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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守與魚

    2014-03-18 03:45:44徐海蛟
    領(lǐng)導(dǎo)文萃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白河釣竿小女兒

    徐海蛟

    那時候,羊續(xù)還不是太守,只是一個懵懂少年。羊續(xù)喜歡釣魚,經(jīng)常背著釣竿,獨自走到水邊,有時候是一條靜謐的河,開闊處水面深邃,臨岸的地方水草豐美,他安然地坐在一截老樹樁上;有時候是一個豐澤的湖,像一面巨大的明鏡,天光云影盡在其中,他會選擇一塊光滑的石頭,一晃半日時光過去了。

    羊續(xù)并不懂釣魚之道,他只是圖個孩子的好奇,覺得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有那么多可能,釣竿一甩,不知會有什么奇跡出現(xiàn),真是一件特別的事。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羊續(xù)特別愛吃魚,因為家境貧寒,他們家并不常能吃到魚,魚肉的美味對清貧中的嘴巴來說是至高無上的。羊續(xù)就自己動手,幫家人和自己完成這口腹的念想。不懂釣魚的羊續(xù)也并不常能釣到魚,只是偶爾的收獲,會讓他格外欣喜,也正是偶爾的收獲,吸引著他時常背起釣竿出去晃蕩。

    直到有一天,羊續(xù)在那片經(jīng)常光顧的湖邊碰到一個年輕人。比羊續(xù)大不了幾歲,可看起來要成熟得多,他的臉上已有了那種深藏不露的智慧。自此羊續(xù)才明白了釣魚的學(xué)問,這看似平靜的舉動背后有著頗具意味的生命哲學(xué)。羊續(xù)的釣竿就擱在離年輕人不遠的地方,他坐了近半個時辰卻沒有一條魚上鉤,而近旁的青年人,一旦甩開魚線,幾分鐘工夫,魚就上鉤了。接著他再次甩開魚線,不一會兒,魚又上鉤了。這樣釣魚,旁人看著也是喜滋滋的。羊續(xù)開始只是心里羨慕著,隨后索性收了釣竿,坐到青年人身旁。

    “釣魚的秘訣是什么?”羊續(xù)真誠而又怯生生地問。

    “在于心靜。垂釣者心里想著魚,卻要不動聲色。古人說放長線釣大魚,也是這個道理。要讓魚以為你并不是在釣它,你只是給它奉送美味的大餐來了,這樣魚才能放心享用,垂釣者才能心想事成?!鼻嗄耆艘桓卑踩蛔缘玫臉幼?,仿佛自言自語。他的話不緊不慢,卻透著自信,透著洞悉世事的智慧。

    這話少年羊續(xù)似懂非懂,但他似乎能品咂出里面的深意。他繼續(xù)問:“什么樣的魚最容易上鉤?”

    青年并不馬上回答,而是靜默地凝視著水面,看著風(fēng)在水面上滑過去,他才開口:“最容易上鉤的魚,往往是最貪的魚,它們不愿到更偏僻的地方找食物,不愿自食其力。因為貪,這些魚喪失了判斷力,喪失了抵御誘惑的能力,它們很容易成為別人案板上的魚?!?/p>

    許多年后,羊續(xù)還會時常記起青年的這番話。釣魚,看似簡單的一件事,其實藏著某種人生的深意,尤其在這個巧取豪奪、相互算計的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垂釣者,每個人又可能變?yōu)閯e人釣鉤上的魚。

