空為何不及時收回公船。這些均表明縣司空負責公船回收應為一般常態(tài)。此兩例所以出現(xiàn)縣丞的干涉,都事出有因:前者因縣司空無法履行職務,縣丞直接指令船官收回公船;后者在于縣司空未能按時回收公船,造成公船丟失,需要上報縣丞協(xié)助查找。
由上,縣丞在縣內(nèi)公船事務中主要負責借船申請的審批。另外,在特殊情景下,縣丞可直接指揮船官出借或收回公船。
里耶秦簡所見遷陵縣公船的制造與管理既有嚴格的制度化規(guī)定,又不乏靈活的人性化變通。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有助于我們更為深入地理解相關職事之人的職責及其在現(xiàn)實運作當中的具體體現(xiàn)。
現(xiàn)公布的里耶簡中,簡8-2008 涉及到了公船的制造:“一人□:【朝】。一人有獄訊:目。一人捕鳥:城。一人治船:疵。一人為作務:且。一人輸備弓:具”。該簡背面還有以下文字:“后九月丙寅,司空□敢言?”。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16頁。從內(nèi)容上看,這是一份作徒簿。因簡片斷殘,文字無法遍識。但以抄寫形式來看,此簡同前揭里耶簡8-686、8-973 極為相似:簡牘正面均為分配刑徒工作的具體信息,反面則是將這些信息上報的文字。已公布的里耶簡中亦有更多將這兩部分完整寫在一片簡牘上的例子,茲舉一例:
丗一年后九月庚辰朔壬寅,少內(nèi)守敞作徒?。ú荆菏芩究展硇?。其五人求羽:吉、□、哀、瘳、嬗。一人作務:宛。?
后九月庚辰朔壬寅,少內(nèi)守敞敢言之:上。敢言之。/?(簡8-2034)2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21頁。
此種詳列各種刑徒勞作信息并將其呈報上級的文書格式在秦代應為定式。對比較為完整的作徒簿上報文書,簡8-2008 背面的“司空□敢言”當謂其正面的作徒簿是由遷陵司空上報。而回過頭來看,上引兩份類似文書中,刑徒勞作信息的上報者同時又是刑徒的接受者、刑徒工作的分配者:簡8-686、簡8-2034 中接受諸刑徒并分配其具體勞作項目的縣庫官、縣少內(nèi)正是文書的上報者。由此,簡8-2008 中所述刑徒當是由縣司空分配到其所轄機構中勞動。其中名為“疵”的刑徒被派往治船。這里“治船”當作“制造船舶”解,此可從以下兩例得到證明:
武帝建元六年(前135 年),閩越王郢發(fā)兵攻打南越國,漢廷以大行王恢、大司農(nóng)韓安國為將兵分兩路進攻閩越?;茨贤鮿采蠒磳Ρ腴}越之地。其提出一條計謀:“越人欲為變,必先田余干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3班固:《漢書》卷64上,《嚴助傳》,第2781頁。該處“伐材治船”應為砍伐木材制造舟船。即劉安認為只要在邊城阻止越人伐木,其便不能造船,自然也就無法從水路攻入漢界。漢朝則可以此以逸待勞鉗制閩越;五鳳四年(前54 年),大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上奏宣帝,主張改變西漢建立以來將關東谷物輸往長安的做法,請求就近在與長安毗鄰的三輔、弘農(nóng)、河東、上黨、太原等地買進糧食以供給京師,其認為此舉可省漕卒過半。時任御史大夫的蕭望之卻認為:“壽昌欲近糴漕關內(nèi)之谷,筑倉治船,費值二萬萬余?!?班固:《漢書》卷24上,《食貨志》,第1141頁。這里,“治船”顯然為制造漕船之意。因漕運谷物的出發(fā)點改變,便要另筑谷倉、另造漕船,于是就有了大量的花費。
由上,刑徒疵在縣司空曹內(nèi)制造公船。而船官是縣司空曹內(nèi)專司船務的機構,因此疵的具體工作地點當在船官。前揭史料可知,船官所在一般位于河流流經(jīng)、湖泊遍布之地,這樣顯然便于船舶的制造。另外,前有論及船司空與船官為同職異稱,而學者將西漢河、渭之交的船司空視作造船基地,5王子今:《秦漢交通史稿》(增訂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41頁。這也反過來印證了船官主造船的說法。陳直先生據(jù)船司空縣得名認為西漢初期曾設船司空官,專主造船。其在論述中又將該官同九卿之一的將作大匠相聯(lián)系,似主張船司空為中央屬官。6陳直:《兩漢經(jīng)濟史料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86頁。此論或有不妥。根據(jù)上舉《水經(jīng)注》相關史料可知,由船官演變而來的地名絕不鮮見,遷陵縣亦有船官的設置,這些無不提醒著我們船司空可能只是地方屬吏,僅負責所在地的造船。
