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少飛
什么都有可能暗淡的,唯故鄉(xiāng)的月兒永遠明亮;什么都有可能變味的,唯故鄉(xiāng)的親情永遠香甜。
——題記
在我的記憶中,每年到了苞谷須噴紅吐紫的時候,故鄉(xiāng)的中秋便來臨了。今年,在這個時節(jié)里,我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房屋依舊,山水依舊,藍天依舊,只是,看不見一個年輕人了,更看不見在河邊浣衣的膚若白雪的山妹子了,他們都出去打工了,中秋是回不來的。這里,成了茫茫大山里的一個空著的村莊。
我就是在這個空著的村莊里,我就是在這個空著的村莊里留守的花甲、耄耋之年的老人的臉上,尋找著關于故鄉(xiāng)中秋的那些芬芳的記憶的。
我的山村地處皖南太平縣與黟縣毗鄰地,故過中秋既承襲了古黟繁縟濃烈的風俗,又沿傳了太平豐實隨和的習慣。全家人早上起床后,各自泡一杯自產(chǎn)的黃山茶,圍桌而坐。這時,父親便把幾個月餅放在桌心,用菜刀有規(guī)則地一切四塊或八塊分給大家。這些月餅風味各異,型小餡美的是古徽州黟縣產(chǎn)的,個大餡豐的系靠近長江水系的太平產(chǎn)的。除月餅外,還有脆爽的茶食片等。吃了月餅后,家里殷實的,還有茶葉蛋上桌。我家苦,只有聞香解饞了。白天,若逢日頭大、氣溫高,準會有人下河藥魚,這天可就熱鬧了,中午直至傍晚,村里的男女老少攜著魚網(wǎng)、臉盆什么的,都往小河里奔,不時傳來捉住石斑魚或紅肚子魚的驚呼聲……
晚上是正餐。記得我在離家二十多里山路外的郭村中學讀書時,盡管路遠、住校,但中秋的團圓飯還是要趕回的。本要走兩個小時的陡峭山路,我們一個小時多點便趕到了。這時,初秋的夕陽還留有一點兒影子在西山頂上搖晃,村里還飄著最后一縷炊煙。但不同的是,往日炊煙中彌散的腌菜的奇酸味,被紅辣椒炒肉片、青椒炒河魚的香味取代了。那時苦,但晚上的飯菜還是較為豐盛的,全家人都要喝點兒散打的太平白酒。
我家是“桶匠世家”,我的祖輩、父輩都是做圓木的,從出生地江西都昌一直做到皖南,在太黟兩地頗有名氣。而這喝酒,也是祖?zhèn)鞯摹笆兰摇薄W娓改菚r雖年已古稀,但半斤酒還是能喝的;我父親每餐喝酒雖不多,但一日三餐,平時喜歡在廚房里他的那張破舊的小桌子上獨飲,惟中秋這晚例外,作為主人和全家人一起喝,很難得的;兄長那時已是大小伙子了,風華正茂,是喝酒的主力;我,還是個上中學的小子,酒,苦而辣,但我已開始紅著臉從中尋找那種飄飄然的神仙般的感覺了;弟弟那時尚小,不能喝,沒想到的是,后來,他竟然成了我家的酒仙“李太白”。那時,一斤太平散酒是七毛錢,這對常吃“紅鍋”的我家來說,是十分珍貴的。
喝著喝著,中秋的月亮便升起來了。
我的名叫扁擔鋪的小村子,落在太黟分界的來龍山的山嘴上,兩山夾峙,山高林密,故能見的藍天不大,月亮便顯得尤為大而亮,仿佛就頂在屋頂上。好在兩條小河在村前匯合,清流環(huán)繞,河風習習。吃罷團圓飯的村里人各搬個小凳子,聚坐在我家門口看月亮,也有坐在村前的小木橋上看月亮的。但在大家的臉上,似乎看不出“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情愫,因為那些年小山村還沒有一個人走出山門。當然,早年走出山門的,是有的,如我遠在江城蕪湖的姑父劉國平。他和隊里的國興、順信等幾個年輕人于1948年參加了黃山游擊隊,之后,就很少回大山了。大伙兒也沒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興致,因為村里人幾乎都不認識大唐的酒仙李白,只有過年時常為各家各戶寫春聯(lián)的長久叔知道一點。他說李白好酒,走到哪里,就喝到哪里,喝到哪里,就倒在哪里,倒在哪里,就寫哪里,不屈不撓,前赴后繼,他的詩歌都是這么寫出來的,只是,最后,他喝死了……說完,他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當然,我也是知道一些的,還能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只是這晚坐的時間很長,聊老虎籠的山上種的苞谷,聊隊里即將砍伐的竹木,聊正在打的太黟公路的羊棧嶺隧道,聊過冬的口糧、衣被,有笑聲,也有輕微的長時間的嘆息聲。幾個酒喝高了點兒的平時常翻看報紙的年輕人,還聊起了我平時很少聽過的一些新鮮事:隊里的那個長得最好看的、黃梅戲唱得最好的女知青要回城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年底要嫁到山外去了,重又復出的鄧小平上黃山視察了,隊里的山場可能要分到戶管理了……