    世間的事情巧得很,羊續(xù)后來求學(xué)入仕,居然碰到了那個釣魚的年輕人。不過那時,這個神秘的年輕人已不再有時間坐在水邊安然垂釣,而是做了一方大員,不再是過去那種俊逸的模樣,他腆著肥大的肚子在豪華的酒桌上吆五喝六,他懷抱曼妙的女子紅光滿面地從舞榭歌臺走過。羊續(xù)一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后來漸漸熟悉了他的履歷,便只能怪世事難料。現(xiàn)在,那個睿智的垂釣者喪失了年輕,同時也喪失了智慧,羊續(xù)怎么看他,怎么覺得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是垂釣者了,他現(xiàn)在成了魚,一條很大很肥的魚。他游走在燈紅酒綠的渾水中,他覺得自己長袖善舞,泳姿絕妙,但不知道周邊落著多少誘餌,更忘記了有多少眼睛盯著他,有多少心思想把他釣上去,讓他上鉤,他們好把他的權(quán)力從他肥厚的身體里剝離出來,以盡情享用。每回見到他肥頭大耳、腰圓膀粗的樣子,羊續(xù)就替他心寒,一條那么肥又那么貪的大魚,他怎么擋得住那么多剪不斷、理更亂的長線,擋得住那么多在暗地里閃著寒光的釣鉤?

    果不其然,沒多久羊續(xù)就聽到這條大魚出事的消息:他無盡的貪欲和搜刮最終震動了高層,一夜間被打入大牢,幾天后就命喪黃泉。

    往后,羊續(xù)的仕途越走越開闊,他做了南陽太守。他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魚與垂釣者的關(guān)系。羊續(xù)上任后不久,府丞焦儉見太守生活清簡,尤其是伙食,總是青菜蘿卜,甚至難見油星。焦儉看不下去,焦儉是真心關(guān)心頂頭上司,差人打了一條白河鯉魚,親自送到太守羊續(xù)家。白河鯉魚是南陽最名貴的特產(chǎn)。這真是一條好魚,足足一尺長,放到大水缸里,立刻扎了一個猛子,濺起一大片白亮亮的水花。羊續(xù)是喜歡吃魚的,他的家人也喜歡吃魚,小女兒看到這么一條魚即刻歡呼雀躍起來,大鯉魚的到來,給小姑娘帶來了節(jié)日般的歡樂。但羊續(xù)想起了釣魚的故事,在私人生活的問題上羊續(xù)是決絕的。羊續(xù)想讓焦儉立刻將魚帶回去,但看著小女兒在院子里歡欣鼓舞的樣子,羊續(xù)心軟了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是羊續(xù)知道焦儉是真心出于好意。盡管家里幾個月不見葷菜了,盡管小女兒在大水缸邊看了好幾天,羊續(xù)還是決定不吃那條魚。他再次記起少年時坐在江邊釣魚時聽到的話,垂釣者和魚之間的角色總是從一念之差開始轉(zhuǎn)變的,他不想因為這樣一個閃念而成為案板上的魚。

    在家人的不解和不滿中,羊續(xù)將那條名貴的白河鯉魚懸到屋檐下。冬天的風(fēng)寒,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很快成了一個蜷曲的魚干。羊續(xù)仍然不讓家人將它摘下來,魚干靜靜地掛在太守家檐下,成為某種固守的姿態(tài)。

    過了些時日,焦儉又想著給太守改善伙食,遂又差人打了一條白河鯉魚。這一回,羊續(xù)將焦儉引至屋檐下,說:“這條魚是你上次送來的,我們都沒動過,已經(jīng)成了魚干。這回送來的魚你得帶回去,否則我還是要懸到這屋檐下?!苯箖€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拎著那條魚往回走,臉紅到脖子根。

    年關(guān)臨近,給太守送禮的人紛至沓來。每一次太守都很淡然,將他們引到屋檐下,一條魚,一條送來的魚,我都不吃,都這么懸著……你們的東西都不是我該得的,我不會收。

    漸漸地,送禮的人都被屋檐下的那條魚擋回去了,由此,太守也省卻了諸多口舌的麻煩。屋檐下懸掛著的魚是太守內(nèi)心不可更改的姿勢。

    太守常常透過南窗看見那條干魚在清風(fēng)里晃蕩,每次,太守心里都會想起那句話:在這個巧取豪奪相互算計的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垂釣者,每個人又可能變?yōu)閯e人釣鉤上的魚。(摘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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