綜上可知,遷陵縣公船制造由司空曹內(nèi)的船官負責,而船官內(nèi)的刑徒具體從事該項工作。
公船管理涉及到公船的保管、借出、收回、統(tǒng)計等工作。前述可知,處在遷陵縣治的船官專司船務,縣內(nèi)公船多集于此,但遷陵縣下屬鄉(xiāng)一級亦有公船留存。第一,啟陵津船人所駕駛的公船;第二,啟陵鄉(xiāng)送鳥到縣廷的事例中,尉史文乘坐之船。按常理,鄉(xiāng)一級當存有少量公船用作與縣廷的公務往來或他用,不太可能每次都從遠在縣治的船官借船。然鄉(xiāng)一級留有的公船不會太多亦不太大,這一點可從縣庫申請借船運輸貳春鄉(xiāng)兵器一事得出,若貳春鄉(xiāng)公船足夠滿足運輸(4 艘六丈以上船),縣庫負責人可能就無須向船官借船。對于上述兩種留鄉(xiāng)公船的管理,因目前史料的缺乏,無法展開具體的討論。但從前揭津渡船人與船官的關系來看,可以肯定的是,它們都應被納入到全縣的公船管理體系當中來。接下來,我們將對這一以縣司空、船官管控為主的體系進行分析。
在公船的保管方面,由縣司空下屬船官負責,有專人看管,若發(fā)生丟失,將追究相關責任。里耶簡8-145 是遷陵縣一份較為完整的作徒簿,詳細記載了諸多刑徒的工作分配情況。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84—85頁。其分派結果可大致分為3 類:一是在遷陵縣內(nèi)有明確目的地者,其或被分配到遷陵縣下屬各鄉(xiāng),如“付貳春”、“付都鄉(xiāng)”、“付啟陵”;或被發(fā)配到遷陵縣下屬各部門,如“付尉”、“付少內(nèi)”、“付倉”、“付庫”;或被派往都官系統(tǒng),如“付畜官”、“付田官”。2王彥輝先生認為秦代地方的畜官、田官屬都官系統(tǒng)。參閱王彥輝:《<里耶秦簡>(壹)所見秦代縣鄉(xiāng)機構設置問題蠡測》,《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二是被發(fā)往遷陵以外者,如“與吏上計”、“除道沅陵”、“傳徙酉陽”。三是未言目的地者,如“一人守船:遏”、“一人為笥:齊”、“一人為席:姱”、“一人作廟”、“一人作務:青”、“一人作園:夕”等。不著目的地,正好表明這些人的工作地點就在縣治,分配時直接指派具體工作,讓他們無須再像其他刑徒一樣需要轉徙他地、二次分配工作。守船徒遏在縣治所在地,從事工作與公船相關,這樣的工作地點、性質正為船官所滿足。且船官為一縣公船的集中地,遏看管公船也當在這里。前有論及,船官內(nèi)部有船徒。其為分配到船官工作之刑徒的專稱。此處守船的遏和上揭治船的疵應該都是船官下屬的船徒,只是工作內(nèi)容有所不同??垂芄⒉皇羌p松的事情,其要承擔相應責任。里耶簡8-644 中有以下文字:“敬問之:吏令徒守器而亡之,徒當獨負?!と兆阋载?,吏弗責,負者死亡,吏代負償?!?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88頁。從內(nèi)容看,簡文當是援引某條秦律。睡簡《秦律十八種·金布律》中亦有相似律文:“百姓叚(假)公器及有責(債)未賞(償),其日 以收責之,而弗收責,其人死亡……令其官嗇夫及吏主者代賞(償)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60頁。兩相比較,二者雖一是守器,一為借器,但立法原則是相通的。作為公器的公船亦當適用里耶簡8-644 所引律文。那么,若刑徒保管的公船出現(xiàn)丟失,其要獨自賠償損失。如時間足夠收回賠償,吏未加收回,刑徒死亡,吏需要代為償還損失。律文吏、徒同稱亦與前論以吏、徒稱呼船官、船徒相互照應,此或可作為守船之徒隸屬船官的側證。