對故鄉(xiāng)中秋月的憶念,是在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日益強烈的。我是1986年開始離開故鄉(xiāng)的小山村的,1993年則離得更遠了,到了駐黃部隊的一家單位工作,雖仍在黃山之境內(nèi),但與地方少有聯(lián)系。此時,我的父母都已到了花甲之年,年齡雖不算大,但一輩子的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已使他們發(fā)如霜染、病痛纏身,尤其是母親,先是胃病,后又是尿毒炎、高血壓、左心衰,但這些,除了病發(fā)時我專門回去安排治療外,平時,我愛莫能助,只能在晚上望月興嘆。九十年代的10個中秋,我?guī)缀鯖]有在故鄉(xiāng)過中秋的記憶。而這一時期,正是父親母親進入老年后最困苦、最無助、最傷感的時候,也是最需要我的時候。而我呢,則遠在異地謀生,將自己一生中最璀璨的生命朝陽廉價地零售給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只有在每年的中秋之夜,獨自一人從紫陌紅塵中溜出,找一個能看見藍天的僻靜之地,看月亮。我知道,頂在我頭上的月亮,還是少兒時在故鄉(xiāng)看到裝有“吳剛”和“嫦娥”的月亮。但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生起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迷惘。我懷念少兒時故鄉(xiāng)的中秋,懷念那條白天捉魚的清流環(huán)繞的小河,思念故鄉(xiāng)像泥土一樣質(zhì)樸的父老鄉(xiāng)親。這時候我才體會到,他們在中秋月夜下的閑聊,就像一支遠古的歌謠,將一個貧窮的大山和一群貧窮的人們搖得親切、溫馨而甜蜜。我更思念我的父母,對他們,我開始懷有深深的負疚。我知道,我又一次讓盼我回去的滄桑之父和多病之母失望了。每年,他們都是從7月15日盼到8月15日,可是,總難見兒影兒、蹤兒……
進入新世紀后,我已從部隊單位調(diào)回地方工作,離家近了一點,本可以?;毓枢l(xiāng)看看小時候和我一起捉魚摸蝦、砍柴挖藥的伙伴,和他們喝杯酒、敘敘舊,尤其是看看我白發(fā)蒼蒼的父母,哪怕默坐著不說話,讓時光在我們的心中靜靜地流淌。這個時候,我的父母已到了風燭殘年。逢年過節(jié)時,對于早年外出飄泊的我,其心靈深處有了猶如膽怯、弱小、無助的孩子對大人般的依戀和渴望,可是,還是被我疏忽了。生存的艱難,競爭的壓力,還有那些虛榮的所謂的帽子、面子、房子、車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一年三節(jié)的概念已在我的腦海中淡化了,尤其是端午和中秋兩節(jié),我?guī)缀跻鸦匚恫黄鸸枢l(xiāng)臘肉粽子的香味了,也似乎忘記了故鄉(xiāng)或“型小餡美”或“個大餡豐“的月餅了。故到了苞谷須噴紅吐紫的中秋,我總被種種事兒纏著,依然難回故鄉(xiāng),只有長久地站在我住的海安花苑的二樓陽臺上,望著明月發(fā)出“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的感嘆,只有將異鄉(xiāng)的中秋月,當著故鄉(xiāng)的眼睛和父母的心燈自我安慰。這個時候,我的眼角開始有淚水溢出,開始是熱的,然后卻像冰一樣的冷……
現(xiàn)在,中秋和端午都有假了,我可以回我的故鄉(xiāng),回我那個現(xiàn)在已覺得很遙遠的名叫“扁擔鋪”的小山村,和我的父母一起過中秋節(jié)了,與我的大山人聚一聚了。可是,我的父母,我的一輩子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父母,早已長眠在村西墳嶺的茶地里了。父母的墳墓朝東方,一彎清流從其腳下緩緩東流。
現(xiàn)在,我終于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我在我這個空著的村子里,漫無邊際地轉(zhuǎn)悠;我在我家空著的老屋的前后,漫無邊際地轉(zhuǎn)悠。
家里的土墻老屋還在。說是老屋,其實并不老,也就三十多年吧,卻承載了我生命中最年輕的歲月和我多個過中秋的記憶。只是自父母先后離世后,已多年沒人住了,長年鎖著,顯得很老了,里面堆滿了兄長做竹藝品用的鋸成段的毛竹,多處漏水,霉跡斑斑。開門見河的后門及通往河里的一步寬的小路已被芭茅覆蓋,雜草叢生……這扇后門和后門外的一小塊菜地邊,就是我父親經(jīng)常長坐的地方。聽鄰居巧珠叔母說,每年中秋節(jié)的那天,我母親都要到村頭的公路邊等太黟兩地的往返班車,看下車的人中可有我的影子,有時在路邊一站、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形只影單,花白的有些零亂的頭發(fā)在秋風中輕舞。巧珠叔母還說,無數(shù)個中秋之夜,盼不到我回來的父親和母親也就是坐在這老屋的這扇后門和后門外的這一小塊菜地邊,輕嘆,然后各自背過身去,悄然落淚……
聽畢,我,無語凝噎。我極力憋著,控制著,可一滴淚,凝重如鉛,還是打糊了寧靜的河面,也打碎了故鄉(xiāng)那玉盤一樣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