在公船的借出方面,并非任何人均可輕易借船,借船需要履行相關程序。上引諸借船事例中,簡8-135 中遷陵方面能清楚的知道借船者狼屬司馬昌官,狼應是受其指派來到遷陵,帶有該人的推薦(介紹)信。從公船丟失,代理縣丞并未指責司空不應借船給狼可知,狼借用遷陵公船當?shù)闷錅试S;簡6-4 中令史 借船得到了代理縣丞的批示;簡8-1510 中縣庫運輸用船需上報縣丞批準。三例中的借船者都有上級的批示或介紹,無一例外執(zhí)行的均為公事,他們亦得以順利借船。在具體借船程序上,由于船官直接掌握著縣一級的公船,其上官為縣司空,因此,借用縣一級公船一般需通過縣司空的準許。正因這樣,簡8-135 將借船事件徑直稱作“司空假狼船”而略去了縣司空命令船官借船這一步。至于簡6-4 中縣丞不通過縣司空直接將用船命令下達給船官的情況只是特殊現(xiàn)象,前已言及。簡8-1510 中,與縣司空平級的縣庫負責人將用船申請上報給縣丞,請求傳達給縣司空執(zhí)行。這表明,縣司空出借公船需得到縣丞批準,其不能接受平級官吏的直接申請,前亦有述及。綜合而言,遷陵縣借用公船的程序當是:申請人提出用船申請——縣丞批準用船——縣司空接受用船指令——船官借船。特殊情況下,縣丞可繞過縣司空直接命令船官借船。對于借出公船的相關信息,官府(縣司空及其下屬船官)有著詳細的記錄。前引簡8-135中依次出現(xiàn)了竟陵人狼所借遷陵公船的數(shù)量、大小、名稱、借船目的、借出時間等信息,而從狼借出公船到遷陵司空上報追尋此船,中間間隔了半年。其表明,上述信息絕非臨時性回憶,公船借出時一定有嚴格的登記程序,記下所借出公船的相關信息。簡 6-4 雖只是縣丞令船官借船的文書,但也出現(xiàn)有借船人、借船目的、借船數(shù)量等信息。簡8-1510 只是縣庫負責人的一份用船申請,其中亦有借船用途、所借船大小及數(shù)量等內(nèi)容。這些信息的提供一方面固然是為了便于公船的準確調(diào)用,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履行借船手續(xù)的必要。官府將所借公船的信息記錄在案,以備詳查與及時收回。下簡可能就是此類記錄:
丗五【年十】……(簡8-1195)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90頁。
相似格式的文書在里耶簡中層出不窮,均是遷陵縣各部門調(diào)動物質的記錄。2參閱拙文:《秦至漢初“戶賦”詳考——以秦漢簡牘為中心》,《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4年第1期。因此,即便該簡殘斷尤甚,我們依然可類推其為當?shù)毓俑璩龌蚴栈毓挠涗洝_@里出現(xiàn)了公船的數(shù)量與名稱,斷簡部分或許還有更多的信息。
在公船的收回方面,公船借用者應主動及時歸還,公船借出者(縣司空)則有按時收回之責。若公船丟失、損壞,要追究相關責任人令其賠償。睡簡《秦律十八種·工律》有如下規(guī)定:
叚(假)器者,其事已及免,官輒收其叚(假),弗亟收者有罪?!て鋮伲┱咚劳?、有罪毋(無)責也,吏代賞(償)。毋擅叚(假)公器,者(諸)擅叚(假)公器者有罪,毀傷公器及□者令賞(償)。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72頁。這里對公器借出、回收過程中出現(xiàn)的過失進行了詳細判定。其謂公器借出完事后,官府當收回公物,若不及時回收者有罪。如借用公器者因死亡或犯罪而未將公物歸還,由吏代為賠償。言外之意,若公器借用者未死亡或未犯罪,其要自己賠償相關損失。簡8-135 中,因狼借用遷陵公船未歸,借船者遷陵司空遭到了該縣代理縣丞的責問。其以二月借出公船,八月仍未收回作為詰難依據(jù),此頗合《工律》“弗亟收者有罪”的規(guī)定。前引縣尉敬寫給縣丞的書信中因縣司空不在署,不能令船官派人取回滯留在酉陽之船,縣尉轉而讓縣丞直接下令給船官,力圖解決此事之心頗為緊急。該船由縣尉下屬校長駕駛駛入酉陽公干,這當是受縣尉指派,甚至船也是由其借出,若公船丟失,縣尉要付一定責任,正因如此,其在及時收回公船之事上才表現(xiàn)的尤為積極。他的所作所為無不彰顯著《工律》“公器事已亟收”之原則。另外,前論借船需上級批示或介紹似亦暗合《工律》“毋擅假公器”的規(guī)定。眾所周知,睡虎地所出秦律的年代為戰(zhàn)國末期,離里耶簡書寫時代相去不遠。因而,上引《工律》很有可能在當時仍在沿用。里耶簡8-463 有“今《工律》曰:度繕其?”等內(nèi)容或可為證。4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0頁。不過,雖有責任到人的律令,但現(xiàn)實中為了盡量減少損失或避免由己賠付,官吏都會盡力尋回公器。簡8-135 中,為收回公船,縣司空先后發(fā)送兩份文書往外地,尋找狼借出公船之所在。還不惜冒著被縣丞責問的后果,請求其協(xié)助查詢。很顯然的,若最終狼所借公船遺失,由于狼此時因罪被捕,按前引《工律》,公船借出者縣司空需代為賠償。
在公船的統(tǒng)計方面,作為主管官吏,縣司空需要適時上報縣內(nèi)公船的數(shù)量與保存情況。前引可知,“船計”是司空曹的主要統(tǒng)計項目之一?,F(xiàn)已公布的里耶簡中還有以下兩簡與公船統(tǒng)計有關:
?□五歲以來見船數(shù)具言歲?(簡8-1067)船十六。?(簡8-1836)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72、398頁。
前簡當是按年統(tǒng)計公船的存量,后簡則是具體的船數(shù),二者或為“船計”的相關內(nèi)容。這種按年統(tǒng)計公船的做法應與秦漢時期年終上計有關。事實上,公船作為上計統(tǒng)計項目在當?shù)乜赡苁钦鎸嵈嬖诘摹:香淞昊⑾揭惶枬h墓出土的黃簿詳細記載了西漢初年沅陵侯國的行政設置、吏員人數(shù)、戶口人民、田畝賦稅、大型牲畜、經(jīng)濟林木的數(shù)量,兵甲船只以及各項增減的原因。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懷化市文物處、沅陵縣博物館:《沅陵虎溪山一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郭浩認為此黃簿應與侯國向中央上計的內(nèi)容有關。3郭浩:《漢代地方財政研究》,第37—38頁。漢墓所在沅陵為沅水和酉水的相匯之處,水路交通便利。墓中又出土有沅陵侯國至長安的里程簡:“廷到長安,道函浴(谷),三千二百一十九里,其四百卅二里沅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懷化市文物處、沅陵縣博物館:《沅陵虎溪山一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與之相同,沿酉水、沅水的運輸路線亦給秦代遷陵縣帶來了莫大的方便。前述可知,當?shù)刂T多事務的進行都有賴于此。本文所舉材料中就有遷陵與酉陽、沅陵的水路往來實例,里耶古井中也出土了相關的水路里程簡16-52:“臨沅到遷陵九百一十里”。5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湖南龍山里耶戰(zhàn)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結合虎溪山漢墓的里程簡,從遷陵經(jīng)酉水至沅陵再經(jīng)沅水至臨沅入洞庭當是秦代遷陵縣重要的對外交通路線。綜上,與漢初沅陵一樣,水路運輸在秦代遷陵縣內(nèi)部及對外交通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船舶在當?shù)氐闹匾允遣谎远鞯?,考慮到虎溪山漢墓下葬時間去秦不遠及制度的延續(xù)性,我們有理由相信公船增減情況亦當是秦代遷陵縣上計中的重要內(nèi)容。另外,年度統(tǒng)計之外,縣司空平常也需要適時報告公船的相關情況。如下簡:
木梯一,不見。
丗二年正月戊寅朔丙戌,少內(nèi)守是受司空色痤手(簡8-478)6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63頁。
根據(jù)以上分析,一方面,我們可發(fā)現(xiàn)秦代遷陵縣對相關職事之人在公船制造與管理中的工作職責有著詳細、嚴格的規(guī)定,體現(xiàn)出了分工明確、責任清晰、嚴謹有序的特點。另一方面,縣丞可直接指揮船官借出與收回公船的事實又表明了制度規(guī)定在現(xiàn)實當中的權變。這種規(guī)范性與靈活性并存,嚴謹中不乏變通的特征鮮明地反映了秦代縣級政府日常運作的一個面相。
最后要特別提出的是,本文對公船的探討雖主要集中于秦代的遷陵縣,但考慮到相關結論均是根據(jù)當時的官方文書得出,且諸多規(guī)定、制度亦與秦律相符,在某些公船事務中還牽涉到了周邊的酉陽、沅陵等縣,我們似乎不應只將這些結論的有效范圍限定在遷陵縣。其當具有一定的普適性,應同樣存在并適用于秦代其他水系發(fā)達、水路交通便利之地乃至更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